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先秦两汉散文
我国散文肇端于殷商,成熟于战国,大盛于秦汉。殷商甲骨卜辞和殷商铭文是最早的散文。中国史官文化发达,有记言和记事之分。《尚书》以记言为主,《春秋》以记事为主,分别开创记言和记事两种体例。《左传》、《国语》、《战国策》的出现,标志着史传散文的成熟。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子散文遂大兴,标志着先秦说理散文的成熟。秦汉王朝一统天下,秦汉散文亦呈现兼容风格,产生《吕氏春秋》、《史记》等鸿篇巨制。
第一节 概述
我国最早的散文是甲骨卜辞。殷人用龟甲和兽骨占卜,并把占卜内容刻于甲骨卜兆旁,故称甲骨卜辞。清朝末年,甲骨文出土于河南安阳,是商王盘庚迁殷后的遗物。甲骨卜辞涉及祭祀、战争、田猎、疾病等多方面内容。郭沫若《卜辞通纂》第375片记卜雨之辞:“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此命龟之辞:癸卯日占卜,问今日是否下雨,且细问雨来的方向。“其”字表疑问,且加强语气。
商周铜器铭文,当是中国最早的记事散文。商周天子、诸侯、卿大夫皆可制青铜礼器。礼器可用于祭祀、宴饮等多种场合。传世铜器中最著名的有毛公鼎和散氏盘。毛公鼎铭文共计497字,讲述周王赐命毛公之事,盖作于西周晚期。散氏盘亦作于西周晚期,铭文375字,讲散国与夨国争地事。铭文与《尚书》某些篇目同时,记事、记言水平非常接近。
《尚书》原称《书》,汉代尊称《尚书》,记载上古帝王、诸侯的言论和事迹。《尚书》以记言为主,含《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四部分。《尚书》记述历代君臣言论,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商书·汤诰》讲帝王之责,云:“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周书》记述周代君臣言论,其《泰誓》记武王誓师之辞,云:“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周代重德、重民思想,即发端于此。《尚书》文字“佶屈聱牙”、典雅古奥,记言、记事已非常成熟,成为中国最早的散文集。
周代史官文化发达,周王朝和诸侯国皆置史官。春秋时期,诸侯国皆有国史,保存下来的唯有鲁国之《春秋》。《春秋》以记事为主,经孔子整理,记事和义例更为严密。《春秋》属编年体,记载自鲁隐公元年(前772)至鲁哀公十年(前481),共二百九十二年间事件。《春秋》记事凝练而寓含褒贬,这一特征被称为“微言大义”。
战国初期,有编年体史书《左传》和国别体史书《国语》。《左传》全称为《春秋左氏传》,又称《左氏春秋》,是传述《春秋》之作。《国语》以记言为主,共二十一卷,分别记述周、鲁、齐、晋、郑、楚、吴、越等八国之事,其记晋国事独详,多达九卷。《左传》、《国语》的作者,皆传为左丘明,盖鲁国史官。史官有不畏强权、秉笔直书传统。据《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齐国权臣崔杼杀齐庄公,云:“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周代实行世官制,父死子继,兄死弟及。齐国史官为维护国史正义,前赴后继,杀身成仁。
战国时期,列国争雄,故多苏秦、张仪等纵横之士。纵横之士往来列国间,合纵连横,其说辞、事迹亦广为流传。此类文章,经西汉刘向整理,定名为《战国策》。《战国策》共三十三卷,分记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中山等十二国政事,文风铺张扬厉,然多浮夸之辞,记事往往不可信。《战国策》刻画策士形象,描述世态人情,入木三分。《秦策一》记苏秦不得志时,云:“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又写苏秦富贵还乡,云:“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前后对照,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立见。
