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序
自古希腊至今,一部西方诗学史已延绵两千余年。今日的我们可以通过众多史著、文选等来纵览这一历史。本书就是一本西方中世纪诗学文选。
中世纪在西方诗学或文论史上可谓最荒凉寂寥。大多数的文论或诗学通史对古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十八世纪以后的文艺理论、批评观点以及批评家群落如数家珍,并且大多能够相当完整而生动地绘制出各时代诗学理论发展态势的全景,但对于长达千年的中世纪却往往着墨极为有限,通常都是蜻蜓点水,一般列举出几个大家权作代表,比如圣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或但丁、薄伽丘等。这一现象可谓中外皆然,1974年出版的《中世纪文学批评:翻译与阐释》一书的编者曾在序言中抱怨说:
关于中世纪批评史目前尚无权威性著作,其原因首先在于学者们并不认为这一课题(指中世纪批评史)值得一做。很少有人去读中世纪诗歌,对于其后的批评理论,感兴趣的人更是寥寥无几。[1]
中世纪诗学果真无足轻重、乏善可陈吗?若从当代诗学观念角度来看,确实如此。这一点我们似可从中文读者比较熟悉的一部欧美文论选,即赛尔登(Raman Selden)主编的《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得到证实。这部文选虽有通史之名,但实际上该书依主题而非时代为序选文,而其所定文论主题当然都是当代人所识所好,因此在煌煌近百位入选者中,竟然仅有但丁一人可被列入中世纪。[2]另一本在欧美使用率较高的经典文论选教材、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亚当斯(Hazard Adams)选编的《柏拉图以来的批评理论》收录了自柏拉图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百多位思想家和理论家的作品,可谓体制宏大、群贤备至。然而在其中,中世纪阶段仅收有波爱修(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阿奎那、但丁和薄伽丘四人共六篇文章。[3]
从历史角度来看,中世纪诗学就不容遗忘,正是在中世纪中晚期,伴随着亚里士多德主义重新为欧洲人所重,出现了数十种以“诗学”为名的《诗学》注本、仿作或新作,由是进一步奠定了亚里士多德《诗学》作为普遍意义上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著作之原型或代表文本的地位,并直接影响到文艺复兴及其后的西方文论面貌。换言之,若不了解中世纪《诗学》的注本和仿作,我们就不能真正触摸到西方诗学思想起承转合的发展脉络。
当代人对中世纪诗学的陌生有着历史、文化甚或意识形态方面的合理性:习惯了以启蒙时代以来的现代世界观、知识体系和国别观念为基础讨论人文学科诸领域的人们,在面对中世纪诗学既相对贫乏,又笼罩着浓重的信仰氛围,且与众多相关领域长期纠缠不清的状况时,难免有格格不入之感;经受过尼采、弗洛伊德、罗兰·巴尔特和福柯、德里达等等思想洗礼的批评家们似乎也的确很难认为中世纪人关于文学的那点可怜的见解有何可资借鉴之处。然而,历史无法抹去,无论何等异样的过往都是今天的前世,都曾参与塑造了今天的模样;反之,无论何等不同的今天都可以回望过往,并且从对过往的重释中获得新的力量。
事实上,西方学界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即已开始了对中世纪文学文化的系统研究,比如剑桥大学于1954年成立了“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文学”研究机构,由著名作家、文学批评家和中世纪专家C. S.路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担任主席,后者对中世纪文学的研究兴趣持续数十年,其著《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研究》一书至今仍是该领域的经典之作。六十年代以后,苏联文艺批评家巴赫金的思想被重新发掘出来,他关于拉伯雷以及中世纪文学文化的一系列独特创见对二十世纪后半叶多种文学理论与批评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七十年代,小哈迪逊博士(O. B. Hardison)和阿历克斯·普里敏戈尔(Alex Preminger)等人所编《中世纪文学批评:翻译与阐释》一书收录了若干篇中世纪批评的珍贵文献,其中多数属首次侈译为英文。该书还附有一篇长长的导论,对整个中世纪批评进行分期、分类概述,描绘出一幅线索清晰、特征鲜明的中世纪批评史画卷,十分难得。
从整体来看,中世纪诗学和批评文献在当代西方文学理论视野中所占比重仍然很小。不过更晚近的诗学史研究开始呈现出可喜的改观,如1997年由巴黎大学出版社出版、让·贝西埃(Jean Bes siere)等人主编的《诗学史》就将中世纪诗学单列一部,详细介绍了自古典主义晚期直至中世纪末欧洲诗学图景,特别是它将中世纪罗曼语族诸语种——包括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等——的诗学一一分章别论,对于我们了解欧洲中世纪诗学全貌大有助益。若能佐以相应的诗学文选,则堪为学界盛事。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我国对欧洲中世纪诗学文献的译介与出版基本都是在通史类西方文论选的框架下进行的。在1979年由伍蠡甫等先生选编、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西方文论选》中收录有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但丁和薄伽丘四人的著作共六篇;但在1985年,由伍蠡甫、胡经之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中世纪的诗学文献仅保留了奥古斯丁和但丁二人共三篇文章。这部文选分上中下三卷,篇幅宏富而译文精良,因而长期被众多国内高校用作西方文论课程辅助教材。正因其影响深远,它对中世纪诗学文献的削减更是令人遗憾,因为它势必加剧中文学界对这一领域的疏离。
