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論
第一章[1] 本問題之價值
人類全體文化,從初發育之日起截至西曆十五六世紀以前,我國所産者,視全世界之任何部分,皆無遜色。雖然,我國文化發展之途徑,與世界任何部分,皆殊其趨。故如希伯來人、印度人之超現世的熱烈宗教觀念,我無有也。如希臘人、日耳曼人之瞑想的形而上學,我雖有之而不昌。如近代歐洲之純客觀的科學,我益微微不足道。然則中國在全人類文化史中尚能占一位置耶?曰:能。中國學術,以研究人類現世生活之理法爲中心。古今思想家,皆集中精力於此方面之各種問題。以今語道之,即人生哲學及政治哲學所包含之諸問題也。蓋無論何時代何宗派之著述,未嘗不歸結於此點。坐是之故,吾國人對於此方面諸問題之解答,往往有獨到之處,爲世界任何部分所莫能逮。吾國人參列世界文化博覽會之出品恃此。
人生哲學,不在本講義範圍中,且置勿論,專言政治哲學。我國自春秋、戰國以還,學術勃興,而所謂“百家言”者,蓋罔不歸宿於政治。其政治思想有大特色三:曰世界主義,曰平民主義或民本主義,曰社會主義。此三種主義之内容,與現代歐美人所倡導者爲同爲異,孰優孰劣,此屬别問題。要之此三種主義,爲我國人夙所信仰;無論何時代何派别之學者,其論旨皆建設於此基礎之上。此三種主義,雖不敢謂爲我國人所單獨發明,然而最少亦必爲率先發明者之一。此吾所不憚昌言也。
歐洲自十四五世紀以來,國家主義萌茁發展,直至今次世界大戰前後,遂臻全盛。彼所謂國家主義者何物耶?歐洲國家,以古代的市府及中世的堡聚爲其雛型。一切政治論,皆孕育於此種市府式或堡聚式的組織之下。此種組織,以向内團結、向外對抗爲根本精神;其極也,遂至以仇嫉外人爲奬厲愛國衝動之唯一手段。國家主義之苗,常利用人類交相妒惡之感情以灌溉之,而日趨蕃碩。故愈發達而現代社會杌陧不安之象乃愈著。羅素所著愛國之功過一書[2],言“英國人慣用仇嫉外國的卑劣手段,以奬厲其國民愛國心。最初仇西班牙人,繼則仇法國人,繼則仇德國人。今後又不知當仇誰氏”。此言深可味。中國人則自有文化以來,始終未嘗認國家爲人類最高團體。其政治論常以全人類爲其對象,故目的在平天下,而國家不過與家族同爲組成“天下”之一階段。其所謂天下者是否即天下且勿論,要之其著眼恒在當時意識所及之全人類。政治之爲物,絶不認爲專爲全人類中某一區域某一部分人之利益而存在。其向外對抗之觀念甚微薄,故向内之特别團結,亦不甚感其必要。就此點論,謂中國人不好組織國家也可,謂其不能組織國家也亦可。無論爲不好或不能,要之國家主義與吾人夙不相習,則甚章章也。此種“反國家主義”或“超國家主義”的政治論既深入人心,政治實况當然受其影響。以二千年來歷史校之,得失蓋參半。常被異族蹂躪,是其失也;蹂躪我者非久便同化,是其得也。最後總決算,所得優足償所失而有餘。蓋其結果常增加“中國人”之組成分子,而其所謂“天下”之内容,日益擴大也。歐洲迄今大小數十國,而我國久已成爲一體,蓋此之由。雖然,此在過去爲然耳;降及近世,而懷抱此種觀念之中國人,遂一敗塗地。蓋吾人與世界全人類相接觸,不過在最近百數十年間;而此百數十年,乃正國家主義當陽稱尊之唯一時代;吾人逆潮以泳,幾滅頂焉。吾人當創鉅痛深之餘,曷嘗不竊竊致怨於先民之詒我慼?然而平陂往復,理有固然;自今以往,凡疇昔當陽稱尊之學説,皆待一一鞫訊之後而新賦予以評價。此千年間潦倒沉淪之超國家主義——即平天下主義、世界主義、非向外妒惡對抗主義——在全人類文化中應占何等位置,正未易言!
