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硝烟中的红花
火光，高温，爆炸时的氪闪，像在火炉里炙烤着他，时间像过了一个世纪，又像过了一秒。
即使跳进水里，猛烈的高温火焰席卷整个大地，轰然撞击在被掩盖着的汽车上，余温依旧传递过来将整个水面都烤得几近沸腾起来。
“啊！”
徐青大叫一声，在痛苦和昏迷中惊醒过来，水温烫的全身上下生疼，他拉着身边这个战士，进水躲过爆炸冲击不久又跳起来。
树林里火焰还在燃烧，愈演愈烈，他紧急着把凌晨杀敌得来的剩余一点经验加到体质上，浑身冒着热腾腾的蒸汽白雾，费力往树林另一侧的外面跑去。
出了林子，飞机已经看不见，背上的战士已经痛晕了过去，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在火车上入年时仅说过几句话的宣强，比他大不了几岁。
七连其他战士们看到炮弹掉进树林里，所有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余从戎大喊着：“伍万里！”
雷公：“他们，他们……”
梅生讷讷无言。
千里颤抖着嘴皮子，更是一句话说不出。
直到平河喊了一声：“……你们快看！”
大家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树林另一侧，在乌黑渐深的烟雾中连滚带爬逃出了两个人影，徐青正背着一个人影跑了出来。
“他们没有死！”七连纷纷跑上去接应，一人搭一把手，把背上的战士宣强抱了下来。
千里双手摸着他身上，是全须全尾的，铁汉如他也忍不住道：“没事，没事……太好了！”
但是一抬头，就看到徐青整个人就木在那，面无表情，没有哭相，却浑身说不出的凄冷。
千里：“怎么了？”
余从戎突然反应过来：“那个金姑娘呢，金姑娘？金姑娘！她……”
徐青没说话，只是回头看着那片大火海。
众人纷纷停在原地，这才醒悟过来。
恍然，懊悔，自责，种种复杂的表情出现在大家的脸上，所有的战士们都心生浓浓的愧疚。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居然让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受到牵累，活活的被烧死，就死在他们面前，死的这么悄无声息。
雷公久久无言，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徐青木木的站在那。
他不是没有哭，只是泪水在剧烈的奔跑中，在炽烈的高温中早已蒸发……
等把宣强简单的包扎，上药之后，火势慢下来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
被凝固汽油弹引发燃烧的火焰很难扑灭，树林烧了半个多小时，天上其他的飞机都飞来飞去了几趟，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连停留片刻都没有。
这个危险的地方，一下子居然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七连此时得以从树林另一端进去，所有人将一些衣服用水沾湿挡在前面，捂住口鼻，慢慢探进。
一进到树林里面，全是漆黑如墨的焦黑残垣，哪里还有任何活人的痕迹？
那些原本被掩盖着的汽车都被融化了大半，上面的机枪管都被融化成了铁汁，众人数了数，只余下四辆左右还算完好，但车身烫的如同烙铁，一时无法靠近。
徐青默默走到金煦花最后跌落的地方。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焦黑的地面，他趴在地上仔细的摸索，摸到了一手黑灰，他又跑到小溪旁，跳下水。水面还在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和水泡，他伸手往里面捞。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余从戎看着他默不作声爬起又跑起来，喃喃道：“一点也没剩下吗。”
徐青没回答，只继续四处摸索着，可是地面，水里，岸边上都是漆黑焦烂一片，没有他想要的任何遗体。
爆炸的巨大余波和高温，将她的身体摧毁的四分五裂，仅存的一些鲜血和残破躯肢，也被汽油弹爆炸瞬间的高温烧成灰殆尽。根本寻不着一丁点。
哪怕是一丁点！
啊啊啊！！！
徐青握住一捧地面的灰烬，牙齿紧咬，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真想大吼一声，发泄心中的不快，悔意，恨意，可这是战场，是战争，是吃人的战争，他不能这样！
他坐倒在地，有一些无力。第一次亲身明白了“尸骨无存”是什么意思，不是夸张，不是电视剧演义，是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
