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不可摧:一个关于生存、抗争、救赎的“二战”故事(2015年精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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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叛逆少年

1929年8月26日黎明之前,天还是灰蒙蒙的。在加利福尼亚州托兰斯一所小房子后面的卧室里,一个12岁的男孩忽然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而且变得越来越响。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正在他家的房顶上空缓缓飞行。小男孩一跃而起,飞快地跑下楼梯,咣当一声推开后门,三两步来到草坪上。天空黑压压的,看起来阴森可怖,他们的院子仿佛也在随着这种声响而瑟瑟发抖。小男孩仰面朝天,怔怔地站在哥哥身旁。

整个天空好像都消失了。唯一能够看到的是一个圆形的巨大黑影正从头顶隆隆驶过。这个庞然大物高耸入云,差不多有两个半足球场那么长,满天的星斗都被它遮住了光芒。

小男孩看到的其实是德国的齐柏林飞艇。它长约800英尺,高110英尺,于1929年制造,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航空器。这艘飞艇比当时最先进的飞机还要舒适豪华,轻而易举就能到达很远的地方,令所有人叹为观止,堪称世界奇迹。

再过3天,这艘飞艇就可以完成自己的环球之旅,在人类航空史上写下前无古人的创举。1929年8月7日,齐柏林号从新泽西的莱克赫斯特起锚升空,一路轰轰烈烈地朝曼哈顿方向驶去。时值炎夏,在第五大道上,人们正准备拆除纽约华道夫酒店,然后在原地兴建一栋前所未有的摩天大楼——帝国大厦;在布朗克斯的扬基体育场,运动员们整装待发、跃跃欲试:卢·格里格身着4号球衣,贝比·鲁斯身着3号球衣,他即将完成自己职业生涯中的第500次本垒打;在华尔街,股票价格空前暴涨。

在自由女神像上空缓缓转了一圈后,齐柏林号掉头向北,继续朝大西洋进发,途经法国、瑞士和德国。当飞艇驶过纽伦堡时,曾在1928年大选中受挫的极端纳粹政客阿道夫·希特勒刚刚结束自己的演说,正向听众大肆鼓吹自己的选择性堕胎理论。在法兰克福,一个名叫埃迪丝·弗兰克的犹太女人正在照料自己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安妮。接着,齐柏林号继续向东北方的俄罗斯驶去。在荒凉的西伯利亚平原,当那些连火车都没见过的村民们看到这艘飞艇时,纷纷双膝跪地祈祷。

8月19日,大约400万日本人挥舞着手帕,高呼“万岁!”齐柏林号在东京上空盘旋一周后安全着陆。4天后,在德国和日本的国歌声中,飞艇在台风中升空,以令人惊叹的速度飞临太平洋,一路朝美国飞去。齐柏林号的乘客们向窗外望去,只能看到云端飞艇的黑影,并将其形容为“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鲨鱼那样如影随形”。当云开雾散后,人们望见远处太平洋的海面上出现一个庞然怪兽般可怕的倒影。

8月25日,齐柏林号飞抵旧金山,在暮色霭霭中穿越加利福尼亚海岸线后,接下来是暗无天日、一片死寂。时至子夜,在徐徐的微风中,飞艇驶过托兰斯上空,地上三三两两的人们仍然半梦半醒,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格拉梅西大道上,一个还穿着睡衣的小男孩正在自家的后院里仰头观望。

飞艇似乎就在他的头顶缓缓移动,小男孩赤脚站在草坪上,满脸都是惊恐。他也许会说,这种景象“美极了,可怕极了”。他听到引擎在夜空中隆隆轰鸣,却看不到银色的机身、卷曲的花纹和鳍状的尾翼。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不,与其说这是一个庞然大物,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连天空都被它吞噬掉了。

