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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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滚滚人流

曼内特医生的住所非常静谧,位于一个僻静的街拐角,离索霍广场不远。自打那次叛国案的审判结束之后,时光荏苒,已过去了四个月,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也逐渐消散了。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贾维斯·洛里先生从他居住的克勒肯韦尔大街出发,穿过一条条阳光明媚的街道前往曼内特医生家吃饭。经过几次深入的业务交往之后,他和医生已结为好友,于是他经常到医生的那个位于僻静街拐角的家中去,这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乐趣。

在这个晴朗的星期天的下午,他早早地就出发朝那儿走了,这完全出于三个习惯性的原因:第一,每逢晴朗的星期天,在晚餐之前,他总是与医生和露西一起外出走一走;第二,如果是天气糟糕的星期天,他习惯到他们家去,像家里人一样享受天伦之乐——聊天、读书和观看窗外景色,共度一天的时光;第三,如果他心里有些纠结,存在着难解的症结,而医生家里那温馨的气氛可以为他排忧解难。

在伦敦,再也找不出比医生所住的这一街角更为古朴雅致的地方了。这儿没有车水马龙的大道,只有一条风景优美的林荫道伸展在医生家的门前,洋溢着闲适、温馨的气氛。那时,牛津道以北基本没有人家,树林茂盛,野花烂漫,田野里到处都有盛开的山楂花(此情此景如今已不复存在)。因而,在索霍区荡漾着一种自由自在的乡村气息——这种气息有别于四处漂泊、无家可归、在街头乞讨的流浪儿所熟悉的那种气息。一眼望去,南边不远处有一些漂亮的围墙,墙头上挂着熟透了的桃子。

上午,夏日灿烂的阳光也会照进这一街角。不过,即便别的街道酷热难耐,这儿却是一片阴凉——离此不远就是刺眼的炎炎日光。这是一个凉爽、幽静而怡人的角落,一个洞天福地,一个远离喧闹市区的宁静港湾。

在这样一个停泊之地,应该有一条宁静的小船,而医生的家就是这样的小船。他家在一幢静谧的大房子里,分上下两层。白天,这里的人都在干自己的事,但极少听见声响,而夜间更是寂静无声。住宅后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树上一片翠绿。庭院的后部连接着一幢楼房,据说有人在那幢楼房里制造教堂的大风琴,有人在里面雕镂银器,而且还有一位神秘的巨人在打造金器——这位巨人把一条黄金胳膊从前厅的墙壁上伸出来,似乎在以此警告人们:他已把自己打造成了金器,谁要敢来,也会被制成金人。这些工匠,或者据说住在楼上的一位单身房客,还有一位默默无闻的马车饰品制造商(此人在楼下设有账房),全都静悄悄的,没人听见过他们说话,也没人见过他们的面。这儿与世隔绝,只偶尔可以看到有哪个工人走错路闯了进来,一边穿外套一边急匆匆走过大厅,或者看到一位陌生人进来探头探脑地窥视,有时还可以朦胧地听见叮当叮当的敲击声,或者瞧见那个黄金巨人把大拇指伸出来。但再怎么说这些都是例外,而不变的则是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的叽喳声以及屋前街角里的回声——这种声音始终存在,贯穿于每一星期、每一天。

曼内特医生在家中接诊。慕名者纷至沓来,而他的身世在坊间流传,这更增加了他的知名度。他渊博的医学知识、敬业精神以及高超的医术也为他召来了许多的求医者,因而他的收入足够他的开销。

这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贾维斯·洛里先生来到这个僻静的街角,按响这户宁静人家的门铃时,对以上的情况早已了然于胸。

“曼内特医生在家吗?”

“马上就回来了。”

“曼内特小姐在家吗?”

“马上就回来了。”

“普罗斯小姐在家吗?”

