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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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杜子春

某个春日,日暮时分。

有一青年呆立于唐都洛阳西门下,茫然地仰望着天空。

其人名为杜子春[1]。他本是富家子弟,如今却家财散尽,落到每日温饱都成问题的惨淡境地。

要说那个时代的洛阳,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繁盛至极的大都市,街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夕阳渐渐下沉,西门浸泡在如油一般金黄的光泽中,老人头顶的纱帽、突厥女金灿灿的耳环、垂在白马颈上的五彩缰绳,如此种种,川流不息,就像画一般美好。

杜子春一如既往地靠在城墙上,呆望着天空。此时,纤细的新月已从空中升起,在浮动的烟霞里淡淡地显现,就像指甲在皮肤上刻出的一道白痕,他仍然在为在自己无可奈何的处境暗自发愁。

“已经这么晚了,一顿饱饭都还没吃上。像我这种人,去哪儿人家都不会收留。每天都在苦恼这些,这样活着,不如跳河死了来得自在。”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独眼老者,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夕阳西沉,老者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西门上,落日余晖中,他仔细端详着杜子春的脸,颇具派头地发问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我连今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正愁呢。”老者询问的语气甚是急迫,所以杜子春还是老老实实垂下眼,想也没多想地如实回答了。

“是吗。确是可怜。”老者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好一会儿过去,终于指着沐浴在夕照中的街道,说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现在站在落日底下,记住地上你的影子头的位置。入夜之后去挖就对了,应该会挖出满满一车的黄金。”

“真的吗?”杜子春一惊,马上俯身下拜,可抬起眼来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老者已然不知所踪。此时,月亮早已更加纯白明亮,往来不绝的大街上,已经有三两只蝙蝠,轻快地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

就这样,杜子春在一日之内,成了洛阳城里最富有的人。正如那位老者所说,落日在地上照出他的影子,夜里在头对应的位置,果然挖出了小山一般多、一车都装不下的黄金。

成了有钱人的杜子春,马上添置了大宅,过上了当朝皇帝一般奢侈的生活。兰陵美酒、桂州龙眼,都是唾手可得;一天之内可变换四种颜色的牡丹、名贵的白孔雀都收入园中;珠玉锦缎加身、香木造车、象牙修座……他拥有的,是说不尽的种种奢华。

关于杜子春的奇闻也传开了。那些曾经在路上遇到连招呼都不打的朋友,都开始整天登门拜访。到后来,每天做客的人数都在增多,不到半年,洛阳城内那么多知名的才子佳人,都曾是杜子春的座上宾。每日招待这些名人的酒宴有多奢华呢?盛装西洋葡萄美酒的酒器皆是金杯,席间有天竺国的杂耍艺人表演吞刀,而杜子春的身旁,总有吹笛鼓琴的二十名女子,十人戴着翡翠莲花,十人戴着玛瑙牡丹,都在她们的黑发间熠熠生辉。

可再怎么富有的人家,钱也有花完的一天。哪怕是豪气一时的杜子春,这么一两年过下去,也渐渐拮据起来。直到昨天还一直到访的朋友,如今哪怕经过门前,也不愿打一声招呼了。到了第三年春天,杜子春又变回了当年身无分文的杜子春。偌大的洛阳城,竟无一户愿意收留他的人家。不,别说是留宿了,他就连一碗水也讨不到了。

终于在某一天的黄昏,他又一次呆呆地站在洛阳城西门之下,茫然地望着天空,不知如何是好。而那位独眼老者,果然像从前一样,不知从何处再次现身了。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杜子春见到老人,羞愧难当地低下头,一时无言以对。既然老者仍如当年一般亲切,问着同样的话,那么自己也照旧吧,于是他诚惶诚恐地答道:

“我正愁今晚在何处安身。”

“是吗。确实可怜。那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现在站在落日底下,记住地上你的影子胸口的位置。入夜之后去挖就对了,应该会挖出满满一车的黄金。”

老人这样说着,再一次如同生生用手刮擦掉自己的身影一般,瞬间消失在了人流中。

昔日的洛阳城首富杜子春回来了。同时,他那放肆奢侈的生活也再次拉开了序幕。四色牡丹依旧盛放在庭中,白孔雀再一次栖息在花下,天竺来的杂耍艺人又表演起了吞刀绝活,一切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奢华。

可这一车小山般堆积的黄金,三年一到,很快又消耗殆尽了。

“你有什么打算?”