★★★

这个小男孩名叫路易·塞尔维·赞贝里尼,父母都是意大利移民。1917年1月26日,他出生于纽约州的奥利安镇,出生时足足有11.5磅重,一头黑发就像带刺的铁丝网一样又粗又硬。男孩的父亲安东尼从14岁起就开始独自谋生,先后当过矿工、拳击运动员和建筑工人。他的母亲路易丝是一个体态娇小、性格开朗的美人,16岁就结了婚,18岁时生下了路易。他们在家中仍讲意大利语,路易丝和安东尼叫他“图茨”,也就是“宝贝”。

从学会走路那天起,小路易就显得桀骜不驯。在其他孩子的记忆中,他总是横冲直撞,在屋里院外上蹿下跳。母亲路易丝气得把他扔到椅子上,想让他老老实实待着,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小路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把他紧紧地拽进自己的怀里,否则路易丝根本找不到孩子在哪里。

1919年,两岁的路易和哥哥皮特同时患上肺炎在家中休养。可是,路易却悄悄从卧室窗户爬下一楼,一边扒光身上的衣服,一边狂奔。警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路上的行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不久,在一名小儿科医师的建议下,路易丝和安东尼决定举家迁往气候温暖的加利福尼亚。当火车在中央车站刚刚停下,小路易就一溜烟儿窜了出去,一直跑到车厢尽头,最后从乘务员专用车厢跳了下去。为了寻找路易,火车只好往回开,路易丝快要急疯了。哥哥皮特一眼看见,自己的弟弟正在不远处的铁轨上悠哉悠哉地闲逛。看见他们过来,小路易一头扎进妈妈的怀里,咧开嘴,操着意大利语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随后,一家人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托兰斯安顿了下来。镇上只有1 800多人,安东尼很快便找到了一份铁路电气技师的工作,并且在郊区购置了一块半公顷大的土地。他和路易丝亲手建造了一座简陋的木屋,屋内没有自来水龙头,茅厕也搭建在后院里。因为房顶经常漏雨,就连床上也放着接水用的木桶。而所谓的锁其实就是一个钩子,为此路易丝常常拿着一根擀面杖坐在门后的苹果箱上,以防有人因小偷小摸而吓到自己的孩子。

一年以后,他们搬到了格拉梅西大道的住处。然而无论在哪里,路易丝都能把盗贼拒之门外,却不能把自己的儿子拴在家里。有一次,路易和别人在一条车水马龙的公路上赛跑,差点就被一辆汽车撞上。他不是蹿上蹿下被竹竿刺穿了腿,就是从高处摔下以致弄伤了脚趾,路易丝甚至不得不请邻居帮忙把伤口缝上。还有一次,路易爬上一个钻井平台,一头扎进了集水井里,差点被淹死。当他浑身是油跑回家里时,安东尼足足用了一加仑松节油使劲给他擦洗过后,才认出这个男孩是自己的儿子。

路易从来都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约束,无论是火车车厢还是自家的大门都关不住他。从咿呀学语时起,只要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他都不会善罢甘休。甜言蜜语也好,约法三章也罢,所有的手段都只能招致他更加顽固的抵抗。5岁时,路易学会了抽烟,经常在上幼儿园的路上捡别人丢掉的烟头抽。8岁时,有一天晚上他躲到桌子下面,拾起几杯酒,一股脑儿喝个精光,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前门廊上,一头栽进玫瑰丛里。路易天生喜欢打破常规,从小就桀骜不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格外聪明伶俐,而且不再满足于自己的小打小闹。于是,这个托兰斯顽童逐渐变成一个叛逆少年。

凡是见到可以吃的东西,路易都会据为己有。他经常在口袋里装上一卷用来撬门开锁的电线,然后在大街小巷东游西逛。只要哪家的厨房没人,路易就会乘虚而入,等主人返回时,桌上的晚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要他们探头朝窗外看去,就会瞥见一个长腿男孩手里托着蛋糕在小巷里飞奔。在当地,不管谁家举行宴会,只要宾客名单上没有路易,他就会破门而入,随手丢给看门狗一根骨头,然后将那家的冰箱一扫而空。在一次聚会上,路易竟然偷走了整整一桶啤酒。他还发现,麦因茨面包店的冷却台离后门只有咫尺之遥,于是他撬开门锁长驱直入,抓起馅饼大快朵颐,吃饱后还不忘把剩下的点心统统带走,以备不时之需。如果有其他毛贼想要顺手牵羊,路易就会暂时洗手,等到他们不慎被捉、店主放松警惕时,他就会呼朋引伴,再次将这家面包房洗劫一空。

