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类动机理论
本章试图系统地阐释一套积极的动机理论。它既能满足上一章所列的理论要求,又符合已知的事实,包括从临床、观察以及实验中得来的数据。然而,它最直接的来源是临床经验。我认为,这个理论符合詹姆斯(James)和杜威(Dewey)的机能主义传统,也能与韦特海默(Wertheimer)、戈尔茨坦和格式塔心理学的整体论相融合,同时还适配于弗洛伊德、弗洛姆、霍妮、赖希(Reich)、荣格和阿德勒的心理动力学。我们可以将这种融合或综合称为整体动力论(holistic-dynamic theory)。
基本需求
1.生理需求
通常而言,人们将所谓的生理驱力(physiological drives)作为动机理论的基点。但最近的两项研究使我们有必要修正过往的习惯性观念。这两项研究是:其一,体内平衡概念的发展;其二,发现口味(选择食物时的优先性)相当有效地指明了体内的实际需求或匮乏。
体内平衡是指身体会自动努力维持血液的恒定、正常状态。坎农(Cannon)描述了这一过程,其内容包括:(1)血液的含水量;(2)盐含量;(3)糖含量;(4)蛋白质含量;(5)脂肪含量;(6)钙含量;(7)氧含量;(8)恒定的氢离子水平(酸碱平衡);(9)血液的恒温。很明显,这个列表还可以扩展到其他部分,包括其他矿物质、激素、维生素等。
杨(Young,1948;Young,1941)总结了口味与身体需求之间的关系。如果身体缺少某种化学物质,人就会(以一种不完善的方式)特别想吃含有这种物质的食物。
因此,似乎不可能也没必要罗列出基本的生理需求,因为根据描述的专门性程度,这些需求的数量可以根据人们的意愿随便增大或缩小。我们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生理需求都是为了满足体内平衡。目前仍未证实,性欲、睡意、单纯的活动或运动以及母性行为是不是为了满足体内平衡。此外,各种感官上的愉悦(如味觉、嗅觉、挠痒痒、抚摸等),它们可能是生理性的,并可能成为动机行为的目标。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即人们往往既懒散、心怀惰性而不愿意努力,又需要活动、刺激和兴奋。
前一章已提到,我们应将这些生理驱力或需求看作独有而非典型的,因为它们可以孤立存在,在身体上也可以定位。也就是说,它们既彼此相对独立,又相对独立于其他层次的动机,同时还相对独立于整个有机体。其次,在许多情况下,我们都能为这种驱力找到局部、潜在的躯体基础。这一点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普遍,疲劳、睡意和母性反应都是例外,但适用于饥饿、性欲和口渴。
需要再次指出的是,任何生理需求和满足它的行为,都能成为疏导其他各种需求的通道。打个比方,一个认为自己饿了的人也许是在寻求安慰或依赖,而不是维生素或蛋白质。反过来说,人们也可能通过喝水、吸烟等其他活动,部分地解决饥饿感。换句话说,这些生理需求相对独立,但并非绝对无关。
毋庸置疑,在所有需求中,生理需求最占优势地位。具体而言,假设一种最极端的情况,一个人的所有需求都没有得到满足,那么,他的主要动机最有可能是生理需求,而非其他。一个同时缺乏食物、安全、爱和尊重的人,最强烈渴望的东西很可能是食物。
如果所有的需求都没能得到满足,而机体又被生理需求所支配,那么,其他需求可能会全部趋向于消失,或者退居幕后。因此,可以公正地说,此时主宰整个机体的就是饥饿感,意识几乎完全被饥饿掌控。所有能力都致力于想办法解决饥饿,全部组织几乎完全被这一目的左右。感受器、效应器、智力、记忆、习惯……一切都可能成为解决饥饿的简单工具。那些对解决饥饿无济于事的能力则休眠或隐匿了起来。在这样极端的情况下,写诗的冲动、购置汽车的欲望、对美国历史的兴趣、对一双新鞋的渴望等,要么被彻底遗忘,要么成为非常次要的需求。对一个饥饿到濒死边缘的人来说,除了食物,他的世界容不下其他事物了。他的梦境里是食物,记忆里是食物,思考的对象是食物,感情的对象也是食物。他感知到的只有食物,想得到的也只有食物。在平时的进食、饮水或性行为的过程中,更微妙的决定因素可以与生理驱力结合在一起,而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前者却可能被完全吞没。于是在此时(且仅在此时),我们可以带着解除痛苦这一绝对的目标,讨论纯粹的饥饿驱力和相关行为。