平等與自由,爲近世歐洲政論界最有價值之兩大産物。中國在數千年專制政體之下,宜若與此兩義者絶相遠。然而按諸實際,殊不爾爾。除卻元首一人以外,一切人在法律之下皆應平等,公權、私權皆爲無差别的享用。乃至並元首地位,亦不認爲先天特權,而常以人民所歸嚮、所安習爲條件。此種理想,吾先民二千年前,夙所倡導,久已深入人心,公認爲天經地義。事實上確亦日日向此大理想進行,演成政治原則,莫之敢犯。其最顯著者:則歐美貴族、平民、奴隸等階級制度,直至近百年來始次第撲滅;其餘燼之一部分,迄今猶在。我國則此種秕制,已成二千年殭石。歐人所謂“人權”,全由階級鬭争産來;其得之也艱,故其愛護之也力。我國則反是。斯固然矣。然必有階級然後有鬭争之主體,在久無階級之我國,兹事自不能成問題。且以學理衡之,吾儕亦不能認階級鬭争爲性質上可崇敬之事業。若果爾者,一切階級滅盡之後,人類政治豈不日陷於墮落耶?我國歷史上未聞有此等慘酷之鬭争,而已得有相當的人權,縱不必自豪,亦未足云辱也。所以能爾者,則以人類平等觀念,久已成爲公共信條;雖有强者,莫敢屢攖也。
自由與干涉對待。政治上干涉主義之利病,在我國先秦時代,實爲學界諍論最劇之問題。結果不干涉主義,殆占全勝。此主義以不可抗的權威,常臨乎歷代君相之上,故秦漢以降,我國一般人民所享自由權,比諸法國大革命以前之歐洲人,殆遠過之。事實具在,不可誣也。其間昏主淫威,墨吏骫法,致自由失所保障者,史固不絶書。然吏之毒民,非法律所許,民本有控愬之餘地。至對於暴君,則自昔聖賢,皆認革命爲人民正當權利,在學理上未嘗少爲假借也。我國民惟數千年生活於此種比較的自由空氣之中,故雖在亂離時,而其箇性之自動的發展,尚不致大受戕賊。民族所以能永存而向上,蓋此之由。
美林肯之言政治也,標三介詞以櫽括之,曰: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and for the people,譯言政爲民政,政以爲民,政由民出也。我國學説,於of、for之義,蓋詳哉言之,獨於by義則概乎未之有聞。申言之,則國爲人民公共之國,爲人民共同利益故乃有政治,此二義者,我先民見之甚明,信之甚篤。惟一切政治當由人民施行,則我先民非惟未嘗研究其方法,抑似並未承認此理論。夫徒言民爲邦本,政在養民,而政之所從出,其權力乃在人民以外,此種無參政權的民本主義,爲效幾何?我國政治論之最大缺點,毋乃在是?雖然,所謂政由民出者,不難於其理論也而難於其方法。希臘諸市之全民會議,遂得謂爲真by the people耶?近世諸國通行之代表制、多數取決制,乃至最近試驗之蘇維埃制,又得謂爲真by the people耶?皆不容無疑。然則實現by the people主義之方法,雖在歐美今日,猶不能作圓滿解答。况我國過去之國情——因地理及其他關係所産生之社會組織——多不適於此類方法之試驗。既不能得有可恃之方法,則不敢輕爲理論的主張,亦固其所。要之我國有力之政治理想,乃欲在君主統治之下,實行民本主義之精神[3]。此理想雖不能完全實現,然影響於國民意識者既已甚深,故雖累經專制摧殘,而精神不能磨滅。歐美人睹中華民國猝然成立,輒疑爲無源之水,非知言也。
文化演進較深之國,政治問題,必以國民生計爲中心,此通義也。我國蓋自春秋以前,已注重此點,“既富方穀”、“資富能訓”諸義,群經既所屢言。後此諸家政論,罔不致謹於是。而其最大特色,則我國之生計學説,常以分配論爲首位,而生産論乃在次位也。歐洲所謂社會主義者,其唱導在近百餘年間耳。我國則孔、墨、孟、荀、商、韓以至許行、白圭之徒,其所論列,殆無一不帶有社會主義色彩。在此主義之下,而實行方法大相逕庭,亦與現代社會主義之派别多歧者略相似。漢唐以降之實際的政治,其爲人所稱道者,又大抵皆含有社會政策之精神,而常以裁抑豪强兼并爲職志者也。故全國人在比較的平等組織及條件之下以遂其生計之發展,世界古今諸國中,蓋罕能與我並者。中國未受工業革命之影響,故分配以惰力而保平均,似不能持以與今代歐美比較。然中國百年前之經濟組織,與歐洲百年前亦迥不同,我則一向皆常能保均富而抑兼并,此根本特色也。此雖半由環境所構成,抑亦學説之入人深也。