独眼老者再一次来到杜子春面前发问了。当然此时的杜子春,还是呆立在洛阳城的西门之下,茫然地望着纤细新月的微光,破开傍晚的烟霞。

“我吗。我连今晚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正愁这个呢。”

“是吗。确实可怜。那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你现在站在落日底下,记住地上你的影子腹部的位置。入夜之后去挖就对了,应该会挖出满满一车的——”

“不必了,我已经不求什么黄金了。”

“不求财?哈哈,那么,你终于厌倦奢华的生活了?”老者的眼里充满了疑窦,盯着杜子春的脸问道。

“那倒不是,我并非厌倦了奢华的生活。只是突然对人这种生物失望了。”杜子春一脸不忿,气冲冲地说道。

“有趣。为什么作此感想呢?”

“人都薄情寡义。我富贵之时,对我阿谀奉承、百般讨好,我一旦落魄了,你看着吧,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么一想,就算再变成一次有钱人,也毫无意义。”

老者听了杜子春的话,突然嘻嘻地笑起来。

“是吗,你有着不似你这个年龄的通达呀。那么你就打算忍受贫困,接下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吗?”

杜子春稍稍愣了一下,转而坚决地抬起头望向老者,无比恳切地说道:“这也并非我意。因为我希望成为您的弟子,修习仙术。不,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有任何隐瞒了。您一定是得道高人,否则也不能够在一夜之间把我变成天下第一的富豪。请您收我为徒,教我这些不可思议的仙术吧!”

老者皱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考虑什么。终于,他又绽开了笑脸,痛快地答应了杜子春的请求。

“不管怎么样,我铁冠子也是峨眉山上修炼的得道之人。起初见你有开悟明理之相,就给了你两次做富豪的机会。既然你这么想成为仙人,那就先从我的弟子做起吧。”

杜子春听闻大喜过望,老者的话还没说完,他便以头抢地,向铁冠子行了好几次大礼。

“不必行此大礼,虽说你入了我的门下,但最终能否得道成仙,还要看你自己的修为了。总之先随我去峨眉山看看吧。嚯,太好了,正好这里有一根竹杖。那就赶紧乘着它飞过去吧。”

铁冠子捡起那根青竹杖,口中一边念起咒文,一边带着杜子春,像骑马一样跨了上去。随即,那根竹杖就像龙一样腾云而起,飞上傍晚的春日晴空,朝着峨眉山的方向急速前进。

杜子春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向下看去。云雾之下,只有沐浴着夕阳的青色群山,而那洛阳城的西门,早已无迹可寻,恐怕早已模糊在烟霞之下。铁冠子雪白的胡须,飘扬在风中,他高声唱道:

朝游北海暮栖梧,

袖裹青蛇胆气生。

三过岳阳人不识,

飞身长啸入洞庭。

二人乘着青竹,很快飘飘荡荡降落在峨眉山脚下、一块面朝深谷的巨石之上。巨石之高,使得当空闪烁着的北斗星,看起来如碗口一般大。原本就是人迹罕至之处,四周只有无边的寂静。细听许久之后,耳边便传来后方绝壁上攀缘生长的松柏在夜风中发出呼呼的响声。

铁冠子让杜子春坐在绝壁之下,说道:“我要去天界谒见西王母,你就坐在这里等我回来。不过我走之后,定有很多妖物出现。如果你想四处走走看看,那么切记,不要出声。你一旦出声,就别想成仙了。记住了吗?天崩地裂,都别出声。”

“请放心。我一定好好闭嘴,死也不出声。”

“如此便好,我也就放心了,老夫去去就回。”

老者与杜子春作别后,又跨上那竹杖,腾空飞越那仿佛连夜色都能遮盖的群山之巅,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

于是杜子春独自一人坐在岩石上,静静地仰望夜空。不到两刻的工夫,夜半山林之间的寒气便已穿透薄薄的衣衫,侵入肌理。就在此时,一个甚为不满的声音突然在空中响起:

“是何人到此呀!”

而杜子春谨记仙人叮嘱,一言未发。于是那声音继续威慑道:

“再不回答,就立即受死吧!”

