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国华,一个不寻常的警察
黄国华的警察人生结束了。他以为退休了,离开了公安局,心结就没了。然而这以后的几十年,那个女犯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还像烙印一样刻在黄国华的脑海里,怎么也忘不掉。
他依然固执地认为徐骊不该被枪毙,依然觉得他的一等功是她用性命换来的。整整28年里,他每个周五要理一次头的习惯也一直没有变过。一开始是进理发店,后来干脆买个电推自己理,但依然是在星期五这一天。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心结还是一直纠缠着他。
有一次,他提前了一个月和我约好时间要来我家吃饭,至于为什么约了这天,我没在意,他也什么都不说。等他来了我才知道,这天是他的生日。我想,这些年许是他太孤独了——不是说他生活里少了吃饭热闹的场合,而是缺少可以一起聊心中真正郁结的朋友。
每次见到他,他谈及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黄国华年轻时相貌英俊,大家都说他像母亲,不仅是长得像,性格更像。他说他母亲总是先考虑别人。
从公安局申请早退前,唯一让黄国华举棋不定的,是母亲对这个决定的态度。他是家里的小儿子,也是三兄妹中母亲最疼爱的孩子。黄国华问母亲:“您怎么想?”母亲只有一句话:“儿子,你想好了没有?想好了就去做吧。”
退休后,黄国华的生活有些拮据。当警察时,黄国华没攒下什么钱,单位分的房子房贷还没还清,儿子也还在读中学。于是,他去老战友那儿打些零工,在外地东奔西走。
那是2007年,黄国华46岁。准备离开杭州的行李箱里,除了母亲的相片,也装着他摘掉徽章的警帽和警服。母亲问他:“你不回来了吗?”黄国华说:“回来的,但这身衣服穿惯了,想随身带着。”
母亲看儿子经常不在杭州,觉得心疼,总是想方设法地凑钱帮他。黄国华回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我母亲为了能省几块钱,每天骑自行车从观音塘到彭埠,来回16公里,去买最便宜的菜。而那时,她老人家已经73岁了。一直到她生病前都是这样,来来回回总有五六年的时间,她从生活开支里省下一些贴补我。”
黄国华的叹息,让人心头一酸。也许,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案件,他不会变得那么消沉,生活和家庭也不会变得那么支离破碎,更不会因为辞了工作远走他乡打工,而对自己的老母亲照顾不周。
讲起那天,黄国华的眼里始终有泪:“母亲是傍晚送进医院的,突发脑溢血。我接到妹妹电话,从黄山一路飞奔回城。等赶到重症监护室,我说,妈,我回来了。她的眼皮动了一下,但是没能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忍不住流泪,母亲的眼角也有泪滑落。”
“我问值班医生,如果开刀能救我母亲吗?医生说,已经开始脑死亡,做手术最多只有5%的希望。我和哥哥妹妹商量,只能放弃治疗。”
“我想起上一次母亲住院时,我陪着她。晚上,看到同病房邻床阿姨病痛抢救的情景,母亲不禁触景生情。她悄悄和我说,如果她以后到了这一天,不希望搞得这么复杂。她希望干干净净地走。”
“我母亲插的管子,是我到家里给她拔掉的。为母亲守灵的那三天里,我没怎么掉眼泪。看母亲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每天晚上和母亲讲,我说,老妈,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我觉得你根本就没有走。”
“母亲出殡那天,在灵堂告别仪式结束,棺材抬进去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彻底崩溃了。永远站在我身边的母亲,永远无条件支持我的母亲,从此真的就天人永隔了。我扒着棺材不放手,我心里明白,只要一进去就永远也见不到最爱我的母亲了。”
这些年来,每到母亲的忌日,黄国华总会在母亲遗像前摆上蚕豆、鲫鱼、豆腐干和红烧肉,这些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每逢初一、十五,他也会在母亲遗像前,点一炷香,念叨一下自己的近况。