春秋之前,学在官府,只有贵族才能接受教育。随着封建制瓦解,贵族身份下降,而庶民身份上升,逐渐形成士阶层。士出身较低微,但掌握一定的知识和技能,具备从政的能力。春秋晚期,孔子在鲁国开办私学,教以《诗》、《书》,盖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人,并逐渐形成儒家学派。《论语》由孔子弟子门人编纂,成书于战国初年,记载了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生动再现孔子及其音容笑貌。孔子最喜欢颜回,经常在弟子面前夸奖。《论语·雍也》记孔子赞颜回,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能安贫乐道,孔子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春秋晚期,堪称思想家者尚有老子。据《史记》记载,老子,楚国人,曾任周守藏史,著有《道德经》五千言。《道德经》又名《老子》,以韵文为主,韵散结合,是道家思想源泉。《老子》虽以玄妙为宗,然不乏针砭时弊之文。七十五章讲民生,云:“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三十章讲战争的危害,云:“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饥荒与战乱,让老子希望回到小国寡民时代。八十章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在战乱时期,百姓避居山林是常有之事,亦有相关传说流传。陶渊明据以创作《桃花源记》,其思想根源即在于此。
春秋末期,尚有墨家学派,创始者墨翟。墨翟晚于孔子,其所主张亦往往针对儒家学派。儒家讲“敬鬼神而远之”,墨翟著《天志》、《明鬼》,以明鬼神之有灵。儒家尚文,好盛服行礼,墨翟尚质,著《节葬》、《节用》,以养民生。《墨子·鲁问》记载:“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竹鹊至巧,然无益于民生,亦属奇技淫巧之流。墨翟尚质,其行文亦质朴无华。
至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子散文亦大放异彩。所谓诸子百家,指儒家、墨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等,其中以儒、墨、道、法、纵横五家最盛。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撰《文史通义·诗教上》云:“周衰文鄙,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章氏评论虽不免过誉,却也道出战国文章之精彩。
春秋时期,虽然礼崩乐坏,但礼乐尚存,诸子行文多简约含蓄。至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子为文多好辩,且善为譬喻。孟子承孔子之学,为文正气浩然。《孟子·公孙丑上》论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游说诸侯,最终目的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当列国纷争,天下之士务纵横之际,孟子谈性善,讲王道,似迂阔不合时宜,然其爱民之心,可昭日月。
孟轲讲性善,荀子讲性恶,旨趣迥异。《孟子·告子上》云:“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荀子·性恶》:“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然荀子言性恶,欲人学礼以自持;孟轲言性善,欲人收心以自守;皆未离儒家思想宗旨。孟轲之文气盛,荀子之文气沉。《荀子·劝学》讲为学当重基础,云:“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荀子为文,辞气畅达,从容不迫,巧用譬喻而举重若轻。
韩非师承荀子,发明老子阴柔之术,综合法家法、术、势学说,著《韩非子》,为战国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之文,冷峻犀利,读之生寒。此外,韩非创作了许多寓言,故事生动,揭露人性,刻画人物非常成功。《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滥竽充数寓言,云:“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寓言寥寥数语,宣王之浮夸,湣王之苛察,南郭处士之狡猾,三人形象跃然纸上。
至秦统治中国,以法家思想治国,纵横之风熄,百家争鸣之势灭。在秦灭六国之前,吕不韦网罗人才,开始为秦谋划治国方略,并完成巨著《吕氏春秋》。《吕氏春秋》成于众人之手,思想驳杂,文风也不统一,然亦有可观之处。《孟春纪·贵公》云:“荆人有遗弓者,而不肯索,曰:‘荆人遗之,荆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闻之曰:‘去其荆,而可矣。’老聃闻之曰:‘去其人,而可矣。’故老聃则至公矣。”杂家之学重博览,不守故常。作者通过寓言,生动呈现“公”的多层次内涵。秦代唯一有作品流传的作家是李斯。李斯,本是楚国上蔡人,游说秦王,著有《谏逐客书》,文辞华美,有战国纵横之风。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曾多次巡游,并刻石颂扬功德。刻石之文皆出李斯之手,其中《峄山刻石》三句一韵,文辞整饬简洁,为秦文学独创。