就在他眼前。
死亡来临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
徐青默默的想到，金煦花父母也是被炸死的，家没了，现在她自己也没了，这个世上仿佛再也找不到这个朝鲜女孩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
七连这些人是世上最后还记着她的人，等到他们将来年老时忘记她姓名时……也就没有这个人了。
就好像刚刚、就好像昨天，在山洞里、在战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这个异国他乡、家破人亡却坚强无比的朝鲜女孩，在众人注视下翩翩起舞，唱着朝鲜人民的‘阿里郎之歌’，她在火光中哀伤又平静的笑脸，她冒着枪林弹雨赶来帮忙的身影，她笨拙的学会用枪后欣喜若狂的表情……
而这些统统成了记忆。
无法诉说的难过涌上所有人心头，徐青努力在保持着理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他并非见不得死亡，也并不是恐惧死亡，只是恐惧这样无辜的生命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的面前。甚至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
看着焦黑的土地，他走到金煦花最后坐着的地方在上面挖出一片炭灰，小心翼翼的封罐装起来。
余从戎看着这罐土，明白了一切不可挽回，忍不住呜呜呜的哭，他怕别人看见，捂着不出声。可这样一条铁汉动情，任谁都看在眼里。
雷公叹气，他见过太多死亡。依然喟叹。
七连所有人都脱帽默哀。
短短一天一夜，这个外表平静又爱笑的朝鲜小女孩就已经深深印入了他们每个人心里，挥之不去。
出了树林后，七连所有人都有些丧气。
梅生说：“是我们害了她，她不应该跟我们走那么近。”
徐青低头。
余从戎闷声不语，沉闷的气压笼罩着大家，没人说话。
千里原本坐着，听到这话突然爆发：“你们怎么了？打过无数场仗的七连，焉了？没了？丢魂了？你们的信仰呢？对得起受伤的战友吗？对得起这个小姑娘吗！”
“不打死他们，他们就要打死我们！同志们，战士们，我亲爱的战友们，这不是玩笑，这是真实的战场！战争——已经来了！你们是举手投降，继续在这垂头丧气，还是跟我一起打？！”
徐青想的更多。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不够强大，让无辜的女孩死在了自己面前。
如果……如果他早早能多杀几个敌人，多得一些经验值，多加一下身上的属性，是不是可以改变小花姑娘的结局呢？
活着，活着……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活着】，这个活着，不仅是自己要活，自己身边的人更要活着。
做不到让身边的人活下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那还有什么意义？
“打！”
徐青第一个站起来，“必须打！”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再也不要让这样的悲剧发生在我眼前
——再也不！！！
………
一小撮黑土，小花姑娘家房子的废墟前。
七连默默站着。
他们立了一个小坟包，旁边就是她父母的墓，坟里是那罐“骨灰”，坟头插了一块徐青亲手削的木块。上面用中朝双语刻着：致我们最坚强、最可爱的朝鲜民族之花——金煦花女士！
“战争面前人是脆弱的，在炮弹下抵不过片刻，但我们也是强大的……”
千里看着他：“我们是什么？
徐青道：“中国人民解放军。”
“不！不再是了……至少现在不是。”他摇头，“后来那个。”
徐青立正：“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七连：“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千里：“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七连：“支援朝鲜人民，保卫祖国和平！”
千里再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七连低吼：“战斗，战斗，战斗！”
千里也红了眼睛，用力挥拳头：“第七穿插连，继续前进！”
七连戎马再行。
背后，小小的坟包上多了一朵火红的“金达莱花”。这个季节并没有开放，徐青拿书包里课本书页纸片折的——金达莱是她最喜欢的花。
刚摘下的“花瓣”上面还带着血，被冷风吹着，在冰天雪地里无声的曳动，似在歌唱，似在咏叹，似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