有时,黄国华想到母亲,也会想起徐骊,想到她回忆自己儿子时的那种脉脉深情。她或许是一个罪犯,但为了儿子,不管承受多大的痛苦也在所不惜,儿子是她走过人间地狱的唯一动力。至少,在她儿子心里,她应该是一个好母亲。
“我母亲知道,我是破了案子,但解不开自己的心结,所以才去剃了个光头。记得当时她看到我光头的样子蓦然一惊,但马上恢复平静说:‘儿子,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有时母亲到分局找我,会笑着跟门卫说,我是你们这儿光头的妈妈。一说光头,全分局的人就都知道了。这就是我的母亲,从小到大,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信任我、理解我。可是世界上最了解、支持我的母亲却走得那么早,那么猝不及防。我总觉得母亲是因为我才走得那么早的,我对不起母亲。”
黄国华讲,三个孩子中母亲最偏宠他,是因为觉得他为家里挑了担子。在黄国华的人生中,下乡当知青和当兵这两件事对他影响最大。
1977年4月,响应政府上山下乡的政策要求,每个家庭要有一个孩子下乡去当知识青年。哥哥身体不好,黄国华就自告奋勇地代哥哥去,当时,他还悄悄地把年龄改大了一岁。
下乡地点在新安江边的建德下涯镇。16岁的黄国华,一米八的大个子,身体强壮,挑担子一点儿也不输于当地农民,别人挑一百斤,他会挑一百五十斤,直到累得把腰都扭伤了。在秋收最辛苦的时候,黄国华会和同宿舍的知青半夜出动,一晚上把村民的稻子收割完成。然后等着第二天看村民们惊讶、欣喜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他们躲在一边偷偷地乐。这以后,黄国华和当地村民结下了浓厚的感情。
一直到现在,他和下涯镇的老乡都还常常联系。村子有什么喜事,大家总想叫上他;只要有时间,他一定赶去,和他们大碗喝酒、闲话家常。
1978年征兵,黄国华家里本是妹妹去参军。但家里只有妹妹一个女孩儿,父母亲和兄长都舍不得,黄国华又从插队的下涯镇大洲公社直接出发,主动代替妹妹加入了部队这个大熔炉。军旅生涯更加强化了他乐于助人的性格。
黄国华所在的特务连,相当于部队的精英连,当兵5年,他业务技能样样拔尖,一年不到就跳过副班长直接当上班长。在各项军务技能评比中他总是遥遥领先,甚至连擦枪,也比军械处的同事干得专业。他还考到了神枪手、特等射手级别,同时他是一个好教官,为连队带出了9个神枪手、13个特等射手。那一年,他带领团队去南京军区参加全军大比武,夺得了团体第一名的好成绩。
当班长时,他把该得的所有荣誉统统给了战士们。如果按照他在部队的表现,十个三等功都拿到了,但是他一个都没要。因为他觉得来自农村的战士更需要,有利于他们日后转业分配,而自己回城找工作是比较容易的。
1983年,黄国华从部队转业回杭州,刚好当时杭州市人民警察学校正在招聘军体老师。只可惜,当年为了顶替大哥插队,他高中毕业文凭没拿到就下乡去了。招聘方对黄国华的学历有些迟疑。黄国华不甘心,写信给当时的杭州市市长,信里表达了他想去警校当老师的心愿,他也在信里问,到底是文凭重要还是专业技能重要。
黄国华回忆:“有人告诉我,写信找市长,不要在信封上写‘市长收’,那样信会被秘书收去,要写市长的名字。我不知道市长是否真的收到我的信了,但没多久,我就真的如愿去警校当军体教师了,主要教队列、射击、擒拿格斗。”
在警校,黄国华是出了名的好教官。上军体课练习倒功,他从不要求学生们倒地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反倒是要求声音越小越好。他认为,虽然倒地声势浩大更磨砺血性,但倒功的动作要领原本就难,还是安全第一。
学校里,黄国华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学生们想要改善大锅饭的口味,他就帮着买教工食堂饭票。学期末,他又会把办公室腾出来,让给学生用来复习迎考。他跟学生们说:“课堂上45分钟我是你们的老师,下课后我们就是兄弟。”
黄国华童年时,在杭州天长小学读书,因为擅长跑步,被选进杭州市少年足球队。有一次黄国华踢比赛,他父母特意请假半天,到现场来看黄国华踢球。
“我是守门员。大家都想进球,不愿意守门,那我就上了。球队里总要有人守门吧。守门员的作用就是守住球门,有时还要匍匐在地上。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父母两人一起来看我比赛,我很想能表现得好一些。但直到下场,我才知道,我母亲不断用手蒙着眼睛看比赛。她从来没有看过足球赛,想看看足球赛到底是怎么比的,但是她看我突然就要去扑球,又紧张地蒙住眼睛。”