只要讲起自己的童年,路易差不多都会以同一句话作为结尾,“……然后我撒腿就跑”,这一招几乎屡试不爽。的确,他经常被别人追得满街乱跑,甚至有两三个人还威胁说要干掉他。警察也隔三差五地来找他,为了最大限度地隐匿罪证,他在镇上布置了许多贮藏地点,用于囤积自己的战利品。在他家附近的林子里,路易曾经挖过一个足够容纳3人的洞穴。有一次,皮特还在镇上高中的露天看台下面找到一个偷来的酒罐,不过里面只剩下一群酩酊大醉的蚂蚁,显然是路易藏在那里的。

在托兰斯剧院的前厅里,路易用卫生纸堵住自动收费电话的投币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过来看看,先用电线伸到硬币的后面,钩住纸片一拉,里面的零钱就哗啦一下倒进自己的手里。路易经常把大捆的废铜烂铁卖给一家五金店,可是这位店主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眉开眼笑的意大利男孩手中的铜线,竟然是前天夜里从自己仓库里偷来的。路易发现,当他跟别的孩子在马戏团里打架的时候,为了息事宁人,大人们往往不惜破费几角零花钱。于是,路易立刻停止了这场斗殴,尔后又会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四处晃悠,伺机再次寻衅滋事。

如果乘务员不肯为他停车,路易就会在铁轨上涂满润滑油作为报复。如果老师因为比赛犯规罚他站墙角,他就会用牙签扎破这个人的汽车轮胎。在打破该州童子军摩擦生火的时间纪录以后,他把蘸了汽油的火媒和火柴头丢在一起,再次打破自己的纪录,同时制造了一场小规模的爆炸事件。还有一次,路易从邻居家里偷来一根咖啡过滤器上的管子,再把这根管子架在树上一个隐秘的地方,嘴里含满辣椒籽往管子里一吹,吓得左邻右舍的女孩四散奔逃。

在托兰斯,他的恶作剧几乎无人不知。一天夜里,路易爬上一个浸礼会教堂的尖塔,把钢丝的一端系在大钟上,另一端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忽然间,托兰斯钟声大作,不仅惊动了警察和消防队,整个镇上的男女老少也都闻声而至。一些迷信的人甚至认为这是上帝的神迹。

只有一件事让路易害怕。在他八九岁的时候,一架飞机在托兰斯附近着陆,飞行员带着他在空中兜了一圈。按照常理,像他这样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孩应该求之不得才对,但飞机的速度和离地高度却让他感到心惊胆战。下了飞机之后,路易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和它扯上任何关系。

从小时候起,路易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逃跑。这种本领不只让他变得异常顽劣,还造就了他未来的人生道路。路易深知,自己足智多谋又胆大妄为,什么困境都难不倒他,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他气馁。当历史将他送上战场时,正是这种百折不挠的乐观精神让他死里逃生。

★★★

路易比哥哥小了20个月,两人的性格却有天壤之别。皮特·赞贝里尼不仅面容英俊、外表整洁,而且尊老爱幼、彬彬有礼,因此人缘颇佳。由于他少年老成、行事果断,就连父母在作重大决定时也要和他商量。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会为母亲拉开椅子,到了晚上7点就准时上床睡觉。为了不让闹钟吵醒同床的路易,皮特总是把它塞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凌晨两点半,他就起床挨家挨户送报。皮特把赚到的每分钱都存进银行,但到了大萧条时期,这笔储蓄却变得一文不值。他嗓音动听、生性体贴,他的裤子上经常别着几枚别针,以防自己舞伴的裙带突然滑落。有一次,他还救起了一个溺水的女孩。皮特看起来和蔼可亲,总能让自己身边的伙伴、甚至一些大人都心悦诚服,就连一贯无法无天的路易也对他言听计从。