杜子春当然继续保持沉默。接着,一只目射精光的猛虎突然跃上高岩,俯视着杜子春,高声怒吼,虎啸震得杜子春头顶的松枝猛烈摇晃着。而此时在他身后的绝壁之顶,又有一条四斗酒桶那么粗的白蛇,吐着火一样红的芯子爬来,渐渐向杜子春靠近。

然而杜子春仍然静坐不语,连眉头也不曾动过一下。

虎与蛇,为了同一个猎物对峙着,窥视着对方的死角,最后终于同时向杜子春扑来,就在他即将命丧虎口,气绝蛇腹之时,虎与蛇的身影,都如雾气一般在夜风中消散了。只有绝壁上的松柏随风摇曳的声音未曾断绝。杜子春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这下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安心等待便好。

忽然,又一阵风吹起,墨一样浓黑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到杜子春头顶的天空。其间一道紫电猛地劈开这片黑暗,震耳欲聋的雷鸣随之响起。同闪电一同到来的,不仅仅是雷鸣,还有如瀑布般、突然倾盆而下的暴雨。风的怒号,溅起的雨花,从未间断的道道闪电,杜子春在这天气的异动下,仍然毫不恐惧地静坐。一时间,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好像要将整个峨眉山颠倒。空中翻卷的乌云当中,突然落下一道赤红的火柱,直击杜子春的头顶。

杜子春来不及多想,捂住耳朵,死死趴在一座岩石上。然而,等到他睁开眼睛,夜空只比刚才更加澄澈,对面高耸如云的山峰之上,碗口般硕大的北斗星,还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此看来,刚刚的大雨,猛虎和白蛇,都是趁铁冠子离开兴风作浪的妖法而已。杜子春逐渐安心下来,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再一次在岩石上坐直了身体。

没等杜子春松下这口气,这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长三丈有余,一身金甲的威武神将。这神将手持三叉戟,突然将戟尖直指杜子春的胸口,怒目呵斥道:

“呔!来者究竟何人!我自天地初开之日起,便以这峨眉山为居所,从未有凡人敢只身一人踏足。要是还想活命,就快快报上名号!”

杜子春仍然谨遵铁冠子之言,不曾开口。

“还是不肯回答吗,好哇,不想回答就算了。那就让我的仆从把你粉身碎骨吧!”

神将高举三叉戟,朝着对面的山峰挥舞了起来。从黑暗的裂口中显现的,是成千上万、不可计数,持枪配刀的神兵,列阵如云,已经摆好阵仗,准备一起朝这边攻来。

杜子春见状,马上就要啊的一声叫出来。可又马上想起铁冠子的叮嘱,拼命忍住了。神将见他并不恐慌,怒不可遏地喝道:“大胆狂徒!既然你不论如何不肯出声,那我便取你性命!”

神将随即挥起三叉戟,直接刺向杜子春的胸口。可就在此时,神将的身影,随着响彻峨眉山的笑声,消失不见了。而那无数的神兵也同夜风的声音一起,梦境一般消失在空中。

寒凉的北斗星光,再一次照耀在岩石上。随风摇摆的绝壁上的松树,从始至终呼呼响着。而杜子春终于仰面朝天,昏死了过去。

杜子春的肉身仰面倒在岩石上,他的魂魄则静静地脱离躯体,下到地府。人间与地府之间,连接着一条暗穴之路。这条路常年不见天日,只有彻骨的寒风肆虐。杜子春的魂魄,就像飘零的树叶一般,被这阴风带动着前进。终于,一座气派的大殿出现在杜子春的眼前,写有“阎罗殿”三个大字的匾额,赫然悬于其上。

阎罗殿的众鬼,一看到杜子春,便你挤我我挤你地开出一条道来,狠狠地将他押至殿前。传说中的阎罗大王高坐殿上,皂袍金冠,威严地俯视下方。杜子春来不及多想,便诚惶诚恐地跪下。

“说!你为何坐在峨眉山上啊?”阎罗大王的声音如同雷鸣,响彻殿上。杜子春本想马上回答,可话刚到嘴边,又想起铁冠子的警告,只能垂下头,闭口不言了。阎罗大王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高举铁笏板,喝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识相的话快快回答,否则让你尝尝地狱的厉害!”

