亦诗 亦剑 亦飘零:唐诗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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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虞世南:不会书法的政治家不是好诗人

垂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是否捕过蝉,见过蝉的出生吗?

挑剔的母蝉会拣一小截最嫩的枝,刺上密密麻麻的孔洞使蝉卵得以偷生,再突袭枝的下段,刺破树皮,让这截树枝一日日地渐渐枯死。直至风一吹,枯枝落向地面,寄生的幼蝉钻土求生,不见光明。待满三四年或长达十几年,最终破土而出,金蝉脱壳。

虞世南就像一只蝉,蛰伏廿余载,举翅青云间。

前三十年,他栖在陈朝这根嫩枝上。

陈朝初年,天下清明。虞世南从小就拜了文学大家顾野王为师,工诗文,习书法,学到紧要关头,好几天都不曾梳洗打扮。身在门阀贵族世家,像他这般十年如一日勤学的,尤为少见。

除了顾野王,虞世南还有一位书法老师——王羲之第七世孙,智永禅师。

智永禅师的书法得“天质自然,丰神盖代”“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王羲之嫡传,而虞世南经由智永禅师指点,也将“二王”一脉相承。相传,他以手代笔在床上描摹,硬是划烂了好几床被褥,光是练废的毛笔就装满了一大缸。

童年的作用是无限的。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发奋努力之期,这个时期的虞世南,亟待一种“指道”的力量牵引他,而书法使他从感性到理性,从寻求视觉传达到探索传统文化、美学精神甚至生命哲理,其深邃精妙恰好给虞世南提供了打开精神之门的契机。

但陈末战乱,正是需要武将保家卫国之时。虞世南的书法不如刀枪剑戟,派不上什么用场,也就没有被当时的人重视。

再后来,隋朝带来的一场霹雳暴雨,将陈朝这根枯枝打落,新的统治者接踵而来。

当时,隋炀帝荒诞无稽,虞世南外柔内刚,秉性不同就注定了他们无法和谐共处。但是,虞世南的哥哥虞世基性格恰恰相反,他贪慕富贵,游刃官场,屡次蒙蔽皇帝,火上浇油,后来成了臭名昭著的奸臣。

手足兄弟,师出同门,一边荣华富贵,一边因志致穷,差别如隔天堑。

虞世南虽然过得很清贫,却仍在继续修行。他沉静寡欲,精思读书,短暂地忘却了世间纷争,渐渐蓄起白髯,书法也炉火纯青,敛气凝心,自成“虞体”。《宣和书谱》评论:“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

而后约四十年的时光里,他将自己深埋于隋朝这块土壤下,确如“君子藏器”。

与书法结缘的虞世南,一生都与书法有着深厚感情,犹如武者爱名剑,乐者爱好琴,《书断》称其“得大令(王献之)之宏规,含五方之正色。姿荣秀出,智勇在焉。秀岭危峰,处处间起。行草之际,尤所偏工。及其暮齿,加以遒逸”。在无边际的孤独生涯里,他端正了胸襟,滋育出慧眼,获得了重要的人生经验。

另外,他在《咏萤》里,也曾短暂倾诉过孤独。

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

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

好在古稀之年,他终于看见土壤的裂隙,寻着光,飞入大唐。

书法不但能陶冶情操,还能改变命运——虞世南见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可谓晚遇明主。

李世民颇为欣赏王羲之的书法,爱好收藏名家真迹,推行以文治国……这一切直戳到读书人心窝子上,对虞世南来说,大唐真是他一生中“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罕见光明。

自此,虞世南走入朝廷,担任秦王府参军、记室参军、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等名臣共掌文翰,成为“十八学士”之一,大器晚成。

虞世南为人低调,观其一生,所留不多,但史料中留下的几件小事,足以将他璀璨的意志衬如明珠。

有一日,李世民故意作了一首“齐梁余风”的宫体诗,让虞世南唱和。虞世南听完,非常严肃:“这首诗不雅正,若您喜欢这种粉饰太平的诗体,百姓只会加倍趋向您的爱好,我怕这首诗传出去天下风靡,不敢遵旨唱和。”李世民看着他那股较真劲,大笑起来,像一个计谋得逞的顽童:“我试探试探你而已!”

另有一日,李世民曾打算写一扇《列女传》的屏风,手边恰好没有《列女传》的底稿,虞世南在一旁把全篇默写了出来,一字不错。他的严谨专攻,让在场所有人无不叹服。

后来只要谈起他,李世民一定要赞其“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词,五曰书翰。

蝉饮清露,歌如潮水,是大唐的精灵。

然而,留给蝉引吭高歌的时间已经不多。

贞观十二年,虞世南八十一岁,在长安逝世。

之后,李世民曾梦见他,一张沉静肃穆的脸上,依然满是忠直,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李世民醒后,想起两人共赏书法的景象,十分痛慨:“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说完,命人将虞世南的画像挂入凌烟阁,也使其成为著名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虞世南一生,行文做事落落大方,性情柔中带刚,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多寂寥的光阴、多窘迫的困境,他都能风轻云淡,让岁月照见筋骨,照见精神,照见独特之处。

书法、文章、政治、品性,无一不是虞世南所长。他既是尘埃,也是雪竹,既是草根,也是英才,更是《蝉》中所写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金蝉。

寥寥几笔,清白、高雅、出尘的蝉的形象跃于字里行间。此等模样,与虞世南不是别无二致吗?在精神、灵魂、心性境界上犹如约定般默契的两种生命,彼此相生相依,一脉相承,一脉相通,成就了冠绝古今的《蝉》。

他的文学艺术与圣贤精神,为世间留下了“合含刚特,谨守法度,柔而莫渎,如其为人”的《孔子庙堂碑》——唐楷是工稳的代表,代表了楷书里最精确、最理性的部分,恰如《孔子庙堂碑》的方正,既不像《爨宝子碑》的夸张,也不像《张猛龙碑》的棱角分明。它代表中国文化中很坚定的价值,值得后来人追寻和探究。

兴许,虞世南是历史上最会写诗的书家、最会书法的诗人了。

这就是蝉的一生,也是他的一世参禅。

诗人小传

虞世南(558—638年),初唐书法家、文学家、政治家、诗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合称“初唐四大家”。生性沉静,博闻强识,笃行扬声,雕文绝世。唐太宗李世民赞其身兼五绝:一德行,二忠直,三博学,四文词,五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