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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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马车拉着肃衷和致易,咯噔噔地从蒲城县南塬坡上走下来。翻过南塬,蒲城县城就在眼前了。在南塬上,人们最先看见的,永远都是耸在城墙里头的那两个宝塔。

肃衷和致易头顶着草帽,斜挎着书包,面对面坐在马车的车帮子上。从西安到蒲城,那头老马吭哧吭哧地走了三天多。现在看见县城了,哥俩又来了精神。

赶车老汉不爱说话,总是嘬着个烟嘴,听身后的俩娃胡说乱谝。

“哎,致易,你没见过我蒲城县的这两个宝塔吧?”肃衷兴奋地摘了草帽,扇着凉风,满脸得意。

“咋没见过!”致易嘴一撇,回嘴道:“我跟我爹我娘到白水,来回都不得从这过呀。”

“哦,哦;忘咧,忘咧。”肃衷一边咧着大嘴哈哈地笑,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

“那个北塔也是咱姓王的盖的,这你不知道吧?”

“这不知道。”致易摇着头说:“那个姓王的,不会也是咱大槐树下的人吧?”

“这……”肃衷愣住了。他还从没有想过这个事。

“哈哈,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呀。”

肃衷眼一斜,瞅着致易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有啥好笑的。”

致易抿住嘴,憋住不笑。

“这儿离你屋还有多远?”

“不远了;你看,在前头往东一拐,差不多就快到了。”说着,肃衷又用手指着东北方向说:“看见那个尖尖山没有?”

“看见了。”

“我屋就在那山底下。”

“啥?你屋半天就在那儿呀。”

“咋了?”

“我每次回老家都爱看那个山;那个山长的怪很,山头头那么尖;跟别的山都不一样。”

“那个山里埋了个皇上。”

“啊?哪个皇上?”

“李隆基呗。”

“你咋知道?”

“我老师说的;我老师说过去这儿美的很,有山有水;所以李隆基才看上这儿了。”

致易眯起眼,出神地望着远处那个,自己曾来来回回看了无数次的尖尖山。突然,他心里变得有些不是滋味,酸酸的,还有些悲悲凉凉的……为啥?说不清。……此时此刻,致易绝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自己会埋在那里……

山西村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城门洞上的‘三槐并茂’四个字仍旧端端正正。

马车停了。肃衷跳下车,从口袋里摸钱给赶车老汉。

“三槐并茂。”致易仰起头,看着城门洞上方的那几个字,大声念着。

“嘘,别出声!”肃衷对着致易点了一下食指。他说不上为啥突然觉着有点紧张。

致易赶紧闭口,左右看看,但没弄清咋回事。

城里很静。大中午的,街道上除了几个光屁股男娃娃在树荫下玩耍外,再看不见人影了。几只被拴着的狗,在自家门口冲着西门乱叫。

卧在偏门旁阴凉处的黄土,刚一看见肃衷的脑袋便扑了上去。它趴在肃衷的腿上,呼哧着粗气,两只前爪不停地挠呀。

肃衷忍着疼,蹲下来搂住黄土,跟它脑门对着脑门,一边来回顶,一边呵呵地傻笑。

“看你俩稀罕的。”致易羡慕地望着肃衷和黄土逗乐。

“走的时候,把它带上。”

“啊?不行吧?这么远。”

“能行。”

“你爹你娘会同意?”

“肯定同意;去年我们走的时候,本来是要带它的,结果东西太多了就没带。”

“它有几岁?”

“有两岁吧。”肃衷想了想说:“我是去年春上,在往县城的路上拾的它;当时它可小了,在路边卧着发抖,都快不行了;我把它抱回屋了;不把它带走,我难过的很。”肃衷说着,把自己脑门在黄土的脑门上又咚咚地碰了几下。

“那好吧。”致易说着,过去摸了摸黄土的头。

肃衷家在山西村属于大户人家。他家的正门高大气派。大门两侧立着雌雄两个石狮子。据说那两狮子能辟邪纳祥。肃衷就是在那两个狮子的身上长大的。石狮子的跟前,还各长着一棵铜盆粗的大槐树。肃衷家没出事之前,每到饭时,村人们就会端着饭碗圪蹴在槐树底下连吃带谝。但现在,槐树底下连个人影影都看不见。

