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西到河东,东进道路要打通
浩浩汤汤的九曲黄河,在华夏的北方写下了一个巨大的“几”字。这个“几”字右部的竖弯钩划分了四个重要的地理单元。那一竖划开了今天的陕西省和山西省,但战国时没有这个行政区划,他们管黄河以西之地叫“河西”,把黄河以东的地方称为“河东”。那弯钩的一横把今天的河南省分为两部分,黄河以北部分叫“河内”,黄河以南的地盘叫“河外”。
眼下秦国早已得到整个河西,白起在伊阙歼灭韩魏联军24万后又拔5城,让秦国的版图延伸到雒阳以西的河外地区。如此一来,与河西隔河相望的河东之地自然成为秦国君臣的新目标。毕竟,河东给秦人留下了太多复杂的回忆。
春秋时,秦国先君穆公护送晋公子夷吾(晋惠公)回国登基。晋惠公许诺以河西五城为谢礼,事后却赖账。晋国闹饥荒,向秦国借粟救急。秦穆公君臣不计前嫌输粟于晋,船队从当时的秦都雍城到晋都绛城首尾相连,史称“泛舟之役”。次年,秦国饥荒,晋国丰收,秦请粟于晋,晋却恩将仇报。秦人怒而兴师,在韩原之战俘虏晋惠公。晋惠公不得不割让河西五城,秦国东界开始到达黄河岸边。
河东地理形势图(草色风烟绘)
那些曾经前往河东晋地赈济的秦国吏民,对晋惠公君臣的人品不齿。后来秦穆公助晋公子重耳(晋文公)回国即位,才留下短暂的“秦晋之好”记忆。但他们不会想到,就在穆公之子秦康公即位的第一年,晋国竟做出更恶劣的毁约行为。
晋襄公去世,晋卿赵盾原本派大夫先蔑、士会迎接晋襄公之弟公子雍接任晋君,后改变主意决定拥立襄公之子夷皋(晋灵公)为君。秦康公不知晋国已经另立新君,派兵护送公子雍返晋至河东的令狐。赵盾居然率军偷袭,大破秦师,是为令狐之役。
从此以后,秦晋两国频繁交战,晋以富庶的河东地为根基,不断征服河西的要点。三家分晋后,魏国依然把伐秦作为基本战略,不仅夺取了整个河西,还侵占了关中平原东部……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两片土地写满了秦魏兴衰之玄机。从晋惠公向秦穆公献河西地到魏文侯派西河守吴起夺秦河西,从秦献公东伐河西地到白起挥师攻打魏河东,秦魏的国运在百余年中不断流转。毫不夸张地说,秦得河西才能国安,秦不得河东则难以平天下。这主要是因为,河西与河东恰好是秦国的军队与商旅进入中原的重要交通枢纽。
河西地偏南的部分位于关中平原与函谷关的过渡带,这个方向正对着豫西通道,即秦与晋等东方诸侯反复争夺多年的崤山函谷关通道。河西地偏北的大部分地盘则与河东地区隔河相望,对岸恰好是秦国东出的另一大路线——晋南豫北通道。魏国西河郡横跨多个地理单元,恰好把这两条通道都堵死了。对于秦国而言,无论是保卫关中腹地不受侵犯,还是东出讨伐中原诸侯,都不能不打通崤函与河东两大交通线。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不是别的,就是从魏国手中夺回河西地。
河东周边重镇分布图(草色风烟绘)
历经秦献公、秦孝公、秦惠文王三代,秦国终于夺回河西地。河东争夺战随即上升为秦魏的主要矛盾。
河东之地西接秦之关中,北通韩之上党和赵之太原,东临魏之河内,南连河洛之地,堪称串联黄河中游各个地理单元的交通枢纽。秦国若能占据河东,不仅将得到一个经济繁荣、人口众多的重要地理单元,还将获得第二个进攻山东列国的通道,即晋南豫北通道。到那时,合纵联军要同时封堵两个东出通道才能彻底抑制秦军攻势。这是非常困难的,事实上,直到六国灭亡都没能做到这点。
