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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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家院子咋还种的菜?”任妈一进王家大门就看见了小花园里的菠菜、葱和韭菜。她十分惊讶。在任妈的印象中,城里人家的院子种的都是花花草草。

“哦,没有事,打发时间呢。”沈卿睿一笑问:“你屋地里的麦子这会都返青了吧?”。

“你还知道麦子返青?”任妈瞅着沈卿睿的后背,心里更是惊讶。

“看你说的,我咋能不知道麦子返青么。”沈卿睿笑着说。

任妈不明白的摇着头,跟着沈卿睿进了二门。

家里来了生人,被绳子拴着的‘黄土’在后院不停地叫着。

“你还养的狗?还有那么多的鸡?”任妈站在后院门口,惊讶地望着。

“唉,差心慌呢。”

进了上房,任妈坐在客厅的八仙椅上,稀罕地东瞅西望。

沈卿睿给任妈端来茶水,然后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说:“你先喝点水;一会我给你做饭。”

任妈端起茶杯,压低声问:“你家男人不在?”

“都走了好几年了。”

“哦;我男人也都走了都快二十年了。”

“你一直守寡?”沈卿睿瞪大了眼睛。

“那可不。”

“那你咋不改嫁呢?那年闹‘五四’,我儿子说寡妇可以再嫁的。”

“唉,寡妇再嫁,丢人;再说还有一儿一女呢;你几个娃?”

沈卿睿一愣,说:“一个儿子。”

“哦,你还好,拖累少;娃呢?”

“在广州上学呢。”

“广州?广州在哪?”

“哦,远得很;我也不知道在哪。”

“娃不回来吗?”

“唉,有时候放假回来,有时候来信说忙得很,就不回来了。”

“那你平时就一个人在家?这么大个院子?”任妈难以想象。

“哦”沈卿睿苦笑了一下,说:“咱俩擀面吃吧?”

“行;我给咱擀。”

“我来;你歇着;你留着劲还要走路呢。”沈卿睿笑着站起身。

“路都走惯了,不累。”任妈说着一边挽袖子,一边跟着沈卿睿往外走。

厨房里,沈卿睿从瓮里舀了两碗面,倒在案上的和面盆里。任妈拿起挂在水缸沿上铜水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说:“我来。”然后就麻利地和起面来。

“我种的有韭菜呢,还收得有鸡蛋,咱就炒个韭菜鸡蛋,咋样?”

“美得很!”任妈开心地说。

沈卿睿笑着到前院割韭菜去了。

任妈一边和着面,一边打量着城里人的灶房。她不知为啥总感觉在这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的自在。

沈卿睿手里攥着一把韭菜进来,看见任妈已经把面和好了,笑着说:“你就是麻利。”

任妈从沈卿睿手里接过韭菜,说:“好了,你现在啥都不用管了;我来做;你就等着吃吧。”

“好啊。”沈卿睿好开心,说:“平时就一个人,有时候懒得连饭都不想做了。”

“是呀,一个人吃饭就不香。”

“你以后莫事就来,跟我做个伴;我看咱姊妹俩蛮有缘分的。”

任妈笑了说:“我咋也是这感觉;哎,我还不知道咋叫你呢?”

“我姓沈,叫沈卿睿;我肯定比你大;你就叫我沈姐吧。”

“沈姐。”任妈笑着说:“我还真没有个姐呢。”

“那好呀;以后咱俩就做个干姊妹吧。”沈卿睿站在案板跟前,开心的看着任妈擀面。

“好啊;我以后每次进城都来看你;再给你带些咱乡下的好东西。”

“太好了;我也再不寂寞了。”

客厅的八仙桌上,摆放着两个精致的玻璃小瓶,里边装着酱油和醋;两个白色的细瓷小罐里装着盐和味精;另一个大点的棕红色细瓷罐里,装得是被油封住了的油泼辣子;那盘韭菜炒鸡蛋在冒着香气。

任妈看着桌上的这些东西直咂舌。

沈卿睿拿起酱油瓶,给任妈碗里倒了点,又给自己碗里的倒了点。

“这是啥?”任妈愣愣地望着黑乎乎的酱油问。

“酱油;放点好吃。”沈卿睿微笑着说。

“酱油?没见过;我们乡下人吃面,也就是倒点醋,放点盐,都不知道酱油是啥东西。”

任妈揭开味精罐的盖子,又问:“你这盐咋这么细?”

