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启超文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校訂説明

弁言

一九二○年三月,梁任公歸來,即應上海中國公學之請,前往演講。在演説中,任公游所得與中國政治、社會、經濟各問題之感想與發現作一比較,指出:

唯有一件可使精神大受影響者,即悲觀之觀念完全掃清是已。因此精神得以振作,换言之,即將暮氣一掃而空。……吾人當將固有國民性發揮光大之,即當以消極變爲積極是已。……諸君當知中國前途絶對無悲觀,中國固有之基礎亦最合世界新潮,但求各人自高尚其人格,勵進前往可也。梁任公在中國公學演説,一九二○年三月十四、十五日申報連載)

二十五日與長女梁思順函曰:“吾自游後神氣益發皇,决意在言論界有所積極主張。”即對於國家問題和箇人事業,完全改變其舊日之方針與態度,放棄上層之政治活動,轉而用全力從事於培植國民基礎的教育事業——承辦中國公學、組織共學社、發起講學社、整頓改造雜誌、發起中比貿易公司和國民動議制憲運動等事,即爲此也。任公自謂目的曰:“培養新人才,宣傳新文化,開拓新政治,既爲吾輩今後所公共祈嚮,現在即當實行著手。”(五月十二日與梁伯强籍亮儕等函)同時作歐游心影録,希望青年們“人人存一箇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用那西洋人研究學問的方法去研究他”,“拿别人的補助他,叫他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箇新文化系統”,并“把這新系統往外擴充,叫人類全體都得著他好處”。

任公梁思順函又提出“吾欲在上海辦一大學”者,即其游歸途中與衆人所商歸國五事之一也。張君勱黄溯初函曰:

弟意,與其自辦大學,不如運動各省籌辦而自居於教授,只求灌輸精神,何必負辦學之責任乎?任公於編纂雜誌之外,在北方學校中居一教習地位,亦計之得者也。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一九二○年條)

蔣百里實亦希望任公多作講學,以爲可與在上海改造中國公學事合併考慮。其與張東蓀函曰:

弟以爲今日第一要事,在促任公於今冬或明春即在中國公學設一中國歷史講座。……任公惟做講師,才把他的活潑潑地人格精神一發痛快表現出來。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一九二○年條)

張東蓀復函則謂需“大家提起興會,以助長任公之興會”(同前)。所以説,任公到大學授課或作各種講演,既是本人之意願,更是同儕之共識。

其時,藉著作、文章之刊布以濬發民族之精神,取中國歷史中類歐洲文藝復興時代者,與相印證,作清代學術概論;求古籍中與今世所謂科學精神相懸契者,憑新知以商量舊學,作墨經校釋;在清華學校開授國學課,涵蓋哲學、政治學、經濟學、倫理學等,於先秦諸子而外,專講老子孔子墨子三聖之學術,作中國學術小史後改名國學小史任公自謂“講義草稿盈尺”,但未單獨刊印。今删存稿内有中國學術小史草稿若干,其第一講開篇數句曰:“學術何以可貴,我們爲甚麽要講求學術?因爲學術是有益於人類的,我們要靠學術來把我們人類的地位提高的。就這樣説來,學術的範圍卻極廣了。”後以單篇刊發者有老子哲學孔子老孔墨以後學派概觀墨子學案等,蓋先秦爲我國思想學術發軔形成期,頗爲任公所重視。此時猶多注意學術之哲學層面,如一九二○年十二月十八日與胡適之函曰:“對於大著哲學史之批評若作出,恐非簡短可了。頃在清華國學小史,擬於先秦講畢時,專以一課批評大作,届時當奉寄耳。”(函文轉引自夏曉虹梁啓超: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又因南開大學講授,爲使讀者領會社會團體生活之意義,以助成其爲一國民進而爲一世界人之資格,作中國歷史研究法

且一九二一、一九二二兩年内,任公又先後在北京天津濟南上海武漢長沙南京南通蘇州等地,作各類演講三四十次。因感於當時政治之混亂,主義之横行,“無論什麽立憲共和,什麽總統制内閣制,什麽中央集權聯省自治,什麽國家主義社會主義,任憑换上一百面招牌,結果只换得一個零號”教育與政治任公意識到對於青年之政治教育尤爲重要,其一九二二年七月三日在濟南中華教育改進社年會上作教育與政治的講演,提到:

今日所最需要的:一、如何才能養成青年的政治意識,二、如何才能養成青年的政治習慣,三、如何才能養成青年的判斷政治能力。……這三件事無論將來以政治爲職業之人或是完全立身於政治以外的人都是必要的。

我確信這不但是政治上大問題,實在是教育上大問題。我確信這問題不是政治家所能解決,獨有教育家才能解決。

即“養成國民人格爲政治上第一義”。任公稱道孟子所引逸書謂“天相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即以在上位者之人格教育普天下一般之民衆,使全人類之普遍人格循所期之目的以向上,則政治家性質與教育家性質等同,故曰:“政治即教育,教育即政治。”

融匯西,取長補短。借彼西方美人“爲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然任公以爲,近數年來只有“德謨克拉西的信仰漸漸注入青年腦中”,“是我們教育界唯一好現象”教育與政治,然反觀吾國之政治思想,益使他發出“吾先哲之教之所以極高明而道中庸者,其氣象爲不可及也”的感歎。任公呼唤新文化,呼唤群衆運動,呼唤青年人格,爲的就是唤起中國人之國民意識。蓋國民意識者,實爲德謨克拉西國家根本精神之所繫。

任公指出:“政治是國民心理的寫照。”故政治之目的是造福全人類。“如何而能使吾中國人免蹈近百餘年來歐美生計組織之覆轍,不至以物質生活問題之糾紛,妨害精神生活之向上”,此即任公自我承擔的“對於本國乃至對於全人類之一大責任也”。故曰:欲改造政治,先改造國民之心理;欲改造國民之心理,先改造人格;欲改造人格,請從教育始。此猶是二十年前中國之新民所呼籲的“新民爲今日中國第一急務”新民説第二節篇名)之遺音也。

二十年後,任公仍然期此一編得“以藥現代時敝於萬一”,雖千萬人吾往矣!先秦政治思想史之所由作也,意其在此乎!