在未来的历次战争中,秦国只要遇到从豫西通道打不开局面的情况,就会改从晋南豫北通道出手,反过来也成立。比如,多年以后的邯郸之战,秦军主要是从晋南豫北通道出击,因为豫西通道隔着周韩魏等国,无法给赵国首都致命一击;而后来将军摎(jiū)选择从豫西通道反击攻秦联军,连败韩赵两国并灭了西周君,才重新稳住了战线,让六国无力继续西征。这是后话。
尽管秦惠文王派兵攻占了河东的汾阴(今山西万荣县西南)、皮氏(今山西河津市太阳村),但作战意图并不是征服河东地,而是切断魏国上郡与河东之间的联系,迫使其投降。秦国真正开始把征服魏国河东地区当成新目标,是在秦武王四年。
秦拔韩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北14里洛河北岸的韩城镇)之后乘胜追击,先派兵涉河在河东地南部的武遂(今山西垣曲县东南)筑城,后从西边攻皮氏。直到秦昭王元年,当年在修鱼之战中斩首82000合纵联军的老相邦樗里疾还攻过一次皮氏。此战打到秦昭王二年,却半途而废,令一代智囊名将留下终生遗憾。武遂也在丞相甘茂的主持下归还给韩国。就在同一时期,秦国后方爆发了季君之乱,宗室、大臣、诸侯皆有为逆者。
在平定季君叛乱后,秦昭王君臣决定联楚攻魏,继续前人未竟之事业。在秦昭王三年的黄棘会盟中,秦国不仅把秦惠文王时攻取的上庸之地(汉中盆地东半部)归还楚国,还与楚怀王联姻。可见,此时的秦国把河东争夺战列为头等大事。
第二年,齐韩魏联军攻楚,秦救楚,三国引兵而去。秦军猛攻魏国,占领了蒲阪、阳晋、封陵,又分兵夺取了韩国的武遂,在河东南部嵌入了两个根据地。假如没有楚太子杀秦大夫一事,秦国将会继续伐魏。这个突发事件让秦国君臣怒而转变立场,联魏攻楚,秦国归还蒲阪,魏国入朝秦。接下来直到秦与齐韩魏联军的三年战争爆发,秦都把注意力集中于伐楚。
由于三年战争失利,秦国割让“河外及封陵”给魏国。《史记正义·魏世家第十四》曰:“河外谓华州以东至虢、陕,河内谓蒲州以东至怀、卫也。”也就是说,秦国割让给魏国的不光是封陵,还包括此前占领的函谷关外的陕、焦等城。再加上割让河外与武遂给韩国,秦国在晋南豫北通道与豫西通道两个方向都受到了重创。
从本质上说,秦昭王十二年至十四年在河外进行的一系列战争,都是为重新打通豫西通道服务的。既然伊阙大捷完成了收尾工作,攻打晋南豫北通道所在的河东地区就自动上升为秦国新的战略重心。说到底,这也是秦惠文王、秦武王两代人的遗愿。
三年前,函谷关被攻破的消息传到咸阳时,关中父老乡亲们惊惧又愤恨,不得不接受战败割地。此时的咸阳沉浸在一片大仇得报的喜悦中。秦王诏命,左更白起攻韩魏于伊阙,战功赫赫,迁为国尉。
国尉在出土秦简里写作“邦尉”(以下沿用今本《史记》的习惯叫法)。秦始皇以前的郡尉原本叫“郡邦尉”,在灭六国后才统一改称郡尉。有专家据此判断:秦邦尉并非中央最高武官,实为专门负责京师防卫的王畿长官。也就是说,秦昭王时的国尉职能似乎更接近后来三公九卿中执掌京城禁卫军的中尉,而非太尉。
秦盾
白起接替司马错做国尉,负责执掌京师禁卫军中的邦尉军。邦尉军内卫咸阳、外备征伐,堪称秦军最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这为白起增添了再打一个大胜仗的信心。他顺势向秦昭王提出了趁热打铁攻河东的作战构想,希望朝廷能拨付更多的粮草、武器、车马等军需物资,抽调邦尉军一部参战。