致易仰起头望着肃衷家高大的门楼,想起了自己老家那个陈旧的小院。他摸着雄狮头上一卷一卷的毛说:“肃衷,你家可真有钱呀。”

肃衷没理睬致易。他这会心情变得不好了——过去,这正院大门白天是从来不关的,但现在却紧闭着,就像是告诉你,在这个院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

大门一推,沉沉地开了。前院静悄悄。两个嫂子和自己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响声,肃衷不由得踮起了脚轻轻地向后院走去。

致易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猫着腰跟在肃衷的屁股后头。

穿过厅堂,来到后院,肃衷才听见父母的屋子里有算盘声。猛然间,他还想着是娘在算账呢。上房阴凉阴凉的,爷和婆的东屋房门紧闭着,父母的西屋门敞开着。肃衷一探头,就见大嫂盘着腿坐在八仙桌旁母亲坐的太师椅上算账。她左手摁在账本上,右手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两眼在账本和算盘间忙活。

“大嫂。”肃衷在门口轻轻一叫。

……

杨金织眼没抬,手没停,身子没动。

肃衷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会是该继续在门口再叫嫂子呢,还是该走进门。

致易悄悄扯了一下肃衷的袖子,下巴抬抬,示意肃衷进门去坐到靠南墙的椅子上。

肃衷眉头一皱,不痛快。……这是我的家!过去这屋子我都是端进端出的,现在咋进出都不气长了?但想归想,他的脚还是得轻轻地走到南墙边,像个生人似的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等大嫂召见。

致易随后也静悄悄地挨着肃衷坐下。

肃衷打量着屋里。他看到除了父母炕上那床绿缎面被子很扎眼很不舒服外,其它的都没咋变……她好像变了……肃衷正盯着大嫂脑后那个从未见过的烧蓝发簪乱想,算盘的噼啪声突然停了。他一顿,赶紧站起来叫了声大嫂。

致易也紧忙起身,望着肃衷大嫂的背影,恭恭敬敬的。

杨金织慢慢地拧过身,慢慢地抬起眼睛。在盯住肃衷后,她不动了。

没过几秒,肃衷就被大嫂盯得难受了。他眨巴眨巴眼皮,发现眼神没地方放,于是站在那里就像了个桩子。

致易拉住肃衷的袖子,把他拽的和自己一同坐下,然后又凑在他的耳朵根轻轻说:“说话呀。”

肃衷瞅了致易一眼,总算回过了神,也马上想起了父亲给自己交代的事。

“大,大嫂。”肃衷说话突然变得不利索了。“我,我大让我回来看看那些地卖了没有;如,如果卖了,就让我把,把钱带回去。”肃衷好不容易把父亲交代的话说完了。他浑身冒汗。

杨金织定睛地望着小叔子,细咪咪的眼睛眨都不眨,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地闭着。

肃衷脑袋上往下淌着的汗珠子越来越多,都快赶上村外小河里石头上淌过的水了。他用手背一会抹抹脑门,一会抹抹下巴。……咋回事?她咋了?干啥瞪着我?为啥不说话……肃衷在心里一边不停地问自己,一边暗暗发怵……突然,他脑袋里闪出了三个字:石头脸!过去,大嫂的石头脸,他曾听很多人在议论,但他从没在意过,也没多想过,因为大嫂的石头脸跟自己毫无关系。但现在,当他独自面对大嫂时,他才知道大嫂的石头脸果然可怕。肃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困窘。他在极其别扭和惶惑中,等待着大嫂赶紧说话,赶紧拿钱,他好赶紧离开。但是,屋子里安静的像佛堂,大嫂像尊泥像。当他再瞅大嫂时,竟然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身黑衣的大嫂,那张冰冷冷的眼神里,分明还藏着一束诡异的光。……聊斋!肃衷撒腿就往外跑。

后院,南城墙下的长工房门口,百顺和几个长工正圪蹴在房檐下拉话。肃衷跑出上房后门,一头冲到了百顺面前。百顺惊讶地张着嘴说不出话。

“百,百顺。”肃衷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望着百顺。

“你!你咋回来了?哈哈”百顺大笑着站起来,两只大手攥住肃衷的两个肩膀头一边摇,一边问。

肃衷只是点头。

“这是谁?”百顺看见了致易。

“进屋说。”

“走。”百顺拽住肃衷的胳膊就进了自个的屋。

长工房是土坯房,紧靠着南城墙,一溜六间,是偏院最后头的房子了。百顺住在顶西头的那间屋里。

肃衷一进门,就发现屋子变了样子。“你爹你娘呢?”

