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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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他告诉我的事情对他又复述了一遍,语调缓慢、小心翼翼。他朝我露出一个忧心忡忡的微笑。这疼吗?他开玩笑道。我点头,告诉他恐怕是的,会疼。在他来得及回答之前,我已经进了他的脑子。

(对这一部分我始终拿不准。在我眼中,每次我潜入别人的脑海,四周的布局总是一样的。我身边的景象看起来特别像学院的旧图书馆,但书架都是用颜色深得多的木材建造的——我想是橡木,而不是红杉木——窗户也都是设在左侧的,不在右手侧。天花板虽然都是石膏模铸而成,却不再是几何图形,而是藤蔓和一簇簇葡萄了。地砖也是朝南北方向铺就的,而不是东西方。可能我下意识地将旧图书馆当成了某种模板,又将其略加修饰了一下。这是我倾向于相信的一种解释。但我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有谁曾经来到过我进到的这个地方,并对此处印象深刻,以致当他受聘去设计旧图书馆时,他便以自己曾见过的这番景象作为了原型呢?)

一如既往。我总是知道应该取出哪一只卷轴,而这帮了大忙——虽然卷轴管的盖子上有标注,我却并不认识那些字母——但我确信我曾见过与之类似的文字,就刻在某处一块久经风雨的石碑上。总而言之,这些铭文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我抓起卷轴,揭开盖子,用拇指指甲盖和食指慢慢抽出其中的羊皮纸。我走到那把椅子前,坐下。一个小男孩从苹果树上掉了下来——啊,对了,我清楚地记起了这件事,仿佛它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天空中有乌云拂过,我能够闻到就快落雨的气味。我踩在一颗被风刮落的苹果上,它在我脚下裂开。那个男孩额上受的伤在左边,大概有一英寸长。男孩哭了起来,我因此心中感到一阵轻蔑。我收起那张羊皮纸,而——我听说,这举动确实会令客户感到疼痛。不像截肢或生产那样剧烈,但比拔牙要疼得多。

老人脸色变得煞白,向后倒去,就像被抹在面包上的黄油一样,瘫倒在椅子里。我忽视了他,转而面向那个年轻人,向他描述了那份记忆,语调缓慢,滴水不漏,还包括了老人在他的叙述里没有提到的事情。年轻人的两眼大睁。他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我问他道。非常确信,他答道,我记得确实就是这样。

我并没有提及那阵轻蔑的感觉。我不是什么完人,可真的,我这人不坏。

我转而看向那老人。他一脸茫然。我一点儿也不记得这事了,他说。


是啊。记忆正是如此捉摸不定的东西,你不觉得吗?你以为你还记得某件事,就像天光一样明明白白,可事实上你自始至终都记错了。这是秋天发生的事情,不是冬天;那匹马儿是棕色的,不是白色;来了两个男人,而不是三个;你在他出了门之后才听到摔门的声音,而不是在那之前。真假莫测。可只凭我真假莫测的回忆就能在法庭中令你受到死刑的判决,只要我听起来足够可信,其他人也没有发现前后不一之处。更有甚者,时间一长,能剩下的也就只有记忆了—— 一座城市曾经屹立于此,至少是在这一带;曾经有个名叫什么的人做了这么些或光荣或龌龊的事情;你的族人曾屠杀了我的族人,将他们赶出了他们自己的国家。一旦遗忘,谁又能说这些事情曾经发生过呢?被遗忘之事本质上无异于从未存在过。

想想吧。如果没有证人存在,一件事是否真正发生过呢?

当然了,你自己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即使最后一名证人死去了,你还是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这正是你需要我的原因。

当时当刻,我对他们说道,告诉我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那个年老的人犹豫了。稍等一下,他说,你能把记忆从别人脑中取出,行吧。那么,你还记得被取出的记忆吗?

当然了。我告诉他,我不是刚刚才证明了这一点吗?

是啊。他答道,可之后呢?这些记忆还会留在你脑子里吗,还是会完全消散?