路易十分崇拜皮特,而皮特对他和两个妹妹西尔维娅和弗吉尼亚也呵护备至。相较之下,路易就逊色多了。西尔维娅记得,母亲曾经泪眼汪汪地告诉她,要是路易能够像皮特那样该多好。然而,路易知道,人们对哥哥的赞誉其实是真假参半的,这让他感到非常愤懑。虽然路易考试总是不及格,但皮特的成绩比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即便如此,在校长的眼里,皮特一直都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那天夜里,当托兰斯镇上莫名其妙地响起钟声时,如果手电筒能够照得再远一些,人们就会发现皮特其实就藏在路易身旁。事实上,赞贝里尼家手里抓着邻居的食物在大街小巷东奔西跑的并不只是路易一人,但从来没有人对皮特产生过丝毫怀疑。“皮特从来都没有被捉到过,”西尔维娅说,“人们捉到的总是路易。”

路易与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格格不入。小时候,他身体瘦弱,还患有严重的肺炎,在他刚入学参加野外赛跑的时候,托兰斯镇上的任何一个女孩都能将他打倒在地。虽然成年以后路易相貌堂堂,但是童年时代的他,五官似乎各不相让、比例失调,看起来有些怪异。他的耳垂又长又宽,就像手枪外面的皮套一样。他的一头黑发又粗又硬,总是乱蓬蓬地扣在脑门上。为了把它们弄平,路易试过很多办法,比如用玛姬姑姑的烙铁烫,每天晚上入睡前把头发塞进一只丝袜里,往头上大把大把地抹橄榄油等。不过,这些除了给他招来一堆苍蝇外,任何作用都没有。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的民族。在20世纪20年代初赞贝里尼一家刚刚搬到托兰斯镇时,当地人对意大利移民非常蔑视。为此,邻居们甚至曾经联合起来向市议会请愿,要求驱逐赞贝里尼一家。上小学以前,路易只会磕磕巴巴地说几句简单的英语,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出身。在幼儿园里,路易总是一言不发。但是到了一年级,当他有一次对着另外一个孩子冲口而出“杂种!”时,老师抓个正着,决定让他留级以示惩戒。这更让赞贝里尼感到痛心疾首。

在学校,路易向来都是众矢之的。因为他看起来行动怪异,所以那些恃强凌弱之徒不是拿石头扔他,就是对他拳打脚踢、肆意侮辱,好让他用意大利语还口。为了向这些人示好,路易不惜让出自己的午餐,但是这个举动不仅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反而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他本来可以撒腿就跑或含泪求饶,但他从来都没这样做。“就算你把他打死,”西尔维娅说,“也别指望他会喊疼或抹眼泪。”路易只是用手挡住脸,任凭他们拳脚相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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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路易十一二岁时,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他总是孤零零地在托兰斯的郊区四处游荡,好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只有几个以他为首的野孩子愿意与他为伍。也许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实在性情太暴躁又不服管束。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内心却备受煎熬。在许多次聚会上,那些接受邀请参加的孩子都会看到,路易总是在门外独自徘徊,却没有勇气走进来。

意识到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路易十分苦恼,他开始潜心研究防身术。安东尼教会他制作拳击沙袋,他们还把两个灌满铅的咖啡罐一边一个焊在一根管子上当做杠铃。后来,有人想殴打他时,他从左侧低头躲过,然后猛地挥出右拳,正中那个男孩的面门。男孩惨叫一声,带着满嘴鲜血夺路而逃。在回家的路上,路易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那种感觉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随着年龄的增长,路易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同时,他出拳也越来越迅猛。他曾教训过一个女孩,也曾把一名教师推倒在地上,还曾用坏掉的土豆扔警察。哪个孩子胆敢跟他过不去,他就掴人耳光。就连那些曾经对他非打即骂的大孩子现在也避让他几分。有一次,路易无意中碰见皮特和另外一个男孩在前院里怒目相向,两个人都攥紧了拳头,等待对方先出手。“路易受不了这种局面,”皮特还记得,“他站在那里大喊:‘揍他,皮特!揍他,皮特!’但我还是没有动。就在这时,路易突然蹿了出来,照着那个家伙的肚子就是一拳,然后掉头就跑!”