一、講義與講授

一九二○年四月,任公組織共學社,即與張菊生函,商請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講學事,未果;七月,又與梁伯强黄溯初函,商聘英國哲學家羅素之名義;九月,創辦講學社,爲“一永久團體”,“定每年聘名哲一人來講演”(與張東蓀函)講學社簡章規定:

一、本社因欲將現代高尚精粹之學説,隨時介紹於國中,使國民思想發揚健實,擬遞年延聘各國最著名之專門學者巡回講演。

二、每年聘請一人,基金充裕時,再圖擴充。

三、所聘請者,先注重於當代大思想家,其各分科之專門學者,俟擴充後以次續聘。

是年十月十二日,羅素應邀抵,開始訪之旅,直至次年七月離去。在此期間,任公曾與之往還。

其後的一九二一年春,任公學生徐志摩英國學者狄更生薦,到劍橋大學皇家學院作特别生。復經歐格敦(Ogden)紹介,得拜識羅素。十一月七日,徐志摩羅素函曰:

歐格敦先生談及他的計劃,擬先出版“世界哲學叢書”。他也提到你推薦胡適先生的中國哲學大綱,説可以翻譯了加進去。……關於這件事,我箇人想提箇建議。我想起梁啓超先生,就是送給你一幅畫的那位;他是這個出版計劃的最適當人選。你大概也知道,他是中國最淵博學者中之一,也很可能是具有最雄健流暢文筆的作家。他在解放中國思想,以及介紹並普及西學方面所作的不懈努力,值得我們萬分欽仰。他在學問上吸收與區别的能力是别人永不能望其項背的。所以我們如果能找到他承擔此事,那就最好不過了,我想他是肯答應的。只要你揮函一通,勸他寫一本標準的有關中國思想的書,並將叢書的總綱向他説明,我相信這會大大推動他本來就驚人的創作力,他就必然會十分樂意把書寫出來。梁錫華譯,據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七卷)

羅素應該是接受了徐志摩的建議。因爲一九二二年十月徐志摩張東蓀函,有“英國學者近來至願與中國學者直接爲學問的合作。此君(按,指歐格敦羅素至友,康橋異端社主席,最慕中國文化。……今編輯哲學心理科學方法國際叢書梁任公先生允著之中國思想史即應此君與羅素之請”云(刊同月二十五日學燈,據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七卷)。如此看來,任公中國政治思想史,源頭可以説是出自徐志摩羅素發出之邀請。

成立於一九二一年九月的國立東南大學,由南京高等師範學校校長郭秉文兼任校長。郭氏一九一四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學位,其有言曰:“不發揚民族精神,無以救亡圖存;非振興科學,不足以立國興國。”(東南大學史第一卷引)他主持下的東南大學,後被稱爲“中國最有希望之大學”。郭氏任職期間,積極擘畫,延攬名師。此前於南京高師時,曾邀請在中國講學的杜威羅素孟禄到校作演講。一九二二年更是延請章太炎申報五月九日南京快信:“東南大學定下學期請章太炎講學。”)王國維郭秉文六月八日與沈恩孚函:“敝校下學年須添請國文教授一人,教授詞曲詩賦等各項學程,擬延靜庵擔任,每月敬送薪金二百元。請煩先生就近代爲浹洽。”)任教席,惜皆未請得。同年九月二十五日,郭秉文在新學年校長開學報告辭中宣布:

教授除了原有的以外,還添了許多專家。除了新教授以外,還有兩位講師要報告的:一位便是梁任公先生,先生暑中曾在本校作短期演講,十月内預備到本校來,長期演講中國古代政治思想;還有一位是江亢虎先生,先生是中國提倡社會主義的遠祖,……現在因爲國内提倡社會主義的聲浪甚高,社會主義究竟是箇什麽東西,實施起來究竟行不行,也不可以不知道,所以請先生來講一講,十月初便可以來校開講了。

本校不但是請國内名流演講而已,還要請國外學者來演講。國際教育會派來的兩位學者:一位是麥柯爾先生,本校請他講教育的測驗編造與應用;一位是推士博士,本校請他講科學。此外還有用洛氏基金聘請了來的一位物理專家斯密士先生,是美國康納耳大學教授,十月中可抵此間擔任物理教授;講學社聘請的一位德國生物學兼哲學專家費斯脱先生,十月内到上海,首先便到本校演講四個月。(十月二日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

按,所謂的“費斯脱”當即漢斯·杜里舒(Hans Driesch)之譌,於此可知他的到來,也是以講學社名義聘請的。

東南大學成立之初,即名師薈萃,俊彦雲集,蜚聲海内,有“孔雀東南飛”之譽。以至於申報對該校的一舉一動,也都頗爲關注,一九二二年十月一日刊謝守恒東南大學之新氣象:“惟梁任公來該校擔任教授中國政治思想一學程。”十月二十八日有江亢虎衣物書籍被竊:“江亢虎博士前應東大校長郭氏之請,擔任該校社會學演講,江氏於前月由,寓於東大校内。”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十月四日教育科甲子級會常會紀事:“九月卅日晚七時,本校教育科甲子級會在梅庵開第七次常會。……江亢虎先生適於是晚到校,暫憩梅庵。”特别是杜里舒的到來,自當年十月十五日抵起,一直予以跟蹤報道。如十六日:“杜里舒博士夫婦今日將先作杭州西湖之游,本星期四(十九日),將在商科大學同濟醫工大學演講,星期六赴,在東南大學作四月餘之長期講學。”十八日報道游陪同人員有張君勱蔣百里云。二十日南京快信曰:“德國哲學博士杜里舒偕其夫人,昨由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招待來,預備作長期演講。”二十二日刊杜里舒博士今午赴寧:“今日乘午刻十二時半火車赴,同行者有張君勱諸君,郭秉文君則於昨晚十一時半先行乘車返,以便布置招待,因本星期一二杜里舒博士即可開始講學也。”二十四、二十五皆有報道。二十六日刊謝守恒杜里舒博士東大演講紀