“那是味精;这个罐里是盐。”沈卿睿笑着用筷子头点着盐罐罐说。

“味精?味精是啥东西?”

“味精嘛,我也不知道是啥东西;那是去年我儿子从广州回来买的;他说那叫味精,是从东洋传过来的;炒菜调饭时放一点味道好;我吃了,不错;给你也放点尝尝。”沈卿睿说着,用筷子夹了点味精,放在任妈的碗里。

任妈一边拌着碗里的面,一边喜滋滋地说:“我在你这真是长见识了;我们乡下人吃面,炒个葱花都不得了了,哪还见过啥酱油咧,味精咧。”

“那今天你就多吃两碗。”沈卿睿乐呵呵地说。

任妈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那我是不是也太没成色了。”

“胡说呢;你吃得越多,我越高兴;吃吃吃。”沈卿睿说着,用筷子敲着任妈的碗沿。

一碗面吃完后,沈卿睿感慨地说:“今天这碗面,是我这两三年来吃得最香的一碗面。”

“把碗给我,我给你舀碗面汤去。”任妈接过沈卿睿的碗,起身向厨房走去。

沈卿睿瞅着任妈的背影,心里热乎乎的。

任妈把厨房收拾完了后,一边捋着挽起的袖口,一边走到客厅对沈卿睿说:“姐,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沈卿睿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座钟说:“哦,都三点多了,你也是得走了。”说着,她指着桌子上的三包东西说:“这两包是木耳和黄花菜,你拿回去吃;做麻食啥的,取出来一点用开水泡泡,洗净了跟白菜萝卜炒在一起,拌在麻食里好吃得很;那一包是城里最好的点心,拿回去磨磨牙吧。”

任妈目瞪口呆,说:“你这东西我都没有见过;再说了,我在你这儿,咋能连吃带拿呢。”

“傻妹子,这有啥嘛;你以后再来,把你的好东西给我也带点不就行了。”

“哦哦;那也是,那也是。”

沈卿睿一直把任妈送出了长乐门,又看着任妈一路往南走了,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往回走。

任妈走到村口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筘吉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老远看见母亲就赶紧迎了上去。她一边把母亲胳膊上的篮子取下来跨在自己的胳膊上,一边说:“娘,你咋才回来嘛?把人等得急的,还想着你会不会出啥事了。”

任妈笑笑说:“娘今天碰见好人了。”

“啥好人?”筘吉好奇地问。

“走,回去说。”

任妈家住在村街道的北边,是个三开间二进院,街门朝南居东。任家院子没有上房。任妈从嫁到这里,就住在街房中。任家的街房是两边流水的‘安间房’。三开间靠最东头的那间是大门过道,另外两间是套间。外间是客房,里间是任妈的内室。这两间房的后墙临街,上边各有一个二尺见方的小窗户。窗户开的很高,窗棂木质结实,间距很小,上边糊着双层麻纸。任妈住的外屋陈设简单,只放有一个棕黑色的八仙桌,桌子的漆皮不知从哪年开始已慢慢脱落,变得斑驳粗糙。桌边两把没有上过漆的木头椅子,由于年代久远,已经变得油黑锃亮,没有了木头本色。屋子两边各摆着两个长条凳。进门的左前方转角处摆放着任妈的佛龛。里屋靠院子那边的窗户下,是任妈睡的土炕。炕的一头摆放着一个很有年代了的炕柜。炕柜两两对开的四扇小门上刻着花鸟鱼虫。两扇炕柜的小门,都被任妈用黄铜横开锁紧紧地锁着。钥匙挂在任妈的裤带上。家顺对母亲的炕柜十分好奇,总想知道里边究竟锁着什么好东西。炕柜的旁边紧挨着炕沿放着一个凳子。有时来的人,就坐在这里跟坐在炕上的任妈说话。炕的对面是一个两米长的大板柜。板柜颜色棕黑发亮,里塞满了衣服、布、棉花等等。板柜里的东西越满越珍贵,女主人的心里就越踏实越满足。板柜的锁子跟炕桌的锁子是一样的,钥匙也都挂在任妈的裤带上。家顺同样对母亲的板柜也充满好奇。只要逮住机会,他就会偷偷往里边瞄上几眼。但他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板柜里究竟都藏着些什么好东西。