普罗斯小姐可能就在屋里,可是来开门的女仆首鼠两端,不知道普罗斯小姐是否愿意让她告诉来者她在家。

“这里就像我自己的家一样,”洛里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看看吧。”

医生的女儿对她出生的国家虽说一无所知,但她显然从它那儿继承了一种极其实用、极其令人愉悦的能力:少花钱,多办事。于是乎,他们家里的家具摆设虽然简单,却点缀了许许多多的小装饰,不贵重,却很有情趣,叫人看了赏心悦目。房间里的每一件装饰品,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全都布置得当、色彩和谐——典雅的格调以及细节的精妙安排,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位小女主人心灵手巧、眼光独到、品位高雅。每一件东西都叫人喜欢,都会叫人联想到这位可爱的小女主人。洛里先生环顾四周,而那些椅子和桌子似乎都带着某种他十分熟悉的特殊表情,询问他对这样的布置是否满意。

每一层楼房都有三个房间,连接各房间的门敞开着,以便让室内空气充分地自由流通。洛里先生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观察着各个房间的摆设,觉得它们都是那样相像,那样有品位,不由得脸上浮现出了愉悦的笑容。最别致的要算露西的房间,里面有小鸟、鲜花、书籍、书桌、工作台和水彩画匣。第二个房间是医生的诊疗室,也充当餐室,而第三个房间是医生的卧室,时时可以听到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树叶在窸窣作响,看得见梧桐树那婆娑的树影,墙拐角放着弃而不用的制鞋匠的凳子和工具(这些工具曾经摆放在巴黎近郊圣安东尼街区那家酒馆旁边一幢阴暗楼房第五层的阁楼里)。

“真不明白,”洛里先生眼睛看着那凳子和工具,嘴里说道,“这些东西会让他回想起过去的苦难,何必要保存!”

“这有什么不明白呢?”突然有人问道,吓了他一跳。

问话的是普罗斯小姐,一个举止粗放、红脸膛的女人,两手结实有力。自从那次在多佛的皇家乔治旅店相遇之后,二人现在已成了故交。

“想不到……”洛里先生刚开口说话,就被对方打断了。

“得了吧!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普罗斯小姐一插嘴,洛里先生就不说了。

“你好吗?”普罗斯小姐接着问候道,声音冲冲的,却表达了一种意思——她对他并无恶意。

“我很好,谢谢你。”洛里先生温和地回答道,“你好吗?”

“没有什么可夸耀的。”普罗斯小姐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普罗斯小姐说,“我家的那个千金实在叫人操心。”

“真的吗?”

“天呀!你能不能说点别的,不要老是说‘真的吗’,这会叫人烦死的。”普罗斯小姐毫不留情地说(其实,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那么,的确是这样吗?”洛里先生说——这样说也算是一种更正。

“的确是这样的。情况简直糟透了,”普罗斯小姐回话说,“只是现在稍微好了一些。反正我都把心操碎了。”

“为了什么事情操心呢?”

“有几十个家伙根本配不上我家千金,却死乞白赖跑上门追求,这让人生气。”

“有几十个来追求?”

“有上百个呢!”普罗斯小姐说。

这位女子就是有这么一种特点(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以前有,以后还会有):她的说法一旦遭到质疑,便会信口开河地夸大其词。

“天哪!”洛里先生说——这算是他所能想得出来的最妥当的说法了。

“我一直跟我的小亲亲生活在一起,或者说她随我一道生活吧,还付我工钱。其实,她没必要给我钱。你完全可以相信:即便一分钱不给我,我也是可以养活得起自己和她的——即便是从她十岁那么大开始,也是可以养活得起的。真是太难了!”普罗斯小姐说。

洛里先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太难了,于是便含蓄地摇了摇头——每当遇到尴尬的情况,他就将脑袋摇上几摇,以此作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

“三教九流,不管是什么人,压根就配不上我的小宝贝,也削尖脑袋往这儿跑。”普罗斯小姐说,“当初是你开的头……”

“是我开的头,普罗斯小姐?”

“不是你吗?是谁让她父亲复活的?”