東南大學校長郭秉文君於十月二十二日偕德國大哲學家杜里舒博士、杜氏夫人、德國公使館參贊韋理士博士,與梁任公張君勱諸氏來。二十三日下午七時在該校大禮堂演講,全校男女學生聽者約千餘人,大禮堂幾無容足之地。

校長主席略謂本校今年開學典禮時,報告除新聘教員外,并敦請中外學者作長期之演講,今杜里舒博士、梁任公先生等已先後來。本校今日特開歡迎大會,并請賜教。

旋請杜里舒博士演講:……

梁任公演講,謂:“兄弟今年暑假在此演講,諸君恐已回去。此次來出游,覺有一種感想,爲諸君述一下。我今年五十歲,在暑假未到南京以前,始往曲阜一游,仰觀曲阜之樹,發生一種奇異感想。此樹樹幹呈古銅色,十餘人始能環抱,高數十丈,樹頂發生枝葉甚嫩,呈蒼緑色。至子貢手植之楛柏,由死幹旁發生嫩枝,其根蒂深固,吸收養料,以助其發榮滋長,而另生新葉。此實可爲代表中國舊文化胎生新文化之現象。迨仰見巍巍孔子之墓,歷經兵燹,而仍然無恙,我想掘其墓而探其寶,可發見二千年以前之珍藏古物,既而想中國人珍藏腦海中之寶,不能發現出來甚多,如智、勇、仁三者,珍藏腦海中,不亞於墓中之珍品。諸君肄業高師東大,猶孔林大樹然,由一幹而透出兩幹,受雨露滋養與肥料之培植,發育愈爲迅速。在諸位青年之心理上,如掘墓然,能開闢一光明之徑塗,則中國之光明賴乎此,世界之光明亦賴乎此。老實説,孔子之道,論語有‘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兩句可以括之。孔子之道,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均可爲人類開闢學問與發揮天道人道者之指導。中國當此困阨之秋,而能發展新文化,是爲人能宏道。諸君志氣高超,若能抱定宏道精神做去,充分發展自己之學問,以培養自己之人格,此則深有厚望於諸君者也。”

後由該校校長致謝而散。

按,此文一則謂郭秉文校長於十月二十二日偕杜里舒梁任公張君勱,再則曰杜里舒梁任公等“先後來”。而據申報二十二日謂陪同杜里舒者有張君勱“諸君”,若任公在陪同之列,其名則必當出現在“張君勱”三字之前。又按,任公十月八日與張菊生高夢旦函曰:“弟於陽曆本月二十前到南京,復書請寄東南大學。”那麽,任公是何時抵達金陵的呢?

十月十七日爲天津南開大學十八週年慶典,據十八週年紀念誌盛南開週刊十八週年紀念號)記載,慶祝大會第四項爲梁任公演説,題曰母校觀念及祖國觀念,所論“同類意識”與“團體”概念,後皆援入先秦政治思想史,並作生發。

新聞報十月二十四日國内專電欄内有十月二十三日發自天津者四條,其一曰:“梁啓超錢錦蓀二十二日均由。”當時乘火車從天津南京,先走津浦鐵路抵達浦口按,申報一九二二年六月六日刊津浦鐵路行車時刻表:特别快車需二十四箇小時又三十分鐘,當天下午二時自天津東站出發,至次日下午二時三十分抵達浦口;三次車需三十箇小時又四十分鐘,當天上午九點三十五分出發,至次日下午四時十五分抵達。再從浦口長江進入南京城,趕在二十三日晚七時參加演講,此行日程頗爲促迫。因杜里舒已於前一日到校,故只待任公到場,西兩位大哲學家即同臺講演,宜乎其盛況之空前也!按,據二十七日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載二十三日中外名流講演條記,當晚實有杜里舒韋理士麥柯爾梁任公張君勱五人分别演講,“到會者幾及千人,頗極一時之盛云”。

自此之後,任公即投入到每日的講學、四處的演講之中,忙碌異常。據十一月二十八日與梁思順函可知,每周一至六下午二時至三時在東南大學中國政治思想史,每周一、三、五早七點半至九點半到支那内學院歐陽竟無講佛學,每周二上午爲第一中學講演(兩小時),每周四在法政專門學校講演(兩小時),每周五晚爲校中各種學術團體講演(每次兩小時以上),每周六上午爲第一女子師範學校講演(兩小時),此外各學校或團體之歡迎會等每周至少也有一次。

爲講中國政治思想史,“講義都是臨時自編,自到南京以來,一箇月。所撰約十萬字”。任公的寫作狀態,據當年在校且與任公交往較爲密切的學生黄伯易後來回憶:

他精神飽滿到令人吃驚的程度——右手在寫文章,左手卻扇不停揮。有時一面在寫,一面又在答覆同學的問題。當他寫完一張,敲一下床面,讓他的助手取到另室;一篇文打字機印稿還未打完,第二篇稿又擺在桌面了。黄伯易憶東南大學講學時期的梁啓超

中國政治思想史稿本,今存,裝訂五册(有廢棄稿若干頁,裝入另册),文字書寫流暢,勾勒删改極少。謀篇布局,條分縷析,引證考述,西比較,互爲發明,一氣而成者也。任公廣額深目,精力充沛,文筆雄健,語音清晰,或授課,或講演,聲情並茂,給同學們留下較好印象,且態度謙和,“不似胡適等人講話那樣目空一切”黄伯易文);所述先秦政治思想,“能洞悉其背景,故語語道出一時代與一學説之真諦,令讀者發生一種設身處地之感想”謝守恒梁任公先生抱病講學,更能“令人興起蒼茫萬古之感”黄伯易文)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其此之謂歟!