当人类有机体被某种需求支配时,还会出现另一个独特的特征:对未来的整个价值观也会发生变化。对一个长期处于极度饥饿状态的人而言,乌托邦可以简单地定义为食物充足的地方。他很可能认为,只要余生都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就会非常幸福,而且永远不会有更多奢望。对他而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吃饱,其他任何东西都不重要。自由、爱、公众感情、尊重、哲学,都只是无用的胡言乱语,转眼就会被抛到脑后,因为它们无法填饱肚子。可以说,这样的人活着就为了一口面包。
我们不能否认这类情况的真实性,但这当然不是普遍存在的。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在正常运作的和平社会中,这种危机情况十分罕见。这一简单的真理之所以被遗忘,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除了生理动机之外,老鼠几乎没有其他种类的动机,而我们在这种动物身上做了那么多有关动机的研究,很容易把老鼠的结果类推到人类身上;其二,人们往往没有意识到文化本身是一种适应性工具,其主要功能之一是逐步减少生理上的危机情况。在大多数已知的社会中,长期的极度饥饿相当罕见,不具有普遍性。至少在美国是这样。一般的美国公民说“我饿了”的时候,体会到的感觉是馋,而不是真正的饥饿。普通人的一生之中,可能只有几次偶然的机会体验到生死一线的饥饿感。
显然,长期处于极度饥饿和干渴状态的机体会很欠缺高级动机,对人的能力和本性持片面观点。如果有人试图将紧急情况典型化,用生理需求匮乏的极端时期的行为来衡量人的全部目标和欲望,那他肯定忽略掉了很多事实。确实,在没有面包时,人活下去只需要面包。但在面包充足、丰衣足食的时候,人们的欲望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更高级的)需求会立刻出现,不再由生理上的饥饿感主导机体。当这些需求得到满足后,新的(更高级的)需求又会出现,如是类推。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类的基本需求形成了一种相对优势的层次。
这句话的重要含义是,在动机理论中,满足和匮乏同样重要。因为满足能将机体从相对更生理的需求控制下解放出来,从而允许更具社会性的目标出现。在较长时间内,生理需求及其局部目标得到了满足之后,就不再是行为的活跃的决定因素和组织者了。它们只是以潜在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说,一旦遭受挫折,它们会再次出现并控制机体。然而,被满足的“意欲”就不再是“意欲”了。机体的控制者和行为的组织者只能是未满足的需求。一旦人们填饱了肚子,饥饿就不再是重要的驱力了。
这种说法可以表述为这样一个假设:某种需求一直得到满足的人,最能忍受将来这种需求的匮乏;而这种需求一直被剥夺、长期得不到满足的人,对于目前需要的满足情况的反应则大不一样。这一假设还将在下文进一步讨论。
2.安全需求
如果生理需求得到了较好的满足,就会出现一组新的需求,我们可以将其大致归纳为安全需求(安全、稳定、依赖、保护、摆脱恐惧、摆脱焦虑和混乱、对结构的需求、对秩序的需求、对法律和界限的需求、对保护者实力的需求等)。前文有关生理需求的说法,都同样适用于安全需求,只不过后者的程度稍弱一些。它同样可能完全控制机体,几乎能成为唯一的组织者,调动全部能力为安全服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将整个机体描述为一个寻求安全的机制,感受器、效应器、智力和其他能力都成了寻求安全的工具。就像饥饿者的表现一样,安全作为压倒一切的目标,不仅决定了个人目前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甚至对未来的人生观都能起到很强的决定作用。几乎一切都不如安全重要(生理需求有时甚至也瞠乎其后,因为被满足后就不会得到重视)。假如这种状态的程度足够重,持续时间足够久,那我们可以形容这一类人为“只为安全而活着”。
在本章中,我们主要关注的是成年人的需求,但其实也可以通过观察婴儿和儿童来理解成年人的安全需求,有时后者可能更有效。因为在孩子身上,这些安全需求要简单明了得多。幼儿对威胁或危险的反应更明显,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他们根本不抑制这种反应,而成年人却在社会生活中学会了不惜任何代价地加以压抑。因此,即使成年人感受到了安全上的威胁,我们可能也很难在表面上发现这一点。如果孩子忽然被巨大的噪声、闪电或其他异常的感官刺激惊吓,或是受到粗暴的对待、在母亲怀中失去支持或感到食物不足等,他们就会做出很完整的反应,就像真的遭遇了危险一样。[12]