“你大嫂让他们都走了。”

“啊?为啥?”

“她说家境不好了,要减少吃饭的人;……你俩坐;我给你俩倒碗水喝。”

“嗯,不急不急;致易,快把点心给他;我估计他都闻见味了。”肃衷笑着说。过去从学校回家,肃衷身上只要还有钱,就一定会给百顺在县上买些点心带回来。他知道百顺一看见点心就不要命了。他就喜欢看百顺吃点心。

致易从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了三包点心,一一摆在桌子上。

“这可是正宗的西安德懋恭水晶饼。”肃衷说着把三封点心往百顺跟前一推。

百顺两眼放着光,紧盯住三包点心慢慢坐下来,一边嘻嘻笑着咂嘴,一边不停地搓着两只大手。

肃衷笑了说:“吃吧吃吧,你爹你娘都不在,这些都给你。”

百顺一把拽了点心包上的纸绳,呼啦着打开麻纸,然后抓起一块圆圆的点心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嘴里,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眉开眼笑。

“好吃不?”肃衷开心地看着百顺笑。

百顺嘴占着,使劲点头。

看着百顺一连把五块点心吞进了肚里,肃衷问:“让你爹走了,地里的活谁领头呢?”

百顺吞下一口点心,腾出嘴说:“我么。”回着话,他那两眼睛还不离点心包包。

“你?”肃衷难以相信。

百顺抬起了眼睛,说:“现在做活的人也少了,就剩下你刚见的那几个人了;……嗯,你大嫂给我加了工钱。”

“你娘也走了,饭谁做呢?”

“你二嫂。”百顺心不在焉的说着,手又伸到点心包里了。

肃衷摁住了百顺的手说:“别吃了;留着慢慢吃。”

百顺笑笑,缩回了手。说:“现在是你二嫂做饭。”

“咋能让我二嫂做饭呢?”肃衷瞪着眼睛。

“你大嫂说这屋里不养闲人。”

“我二嫂会愿意?”

“不愿意;那俩都不知道吵了多少架了;……你二嫂不行,整不过你大嫂。”

“我大嫂太阴了……”肃衷嘴里嘟哝着又想起了聊斋。他赶紧把话岔开,悄声问:“哎,咱三个挖得那个坑咋样?”

百顺笑了,压低声音说:“把那狗怂的腿摔断了。”

“是吗!?”肃衷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百顺一把捂住了肃衷的嘴。在他耳边说:“那狗怂现在是个跛子。”

肃衷腾地站了起来,高兴地在屋里拧着屁股跳来跳去。

致易靠在炕边望着他俩笑。

一会儿,肃衷突然站住,满脸疑惑地望着百顺问:“那狗怂现在还找咱家事不?”

“不找了。”

“为啥?”

“……”百顺不看肃衷,也不回答。

“你咋不说话?”

“……为啥,你还是去问你大嫂吧。”

肃衷愣住了。

“别让他去问了。”致易笑着对百顺说:“他刚从那逃出来。”

“我二嫂知道不?”肃衷问。

“应该知道。”

肃衷想了一下,扭头就出了门。

致易紧跟着也出去了。

百顺把打开的点心又匆忙包好,也跟着出了门。

王家的灶房靠着西边城墙。灶房的南墙外是上城墙的台阶,北墙外是一片菜地和几棵桃树、石榴树,斜对面是猪圈、鸡窝和一个很大的牲口棚。

肃衷还没有走到灶房,就0听见灶房里风箱的哐当声,和二嫂气冲冲地的喊叫声:“你能行你来呀!……太阳这么大,灶房把人能热死!就你知道在屋里凉快!我就不知道!”