我继续面无表情。记忆会留下来。我答道。我有特殊的记忆能力,我告诉他。给我看了一纸数据,哪怕只是一眼,五年之后,我还是能够完美地背诵出一切来。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他不大喜欢这一点。这么说,我花大价钱要你除掉一个证人,结果转而又变出另一个证人。有完美记忆的证人。这可不是笔好生意。

我冲他皱起眉头。完全保密,我说道,我不会说的。我宁可去死。

是啊,他说,你现在倒是这样说了。可万一有谁抓住了你,并折磨你呢?或早或晚,他们总能让任何人招供的。

我叹了口气。说来也奇怪,我答道,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想的人。相信我,这不成问题。真的不会。

他看起来非常不开心,但我可没这闲工夫管他。你要么干要么不干,我说道,这就是我办事的方式。如果你不喜欢,就别雇用我。我不在乎。

那个年轻人倾身,对着老人的耳朵低语了几句。他又低语了回去。我看得出来,他俩离冲彼此发起火来只差那么一点点了。我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那个老人坐直了些,瞪了我一眼。我们相信你,他说,事情是这样的。


相信我,这些事我都听遍了、看遍了。我全都记得。任何事情。只要是你能想象出来,我一定都已经将其储存在了我脑海里的某一处,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样鲜明,仿佛我就站在现场一样。谋杀、强奸,任何一种物理性伤害;恶人、变态、堕落者、可鄙之人,此中任何一个亚种或是变种,我都记得;有时我是受害者,有时我又是施害者,可出乎意料的是,我通常两者都是。鉴于记忆那捉摸不透的本质,这是否意味着我切实遭受过这些事,做过这些事呢?就当是这样的吧。够接近真相了,够好了。我会在晚上尖叫着醒来吗?这倒是不会。至少从我学会如何蒸馏提炼罂粟以后,就再也不会了。

结果他们原来是想要我掩盖掉一桩小小的诈骗案。神殿慈善基金存有两套账本,而那个年轻一点的男人不小心让审计员看到了不该看的那本。不是什么大事,审计员对那个年老一点的男人如是说道,给我三成,我就忘记自己曾经看到了些什么。

我放宽了心。他俩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我还以为至少会是起“三重谋杀案”呢。但我没有忘记露出一副严肃而专业的表情。我可以帮你处理这事,我告诉他们,但是——

但是?

我微笑起来。价格涨了,我说道。接着,我解释道,我不光有着超强的记忆能力,还有幸具备心算天赋。如果他们是白色神殿慈善基金的管事,通过我的干预收回自己私吞财产的百分之三十,那么我至少应该收取两倍于原本报价的酬劳。

那个老人看上去震惊不已。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多叵信之人,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给出的可不是估价,他说道,是定价。是你自己最后定下来的。

我咧嘴笑了。那是个估价,我答道,或许你的记忆出了小错。

我们讲了一通价。最后,我们定在了三倍于原本估价的数目。我讲起价来绝不手软。

他们没有问我要怎样实施计划。他们从来不会过问。

实际上,这事简单得很。那个审计员是个神父,而想要与一个神父独处一段时间简直易如反掌。你只要去忏悔就行了。

“保佑我,神父。”我对他说道,“我有罪。”

有那么一会儿,帘幕的另一头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你继续说。”他答道。

“有事情使我良心不安,”我说道,“非常恶劣的事情。”

“告诉我吧。”

呵。我该从哪儿开讲呢?“神父,”我说道,“我们真的必须要隔着这层帘幕吗?对着一块布说话我总是感觉不对劲。”

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不是硬性要求。”他温和地答道,“实际上,我们设这道帘子是为了让你说话的时候感觉更无拘束。”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看见自己谈话的对象。”我说道。

于是他掀开了帘子。他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是个友善的老人。

我直直地望向他。“如果我闭上双眼,”我说道,“就好像能看见那些事情在我眼前发生一样。”

“告诉我吧。”

“如果我告诉了你,这些罪行会消散吗?”

他摇了摇头。“但你会知道自己已经被宽恕了,”他说道,“这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我对他讲了大概半打回忆。我想其中之一可能真的是我自己的回忆。神父始终一动不动。我想他大概忘记了呼吸。当我停下以后,他问道:“你真的做了这些事情?”

“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它们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孩子啊——”他开口道,可接着就说不出话来了。我能看出他内心饱受煎熬。我可不是什么天使,可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再继续折磨这老家伙了。我盯着他,接着进到了他的脑中。这从来不是件容易的活儿,可到如今我也能快速而利落地完工了。我取回了自己此行的目标,又把我刚刚对他所说的一切拿走了。再然后,我们重新回到面对面坐着的状态,而他脸上就那么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