“原来如此!如果那是开端的话……”洛里先生还没把话说囫囵,就又被对方打断了。

“不是开端,还是结局不成?自打你开了那个头,局面就非常难以应付了。不是我硬要挑曼内特医生的毛病,反正他不配有这么出色的女儿——这也不能怪他,因为换上谁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束手无策的。那么多的人蜂拥而至,登门拜访,怕的是会夺走我家千金对我的爱,这实在叫人心里感到难过。”

洛里先生知道普罗斯小姐是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但同时也知道她表面看上去古里古怪,其实坦荡无私(这样的人只有女性中才有),可以为了纯真的爱和敬仰而甘愿屈身为奴,献身于她们已失去的青春,献身于她们从未有过的美丽,献身于她们从未有足够运气获得的成就,献身于从未出现在她们自己昏暗生活中的灿烂希望。他见多识广,很清楚这种全心全意的忠诚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品质,脱离了低级趣味,没有任何唯利是图的成分,令人不胜敬佩——这是他的衡量标准,差不多也是所有人的衡量标准。在他的眼里,普罗斯小姐更接近于下凡的天使,觉得许多女子由于自然和人为的原因虽然比她社会地位不知要高出多少倍,虽然那些人在台尔森银行里有存款,但并无一人能在这方面与她媲美。

“我的弟弟所罗门如果没有在人生道路上栽过跟头,他还是可以配得上我家千金的。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配得上,将来也不会有的。”普罗斯小姐说。

其实洛里先生打听过普罗斯小姐的家史,知道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狼心狗肺的坏东西,为了做投机生意曾经骗取了她的一切,使得她一贫如洗,陷入贫困的泥潭,但对此他竟毫无悔意。普罗斯小姐对所罗门的忠诚和信赖(她把那种行为轻描淡写地归于轻微的过失),被洛里先生所看重,因此加深了对她的好感。

“鉴于此刻没有旁人在跟前,再加上我二人都是直来直去的人,我想问你一句:医生同露西聊天的时候是不是从来不提他在阁楼里做鞋的那段日子?”洛里先生随普罗斯小姐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然后启口问道。

“是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把做鞋用的板凳和工具保留在身边呢?”

“那是另一回事!”普罗斯小姐无奈地摇摇头说,“我说他不提,但并没有说他心里不想那段时光。”

“依你看,他是不是经常想呢?”

“是的。”普罗斯小姐说。

“你能想象……”洛里先生刚一开口,就又被普罗斯小姐打断了。

“我从不想象任何事情,恕我没有这种能力。”

“容我换一种说法:据你推测……你是不是有时对事物进行推测呢?”

“是的,有时会的。”普罗斯小姐说。

“据你推测,”洛里先生继续说道,明亮的眼睛微微含笑,友善地看着她,“曼内特医生是否有他自己的看法,而多年来把他受迫害的原因深埋在心中,也许甚至还三缄其口,从不提迫害人的姓名?”

“除了我家千金告诉我的情况之外,对此事我不做任何推测。”

“那么,你家千金是怎么说的?”

“她认为情况正是如此。”

“我问这问那,你可别生气呦。我只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办事员,大脑迟钝,你也是替他们家办事的人,应该懂得这些。”

“你大脑迟钝吗?”普罗斯小姐平静地问。

洛里先生觉得不该故作谦虚,如此埋汰自己,于是急忙回答道:“不,不,不,当然不是的。还是言归正传吧,咱们大家都知道曼内特医生明明蒙受了不白之冤,可他又对此缄口不提,难道这不叫人感到奇怪吗?我并不是要他向我打开心扉,虽然他和我多年前就有生意上的往来,现在交情也不浅,而是说他应该向他那个漂亮的女儿敞开心扉。他们父女俩是那般彼此依恋,难道不是吗?相信我,普罗斯小姐,我同你谈论这个话题并非由于好奇,而是由于深切的关心。”

“很好!不瞒你说,据我所理解:悲惨的往事,最好不提。”普罗斯小姐被洛里先生那略带歉意的语气所感动,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害怕接触这个话题。”

“害怕什么?”