对路易的所作所为,安东尼·赞贝里尼也无计可施。警察从来都是家里的常客,他们经常站在门口对路易进行说服教育。安东尼需要不停地对四邻五舍道歉,用自己仅够糊口的一点薪水赔偿别人的损失。他虽然疼爱自己的儿子,却对路易的劣行恼怒至极,经常打他。有一次,安东尼看见路易半夜里鬼鬼祟祟地爬出窗户,气得他朝路易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竟把他踢飞了出去。路易虽然疼得冷汗直冒,但却始终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第二天,他又故伎重演,就是为了证明谁都管不了他。

路易的母亲路易丝采取了另外一种办法。路易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这简直就是她的翻版。如果有人推了路易丝一把,她会以牙还牙;如果卖肉的敢对她缺斤短两,她就会拎着煎锅直奔肉铺。路易丝从小就喜欢恶作剧,她曾经把糖霜抹在一个纸盒上,作为生日礼物送给邻居,结果刀子刚刚扎下去就被卡住了。当皮特告诉妈妈,如果她能把糖罐给他,他就会喝下一勺蓖麻油。结果,路易丝看着儿子一口气喝完蓖麻油,却递给他一个空罐子。“你只说要糖罐,亲爱的,”她乐得合不拢嘴,“可没说要别的。”正因为如此,她当然知道路易为什么这样无法无天。在一次万圣节的晚上,路易丝把自己打扮成男孩的模样,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在大街小巷疯跑,挨家挨户地要糖果。另外一帮男孩子看到了,还以为她是当地的某个恶棍,于是结伴将她扭翻在地。等到警察匆匆赶来时,已经是4个孩子母亲、体型娇小的路易丝·赞贝里尼正与那帮孩子厮打成一团,警察好不容易才把她从这场混战中拉了出来。

路易丝知道,一味体罚只会激起路易更加激烈的反抗,所以她计划暗中改变儿子。为了替自己物色一个眼线,她经常给路易的同学带一些自己制作的馅饼。性格温和、嗜好甜食的男孩休曾被路易打落了牙齿,他接受了路易丝的贿赂,并且愿意为她通风报信。当路易突然发现,母亲对自己的一切行动都了如指掌时,禁不住怀疑她是不是有某种超能力。除此之外,向母亲告密的当然少不了西尔维娅,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路易宁愿独自一人满腹怨恨地站在外面,也不愿跟妹妹坐在一起。有一次,路易甚至气得怒火中烧,追着西尔维娅满街跑。大概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比路易跑得还快,西尔维娅朝着巷子的尽头飞奔而去,躲在父亲的工棚里关上大门。路易却把自己的宠物——一条3英尺长的蛇放进了下水道,吓得她夺路而逃。西尔维娅把自己反锁到父亲的汽车里,整整一下午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时隔75年,西尔维娅仍然心有余悸地说。

路易丝费尽了力气,也没能改变路易一丝一毫。有一次,他离家出走,在圣迭戈晃悠了好几天,晚上就睡在立交桥上。他还在牧场上骑着一头公牛横冲直撞,可怜他被牛甩到了一棵刚砍倒的树上,参差不齐的树枝把他的膝盖割了一个大口子,他用手帕胡乱包扎了一下就一瘸一拐地回了家。结果这个伤口整整缝了27针,但他仍然毫不悔改。没过多久,路易又打折了一个男孩的鼻梁,还把另一个孩子倒挂起来,往他的嘴里塞满纸巾。镇上的家长都严令自己的孩子不准接近路易。当路易在一个村子里入室盗窃被人发现后,这家的主人怒不可遏,用装满矿盐的猎枪,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枪。路易曾经把一个男孩打得昏迷不醒,因为不知道这个男孩是不是死了,就把他推到了沟里。当路易丝看见路易满手是血地回到家里时,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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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上高中的年龄,与其说路易是一个顽劣少年,不如说更像一个危险的男人。路易几乎门门功课都不及格,再加上没什么特长,所以根本没机会拿到奖学金。因为家里经济拮据,没钱供他上大学,他只上到了高中。他们一家子还没到周末,就把安东尼的薪水花得干干净净。有时候路易丝不得不东拼西凑,用茄子、野蘑菇、馊掉的牛奶、发硬的面包,还有路易和皮特在野外打到的兔子勉强让大家填饱肚子。那个时期正值大萧条来袭,当地的失业率高达25%,路易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而他对自己也没抱太高的期望。如果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八成会说:“牛仔。”