書成之後,任公自序。關於該講義之撰著時間,今排印本皆謂“起十月二十三日,訖十二月二十日”。然稿本第二十二節民權問題篇之末,自注曰:

民國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脱稿。時講學東南大學,寓南京成賢街成賢學舍啓超記。

又第二十三節結論篇之末,自注曰:

全書成後,君勱謂宜有結論。越三日乃續作此節,蓋兩易稿矣。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啓超記。

據此注内“越三日”推斷,除結論一章爲二十三日定稿外,其餘脱稿於十九日,當無疑也。然細審自序手稿,於“十月二十三日”之“三”上施一點,則“三”字當删去,是此講義之編寫實起十月二十日也。另據結論篇末之自注,“十二月二十日”内當補一“三”字,實全書定稿訖於十二月二十三日也。再從新聞報所記,任公十月二十二日始自天津南下,則今講義開首部分,其作於飲冰室歟?

任公梁思順函曰:“陽曆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截止功課,回家休息。”十二月二日函又曰:“決意陽曆年内講完,新年往上海頑幾天。”一九二三年一月七日與梁思順函曰:“只有五次講義,每次一點鐘。講完就走。”十日與蹇季常函曰:“明日校課完全告竣,尚有一兩次告别講演。决十五日北旋,相見不遠矣。”明日即十一日,星期四,則是提前一天結束矣。

告别演講共兩次,十三日一次,即東南大學課畢告别辭任公講道:“二十年前的教育,全採用的軍隊式,並且僅能襲取皮毛,以致造成今日一般無自動能力的人!現在哩,教育是完全换了路了,美國式代式、式而興,不出數年,我敢説是全部要變成美國化,或許我們這裏——東南大學——就是推行化的大本營。”黄伯易憶東南大學講學時期的梁啓超:“南京的‘自由講學’,實際上是中國從摹仿日本學制改變到美國學制的一道分界綫。”任公講此話之目的,是爲避免青年沉淪爲“消耗麵包的機器”而發者也。又指出,“東方的學問,以精神爲出發點;西方的學問,以物質爲出發點”,而東方的人生觀,“認物質生活爲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蓋“精神生活,貴能對物質界宣告獨立”。這其實就是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内所分析的中國政治與歐美政治比較後所作出的一種價值判斷;亦即該書出版時,任公在書名旁復冠以“一名中國聖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之深意也。

十四日一次,實爲中午、晚上兩場告别演講並作宴請。蔣維喬日記:“十二時至科學社,赴梁任公之約。督軍、省長、處長、傅嚴張三廳長及任叔永丁文江二君均在座。午後三時赴講演廳,金陵道屬農業改進會,六時方畢。晚,各廳、處長合餞梁任公於財政廳,並演警察廳新製活動影片。十一時歸。”時任江蘇教育廳廳長。至此,任公東南大學的講學及周邊各學校、團體的講演,告一段落。十五日乘車北返,次日晚抵飲冰室

由於撰著勞心,演講勞力,且又大醉一場勞身,十一月二十一日散原老人於寓所宴請任公任公曾在湖南與共事,不見者二十五年矣。散原老人開五十年陳酒相與痛飲,席間語及蔡松坡任公淒愴傷懷,竟至大醉而歸。最終任公是得了箇心臟病而回。十一月三十日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任公演説會國學研究會文哲學會史地學會西洋文學會馬克思學説研究會教育科農科暫停課外演講之梁啓超啓事,同日謝守恒梁任公先生抱病講學之報道,有“梁任公先生擔任本校講師,教授中國政治思想史一課,聽者有數百人。……忽於上星期染有微恙,延醫診治,尚未痊愈,而本星期一下午二時之中國政治思想史任公因青年求知如渴,仍抱病講學。……任公誨人不倦之精神,於此可見一斑”云。所幸還在初起階段,“只須靜養,幾箇月便好”(一九二三年一月七日與梁思順函)。歸家後即在晨報刊出啓事,謂“遵醫命,閉門養疴,三箇月内不能見客”云。四五月間,移居北京翠微山。然六月底復匆遽返,爲南開大學第二届暑期學校講學事,作中國近三百年學術概略,研究重心又重回清代。此是後話,詳參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校訂説明

二、初版與三版

近代以降之學者,多有自辦或參與出版之活動,其中尤以任公爲最突出,成就及影響也最巨。且又勤於著述,“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者,别有一種魔力焉”,號新文體清代學術概論第二十五節);凡有新作面世,即行銷宇内,再版不斷,今所謂學術暢銷書作者是也。且單行之本,亦大都是經由商務印書館印刷并發行者也。

關於先秦政治思想史之印、發,任公一九二三年一月三十日與張菊生高夢旦函曰:

南京所講先秦政治思想史,因校勘之便,故在當地付印,所印凡三千部。除南京各校購取外,已屬東大事務主任將所餘者悉交南京本公司分館,聽總館指定分配,計日内當交到矣。惟此書銷路决當不惡,今計所餘者恐不過千餘部,或轉瞬即罄,故此時便當排印再版。今將印成校過之本寄奉,請即飭印五千,何如?或另印布面者一千,何如?若爾,其價請代定。或鑄紙版,先印三千亦得。請代酌。