“后面,不论是我当教官还是当警察,我总会想起我母亲看我踢球的情景。每个孩子,即使已走向社会,走上工作岗位,也还是父母最珍视的小孩。”
1990年7月,一个偶然的机会,黄国华从杭州市警校调至涌金派出所,成为一名治安警察。
刚到派出所工作时,黄国华有些不适应:“不干这行,不会这样直观地面对社会,了解各种人间疾苦。我一直以为,人从来没有绝对的善与恶,有时候犯罪嫌疑人也有可能是受害者。看多了,很多时候会陷入迷茫,会觉得束手无策。帮不到你以为你可以帮助的人,这感觉糟透了。讷河案里的徐骊尤其如此。那个案子结束后,我梦见过徐骊好多次。在我同事看来,我被这件事情绕进去了,有了心结,出不来了。”
在很多人的眼里,黄国华是个有点儿不一样的警察。
黄国华办过不少刑事案件,更多的是治安案件。涌金派出所地处上城区,管辖范围从西湖一公园到六公园,那里是外地游客最密集的地方。而那几年,警察黄国华一来到这儿,总是需要处理与卖淫嫖娼有关的案子。
在办理这些案件中,黄国华从来不会去冲宾馆房间,也从来不会动手打犯罪嫌疑人,这是他给自己定的原则。黄国华记得他唯一一次动手,是有个线人打伤了和他搭档的工纠队员。当时一下气急了,抡起一把扳手就朝线人头上砸过去,眼见得一道血流从眉毛处涌出来,瞬时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从此之后,再没有对任何人动过手。因为他知道,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出手很重。
对儿子的教育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打过儿子,但警告过儿子,一旦老爸哪天动手了,那一定会出半条人命。有一次,儿子逃学去网吧玩游戏,被黄国华从网吧里揪回家。儿子知道他曾经说过的话,也知道老爸说一不二的脾气,居然跟当时在一起的同学说,赶快报警,否则回家就没命了。
甚至,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能轻易出手,他在自己胸口刺了一个“忍”字。而这么多年来,他也确实从未对任何人动过手。
在20世纪90年代,处理卖淫嫖娼案件时,公安部门有一条规定:对嫖客的罚款决定需要书面寄送到家庭或单位。
黄国华说:“如果有当事人请求,不要把治安处罚决定通知寄到家里或单位,我也会同意,并且会当着他们面把处罚通知撕碎。这样的事情总有几十次了,虽然违反了工作规定,但我从不后悔。我认为有很多家庭因此避过了风险,也有很多人真的吸取了教训,再也不会犯此类的错误。对这些人来讲,只要他认识到错了,就达到了教育目的。而如果家庭没有了,或者工作没有了,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了,也许,他还会自暴自弃。”
有的卖淫女在被关押进妇教所之前,黄国华都会出于工作习惯,问一句,需要点什么东西?如果对方要求,他甚至会把他妻子不穿的内衣也送给这些女人。他说这不是看不起她们,而是她们真的需要。如果每件都要去买新的,自己经济上也承受不了。而且她们也不嫌弃,毕竟有的穿就很好了。
黄国华这样的做法,在当时肯定是有些风险的。但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合乎人情,也能让自己心安。
这些事、这些话让我有特别深的感触,我看到了这个普通警察那颗朴实的心。我相信,一个人的善良不仅仅表现在一个方面,它贯穿一个人待人接物的始终,会在多侧面、多层次、多方位得到映照,它是人性中最温暖的部分。
黄国华觉得,办案子有时候就跟行走江湖一样,法律是依据,是准绳,绝不能忘,但在此基础上,偶尔也要讲“忠义”二字。为人也是如此,这是父亲教给他的。
“那时候,我父母亲都在医院食堂工作。周日休息时,有的人家请他们去做婚宴,我总是跟过去打下手。战友夸我杭帮菜烧得好,尤其是油爆虾、糖醋排骨,其实,这都是年少时和父亲学的。”
“但在我小时候,没少给父母惹事。和小伙伴打架,因为我个头高,总把别的小孩打得鼻青脸肿,时常有邻居来家里告状。我父亲从不为此动怒。父亲对我的鼓励特别多,他常给我讲做人的道理,会说我哪一件事情做得不对,为什么不对。”
“从小到大,我爸只打过我一次,但这一次让我终生难忘。当时,医院病房有个病人很穷,医药费都付不出,吃饭就更没钱了。我觉得他可怜,我想,反正我父母亲都在食堂里面,把食堂的饭票拿来给他,能让他吃好一点儿。后来,医院护士发现了,问怎么这段时间这个付不起医药费的人吃得好起来了?”