家顺住在西厦房。从媳妇死后,家顺的屋里就没有齐整过,炕上的被子从来不叠,换洗的衣服乱七八糟撇一炕。他那个成婚时才做好的板柜,里边的东西早已被他翻成了鸡窝。任妈很少进儿子的屋子。她嫌难闻。家顺的屋子都是筘吉抽空帮他拾掇。筘吉如果顾不上,家顺就能让他的屋子一直乱下去。

家顺北隔壁的那个屋子,是专门用来存放粮食的。屋子里没有炕,靠最里边的墙下,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几口大缸和几个陶罐,里边装满了新收的麦子和陈年苞谷等。在另一面墙下架着的木板上,堆放着几个缝着补丁的鼓鼓囊囊的粮食桩子,和大大小小的布袋。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是一家人赖以活命的东西。有这些东西在,一家人心里不慌。门上的钥匙自然也都拴在任妈的裤带上。

筘吉住在东厦房。跟家顺的屋子比,筘吉的屋子简单、洁净、舒适。筘吉的炕上放着一个纺车。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纺车慢慢转动,发出轻柔有节奏的嗡嗡声,可以把全家人哄睡着。筘吉的织布机放在一进门的地方。那是她最珍爱的东西。它不仅仅可以用来赚钱养家,还可以承载筘吉所有的情感。当筘吉快乐的时候,织布机的哐当声是轻快的。当筘吉难过的时候,织布机的哐当声是沉重的……

任妈走进屋,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不住地回想着和沈卿睿待的这半天。

“娘”筘吉端着瓦盆进来说:“娘,你先洗脸;我给你热饭去;我上午拔的马齿笕,蒸的菜团子。”筘吉说着,把瓦盆放在了地上就要出门。

“不用了;娘吃过饭了。”任妈一边脱着出门穿的外罩,一边喜滋滋地说:“娘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筘吉好奇地坐在板凳上,望着娘蹲在地上洗脸,心想:娘今天遇见谁了?看把她高兴成这个样子了。

“你哥呢?”任妈拧了手巾,边擦着脸边问。

“不知道。”筘吉摇摇头。

“在这呢!”门外突然传来了虎生虎气地一声喊叫。

任妈没好气地瞪着进门来的儿子说:“又浪到哪去了?”

“莫到哪,就在隔壁跟四爷谝呢;听见你回来了,赶紧就往回走。”家顺冲着妹子做了个鬼脸,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刚刚坐下,就抬起腿把右脚蹬在了椅子上,顺手就在口袋里摸旱烟锅了。

筘吉瞪着哥哥,知道他又在撒谎。

“筘吉,给娘倒点水来。”任妈说。

“哦,我都忘了。”筘吉说着站起来就往灶房去了。

“娘,你今儿浪到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家顺嘻嘻哈哈地又逗娘开心。

任妈瞪了儿子一眼,说:“老是莫正形。”

“娘说她今天遇见好人了。”筘吉端着茶壶进来说。

“啊?好人?”家顺的眼睛瞪得像茶碗大,问:“啥好人?”

“也就是一个比我大点的老姐。”

“哦,我还以为是谁呢。”家顺一脸失望。

“娘,那人有多好?”筘吉就想知道是谁让母亲那么高兴。

“她是个城里人,烧香的时候把腰扭了;我就去把她扶了一把,结果就认成干姊妹了。”说到这,任妈笑了。又说:“那老婆人好得很;硬是把我叫到她家吃了顿饭,临走还给拿的啥木耳和黄花菜。”

“木耳?黄花菜?在哪?”筘吉问。

“就在我那篮篮里;你去看。”

筘吉赶忙在门后把母亲篮篮里的手帕揭开,拿出里边的三个麻纸包放在桌子上,一一解开看,然后说:“娘,你咋能要人家的东西嘛?”