本書之撰寫完成於一九二二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課業截止於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一日。據前所引黄伯易文謂“當他寫完一張,敲一下床面,讓他的助手取到另室;一篇文打字機印稿還未打完,第二篇稿又擺在桌面了”可知,印刷廠排版所根據的應該就是“打字機印稿”。否則,限於當時條件,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於課業結束不到二十天之内,就將一部十餘萬字的書稿排版、校對並印刷、裝訂完成三千部,且已售出去近兩千部焉。

這部印刷於一九二三年一月的初版,即任公函内所謂的“在當地付印”者,其版權頁印刷者署“常州新群書社印刷所”,地址爲“局前街西首”,則確屬於在常州完成印刷者。然而此書的著作者與發行者,皆署“新會梁啓超”,總發行所與分售處皆署“商務印書館”。此前此後之飲冰室叢著梁任公近著第一輯,亦是如此;而清代學術概論梁任公學術講演集兩書之著作者署“新會梁啓超”,發行者、總發行所與分售處皆署“商務印書館”。

據一九一四年頒布之出版法第二條規定:

出版之關係人如左:

一著作人,二發行人,三印刷人。著作人以著作者及有著作權者爲限;發行人以販賣文書圖畫爲營業者爲限,但著作人及著作權承繼人得兼充之;印刷人以代表印刷所者爲限。張靜盧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初編卷五)

任公自著圖書可以兼作發行人。而著作者兼發行者,無非就是利益之最大化。任公一九一六年與陳叔通函曰:“國民淺訓寄各處者續商發行者,即托商務,但版租欲稍優。”一九一八年函亦曰:“通史版權必欲自有,故不能與他方面生糾葛;而自行印、發,又所不欲。故擬托商務代印、發,而定一雙方有利之公平條件。”所謂“版租欲稍優”、“雙方有利”,即是此意。

按,任公前與張菊生高夢旦函所言“今將印成校過之本寄奉”者,即在初版本上作了修訂之本是也。同年八月十一日,復與之函曰:“拙著似尚有未印出者,先秦政治思想史任公近著中、下卷。請一催。”今之先秦政治思想史一九二三年八月出版之本,時間與版本署“中華民國十二年八月初版”。後一九二四年五月三版、一九二五年四月四版、一九二六年五月五版、一九二八年六月六版、一九三一年五月七版諸本,且皆以一九二三年八月本爲初版。然則,二版何時所印?今又安在?嘗遍檢各大圖書館館藏書目,及近十四年來孔夫子舊書網交易記録,皆未之見。

又按,結合函内“或鑄紙版,先印三千亦得”句似可推知,任公是將修訂樣書及該書紙型一併寄商務印書館,建議有二:一、修版後印五千;二、直接鑄版印三千。今之初版,如:

常州初版之“第厶節”爲“第厶章”(參見第一章校記。正文中有“次節”等漏改處)

本論第五章儒家思想“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者,則專務以身作則,爲人格的感化;專務提醒學生之自覺,養成良好之校風”句,常州初版無“專務以身作則爲人格的感化”十二字;

本論第十五章法家思想商君書“賢者以相出爲務”後,常州初版無“案相出者謂才智臨駕别人”十一字小字案語;

等等,不具列(詳參文内諸校記)。可見商務印書館最終還是據“印成校過之本”作了少許修訂,如:

正文内原題作標體,改爲黑體字;

原中縫單雙頁皆作“序論、前論、本論”,改爲單頁章名、雙頁爲“序論、前論、本論”;

原中縫頁碼作“一、一二、一二三”,改爲“一、十二、一百二十三”;

正文序論第一章倒版增一頁;

本論第一章末三百年間政況及政治思想界主要人物年代表,原以手寫石印作插頁,不佔頁碼,初版改排入正文,增加一頁;全書計增加兩頁(即如前所舉兩處分别增補十二字、十一字處,僅作段内推行)

其他有些頁面,也只是通過增加字間距或空格之方式,進行了局部倒版,挖改紙型,即鑄版開印。

故曰:初版即常州初版之二版;三版即該書之三版,然商務印書館後諸版皆以初版爲該書之初版也。按,一九二三年清華週刊第二期書報介紹曰:“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啓超著。三一六頁,一册,一元二角。商務印書館發行,十二年一月初版。”即將常州初版視作商務印書館初版也。該書商務印書館單行本最後一版爲一九三一年五月的第七版,時任公已過世,林宰平負責飲冰室合集之編纂。期間,中華書局任公著作版權一事,與商務印書館多有交涉。陳叔通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與陸費伯鴻函曰:“商務所印零種,當由弟往商結束契約。”梁思成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與舒新城函曰:“先嚴全集既經弟與貴局簽訂合同,由貴局出版,則其任何部分,不得由任何他人擅印。”

任公曾將常州初版簽贈蔣百里一册,今存中國國家圖書館。有五條蔣氏批語,迻録如下:

第二頁,於“世界主義”、“民本主義”、“社會主義”旁各施墨點,批曰:“逕用此三名詞未妥,擬改爲:一、不專以國家爲政治上之最高單位,而以人類全體爲實行政治理想之目標;二、不僅以君主當愛民爲原則,而以民心所推戴者爲王,其理想不在君愛民,而在民愛君;三、不僅以生産爲生計,要而尤注重於分配之平及均。”

第九頁,對於“中國文明,産生於大平原。……許多表面上不相容之理論及制度,能巧於運用,調和焉以冶諸一爐”數句,批曰:“調和之習慣,雖由平原之生活之氣象,亦似由於‘相對’哲學。老子首章即言有無相生,其義實出於之乾坤。此其習慣之中於中國者甚深。即今日之對聯、桌椅,亦取雙數相對,益成爲國民之天然趣味矣。國民之所以能容納衆流者,以萬事俱看兩面也。”