阎罗王见杜子春仍是一言不发,便朝着众鬼胡乱说了一通。众鬼听罢,一刻也不敢耽搁,一把拉起杜子春,将他抛向阎罗殿的上方,那片暗黑的虚空中。

众所周知,地狱之中,除了刀山火海,更有名曰烧灼地狱的火焰之谷、名曰极寒地狱的寒冰之谷。众鬼把杜子春一遍又一遍地抛入这些地狱,他的身体被剑贯穿、脸被火灼烧,舌头被拔去,皮被剥下来,被铁杵砸,被下油锅,被毒蛇吸脑髓,被雄鹰啄眼球,什么苦楚都受尽了。然而刚强如杜子春,他几乎都要把牙咬碎,也没有发出一声。

这样的话,就算是阎罗王的小鬼们,也都束手无策了。杜子春再次被抛入暗黑的虚空,押回到阎罗殿前跪下。小鬼们纷纷上前禀告阎罗王,说杜子春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阎罗王皱起眉头,思考起对策来。终于,他似乎灵光一闪:“他的父母应已落入畜生道,把他的父母带上来!”一小鬼得令,随即乘着一阵风,飞上了地狱的上空。没过多久,又化作一道闪光降落,赶着两头牲畜,登上了阎罗殿。

杜子春看到这两头牲畜,不由得大吃一惊。虽然它们看起来不过是两匹瘦马,但他认出,这就是自己在梦里也常常看到的,生身父母的脸。

“再不坦白你为何会坐在峨眉山上,这次就让你的父母尝尝苦头!”阎罗王的喝声,似乎要把阎罗殿震塌。

“行刑!把这两头畜生的骨头都给我打碎!”

众鬼得令,铁鞭便从四面八方,如雨点一般密集地抽来,带着“咻咻”的风声,毫不留情地打得两匹老马皮开肉绽。杜子春父母的化身,只能眼含血泪,发出让人不忍卒听的凄鸣。

阎罗王暂时让众鬼停下手中的鞭子。再一次问道:“怎么,你还不坦白吗?”

此时那两匹老马,已经被打得皮肉碎烂骨头开裂,气息奄奄地倒在阎罗殿的台阶下。杜子春想着铁冠子的叮嘱,死命地闭住眼睛不去看。这时,他的耳边传来细不可闻的低语:

“别担心。不管我们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平安就好,无论阎罗大王如何,你不想说的话,就不必开口。”

这无疑是已故多年的母亲的声音。杜子春马上睁开眼,一匹力尽倒地的老马,正满眼悲伤地注视着他。母亲哪怕身受如此的苦楚,被小鬼鞭打成这副惨状,还惦记着儿子,毫无怨怼之色。比起那些看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做母亲的爱子之情,是多么珍贵;护子之心,是多么坚毅。

此刻的杜子春忘了铁冠子的叮嘱,连滚带爬地跑到母亲身边,抱起那垂死老马的头颅,泪如雨下,终于喊出一声:

“母亲!”

呼唤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过神来,杜子春再一次沐浴在夕阳中,站在洛阳城的西门之下。漫天的晚霞、洁白的新月、来往不绝的人马车流,一如往昔,就好像他从未到过峨眉山。

“怎么说呢,就算成为我的弟子,也不一定成得了仙。”独目老人微笑着说着。

“我成不了仙的。现在我甚至觉得,成不了仙才好。”杜子春眼含热泪,不由分说握紧老者的手,“就算这是成仙的必经之路,我也不能眼看着我的父母,在阎罗殿受鞭刑之苦,却一言不发。”

“如果你真的没有出声。”铁冠子的神情陡然严肃了起来,他盯着杜子春的眼睛。

“我原本打算,如果你真的没有出声,就当场要了你的命。不过,如今你已放弃成为仙人,也对财富失去了兴趣,那么今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无论我将来做什么,都要像个人样,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杜子春的声音,从未像此时一般明快过。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我今日一别,便不会再见了。”铁冠子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可又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杜子春。

“啊啊,对啰,我差点忘了。我在泰山南麓,有一处小房子,还有周围的田地,都是你的了。快搬去住吧,现在那里,桃花应该开得正好呢。”

大正九年六月

注释

[1]唐代牛僧孺编著唐传奇名作《玄怪录》中人物,后人多有引用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