秦始皇横扫六国,然二世而亡,给后世留下巨大困惑。西汉初年的思想家,开始思考天下兴亡之理。据《史记·陆贾列传》记载,陆贾劝刘邦读《诗》、《书》,刘邦骂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回答:“居马上得之,宁可马上治之乎?”刘邦遂纳谏,使陆贾著《新语》,陈述王朝存亡兴衰之理。稍后,文帝年间的贾谊,把政论散文推向新高度。贾谊少年英气,所著《陈政事疏》、《过秦论》,皆就现实问题而发,论述纵横捭阖,气势逼人,大有战国纵横之风。景帝年间,晁错著政论散文《论贵粟疏》,文风简洁明快,不重文采,有申韩法家之风。汉武帝朝,董仲舒为群儒之首,后人辑录其文为《春秋繁露》。其中《天人三策》逻辑严密,雍容儒雅,已无纵横家浮夸习气。西汉成帝朝有刘向和刘歆父子二人,以整理皇室藏书著名,所著《别录》、《七略》为最早的目录学著作。刘向知识广博,采集群书逸闻佚事,著《说苑》、《新序》,寓含讽谏之意。两书上承《韩非子》之“说体”,下开六朝《世说新语》等文言小说,是重要的叙事散文集。
至武帝时,汉朝已进入全盛,天下一统,物富人丰。在文学领域,也诞生两部皇皇巨著:《淮南子》与《史记》。《淮南子》原名《淮南鸿烈》,为淮南王刘安召集宾客所著。《淮南子》综合诸子百家之学,有意创为汉代治国法典。《淮南子》论说宏博深奥,无所不包,然以道家思想为主,杂以儒墨、申韩之说,反映出汉初黄老之学的盛行。《史记》又名《太史公书》,代表汉代史传文学最高成就。司马迁以总览宇内、贯通古今的宏阔视野,撰成纪传体通史著作。东汉班固著《汉书》,开纪传体断代史先河,代表东汉史传文学的最高成就。
东汉赵晔著《吴越春秋》,记述吴越争霸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开历史演义小说先河。东汉政论散文以王充《论衡》和王符《潜夫论》为代表。《论衡》以“疾虚妄”为宗旨,批驳了汉代流行的天人感应观念,但限于学识,批驳往往不彻底。《潜夫论》也是愤世嫉俗之作,集中指斥时弊,然文风温雅宏博,不为偏激之辞。
东汉碑文较盛行,以蔡邕的作品最为著名。《郭有道碑》和《陈太丘碑》是蔡邕碑文代表作。郭泰和陈寔皆汉末名士,郭氏高蹈隐居,陈氏厚德爱民,皆为士林表率。《陈太丘碑》写陈寔之德,云:“乐天知命,澹然自逸。交不谄上,爱不渎下,见机而作,不俟终日。”《郭有道碑》形容郭泰为士林所归,云:“于时缨之徒,绅佩之士,望形表而影附,聆嘉声而响和者,犹百川之归巨海,鳞介之宗龟龙也。”东汉盛行厚葬,碑文盛行一时,然多颂德谀辞。据《后汉书·郭泰传》记载,蔡邕云:“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郭泰、陈寔德行无亏,故蔡邕所撰碑文亦无败笔。
第二节 《左传》
周代史官文化发达,至春秋时期,诸侯国亦皆有国史,保存下来的唯有鲁国《春秋》。《春秋》经孔子整理,据《孟子·滕文公下》记载:“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作《春秋》,意在褒贬,故记事有“微言大义”特征。
《左传》为传述《春秋》而作,故与《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合称“春秋三传”。《公羊传》和《穀梁传》侧重讲“春秋大义”,《左传》侧重讲事件、人物,并以“君子曰”的方式,时加点评。《左传》维护周礼,崇尚德政,并以此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
春秋时期,王室衰微,周王不尊,位同小国诸侯。据《左传·隐公三年》记载:“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卿士,周王朝执政者。王贰于虢,指周平王欲任虢公为卿士,以分郑伯之权。但周王不敢得罪郑伯,甚至出现以太子为人质的情况,实在颜面尽失。郑伯表示不信周王,且两次报复新君,足见蔑视周王朝的权威。
随着王室衰微,呈现诸侯争霸格局。诸侯争霸,首先是国力竞争。《孟子·公孙丑上》记孟轲论霸主,云:“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霸主虽威服诸侯,然皆假尊王之名。据《左传·僖公九年》记载,齐桓公为葵丘之盟,云:
王使宰孔赐齐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有事,指祭祀。文武,指周文王、武王。胙肉,指祭肉,祭毕分赐同姓诸侯。齐国,姜姓诸侯,受赐尤为殊荣。诸侯受赐,以礼当下拜。齐桓公拜受天子之赐,体现了对周王的尊崇。
霸主尊王并非空名,实际上承担周王保护诸侯的职责。据《左传·闵公二年》记载,狄人侵卫,卫人迁都于曹,云:“齐侯使公子无亏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归公乘马,祭服五称,牛羊豕鸡狗皆三百,与门材。归夫人鱼轩,重锦三十两。”归公乘马,指赠送卫君四匹马。卫人逃难,器用尽弃,故齐桓公派人保护,抚慰避难君臣、百姓。