第二十六頁,關於第二期周公、第三期封建制結果,批曰:“孔子周公者,蓋中國之政治規模至周公而始立也。懸想當時其規模之宏遠,氣魄之偉大,實令人驚絶。故我欲畫中國政治事業史爲三大段,即爲第一期,周公爲第二期,秦始皇爲第三期也。周公之經營,似宜較爲明晰的敘述。周公利用當時部落之形勢,而變之爲人爲的封建。當時王畿千里,自可以控制天下。蓋分封之國,所謂百里、五十里,僅指其開闢隸屬言之,數傳以後,漸至繁富,勢不得不兼併而成大國(在初之封建猶且如此),故霸政之興,自然之勢也。況成周又遭夷狄之難乎!會盟征伐,益必有遺傳,並非倡之自霸主。封建制度之成功有二大要素,其一則家族組織之精密,其一則築城術之發明是也。蓋當時名之曰封建,其實則屯墾而已,不(按,疑衍)故倡之自貴族,且自身共往耳。”

第二十六頁,於“政令漸衰,諸侯不共,宗周卒爲一異族名犬戎者所滅”一句旁各施墨點,批曰:“此説近俗。”

第三十二頁,於標題“天道的思想”,批曰:“似宜改爲‘天道思想之變遷’。”

批語雖少,意思實多,蓋二人平時交流所及者乎?且讀者遘覩不易,故録之以備參考。

三、譯本與譯者

任公之學術著作,譯作文者常有,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九日與梁思順函有“日本人把我近年的著作翻譯出好幾部”,次日與張菊生高夢旦函有“清代學術概論日本有兩譯本”、“聞歷史研究法譯本亦將出”云。而同時有文之譯者,似惟有先秦政治思想史一種耳。兹分述之。

(一)英譯本

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任公自序,即謂“書成後,徐志摩擬譯爲文,劉文島及其夫人廖世劭女士擬譯爲文”。陳從周徐志摩年譜:“家書:‘八月廿四日由。……今晚(重陽日)又因學事與父親同去南京。’此爲至南京成賢學舍參加歐陽竟無講學事。”按,舊曆八月廿四日即十月十四日,重陽日爲十月二十八日。徐氏任公,推薦英國藝術史家羅傑·弗萊(Roger Fry)來演講,希得以講學社名義邀請。事具是年十二月十五日徐氏傅來義函(梁錫華譯,據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八卷)。次日,東南大學舉行南京高師畢業同學會歡宴杜里舒梁任公張君勱,三人並有演講;晚宴之際,任公語諸同人謂“所講之中國政治思想史,已有人譯成文,不日即可告竣”云申報一九二三年一月一日,另見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一九二三年一月九日謝守恒南高畢業同學會歡宴中外名人誌盛

自序言“徐志摩擬譯爲文”,蓋該書之撰寫實即出徐氏羅素之建議,故譯爲文介紹與西方,是題中應有之義。任公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六日與其師康有爲函曰:

呈上紙三張。一款志摩者,即昨日造謁之少年,其人爲弟子之弟子,極聰異,能詩及駢體文,文學尤長,以語作詩,爲彼都人士所激賞。頃方將弟子之先秦政治思想史譯爲文也。

就在任公寫信給老師推薦這位“少年”的半箇月前的五月十日,這位“少年”向歐格敦寫去一信,説道:

關於先生論中國思想的書。這完全是我的錯。這本書文本)不僅已經寫就,而且兩箇月前已經出版。書名没有完全遵照你的建議,而是叫中國政治思想史。但這和思想通史大致是一碼事。先生非常高興知道你有這樣的計劃和建議,他想要我把它翻譯成文,我也答應了。但到目前爲止,我只翻譯了導言。書的篇幅極長,翻譯成文,我想起碼有350頁。如果我下決心幹,估計一夏天可以幹出不少活。不管怎樣,我箇人認爲這是東方極有價值的著作,我不會在意花幾箇月時間翻譯它。劉洪濤譯,據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八卷)

這裏有幾層信息:一、歐格敦建議之書名可能是“中國思想通史”;二、徐志摩答應了任公要他承擔文翻譯的工作,且已將導言譯出;三、雖然篇幅較大,也願意花幾箇月時間來翻譯它。按,今譯本正文計一百九十九頁。

孰料半年之後的十一月十五日,徐志摩再一次致信歐格敦曰:

至於先生的書,我真是慚愧極了,一方面對不起你,另一方面也對不起先生。我不是不願意承擔這一翻譯工作,但這意味著要花三箇月時間全身心投入,而我擠不出這麽多時間。(同上)

直接打了退堂鼓。之所以不願意承擔,歸根結底是不願意拿出三箇月全身心時間給“他人”,這在的其他書信裏也有流露。

徐志摩羅素函稱作International Philosophy Series 世界哲學叢書,與張東蓀函則是哲學心理科學方法國際叢書,實際該叢書名爲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Psychology Philosophy and Scientific Method

先秦政治思想史譯本書名作History of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During the Early Tsin Period。一九三○年倫敦Kegan Paul,Trench,Trubner & Co.,Ltd.出版。按,據該書書末所附已出版書目蕭公權Political Pluralism政治多元論),在進行書目胡適Development of Chinese Thought中國思想小史)。前者出版於一九二七年,後者未覓得實物信息。

譯者處署“L. T. CHEN”,介紹處寫“General Secretary,Peking Y.M.C.A.,Editor of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 Series”。按,L. T. CHEN即陳立廷,一八九五年生於北京。一九一三年畢業於清華學校;一九一七年耶魯大學畢業後轉入哈佛大學研究院,同年隨工赴,從事青年會工作;戰結束後回國。一九二八年任北京青年會總幹事,兼北大史學講師。次年赴,從事青年會工作,後兼任太平洋國際學會主任幹事。一九三五年任國際問題研究會中英委員會主席。一九三九年受中國政府委派,參加國際勞工局農業委員會第二次會議,并往各國宣傳中國抗戰之意義,以期加强國際人士之同情與援助。著有最近太平洋問題關税問題等。一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國聞週報第七卷第十五期對陳立廷作介紹,曰“曾將梁啓超氏所著中國政治思想史譯成文本”,即此書也。