“查明原因后,我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我想躲在母亲身后,可母亲也拉不住。我父亲用补轮胎的锉刀在我脸上锉了一刀,这个疤留到现在。它让我始终记得父亲的教训:任何事情都必须在合法的范围内进行,哪怕是要助人为乐。”
“我家的管区警察大老王看到我父亲,常说,老黄,你家小儿子要管管牢。后来,我立了一等功,也是大老王跟我爸说,你家小儿子不错啊,我干了一辈子警察,连个三等功都没有。我爸嘴上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以我为骄傲的。”
2012年,黄国华母亲去世后,他带上父亲一起在黄山生活。因为他答应母亲,会替她照顾好她这辈子最爱的人。
黄国华说,他总在想,一个人要怎样才算不虚度此生呢?当年一起办讷河案的同事梁宝年,立了二等功。后来,他当了湖滨派出所副所长,干起活来也是没日没夜不要命。但他得了一种罕见的皮肤病,去世时不到40岁。对于他的家人来说,一块冷冰冰的奖章和一个活生生的人,显然后者更有意义,然而,干上了警察,又不可能尸位素餐,消极无为。
好好活着,好好地陪伴家人,再无奈、再平凡,也是有意义的。每逢春节,一向很少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动态的黄国华,总会和父亲自拍一张合影,写一句:“祝老爷子春节快乐,身体健康!”有朋友很久没看见黄国华,一看见合影,就给黄国华留言:“你怎么还是光头啊?”
此后的大半年里,当我一次次如朋友般走近他,倾听黄国华的一身苦涩,总会意识到,他的心结,以及他在这个案子里感受到的百感交集,也许并不是个案,每位警察估计都或多或少体会过法律与人情的冲突和撕裂。每一次的选择都会让人接受一遍世事无奈、命运残酷的洗礼。想到这儿,曾从警22年的我,心中莫名涌起一种巨大的忧伤。
尼采曾说,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为什么我们总在寻访老警察?尤其是那些为城市治安做出过贡献的优秀警察?为什么警察是和平年代牺牲最多的职业?在对黄国华的采访中,我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警察的牺牲,不只是生命,不只是幸福的机会,不只是个人的名利,他们这些看起来无比坚强的人,内心也有我们常人无法想象的郁结,而这种情绪和心理上的隐形牺牲,更不为人所知。
也许,在面对危难时,这些坚强的人选择前进还是后退,并不是最大难题;更难的是,在短时间里,接触到各种犯罪之下,卑劣的人性,极端的黑暗,惨烈的现场,纠结的人间悲剧。心理不强大,扛不住的人,往往会被这些拖入到灰暗之中。
很多的警察虽然一如既往地办着案子,但普通人看不出来的心理损耗却日日夜夜不曾停歇。好与坏、是与非,如火焰一般,在他们的内心摇曳燃烧。他们带着这些回家,带着这些睡觉,直到不得不讲出来,或者根本没机会讲出来。
黄国华就是这样,无论走到哪里,这个心结始终纠缠着他。
黄国华告诉我,他余生最大的心愿,除了照顾好父亲,就是真的很想见见徐骊的家人。他想告诉他们,他是破获讷河案的警察,在这个案子沉默如谜时,是徐骊的坦白,才让案子浮出水面。而让她主动开口的原因,其实并不是一包卫生巾,而是确认主要团伙成员都已被警方控制,威胁家人生命的可能终于不存在了。黄国华还想说,他见过很多女犯,但徐骊能一直忍辱负重,甚至自己也和魔鬼沦为一丘之貉,都是因为惦念着儿子的安危。
那年夏末,黄国华和我最后一次在我家中碰面。
窗外,天灰暗了下来,屋子里也是灰暗的。对面住家有几点灯光,在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闪动,好像很远,又像很近,仿佛黄国华正在回忆的往事一样,闪闪烁烁。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黄国华那么多年心结都放不下,我们何不去一趟当年的案发地?
黄国华天性忠厚,为人随和,他的委曲求全,他的总替别人担心的习惯,让他成了这样一个他。然而,一个人的人生,有多少个28年?28年都受一个问题困扰,代价不可谓不沉重。这沉重到底值不值得呢?是不是有必要来一次现场重组?回到从前,回到现场,直面发生过的一切,让真实的事实来决定,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什么是值得?什么是辜负?28年前的那个案子,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让这样一个原本不应该被裹挟的人,命运随之改变?
这样一个大胆的决定,就在2019年的秋天开始实施了,尽管那时我们谁也无法预测,在那片遥远的黑土地上,还存留了什么,能遇见些什么。那时,我们心中涌起的执念,就是去尽最大努力还原。
2019年9月22日,我和前杭州市局刑侦支队支队长、真水无香公益基金会秘书长余伟民一起,陪着黄国华踏上了开往齐齐哈尔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