《左传》作为先秦史传文学的代表,以善于叙事著称。刘知几《史通·模拟》云:“盖左氏之书,叙事为最。”《左传》尤其善于描述战争,记录大小战争几百次,其中齐楚城濮之战、秦晋崤之战、晋楚邲之战、齐晋鞍之战、晋楚鄢陵之战等尤为后人称道。《左传》不仅记述大战经过,还注重细节描写。如《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鄢陵之战,云:
晋韩厥从郑伯,其御杜溷罗曰:“速从之!其御屡顾,不在马,可及也。”韩厥曰:“不可以再辱国君。”乃止。郤至从郑伯,其右茀翰胡曰:“谍辂之,余从之乘而俘以下。”郤至曰:“伤国君有刑。”亦止。
晋国争霸,伐郑国,楚国救郑,两军战于鄢陵。韩厥为晋下军帅,曾于鞍之战擒获齐侯,故曰“不可以再辱国君”。郤至为新军副帅,于郑伯为外臣,有君臣之义,故曰“伤国君有刑”。韩厥、郤至不逐郑伯,皆意在尊君,严守君臣之义。
《左传》善于叙事,也善于刻画人物。《左传》刻画人物形象,常于微末之处着手,通过细节、动作表现人物神韵。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君臣多不守礼,各失其义。《左传·宣公四年》记载:
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与子家将见。子公之食指动,以示子家,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及入,宰夫将解鼋,相视而笑。公问之,子家以告,及食大夫鼋,召子公而弗与也。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
公子宋,即子公。子家,即公子归生。公子宋的食指动,预示将尝美食,若卫灵公赐食,将成为美谈。卫灵公赐众大夫而不及公子宋,其意不过显示君主独断之权,有失为君之礼。公子宋不得食,深以为耻,怒而染指,遂生弑君之心。
春秋时期,虽曰礼崩乐坏,然礼乐尚存,各国多仁人君子。据《左传·襄公十五年》记载:
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置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使复其所。
子罕,为宋国卿大夫。玉人,指能治玉之人。攻之,即治玉。子罕以不贪为宝,可谓君子,又能体察民情,帮助小民,可谓“仁人”。《左传》通过琐碎小事,简短对话,使子罕廉洁爱民形象,小人不安之情,跃然纸上。
《左传》是先秦历史散文中最具有文学色彩的作品,对后代的史传文学产生深远影响。《左传》的高超叙事手法,简练含蓄的语言,以及褒贬分明的立场,对后世小说、戏曲都有着广泛的影响。
第三节 《庄子》
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最具文学魅力。今本《庄子》经西晋郭象整理而成,共33篇,其中《内篇》7篇,《外篇》15篇,《杂篇》11篇。学界一般认为《内篇》为庄子所作,《外篇》、《杂篇》由庄子后学所作。
庄子,名周,战国时期宋国蒙人,曾任漆园吏。庄子虽为吏,却并不贪图富贵。据《庄子·秋水》记载: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途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途中。”庄子曰:“住矣!吾将曳尾于途中。”
战国时期,列国为富国强兵,竞聘人才,而士人参政亦往往陷入残酷政治斗争,不能得善终。然而,纵横之士往往为一时之富贵,忘掉杀身之祸,不顾长久之计。庄子以神龟为喻,指明世人痴迷利禄,还不如动物明哲保身。
《庄子》之学源自《老子》,更关注内心的自由。《庄子·逍遥游》讲鲲鹏之自由云: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生命要获得自由,首先需要解放自己,开辟广大空间。《逍遥游》开篇,突破人类固有的时空、思维模式。鲲,鱼子名,本为微小之物。庄子言“不知几千里”之鱼,可谓匪夷所思。按生物界一般常识,鱼潜在渊,鸟飞在天,两个物种绝不相乱。庄子讲鱼子化为鸟,绝非世间之事。北冥即北方的大海。南冥,意指南方的大海。鲲化为鹏,自北冥徙于南冥,为求空间之自由。庄子虽身居陋巷,而内心世界实无限广大。
庄子行文,善于运用寓言,别开生面。《庄子·天下》云:“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卮,指酒器。卮言,意指醉话。重言,指肺腑之言。寓言,指虚拟故事、人物,寄寓己意之言。《庄子》的寓言,常假神话传说,富有奇幻色彩。《庄子·应帝王》讲古帝王之德: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以为帝王当无为而治,不能尚贤、好色、好货、好味等。帝王崇尚贤能,欲望外露,将惑乱百姓质朴之性,亦将被伪诈之人所乘。庄子以混沌之死为寓言,意在警告统治者,不要纵欲、炫智,以免自取灭亡。