在婴幼儿身上,我们也能看到针对各种身体不适的更直接的反应。有时,这些不适似乎具有本质上的威胁,让他们感到不安全。例如,呕吐、腹痛或其他剧烈疼痛会改变孩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可以假设,这类痛苦的时刻在孩子眼中就像是将阳光灿烂变成了暗无天日,整个世界仿佛完全不可依靠,再稳定的东西也不再可靠了。一个食物中毒的孩子可能会在好几天里都很害怕,做噩梦,而且还会出现生病之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反复要求大人的保护和承诺。最近,一些论述外科手术对儿童心理影响的著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Levy,1945)。
儿童的安全需求还体现在追求某种安稳的程序或节奏。他们似乎需要一种可预见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例如,父母的不公正、不公平或相互矛盾会让孩子感到焦虑和不安全。这种态度与其说是因为不公平本身及其造成的某些痛苦,不如说是因为这样的待遇预示着世界可能变得不可靠、不安全、不可预料。在至少存在某种稳定框架的系统里,儿童似乎能成长得更好。因为在这种系统里,对现在乃至遥远的未来,都有某种常规、可依靠的程序。儿童心理学家、教师和心理治疗师发现,孩子更喜欢也更需要有限度的许可,而不是无限制的放任。也许可以这样更精确地表述:儿童需要一种有组织、有结构的世界,而不是相反。
无可置疑,父母在正常家庭结构中往往处于中心地位。家庭内部的争吵、打架、分居、离婚或死亡往往极为可怕。同样,父母对孩子勃然大怒或威胁说要惩罚他,破口大骂,严厉地训斥,粗暴地对待或体罚,这些行为有时也会让孩子惊慌失措,恐惧万分。因此,我们可以假设,这不仅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在某些孩子身上,这些恐惧同时也是害怕失去父母的爱的表现。然而,它也可以发生在完全被抛弃的孩子身上,这样的孩子会紧紧抓住仇视自己的父母,纯粹是为了获得安全和保护,而不是出于对爱的渴望。
一个普通的孩子面临全新、陌生、奇特、无法应对的刺激或情况时,往往会引起威胁或恐惧的反应。例如,迷路,短时间内与父母分离,面对陌生面孔、新的情境或新的任务,看到奇特、陌生或无法控制的物体,面对疾病或死亡(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时,孩子会疯狂地依赖父母,从而有力地证明了父母的保护者身份(除了食物提供者和爱的供应者身份之外)。[13]
通过这些观察和其他类似观察,我们可以概括出这一点:一般的孩子和成年人(在成年人身上表现得不明显)通常更喜欢安全、可预测、有组织、有秩序、有法律、可依赖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意料之外、难以应对、混乱不堪或其他有危险的事情不会发生;同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强大的父母或监护人都能保护他免受伤害。
在孩子身上很容易观察到这样的反应,从某种程度来说,这说明我们社会中的儿童很没有安全感(或者说,他们没有被照顾好)。在一个没有威胁、充满爱意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通常不会做出上述反应。在这类儿童身上,大部分危险反应往往发生在应对成年人也会感到危险的事物和情况时。
在我们的文化中,健康或幸运的成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安全需求。和平、平稳、安定、运转良好的社会通常能让成员感到足够安全,不会受到野兽、严寒酷暑、犯罪袭击、谋杀、动乱、暴政等事物的伤害。因此,从非常现实的意义上看,不再有什么安全需求能成为人们的有效动机。正如饱足的人不再感到饥饿,身处安全环境的人也不会感到危险。如果我们想直接、清晰地观察这些需求,就必须把目光转向神经质的人或神经官能症患者,转向经济上和社会上的弱者,或者转向社会动乱、革命时期或权威崩溃期。在不那么极端的情况下,我们只能在以下现象中观察到安全需求的表现:人们一般都愿意找有保障、可以终身任职的稳定工作,渴望有一定的存款,拥有各种类型的保险(医疗、牙医、失业、残疾、养老保险等)。