在20世纪30年代,美国举国上下都痴迷于所谓的“优生学理论”,认为只要剔除基因库中那些“身心有缺陷者”,就可以提高整个人种的素质。这些“缺陷者”包括罪犯、孤儿、残疾人、流浪汉、癫痫病患者、手淫者、聋子、瞎子、酒鬼、意志薄弱者、心智不全的人群,以及有过婚外性行为的妇女(这种行为在当时被人们看做是一种精神疾病)和生殖器尺寸超过一定标准的女孩。一些优生学家大肆鼓吹要对上述人群实施安乐死,还有些精神病院甚至暗中采取行动,要么假装疏忽,要么公然谋杀,导致大批患者死亡。在伊利诺伊州的一家精神病院,医生让新来的病人喝感染了肺结核的奶牛产下的奶,希望这些不合时宜的病人能自然死亡。在那里,这些患者的死亡率高达40%。当时还有另一种广为流行的做法,就是对那些行为不端、运气不佳、无可救药而落入州政府手中的人实施强制绝育。当时路易已经十几岁了,而优生学在加利福尼亚州方兴未艾,最终约有2万人被迫接受这个手术。

当路易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托兰斯镇上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幡然醒悟。当时镇上有个孩子被人们认为意志薄弱,将来有可能成为少年犯,于是镇上的人集体出资请医生对他实施了绝育手术。虽然这种做法几近疯狂,但在当时却并不违法,因此尽管这个孩子每门功课都名列前茅,但这件事就连他的亲生父母也无力阻止。路易还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意识到,他距离少管所和监狱只有一步之遥。作为一个总是惹是生非的孩子、成绩令人失望的学生和形迹可疑的意大利移民,路易知道,自己正是优生论者试图从基因库中剔除的不二人选。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路易知道,现在的他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他也想与别人建立联系,只不过行动迟疑罢了。他曾经擦洗过地板,好让妈妈大吃一惊,但是路易丝却以为这是皮特干的。父亲外出时,路易对家里的马蒙·罗斯福直列八缸轿车的发动机彻底检修了一次。他还亲手烤饼干分给大家吃,在母亲嫌他弄得一团糟把他哄出厨房后,他还跑到邻居家继续烤。他甚至把自己偷来的东西全部分给别人。“他为人仗义,”皮特说,“路易什么东西都可以拿给别人,不管这个东西是不是他的。”

路易一次次尝试向他人示好,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最后,他只好把内心包裹起来。他如饥似渴地阅读赞恩·格雷的小说,并且希望自己也能像书中人物一样,骑着马来到西部边陲,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电影院一放映约翰·韦恩的片子,他就偷偷溜进去,两眼痴迷地望着银幕上无边无际的西部风光。有几个晚上,他干脆把铺盖搬到院子里,一人酣然入梦。有时,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看着天花板上牛仔明星汤姆·米克斯和他那匹名叫托尼宝马的海报,一边暗自苦恼: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走投无路,而不能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

在后面的卧室里,路易时常听到有火车经过。每当这时,皮特早已沉沉睡去,而路易却静静地躺在哥哥身旁,仔细倾听这种粗犷低沉的声音:先是隐隐约约,接着轰轰烈烈,然后一点点消失。这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令人振奋,让路易不由得浮想联翩,仿佛自己就在那列火车上,在隆隆声中一路驶向遥远的西部,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