“我觉得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还不是怕那段悲惨的回忆!那段往事会叫他感到迷惘,会产生自我迷失的现象。一旦这种现象出现,他就会丧失意识,不知道怎么会自我迷失,也不知道怎么又会恢复正常。大概正是由于这种情况,他才会三缄其口。”

这几句话点醒了洛里先生。只听他说道:“此言不虚。回忆那段往事的确很可怕。不过,我仍有一个疑问,普罗斯小姐:曼内特医生常将那苦闷压抑在心头,这对他有好处吗?说真的,正是这个问题以及我心里有时候出现的不安情绪,才使得我今天和你有了这推心置腹的谈话。”

“真是没办法呀!”普罗斯小姐摇了摇头说,“一触动这根弦,他的情绪立即就一落千丈。触不得呀!无论如何都触不得!有时候,他半夜三更起来在他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我们可以听见头顶上有他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家千金知道他在回忆往事,在想象着他在自己的囚室里走动。遇到这种情况,她就跑到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走完一圈又一圈,直至他平静下来。然而,至于他如此心神不宁的真实原因,他却对女儿只字不说。女儿也觉得最好不去揭那块伤疤。于是,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在屋子里踱步,走啊走的——最后,女儿终能用爱和陪伴帮助他恢复正常。”

虽然普罗斯小姐矢口否认她有想象力,但她反复描绘“踱步”的情景,说明她心里很悲伤,有一种痛苦的情绪萦绕于心间——这恰恰能证明她是有想象力的。

上面提到过:曼内特医生家所处的那个街拐角是个神奇的地方,只要有动静,就会有回音响起。此时那儿响起了脚步声,就好像是对普罗斯小姐所说的那种“踱步”的回应。

“他们回来了!”普罗斯小姐说道,同时站起身结束了这次谈话,“等着瞧吧,上百个人会接踵而至!”

若说这个街拐角,实在奇妙,果真有听声传声的功能,就像长着顺风耳。洛里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前,听着那父女俩的脚步声,等待着他们出现,可左等右等不见来,仿佛永远也走不到跟前来了似的。那脚步声时隐时现、时近时远,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好像远在天边。但不管怎么说,那父女俩终究还是出现了——普罗斯小姐正站在临街的大门口迎接他们。

普罗斯小姐的样子真是值得一观,只见她红红的脸上满是喜色,却又故作严肃庄重,陪她的小宝贝上楼,接过那个宝贝的帽子,用自己的手帕掸一掸,再用嘴吹一吹,拂掉帽子上的灰尘,然后折叠好宝贝的披风准备收起来,还不无自豪地摸一摸她的秀发,那股得意的劲儿,就好像一个天姿国色、仪态万方的女子在抚弄自己的头发。她的宝贝也是一脸喜色,拥抱她,感谢她,还娇嗔地怪她不该为自己如此忙乱——不过,曼内特小姐说这话时只敢使用开玩笑的语气,否则普罗斯小姐一伤心,就会躲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偷偷流泪去了。医生本人也高高兴兴的,在一旁望着她俩,说普罗斯小姐简直都把露西惯坏了。他嘴上这么说,眼神和说话的腔调却表明:他和普罗斯小姐一样宠爱露西,只要有可能,他的宠爱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洛里先生也乐呵呵的,戴着他的那个小小的假发,满面生辉,心里在感谢他的命运之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单身一生,到了垂暮之年却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不过,刚才听普罗斯小姐预言说上百个客人会接踵而至,洛里先生等来等去也没见那些人露面。

吃饭时间到了,而普罗斯小姐所说的那上百个客人仍不见踪影。在这个人数不多的小家庭里,锅碗瓢勺的事物由普罗斯小姐一手承办,她在这方面可谓游刃有余。她厨艺高超,用的食材极其简单,做出的饭菜却色香味美,一半英国风味一半法国风味,算得上一绝。她在交友方面讲求实际,经常到索霍广场和邻近地区寻找穷困潦倒的法国人,给他们几个先令或者半克朗,就能得到一些烹饪秘方。从这些败落的高卢贵族儿女手中,她学会了一手绝妙的烹饪艺术,使得家里的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仆大为佩服,怀疑她是个女魔术师,或者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从花园里取来一只鸡、一只兔子或一两棵菜,就可以将其变为美味佳肴,想怎么变就怎么变。