除了文论选集,世纪之交前后还出现了几部西方美学文选,较有影响的有章安祺编订的《缪灵珠美学译文集》以及朱立元主编的《西方美学名著提要》等,但这两部著作都跳过了中世纪,只选了但丁的文章。值得欣喜的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中文学界开始了关于欧洲中世纪文学和诗学的专项研究,涌现出像《欧洲中世纪文学史》(黄晋凯、杨慧林著)和《欧洲中世纪诗学》(陆扬著)这样的高水准专著,中文读者因此得以较为全面地了解中世纪文学状况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文学批评和诗学理论。
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学界对中世纪欧洲诗学文献的了解与掌握程度大大提升,新的西方文论选本势必会大大扩展中世纪部分的数量与范围,比如2007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孟庆枢、杨守森主编的《西方文论选》,除了选取人们比较熟悉的奥古斯丁和但丁,还增加了波爱修、安瑟伦(Anselmus)、高尼洛(Gaunilo)、托马斯·阿奎那和阿伯拉尔(Pierre Ab-lard)等人的作品,可谓空前丰富。
鉴于上述情形,本书编译者不揣浅陋,凭自己多年来从事与西方中世纪诗学相关的研究与教学工作所积攒下的一点微薄识见,选译(编)八篇文献辑成此书,以期为这一领域的工作稍尽绵力。
按成文年代来看,这八篇文献中的前四篇(《论戏剧》《论喜剧》《〈理想国〉中的难题:诗艺的性质》和《关于〈诗篇〉的阐释问题》)属古典主义晚期作品;《维吉尔作品的道德哲学注释》出自中世纪初期;《亚里士多德〈诗学〉注疏》和《新诗学》是中世纪盛期(十二至十三世纪)的作品;最后一篇则是我们较为熟悉的薄伽丘的《异教神谱》。据选译(编)者所见,除《异教神谱》外,其余七篇文献迄今没有中译本公开出版。
按作品内容及性质来看,前两篇戏剧论上承亚里士多德之余绪,是对古典戏剧史的简要描述和理论总结;三至七篇均属对古典作品的批评、阐释或仿写;最后一篇则是独辟蹊径的开创之作。它们所讨论的内容包含了诗艺的性质、特点、功用、体裁、风格、语言、修辞、批评的原则与标准、诗与哲学、神学和其他艺术的关系等等各种重要的诗学问题。最后,若按作者身份来看,除了两部戏剧论作者不详、阿威罗伊(Averroes)是伊斯兰哲学家以外,其他五位作者均是基督徒。
以上几方面特征缘于译者在选择文献时的一些考量。首先,尊重并沿用中世纪诗学史的传统,选文范围始于古典主义晚期,终于彼特拉克与薄伽丘时代。一般而言,欧洲文学史和文论史虽然沿用史学断代标准,但是由于中世纪诗学主要的批评模式、话语体系和研究范围都在很大程度上直接承继古典传统,古典主义晚期的一些诗学作品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以至于它们完全可以被纳入中世纪诗学的范畴。比如多纳图斯(Aelius Donatus)生活的时代尚未进入中世纪,但他却是中世纪人们最为熟悉和推崇的拉丁语法学权威,其作品在中世纪广为流传,因此《论喜剧》和长期被误认为由他所作的《论戏剧》自然可选;而但丁和薄伽丘虽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学的先驱和代表人物,其作品闪耀着新时代的光辉,但其实他们生活在中世纪盛期,而他们的论题所针对的无一不是当时的那个时代,因此这些作品自然亦可列入中世纪。
其次,打破人们关于中世纪必属基督教的刻板印象,严格按照诗学自身的标准选择文献。如前所述,中文学界长期把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的著作节选放入中世纪文论选集之中,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二人乃是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思想公认的代表性人物。二人著述极丰而影响极大,在他们所建立的神学世界观体系中虽然不乏与文学艺术相关的重要见解,但这些见解更接近宏观的美学原则,而非自觉的、独立成篇的诗学作品。因此之故,本文集未选择他们的著述,而是选译了阿塔纳修斯(Athanasius of Alexandria)、富尔根蒂尤(Fabius Planciades Fulgentius)和温索夫的杰弗里(Geffrey of Vinsauf)这些基督徒作者以及对中世纪后期经院主义思想影响至深的阿拉伯亚里士多德主义者阿威罗伊的诗学名篇。
第三,选文力图在文章主题、批评模式、思想倾向等方面做到多元化,以期反映出中世纪诗学主要的类型、特征和风貌:既有普遍意义上的诗或文学问题的探讨,也有关于某种特定文类的研究;既有对古典作品的重释,也有对全新诗学问题的开拓;既有浓厚的基督教色彩,又不乏来自世俗批评的真知灼见。
当然,上述只是选译者的良好愿望。囿于选译者十分有限的研究视野、翻译能力以及时间精力等方面的限制,这区区数篇万难映照中世纪诗学之全貌。倘能收以斑窥豹之效则已令人足感欣慰了。
为方便读者理解,本书在每篇译文前附有简短导语,用以介绍作者、提要作品、评述其历史影响等,并给出中译参考底本。鉴于译者学养及语言能力有限,本书的翻译想必多有谬误之处,在此恳望识者谅解批评。
宋旭红
2018年3月于北京
注释
[1]Medieval Literary Criticism:Transla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edited by O. B. Hardison,Jr. ,Alex Preminger,Kevin Kerrane,Leon Golden,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 ,1974. P. 3.
[2]Raman Selden,The Theory of Criticism: From Plato to Present,Routledge,1988.
[3]Hazard Adams,Leroy Searle,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影印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