是二嫂在跟大嫂吵架吗?肃衷蹑手蹑脚地走到灶房门口。他一伸头,看见大嫂靠在案板边上,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冷冰冰地在盯着门后灶台那的二嫂。肃衷看不见二嫂,但他可以清楚地感到门后二嫂那股热气腾腾的恼怒。

杨金织瞟了一眼小叔子,继续慢悠悠地进行着她和老二家的战事。“……我再说一遍,蒸馍必须蒸十笼;你要是再偷懒,就罚你三天不能吃饭。”杨金织这话说得像轻风似的,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感觉,但落地却能砸死人。可以肯定,老二家的如果不听话,必将会遭到三天没饭吃的下场。

这时,门后风箱的哐当声里混进了二嫂的嚎啕大哭。肃衷难过地拧过身。他很心酸。他不明白大哥的媳妇咋能变得一会像聊斋里可怕的鬼,一会又像刘邦家那个狠毒的吕雉。

“……你自己看着办。”杨金织给老二家的撂下这句话,就从肃衷身边飘走了。

肃衷望着大嫂的背影,迷惘地挠着头。

灶房里烟熏火燎。灶房门旁的窗子底下,黑乎乎的拐角处,一个三尺宽的大锅上摞着六层笼篦。笼篦外边一圈围着几块湿漉漉的大抹布,一股馍香味正随着抹布上的水气飘散在空中。香草哭着坐在灶台前的小青石墩上。她头上顶着一条发黑的手帕,左手拿着小铁铲往灶膛里添着炭灰,右手吃力地拉着大风箱。随着风箱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火苗跟着黑烟从灶膛里一下一下地往出冒。香草被熏烤着。她脸上又是汗珠泪珠,又是一道道的煤黑。

“二嫂。”肃衷叫了一声。

香草一扭脸,呆住了。她翻着眼珠子不动弹。

“二嫂。”肃衷笑望着香草又叫了一声。

香草忽然灵醒。她惊叫了一声“三儿”,丢下小铁铲和风箱,起身扑过去就抓住了小叔子的两只胳膊,那眼泪哗哗地往下淌。……自从公婆他们走后,香草就开始后悔。她原本以为杨金织说的那些话,能让自己以后的日子比少奶奶过得还舒坦。没成想,杨金织不但让她做饭和喂猪喂羊喂牲口外,还得下地干活送饭。那些活可是她在娘家和在婆婆跟前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呀。现在,她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疼。然而,最让她可气可恨的是,杨金织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就知道在屋里算账。香草心里不服气,忍不住时就跟杨金织吵。但她再怎么闹腾,杨金织都不理她。香草气极了骂杨金织‘死人脸!石头脸!’。每当在这个时候,杨金织才会冷冷地回一句:“你的家产还想不想要了?”杨金织一说这话,香草立马就蔫了——谁让咱不会认字算账呢,谁让咱当初听信了她的话呢,谁让咱的喉咙系系被她捏住了呢……香草真不知道有多么的恨自己,恨杨金织……这会儿,猛然见到小叔子,香草再也控制不住委屈了。她一边哭,一边问:“咱爹咱娘可好?”

“好着呢;大嫂刚才说你了?”

“她嫌我少蒸了四笼馍。”香草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说:“不是我不蒸,我是实在蒸不动呀;我也知道多蒸了省炭,可我一个人不行么;以前,咱娘给灶房还安顿两个人做饭呢;现在她就是要我一个人干;给她说过多少回,再顾个人来给我帮帮忙,她就是不顾;……唉,那就不是人!自己啥活都不干,就想把我累死。”

“灶房真热。”肃衷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透了的背心,又再看看二嫂。……二嫂真可怜,她原先白白胖胖的,这才一年天气就变得又黑又瘦了,额头上还多了那些纹纹,头发像一堆干草;要是二哥在,多好……

致易手里端着两包点心进来。

“二嫂,这是我娘给你买的水晶饼,西安德懋恭的,好吃很。”肃衷笑着从致易手中接过点心,捧着。

香草赶紧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把两只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使劲擦擦,这才伸手把两封点心接过来抱在怀里。

