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观潮行[1]

客有不乐游广陵，卧看八月秋涛兴[2]。伟哉造物此巨观，海水直挟心飞腾。瀴溟万万夙未届，对此茫茫八埏隘[3]。才见银山动地来，已将赤岸浮天外[4]。砰岩磓岳万穴号，雌呿雄吟六节摇[5]。岂其乾坤果吁吸，乃与晦朔为盈消[6]。殷天怒为排山入，转眼西追日轮及[7]。一信将无渤澥空，再来或恐鸿濛湿[8]。唱歌踏浪输吴侬，曾赍何物邀海童[9]？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犹敢撄其锋[10]。我思此语等儿戏，员也英灵实南避[11]。只合回头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吴地[12]。吴颠越蹶曾几时，前胥后种谁见知[13]？潮生潮落自终古，我欲停杯一问之[14]。

注释

[1]广陵观涛，一般在八月望日，张岱《夜航船》：“风俗：八月望日，广陵曲江观涛；浙江于十八日看戏潮。”本篇作于乾隆三十二至三十三年（1767—1768）间，以奇宕的笔调写广陵潮的雄奇景象，指出潮生潮落自千古，这种力量是人类无法相比的，具有不少新意。袁枚《随园诗话》卷七称赞仲则“诗近太白”，全录此诗。徐嘉《论诗绝句·黄仲则两当轩诗》评云：“倾到洪（亮吉）孙（星衍）让谪仙，清商高奏气幽燕。《观潮》一洒枚乘笔，冠绝三吴此少年。”贾田祖《又五绝句》其二云：“疾雨横风快不如，沉郁顿挫颇有馀。力与浣花斗奇崛，两《观潮》匹两《观鱼》。”

[2]广陵：今江苏扬州。卧看：闲赏。韦庄《寄江南诸弟》：“只思溪影上，卧看玉华峰。”

[3]瀴溟万万：语本木华《海赋》：“经途瀴溟，万万有馀。”李善注：“瀴溟，犹绝远杳冥也。”《集韵·清韵》：“瀴，瀴溟，水绝远貌。”届：至，到。八埏（yán盐）：八方极远之地。朱建新《黄仲则诗》：“八埏，司马相如文：‘上畅九垓，下泝八埏。’”隘：狭小。

[4]银山：形容坚固不可摧毁之物，比喻广陵潮。赤岸：传说中的地名，枚乘《七发》：“凌赤岸，彗扶桑，横奔似雷行。”

[5]砰岩磓岳：木华《海赋》：“岑岭飞腾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李善注：“岑岭、五岳，言波涛之形，递相触激，故或反复，故或相磓也。”砰（pēnɡ抨），撞击。磓，敲击。呿（qū屈）吟：吟叹。呿，张口。吟，闭口。《庄子·秋水》：“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六节：胡忆肖《黄景仁诗词选》：“《素问·六节藏相论》：‘余闻天以六六之节，以成一岁。’”朱建新《黄仲则诗》：“按六节，意谓天地也。”

[6]乾坤：天地。吁吸：即呼吸。晦朔：农历每月的末一日和初一日。《后汉书·律历志》：“晦朔合离，斗建移辰，谓之（月）。”盈消：消长盛衰。盈，满也。

[7]殷（yǐn引）天：即震天。司马相如《上林赋》：“车骑雷起，殷天动地。”郭璞曰：“殷，犹震也。”排山：推开山岳，形容势大力猛。“转眼”句：典出《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日轮，指太阳，日形如车轮而运行不息，故名。

[8]“一信”二句：写广陵潮势猛烈，排江倒海。一信，信潮，定期而来的潮水。渤澥，渤海。司马相如《子虚赋》：“浮渤澥，游孟渚。”《初学记》卷六：“按东海之别有渤澥，故东海共称渤海，又通谓之沧海。”鸿濛湿：形容潮水大。鸿濛，古人所说的宇宙形成前的混沌状态，借指天地。

[9]吴侬：吴俗自称我侬，指人则曰渠侬、他侬，人们因以吴侬代称吴人。吴人善歌，故云“唱歌踏浪输吴侬”。赍（jī机）：赠送。海童：传说中的海中仙童。左思《吴都赋》：“江婓于是往来，海童于是宴语。斯实神妙之响象，嗟难得而覙缕！”刘逵注：“海童，海神童也。吴歌曲曰：‘仙人赍持何，等前谒海童。’”

[10]“答言”二句：典出《十国春秋·武肃王世家》：钱鏐筑捍海石塘，江涛汹涌，版筑不就，钱鏐令架强弩以射潮，潮为顿敛，遂定其基。上二句问凭什么请来海童，这两句承上说有人回答是怕钱鏐射潮的水犀弩，钱塘潮虽迅猛，不也收敛了。水犀弩，以水犀角制成的弩，借指强弩。高启《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歌》：“犀弩三千射潮水。”撄（yīnɡ英）其锋，即撄锋，触碰锋镝。

[11]“我思”二句：这两句是说以上的回答不过是儿戏语，伍子胥的英灵不驾广陵潮，故南避入钱塘江。此语，指“答言”二句的说法。员，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人。《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伍子胥辅助吴王夫差打败越国，后被谗伏剑死，吴王投其尸江中。子胥化为潮神，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人称子胥潮。

[12]“只合”二句：承上，是说伍子胥驾钱塘潮往来，并非是为了复抉目之仇。抉（jué决）目，挖出眼睛。《史记·伍子胥列传》：夫差赐剑伍子胥，子胥死前说：“而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13]“吴颠”二句：是说吴国、越国都灭亡了，谁是见证者？朝代兴替不过须臾之事，而潮生潮落自千古。吴颠越蹶，吴国和越国的灭亡。胥，伍子胥。《吴越春秋·夫差内传第五》：伍子胥死前仰天而叹：“吾今日死，吴宫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种，文种，字少禽，楚国人，事越王勾践，献策助其灭吴，后亦被迫自杀。《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灭吴后，范蠡隐去，自齐国遗书文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遂称病不朝。或诬告文种将作乱，越王赐剑文种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按：《越绝书》称九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文种自刎亡。《吴越春秋》称文种葬后一种，伍子胥乘涛携之去，“俱浮于海。故前潮水潘候者，伍子胥也；后重水者，大夫种也”。

[14]“我欲”句：化用李白《把酒问月》：“清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