星期天,普罗斯小姐和医生同桌用餐,但在其他时候,她却坚持要自己吃,吃的时候不分钟点,有时在厨房里吃,有时则在楼上她自己的房间吃(那是一个蓝颜色的房间,除过曼内特小姐,旁人不得入内)。今天请洛里先生来,曼内特小姐满面春风,说出的话非常得体,让普罗斯小姐心情愉悦,所以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开心。

这天天气闷热。晚餐后,露西提议为洛里先生拿上酒,大家到梧桐树下坐在露天地里纳凉。由于露西是全家的中心,事事都听她的,于是众人便去了那里。露西拎去了酒,并亲自为洛里先生斟酒,让他的酒杯常满。大伙儿坐在树下谈天说地,而那幢房屋像一个神秘的人物在旁边望着他们,头顶上则有梧桐树的树叶在窃窃私语。

当他们坐在树下聊天的时候,那“上百个客人”仍未出现。达尼先生却登门来访了(只有他这么一个客人)。

曼内特医生友好地接待他,露西也热情洋溢。可是普罗斯小姐却不知怎么突然之间抽搐症发作了,头和身体抽着疼,于是便进屋去了。她的这种病经常发作,她曾对比较亲近的人说这是“痉挛症”。

医生精神焕发,显得格外年轻——这种时候,他和露西看上去是那么相像。父女俩坐在一起,露西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形成了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这场谈话海阔天空、内容丰富、气氛活跃,持续了很长时间。当谈到伦敦古建筑的时候,达尼先生就这个话题问了一句:“曼内特先生,你仔细观察过伦敦塔吗?”

“我和露西去参观过,但只是随便看了看,觉得那座塔是名胜,其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恐怕记得:我也是去过那儿的。”达尼微笑着说,但脸上由于愤怒有点发红,“去是去了,但身份不同,不是去参观的,却了解了一些内幕。在那儿,有人告诉了我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情?”露西问。

“在进行某项改建工程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个老式的地牢,建造于许多年以前,已经被人遗忘了。曾在地牢里关押的囚犯在墙壁的每块石头上都刻了字,有姓名、日期,也有怨言和祈祷词。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一个似乎就要被处决的囚犯在那儿刻上了他的最后作品——三个字母。他刻字用的工具非常不凑手,而且很仓促,十分潦草。起初,人们认为那几个字母是D、I、C,后来经过仔细研究觉得最后的那个字母是G。经过查阅登记册和询问,并无一个囚犯的名字是以这几个字母开头的。他们进行了多方推测,但均无果而终。最后,有人提出这些字母并非姓名的开头字母,而是一个完整的单词DIG(挖掘)。字母下面的地面经过仔细检查,终于发现在一块石头(或砖头,抑或某种铺地材料)下面的泥土中有一堆纸灰,和一个小皮夹或袋子的残灰混杂在一起。至于那个不知名的囚犯究竟写了些什么便不得而知了,将永远是个谜。不过,他的确写了东西,而且瞒着狱卒把写的东西藏了起来。”

“父亲,你怎么啦?病了吗?”只听露西在一旁叫了起来。

曼内特医生忽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在前额上,脸上的神情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什么,亲爱的,我没病。只是天上掉下来大滴的雨珠,吓了我一跳。咱们最好还是进屋去吧。”

他几乎立即恢复了常态。这时,天上真的在落雨,大滴大滴的,他说话时让大家看了看他手背上的雨滴。对于达尼先生所说的伦敦塔的那个发现,他未置一词。大伙儿进屋后,洛里先生那双锋利的眼睛却发觉(或者他自以为发觉):当医生转脸望着查尔斯·达尼的时候,脸上流露出的异样神情与站在法院过厅里看达尼的表情完全相同。

不过,他瞬间就恢复了平静,这让洛里先生怀疑自己看走了眼。进了客厅,他在那个黄金巨人的胳膊下留住了脚步,解释说他刚才有点失态,让落雨吓了一跳。这时的他表情镇定,跟那个黄金巨人一样不慌不乱。