“唉,我不想要的;可我那干姐硬是要给,还说我再进城去把咱家的好东西也给她拿点。”

“哦。”

“点心!”家顺一看见点心忙伸手过来。

筘吉啪得一下在哥哥的手背上打了一巴掌,说:“娘还莫吃呢。”

家顺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给娘拿呢么。”

“让他吃吧。”任妈心疼儿子。

筘吉给哥哥拿了一个,又给母亲拿了一个。

“你也尝尝;人家说这是城里最好的点心。”任妈又心疼地看着女儿说。

“就是好吃。”家顺一个点心已经下肚了。他又伸手去拿第二个了。

筘吉瞪了哥哥一眼。

家顺故意不看妹妹。

“娘,那两是啥嘛?”筘吉右手拿着点心,左手摊开手掌接着点心渣,眼睛望着桌子上的东西问。

“那个黑的是木耳,那个黄条条是黄花菜;我那干姐说,做麻食的时候,把那两个都捏点拿开水一泡,洗净了跟白菜萝卜一炒,说好吃得很;哪天我给咱做了吃,尝尝是啥味。”

筘吉笑了说:“娘,你再去你干姐家,就把我织的布给她拿上。”

“娘,你那干姐屋里是干啥的?”家顺问。

“男人都死了好几年了;有一个儿子在啥地方上学;屋里平常就她一个人。”

“她屋肯定有钱很吧?”家顺问。

“嗯;可有钱顶啥用,没有人,日子还不是过得清凉的。”

“娘,你以后再进城,就多陪陪她,不用着急的往回赶。”筘吉觉着母亲认得那个干姐咋那么可怜。

“嗯”任妈也是那么想的。

“娘,能认个城里的干亲也蛮好的。”家顺说。

任妈瞪着儿子说:“你啥意思?”

“没有啥意思;我就是说你以后进城也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嘛。”

“以后再去了,我就帮她做点啥,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任妈想着自己还有啥能帮沈卿睿的。

“娘,我还可以帮你干。”筘吉说。

“哦,也是的;下次去我把你领上,一个是去认认门;再一个,我做不了的活,你去干。”

“娘,有啥搬梯子上房的出力活,我去。”家顺说。

“唉,我那干姐虽说有个儿子,但指望不上。”

“我就给她当个儿子吧。”

“也真难为你有这好心。”任妈被儿子感动了。

“娘,她儿子多大了?”家顺问。

“好像比你小点,比筘吉大点。”

“上学去了?在哪上学,都顾不上他娘?”家顺想不通。

“在……在啥广州;说是远得很;走一趟路上就得十来天。”

“是够远的了。”家顺嘟哝着。

“那他上学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咱村子就能念书。”筘吉说。

“你懂啥!”家顺白了妹妹一眼说:“人家那上的是高一等的学校。咱村上那是啥嘛,教你认得几个字就行了。”

“我想念书。”筘吉突然说。

“啥?”家顺的眼睛又瞪成了茶碗。“你个女子娃想念书?”

“咋?我就是想念书。”筘吉小声嘟囔着。

“我问你,你念书干啥?”

“不干啥。”筘吉声更小了。

“哈哈……”家顺嘲笑妹妹说:“你是不是嫌咱家的钱花不完了?”

筘吉瞪了哥哥一眼没有吭声。

“别笑话你妹子了;你要是想念书,我还高兴死了呢。”任妈对儿子总是不满。

“我就不念书;有念书那功夫,我还不如给人去扛活挣俩钱呢。”

“人家念书的人,就是有本事么,还可以挣大钱。”筘吉反驳哥哥说。

“咦?你咋知道?”

“四爷说的。”

“那你也想念书挣大钱?”

“我……”筘吉突然顿住了。筘吉绝没有想着去挣钱,但就是不知道为啥那么想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