“二嫂,我问你个事。”

“先别忙;你俩帮我把笼一揭。”香草说着,过去把两封点心端端地摆在了案板边上,然后走到锅台前,揭去了笼篦上围着的几块正在腾着热气的大抹布,然后对肃衷说:“来,抬。”

“我来。”百顺一步跨进门,赶紧端笼。

肃衷和致易学着百顺的样子,把笼篦从大锅上抬下来也放在案板上。热腾腾的灶房顿时漫起了更浓的馍香味。肃衷吸着鼻子说:“香!真香!好久都没闻过咱蒲城的馍香味了。”

“这馍是麦面掺了豆面蒸的;那人不让纯吃麦面;你俩赶紧吃吧,肚子一定也饿了;百顺你也吃。”香草一边翻着笼篦上的馍,一边吹着被热气烫得发疼的手指头。

“我不吃;叫这俩赶紧吃。”百顺说。

肃衷跟致易一听这话,毫不客气拿了馍就掰开来,然后四处看。

“别看了,你俩找不着。”香草压低声音说完,走到墙拐角一个半人高的大瓮跟前,揭开盖子,从里边提出了一个小瓦罐,然后又从小瓦罐里取出一个小黑瓷碗,悄声说:“给;这是油泼的一点辣子,怕让那人知道,在这藏着呢。”

“哈,怪不得我找不到,原来你又换地方了。”百顺笑着说。

“辣子她也不让吃啊?”肃衷挣着大眼问。

“干辣面让吃,油泼的不让;……你们赶紧吃吧,别叫她看见了。”

肃衷跟致易不再说话了。俩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功夫八个馍就不见了。

“三儿,你回来打算住几天?”

“我看情况呢”肃衷咽下最后一口馍,伸着脖子说。

“哦。”

“二嫂,你知道吕迩玖这个人不?”

香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抢咱家麦子,砸咱家铺子的人就是吕迩玖,这事你知道吧?”

“后来知道的。”

“我跟咱爹咱娘走了之后,吕迩玖还找过咱家的事么?”

“那找啥呢;那人早把吕迩玖都摆平了。”

“摆平了?她咋摆的?”

“我听村上人说的;……你过来;我给你说。”香草把肃衷叫到跟前,贴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你们走了没多久,那人就去找吕迩玖了;听说给了吕迩玖一百亩地;吕迩玖答应不再找事了。”

肃衷愣住了……

“你知道你跟咱爹咱娘的那些地,为啥卖不出去么?”

肃衷睁大了眼睛……

香草朝上房那边努努嘴,说:“都是她使得坏。”

“啥!?”

“可不是;咱娘跟人前脚说好,她后脚就跟出去搅黄,就是想逼你们赶紧走,然后把你们的地弄到她手里;听说给吕迩玖的地,就是你跟咱爹咱娘的那些地。”

肃衷的眼睛越瞪越大。他觉着有一股气从肚子猛往头顶涌。没等香草再说啥,他忽一下就冲出了门。

肃衷冲进上房西屋时,杨金织正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等他呢。肃衷这会已经忘了聊斋。他涨红着脸,大吼道:“大嫂,你为啥要把我们的地给吕迩玖?你还是不是王家的人?”

杨金织望着小叔子,纹丝不动。

“你说话呀!你还是不是王家的人?”肃衷又吼道。

杨金织依旧不作声。

“你!你!你……”肃衷气急地跺着脚在屋里转圈圈。他倍感无奈,最后痛心地大叫了一声:“大哥!”便圪蹴在地上抱住头放声大哭。

致易跟百顺进来拉起肃衷。肃衷推开他俩,指着杨金织哭吼道:“你,你,你怎么对得起我大哥……”

杨金织静静地望着小叔子。

百顺和致易想把肃衷拉出去。肃衷挣扎着不走,继续哭喊道:“杨金织,你听着!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认你这个大嫂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杨金织的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这一刻,肃衷绝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他不得不再回山西村,不得不面对杨金织,无比心酸和委屈地再叫一声‘大嫂’……

夜里,吕迩玖家着火了。火光染红了整个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