到了喝茶的时间,普罗斯小姐为大家沏了茶,谁知这时她的“痉挛症”又发作了。那“上百个客人”仍未出现,卡顿先生却迈着四方步翩然而至(算上他也只有两个客人)。

夜晚闷热难当,虽然门窗全部大开,他们坐在房间里仍然顶不住酷热。喝完茶,他们全都来到一扇窗子前面,眺望窗外的沉沉暮色。露西坐在父亲旁边,达尼坐在她的身旁,而卡顿则倚在窗台上。白色的窗帘长长的,一阵风吹来会将其刮起,把它卷到天花板上,扑棱棱得像一个精灵在拍动翅膀。

“天还在下雨,下得虽然不大,但雨滴很大。”曼内特医生说,“暴风雨在缓慢地迫近。”

“缓慢,但步伐很坚定。”卡顿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期待着什么——这情景就像是人们在黑屋子里期待闪电的出现。

大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都加快步子找地方躲雨。那个神奇的街角回响声不断,其实并没有人在那儿,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街上行人不少,这里却一片沉寂!”达尼凝神听了听,然后说道。

“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达尼先生?”露西说,“有时,晚间我在这里闲坐,脑子里会出现幻象……今夜天色漆黑,阴云密布,哪怕是一丁点儿幻象出现也会叫人发抖……”

“那就让咱们一起幻想和发抖吧,看看会出现什么样的幻象。”

“对于你们这算不了什么,恐怕只有喜欢幻想的人大脑里才会出现幻象。这一点因人而异。有时候,我傍晚时分独自坐在此处倾听街角的回音,竟然觉得白天的脚步声仍在那儿回响。”

“如此看来,那么多人的脚步声都仍在那儿回响喽。”西德尼·卡顿插话说,语气仍是那么阴阳怪气。

街角的脚步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而且越来越急促,回声在一遍遍响起,有些传到了窗户根下,有些传到了屋里,来来去去,有时中断,却又复起。而远处的街道上已空无一人。

“曼内特小姐,你看这些脚步声是冲着咱们大家来的,还是冲着咱们某一个人来的?”

“我不知道,达尼先生。我刚才说我的脑子里会出现愚蠢的幻象,还是你让我说的。当我独自一人时,就会胡思乱想,听见那脚步声便觉得有人要来,要闯进我和父亲的生活。”

“我觉得是在闯入我的生活!”卡顿说,“对此我毫不怀疑。汹涌的人群在冲过来,曼内特小姐。”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他那斜倚在窗台上的身影。他接下来又补充说:“在电光下,我看见他们了!”天空轰隆响起了一声炸雷,他听了又说道:“我听见了他们的怒吼!来啦,他们过来了,脚步又快又猛,一个个怒不可遏!”

他用拟人化的语气形容:一场势不可当、猛烈的暴风雨就要来到!接着,暴风雨果然来到了,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只见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一声霹雳接着一声霹雳,一道电光接着一道电光,天就好像是漏了,雨水不停地往下倾倒。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才雨过天晴,朗月高升。

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圣保罗大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一点钟。洛里先生在杰里的陪同下,穿着高筒靴,提着灯,出发朝克勒肯韦尔大街的住地走去。在索霍广场与克勒肯韦尔大街之间的道路上有几个僻静的地方,洛里先生因为担心拦路抢劫,常常雇用杰里来护送他回家——这次回家比平时要晚两个小时。

“这样的夜晚真可怕,几乎能把死人都从坟墓里翻出来,杰里!”洛里先生说。

“是啊,先生,从未见过这样的夜晚。我可不想看见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杰里回话说。

“再见,卡顿先生。再见,达尼先生。”洛里先生向另两人道别说,“不知咱们是否还能聚在一起度过一个这样的夜晚?”

这样的景象也许还会出现,但那时能看到的或许是汹涌的人群,似怒涛般冲过来,有着万马奔腾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