《庄子》崇尚自然,其寓言喜用自然物象。《庄子》寓言物象中,大树和鱼最为常见。《庄子·人间世》讲“无用之用”,云: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絜,指用绳缠绕。百围,指周长一百尺。厌观,指长久、伫立观看。栎社树至大,令人叹为观止,在木匠眼中,却是无用之木。然而,栎社树正因其无用,才能不被砍伐,生命才得以保全。可见,所谓“无用”是从他人角度看,所谓“有用”是从自身角度看。世人惯于用他人、外在标准衡量自己,故难逃名利之陷阱,最终戕害自己的生命。
在《庄子》寓言物象中,大树是长生象征,而鱼是自由的象征。《庄子·大宗师》讲“无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自由的前提是“无待”,即不依赖外物。水干了,鱼挤在一起,互相吐泡沫润湿对方,足见鱼之仁爱,却非鱼向往的处境。道德败坏,人们以仁义、礼乐标榜,也不是人类理想社会。在理想时代,人类、万物各得其性,不需要相互依赖,和衷共济。
《庄子》散文以大为美,多写大境界、大物象。《逍遥游》写鹏鸟之大,云:“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鸟类的背部,非常狭窄。然鹏之背若泰山广大,可以想见鸟身之大。绝云气,指飞在云之上。负青天,意谓至高无上。大鹏高飞九万里,足见空间、境界之大。庄子写“大”,常于微末处。钓鱼本是小事,庄子写来却惊天动地。《庄子·外物》云: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
巨缁,指粗绳。世人钓鱼用丝线,任公子用巨绳。犗,大牛。世人钓鱼,鱼饵用小虫,任公子钓鱼用五十头大牛。世人钓鱼,坐磐石,任公子钓鱼据会稽山,投杆东海,场面宏阔。世人钓鱼,朝出暮归;任公子之钓,一年,鱼方咬饵。,通陷,指大鱼下潜。骛扬而奋鬐,指鱼鳍剧烈舞动。常鱼出水,翻动水波;巨鱼出水则如海啸、台风,震动天地。制河,指今浙江。苍梧,在今湖南郴州一带。浙江以东,苍梧以北,指整个东部沿海区域。任公子分割巨鱼,可令东部沿海区域百姓饱餐,亦见其肉多、鱼大也。
第四节 司马迁《史记》与班固《汉书》
《史记》与《汉书》是汉代史传散文典范之作。《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末年始称《史记》,是由司马迁完成的纪传体史书。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讲其修史宗旨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谓“成一家之言”,即完成独创性著述。《史记》开创纪传体通史体例,全书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组成。《汉书》是班固编著的一部纪传体断代史,是继《史记》之后又一部史传文学典范之作。历史上,常把司马迁和班固并称“班马”,《史记》和《汉书》合称“史汉”。《史记》最精彩的篇章在记述楚汉相争及汉初人物,《汉书》之精华在记述西汉大族兴衰。《史记》以笔墨酣畅淋漓取胜,而《汉书》则以笔法精细、叙述严谨著称。
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龙门(今陕西韩城)人。司马迁之父,是太史令司马谈。司马谈博学,著《论六家要指》,见于《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好学,曾向大儒孔安国学《尚书》,向董仲舒学公羊《春秋》,担任太史令以后,更有机会阅读大量国家藏书。司马迁成年后曾漫游天下,至会稽探访大禹遗迹,至沅湘凭吊屈原,至丰沛之地寻访刘邦、萧何、樊哙等奇闻异事,为史书写作打下坚实基础。
元封元年(前110),汉武帝封禅泰山,司马谈因病无缘参加,因临终嘱托司马迁修史书,完成自己未竟之业。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开始秉持颂扬圣君贤臣功德宗旨,后遭“李陵之祸”[1],思想发生巨大变化。《太史公自序》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继承屈原“发愤抒情”的传统,提出“发愤著书”,修史不仅是总结历史,而且融入个人对社会历史的深邃思考,抒发自己的忧愤之情。