竊嘗論之:中國文明,産生於大平原。其民族器度偉大,有廣納衆流之概。故極平實與極詭異之學説,同時並起,能並育而不相害。其人又極富於彈力性,許多表面上不相容之理論及制度,能巧於運用,調和焉以冶諸一爐。此種國民所産之思想及其思想所陶鑄而成之國民意識,無論其長短得失如何,要之在全人類文化中,自有其不朽之位置,可斷言也。中國國民性之短處亦自有之,如好調和以致不徹底,即其一也。此非本論範圍,故不多及。夫絶對的真理之有無,學者久已疑之。理論上且有然,若夫理論之演爲制度者,其是非蓋益幻賾而不易究詰。歐洲近一二百年,政治學説、生計學説之標新領異[4],幾使人應接不暇。種種學説,亦泰半已經次第實現以成制度。然每一主義之昌,未嘗不有極大之流弊踵乎其後;至今日則其人深陷於懷疑惱悶之淵,舉凡前此所安習之制度,悉根本摇動;欲舍其舊而新是謀,則皇皇然若求亡子而未得也。我先民所詒我之思想,雖或未成熟,或久中斷;搜剔而磨洗之,又安見不龜手之藥終無益於人國也。由此言之,本問題之價值可以見矣。
平心論之,價值之爲物,本非絶對的不變的,吾儕殊不必妄自尊大,謂吾所有者必有以愈於人;更不宜諱疾忌醫,掩護其所短以自窒進步。業字爲佛教術語。箇人遺傳性謂之别業,社會遺傳性謂之共業。但尤有一義當知者,本國人對於本國政治思想,不惟其優良者有研究價值,即其窳劣者亦有研究價值。蓋現代社會,本由多世遺傳共業所構成。此種共業之集積完成,半緣制度,半緣思想,而思想又爲制度之源泉。過去思想,常以歷史的無上權威無形中支配現代人,以形成所謂國民意識者。政治及其他一切設施,非通過國民意識之一關,斷不能有效。質言之,非民衆積極的要求或消極的承諾之政治,則不能一日存在。近二十年來,我國人汲汲於移植歐洲政治制度;一制度不效,又顧而之他。若立憲,若共和,若聯邦,若蘇維埃……凡人所曾行者,幾欲一一取而試驗之,然而名實相繆,治絲愈棼。積極要求者,以國民意識積極的作用創造一種新組織也。例如法國之“人權宣言”爲十九世紀民權國家成立之總發動機。消極承諾者,以國民意識消極的作用維持一種舊組織者也。例如日本今尚戴萬世一系之天皇,中國人民默許藩鎮割據。蓋制度不植基於國民意識之上,譬猶掇鄰圃之繁花,施吾家之老榦,其不能榮育宜也。最近窮而思返,先覺者始揭改造思想之旗以相號召。雖然,改造云者,不惟其破壞也而惟其建設。欲革去一舊思想,必須有一新思想焉足饜人心者以代之。否則全社會陷於懷疑與虚無,結果仍讓彼有傳統的惰力之舊思想占優勢耳。而新思想建設之大業——據吾所確信者,萬不能將他社會之思想全部移植,最少亦要從本社會遺傳共業上爲自然的濬發與合理的箴砭洗鍊。信如是也,則我國過去政治思想,雖其中一部分對於世界無甚價值者,就吾國人立脚點言之,其價值不可蔑視明矣。
[1] 稿本序論三篇標題無“第”、“章”二字,前論、本論諸篇題作“第厶節”。按,初版本序論、前論、本論諸篇及文中凡參見處,皆作“第厶節”;排印本改“節”爲“章”,兹從之。有漏改處,今此一併改作,並出校説明。
[2] 之 原脱,初版本、合集本同,據稿本補。
[3] 實 原脱,初版本、合集本同,據稿本補。
[4] 生計 稿本、初版本作“經濟”。按,生計學爲經濟學之舊譯,任公曾於新民叢報刊生計學學説沿革小史,曰:“兹學之名,今尚未定。本編向用‘平準’二字,似未安,而嚴氏定爲‘計學’,又嫌其於複用名詞,頗有不便。或有謂當用‘生計’二字者,今姑用之,以俟後人。”本書本論第二十章即曰“生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