譯本卷首有譯者注解作者簡介譯者自序三篇,對該書著者與内容、學術成就及價值等作了介紹。書末附漢語專有名詞表索引叢書所收各書之推薦語。

(二)法譯本

同樣的,任公所謂“劉文島及其夫人廖世劭女士擬譯爲文”云者,也只是“擬”而已。按,劉文島塵蘇,早年從事革命。一九一七年拜任公爲師,次年充任公考察團隨員,後得任公資助,入法國巴黎大學。一九二二年與廖世劭婚後再同赴巴黎,一九二五年獲博士學位,歸國任武昌中華大學教授。任公之所以如此説,蓋一九二二年十月,商務印書館出版翻譯的法國卓萊新軍論,列爲共學社時代叢書之一種。其時前後,二人正在國内,當有往還也。劉文島後參加北伐戰爭,曾任湖北省財政廳廳長、武漢市市長及駐法國奥地利意大利公使等,一九四九年赴臺灣廖世劭江蘇嘉定人,一九二八年逝世於上海,歸葬武漢東湖,年僅三十二歲。

今之譯本先秦政治思想史書名作La Conception de la loi et les Théories des Légistes àla veille des Ts'in。一九二六年由北京China Booksellers Ltd.出版。封面署譯者兩位:Jean Escarra與Robert Germain。前者介紹處寫“Professeur à la Faculté de droit de l'Université de Grenoble,conseiller juridique du gouvernement Chinois”,後者寫“Élève breveté de l'école des L.O.V.,vice-consul de France”。按,Jean Escarra譯作約翰·愛斯嘉拉(一八八五—一九五五)法國人,法學家,曾任南京國民政府司法顧問。據燕京學報第二十一期容媛國内學術界消息,一九三六年北平法文圖書館(Éditious henri vetch)巴黎西來書局(Librairie du recueil sirey)聯合出版約翰·愛斯嘉拉中國法Le Droit Chinois一書,作者介紹處寫道:“約翰·愛斯嘉拉先生是位法學專家,在巴黎大學法科及比較法學研究所擔任‘著作法’講座有年。他兼治中國法律,在巴黎大學中國學院講授漢律考韓非子等課。”文末對該書之不足也作了評述,曰:“書中除現行的立法制度、司法組織及法律教育外,其餘關於中國法律思想及法制的沿革等部分,大都依據梁任公先生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沈寄簃先生的歷代刑法考等書,以及巴黎大學中國學院主任格拉南先生的著作。”這當是得了翻譯該書之便。Robert Germain譯應是羅伯特·熱爾曼,除文介紹爲法國中國副領事外,一時未能覓得其他更爲詳盡之履歷。

譯本卷首有Georges Padoux序言、譯者前言序言作者載名封面,並作介紹謂“全權公使、中國政府顧問”。按,Padoux即寶道(一八六七—一九六○),自一九一四年起擔任中國政府顧問,一戰後參與巴黎和會中國代表團、中德復交、山東問題處理等重要涉外事件;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後,續聘爲立法院、司法院、交通部法律顧問,直至一九三一年退休。正文實則僅譯了該書前論第七章法律之起原及觀念本論第十三至十六章法家思想,共計五章爾。書末附索引刊誤

譯本流傳較罕,因是節譯,當年或僅在法律學界之小範圍内作交流歟?

(三)日譯本

重澤俊郎譯,一九四一年一月創元社出版,列入創元中國叢書。按,重澤俊郎(一九○六—一九九○),一九三二年畢業於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哲學科,曾任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助手,一九四二年任京都帝國大學文學部助教授,一九五○年升任教授。主要研究先秦漢代之經學與諸子學,著有左傳賈服注攟逸原始儒家思想與經學中國的傳統與現代等。

譯本卷首有譯者序,除介紹任公生平之外,對任公在現代中國之思想啓蒙與學術推動上,予以客觀評價曰:“他在思想方面可以説是新中國先驅性的存在,在學問方面則是對現代中國學術界啓蒙性的存在。如今看他的思想,未必十分卓絶;作爲實踐家,他的行動也未必没有可責備之處;但他對當時青年的刺激,成爲新社會强力出發的原動力。……在理解新中國思想學術之時,必須要理解原著者梁啓超在思想方面和學術方面是新中國誕生的動力。”在中日戰爭處於相持之際,如此評判,亦頗可玩味。又謂翻譯時,曾向平岡武夫借閲若干書籍云。

上述三書暨資料之搜羅,多有不易。譯本、譯本請白愛虎代購自孔網譯本孔網雖有見售,然索價頗昂,力不能勝,轉請劉景雲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複製若干頁;後經雷强之助,自海外舊書網覓得一册,並爲作語文字之校正。譯本之譯者序蘇枕書爲作翻譯。對不諳外文如我者,於三書之紹介可謂是極艱難的,故只能簡列版本信息,聊存其概而已。

四、底本與校本

此番整理,以商務印書館一九二五年第五版爲底本;以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稿本(簡稱“稿本”)常州新群書社印刷所一九二三年一月印刷之第一版(簡稱“初版本”)中華書局一九三六年飲冰室合集(簡稱“合集本”)爲校本。大體原則如下:

(一)稿本文字凡可兩存或優於底本者,出校説明。否則不出校,如本論第七章儒家思想荀子“俄則屈安窮”句之楊倞注“猶言屈然窮”,稿本與初版本皆作“猶然屈然窮”;同章引荀子“禄天下而不自以爲多”,稿本與初版本皆作“禄天下而不以自爲多”;商務本皆已改正。按,如本論第十四章法家思想尹文子“治亂續於賢愚”句,“續”字尹文子他本作“屬”、“繫”者,此類原書版本之異,文中未校,於此説明。

(二)任公稿本,原即施以新式標點(含專名綫);而其時之新式標點無頓號,語詞(含人名、書名等)並列,俱用逗號;且任公好用分號。今兹標點符號,大體依從稿本,可用頓號者(原爲逗號)改爲頓號,多數分號改作句號,以合當下之標點符號使用習慣。按,多數並列單字如“儒、”、“”、“”、“”等,中間施以頓號;然如“堯舜”、“孔孟”、“老莊”、“秦漢”、“漢唐”、“唐宋”、“歐美”等具有成詞性質之並列字,兩字連用時,則中間未施頓號。

(三)底本、稿本、初版本三本字旁之單圈“○”,互有出入,兹彙此三本内字旁之有圈者於一本。

(四)任公徵引前人文字,明引暗引,或憑記憶,或述大意,覆核原書,頗有差異。今凡脱訛衍倒致文義稍有錯亂或文氣不甚連貫者,則爲校改,並出校説明。餘則一仍其舊。

(五)凡屬於任公本人或時代習用之字,如“箇”、“狠”、“纔”、“那”、“獎厲”、“絲豪”、“輕養(氫氧)”以及“起源”與“起原”、“勃興”與“浡興”、“部分”與“部門”(有部分意)並用等,不作校改。

(六)附録之中國政治思想史序論綱要先秦政治思想史删存稿先秦政治思想先秦思想家小傳四篇,皆據稿本收入;謝守恒據課堂講授記録並整理之中國政治思想中的三大特色與四大潮流一篇,據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收入。其中在北京法政專門學校五四講演之先秦政治思想一篇,曾先後刊發於晨報副刊法政學報改造梁任公學術講演集、乙丑重編飲冰室文集飲冰室合集等,俱作參校。

中國政治思想史序論綱要可推知落筆前之謀篇布局,示著述之門徑;由先秦政治思想史删存稿可推知寫作中之增删改易,觀思緒之變遷;爲我們了解任公創製之法與修改之跡,提供了第一手的文本,故皆輯作附録。

至於先秦思想家小傳,從每篇篇末“梁啓超曰”來看,或即爲專書之一種,惜今僅存伊尹箕子太公周公周代諸史官管子六篇。按,周代諸史官内所列老聃左丘明後注謂“别詳專傳”,未見;又,管子篇缺“梁啓超曰”及以下文字。然如周代諸史官提出,“欲研究先秦思想者,當知新學派未發生以前,先有此種官府學派、半宗教的學派,然後各種新學派若何繼承、若何蜕變、若何反動,乃可得而察也”,可與本論第一章時代背景及思潮淵源“前此教育爲學官掌之,舍官府外無學問”對看。而在周公篇末之“梁啓超曰”,説道:

言聖必稱孔子開新思想者也,然孔子實長育於周代舊思想之中。豈惟孔子,諸子皆然矣。周代舊思想,則周公其創作者,且其總匯者也。夫易象者,自然哲學之先河也。官禮者,禮治主義之極軌也。其訓誥之文,則王道浹人事備矣。周公以介弟作元輔,以大思想家爲大政治家,其爲一代世運所繫,不亦宜乎!

此段文字頗有深意,所謂“以大思想家爲大政治家,其爲一代世運所繫”云者,任公蓋以此自期許焉!研究先秦之政治思想,終歸爲現實服務,而“今之中華民國冒民權之名以亂天下者”,因“‘小人’以參政權”。所謂“小人”者,非生理上之小人,實乃“人格未完成之‘小人’”是也。任公之東西南北走,講學講演,亦以求青年“人格教育之實現”,故己之“教育活動”即“政治活動”,惟有一以貫之而已矣。

先秦政治思想史之校訂,未若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複雜,然此篇校訂説明諸節之考述,實非容易。如爲查閲國立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日刊,曾先後請劉景雲王松霞蕭亞男蘇芃程章燦韋力劉易臣胡曉朱翠萍吴敏霞姜妮張宇青助力,終於陝西省圖書館覓得若干期;另請陳鑫代檢嚴範孫未刊日記、張玉亮代索舒新城日記等;郭惠靈李成晴李碧玉分任校對之勞;是所深謝者也。

原擬於講義與講授後設新學與舊學一節,俾以此考索任公一九二二年秋赴東南大學講授中國政治思想史之背景與目的,以及此後之出處與事功,則游與“新文化運動”所産生之影響,誠有莫大之關係焉!結合此前國内輿論多新舊之論,且各種主義,交錯流行,你方唱罷我登場。作爲甲午後倡維新並引領思想界近三十年之梁任公而言,亟需反思東方文化之價值。蓋所謂新無常新,舊無恒舊,舊學商量,以新精神是也。任公曰:“中國對於全世界人類文化之最大貢獻,究爲何種學術?試再四圖維,厥唯政治哲理。……政治爲人類進化之樞紐,亦爲文化演進之中心點。”中國政治思想中之三大特色與四大潮流其所倡導者,實乃儒、、道、法中之優秀思想可爲現代人類服務之精神也。此與今日之復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其理一也。

然則新學與舊學節,思之數月,不得一字。曾與黄振萍上下其議論,起予雖多,終因業餘進行,夜深燈昏之際,總感力不從心,且淺識如我,亦難以作更爲深入之研討,故只好棄之矣。非不爲也,實不能也。惟梳理撰述之過程與版本之流傳,旨在佚篇之蒐輯與文字之校訂,期讀者得有善本可讀,於愿足矣。

辛丑臘月,俞國林仰顧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