《史记》是纪传体作品,以历史人物为中心。司马迁写人物,具有思考命运的强烈倾向。项羽是西楚霸王,曾经叱咤风云,也是司马迁浓墨重彩刻画的人物。《史记·项羽本纪》写巨鹿之战:“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又写垓下之围,云: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项羽勇武过人,所率楚军更是反秦主力,灭秦后号称西楚霸王。然而,不过数年征战,项羽便一败涂地。项羽自恃材力过人,把失败的责任归于天命。项羽是悲剧人物,可惜没有认清悲剧的根源。司马迁评论:“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项羽失败的根源在于好勇斗狠,欲用暴力威服天下,杀伐过甚。在天人感应流行的西汉时期,司马迁能破除迷信,点明项羽覆灭的根源,实属难能可贵。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其父班彪曾续《史记》,作《后传》数十篇。班固博览典籍,有意修国史,后被人举报“私改作国史”,因此获罪下狱。其弟班超向汉明帝申诉,表明班固著述之意。明帝见班固书稿,颇为赞赏,封其为兰台令史,奉诏撰《汉书》。永元四年(92),班固因涉窦宪案获罪,遂死狱中。班固死时,《汉书》之八表、天文志未成,后由其妹班昭和马续完成。
班固有明确的儒家正统观念,写人物注重表彰气节。如《李广苏建传》中,记载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历经磨难的故事,塑造了坚毅不屈的使者形象。《汉书》记述苏武忍受饥寒,云:
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北海,即今贝加尔湖。去,埋藏。草实,即草籽。饥寒犹可忍受,难以忍受的是毫无希望的等待。公羊不会繁殖,也就意味着苏武要永远等下去。而《汉书》描写苏武杖节牧羊,只“节旄尽落”四字,尽显主人公的松柏之姿,以及岁寒而后凋的儒家精神。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生大量入仕,逐渐形成一个士大夫阶层。《汉书》记述了许多儒生的传奇经历,展现了士大夫阶层的精神风貌。例如具有代表性的《萧望之传》,记述了萧望之耿直的一生,塑造了儒家理想的社稷之臣。汉宣帝初年,霍光主政,多方网罗人才。经人推荐,王仲翁和萧望之去拜见霍光。按规矩,二人必须裸体搜身,才能面见霍光。王仲翁照规矩做了,而萧望之不愿受辱,毅然离开。后来,王仲翁升任光禄大夫,而萧望之还是守门的郎官。据《萧望之传》记载:“仲翁出入从仓头庐儿,下车趋门,传呼甚宠,顾谓望之曰:‘不肯录录,反抱关为。’望之曰:‘各从其志。’”抱关,指看守宫门。《汉书》的寥寥数句,君子小人,人品高下,跃然纸上。后来,萧望之以帝王师身份辅政,想改掉宦官干政的弊病,结果遭小人陷害,遂饮鸩自杀。据《萧望之传》记载:“望之欲自杀,其夫人止之,以为非天子意。望之以问门下生朱云。云者好节士,劝望之自裁。于是望之卬天叹曰:‘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乎!’”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萧望之不堪小人羞辱,用生命维护了士大夫的尊严。
《史记》和《汉书》是中国史传文学典范之作。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既有史家秉笔直书的正气,又具有诗人发愤抒情精神。《史记》和《汉书》,塑造一大批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使百代而下想见其为人。《史记》和《汉书》是古代散文典范,为唐宋古文八大家、明代前后七子、清代桐城派竞相推崇。《史记》和《汉书》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为后世小说、戏剧竞相取材的宝库。
思考与练习:
1.简述《左传》与礼乐文化的关系。
2.简述先秦诸子散文演变过程。
3.《史记》与《汉书》差异有哪些?
参考文献与拓展阅读:
1.杨伯峻注译《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
2.陈鼓应注《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
3.〔西汉〕司马迁著《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版。
4.〔东汉〕班固著《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
5.郭丹等选注《先秦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1] 据《汉书》记载,天汉二年(前99),汉武帝派李广利将三万骑兵征匈奴,复命李陵将五千步兵别出,以分匈奴之兵。李陵将兵出居延,遇匈奴单于,陷重重之围,日夜苦战,矢尽无援而降。武帝闻陵降,问其罪于群臣,群臣皆罪陵,而司马迁独申李陵之冤情,言其孤军苦战之功。汉武帝以为司马迁谤己,讥李广利无功,遂判司马迁“腐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