毫无疑问,白起的新提案会让魏冉及听命于相邦的各级官署的工作量翻倍。其实在此之前,伊阙大捷就已经让他们体验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军事胜利对各郡县官署最直接的冲击是公文数量激增,吏员人手不够用,需要分配给有功将士的田和宅数以万计,财政支出规模空前。但秦昭王对有功之臣的赏赐从不吝惜。他坚信,将士们会在重赏之下更加努力地开疆拓土,为秦国带来更多的财富和更大的版图。跟赏罚不明带来危害相比,这笔巨大的财政支出根本不算什么。对于那些守法敬业的基层文法吏来说,伊阙大捷让自己加班忙得连轴转,也是辛苦得很。
新国尉打算再去刷军功。各官署不得不推迟落实军功奖励政策,一切为战事让路。主管“授爵除人”和户籍的县尉要暂停向本地籍贯的有功将士授予爵位,优先履行自己的军事职能——征发本县的材官以及发弩啬夫等部分吏员入军参战。具体负责田宅划分的乡吏,同样要暂停手中的工作,改为征发民夫和车辆转运军粮物资。再度开战不仅意味着文法吏们会积压很多烦琐的工作,也代表着他们中有不少人要再次重返战场,迎来立功的机遇,承担阵亡的风险。
白起再度请战绝非贪功沽名,而是确确实实洞察到了一举奠定战略优势的良机。况且,他有个更深远的猜想,需要这场战争来验证。
一场空前的大规模歼灭战,令河外、河东、河内等地的力量均衡被彻底打破,特别是魏之河东战区出现了难以恢复的真空。魏韩两国陷入深深的恐惧,丧失了顽抗到底的勇气。秦军趁胜拿到河外的几个渡口要津,不仅可以对河东发动多线攻击,还能调头袭击河内。秦国甚至还能以宜阳、新城两座大县为根基,借道周道远征韩魏腹地。
根据潜入敌国的间谍密报,韩魏的国都皆流言纷纷,坊间传闻秦军要出伊阙,借周道直扑新郑和大梁。魏国已在韩魏边境的长城布下重兵,以防秦军越韩攻大梁。监视周韩边境的秦斥兵也传来消息,韩军在什谷之口、缑氏(今河南偃师市滑城村)、纶氏三个边关要塞增兵。显然,韩魏把防御重心放在黄河南岸的两国首都圈,完全顾不上黄河北岸的河东、河内之地。
敌国已是惊弓之鸟,布防重心远离河东,河东又刚受重创,这便是白起眼中的绝佳战机,也是他力主朝野再勉力一战的理由。按照他的构想,此次出击不会花费太多代价,但能为今后的战略部署奠定坚实的基础。此战若是得胜,未来几年的战争主动权将被秦国彻底掌握,诸侯就算回过神来,也已经无力挽救韩魏的坠落。
如今,秦国重新占领周室雒阳以西的河外之地,并获得规模与宜阳相近的新城。有宜阳、新城两座实际上有郡级规模的大城邑做基地,再加上其他河外城池要塞,秦国相当于增加了一郡之力(此时还没正式设三川郡)。白起的新计划并不需要大兴举国之兵,集合河外诸城与崤函关塞的力量,再加上少量的关中援助,足以达成局部战争目标。经过综合考虑,秦昭王和相邦魏冉等决策者都投了赞成票。他们相信白起的新作战计划将打破原先河东边城拉锯战的僵局。于是秦国朝野立即转入临战状态,人人神经绷紧。
新国尉白起率邦尉军一部返回河外,在伊阙待命的前线部队则从周边城邑补充了新兵和武器、粮草。函谷关与崤塞的守将也接到了白起的命令,急忙从军中挑选最骁勇的锐士。陕县和焦县的县令指挥仓啬夫等人把关中运来的粮草和物资入库,县丞负责筹办渡河的船只,县尉让库啬夫打开武库向新征的士卒配发弓弩、矛戟、剑盾、甲胄等装备,让发弩啬夫等基层军吏集结部众。各部兵马正在有条不紊地集结,间谍斥兵早已派出,先头部队随时准备出发。
在后方,女子们唱着《秦风·小戎》怀念出征的夫君,父老们则祈祷着踏上沙场的乡中子弟能凯旋。那句秦人的经典誓言在每一个参战者的心中循环回响——“不得,无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