人们总在寻求安全和稳定,这种倾向会表现在更广泛的范围中,包括:比起陌生事物,更偏爱熟悉的事物(Maslow,1937);比起未知事物,更偏爱已知的事物。有些人想用某种宗教或世界观,一举解释整个宇宙和人类,构建某种令人欣喜、和谐、充满意义的整体,这多少也是出于对安全的需求。在此,我们同样可以认为,一般的科学或哲学也在某种程度上是由安全需要所促成的(后面会谈到,科学、哲学或宗教方面的努力还有其他促动因素)。
否则,就只有在真正的危机状态中,例如战争、疾病、自然灾害、犯罪浪潮、社会解体、神经症、脑损伤、政局崩溃或长期恶劣的形势下,才能将安全需求看作调动机体潜能的活跃和支配因素。
在我们的社会中,一些患神经症的成年人在对安全的渴望上,很多方面都像缺乏安全感的儿童一样,只不过这种现象表现在成年人身上,显得比较特殊。他们的反应往往是由心理上的巨大威胁引起的,威胁则来自他们认为整个世界充满敌意,满是难以应对的危险。这种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随时会有大难临头,也就是说,他们时时刻刻都像在应对危急情况。这种人的安全需求往往有独特的表达方式,会寻求保护者、可以依赖的强大的人,也或许是一位独裁的“元首”。
我们可以将神经症患者描述为保留了童年世界观的成年人。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成年人,一举一动却都像是怕被打屁股、怕惹母亲不高兴、怕被父母抛弃或夺走食物的孩子。这种孩子气的恐惧心理,以及对危险世界的恐惧反应,就像是转入了地下,丝毫没有受到成长和教育的影响,长大之后仍然随时会被孩子气的害怕、威胁等刺激因素诱导出来。[14]在这方面,霍妮(Horney)写了不少好的作品,将之称为“基本焦虑”(basic anxiety)。
在各种神经症中,寻求安全的表现最明晰的就是强迫症。强迫症患者疯狂地试图维持世界的秩序和稳定,想要确保绝不会出现无法控制、无法预料或陌生的危险。他们用各式各样的仪式、规则和程式将自己包裹起来,为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做好准备,也避免出现新的突发事件。这类病人总在想尽办法保持心理平衡,避免接触一切奇特、陌生的事物,将有限的世界整理得一板一眼、井井有条,确保眼前的一切都在规范内。如果竟然发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而且不是他们自己的过错,这些人就会惊慌失措,觉得这个突发事件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威胁。在健康人身上,这种偏好也会表现出来,但不会很强烈,例如对熟悉事物的偏爱;而在不太正常的人身上,这就成了一种生死攸关的反常需求。对一般神经症患者而言,基本没有或极少存在对新奇、未知事物的健康趣味。
在真实的社会环境中,当法律、秩序和社会权威出现危机时,对安全的需求可能会变得非常急迫。混乱或极端的危急情况会导致大多数人从高级需求向更紧迫的低级需求退化。一种很常见、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就是更容易接受独裁或军事统治。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成立(包括健康的人),因为大家在面对危险时,都倾向于向安全需求的层次退化,以便保障自己的安全。但这似乎最有可能发生在生存于安全线附近的人身上,他们尤其容易因权威、合法性和法律象征的威胁而感到不安。
3.归属和爱的需求
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得到了很好的满足之后,爱、情感和归属的需求便随之产生,前文所述的整个环节也会以此为中心重复循环。对爱的需求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没有满足,人们就会空前强烈地感到自己没有朋友、爱人、配偶或孩子。这样的人会渴望与他人建立关系,盼望在群体和家庭中获得位置,并为达到这一目标而做出努力。他对自己位置的渴望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甚至会忘了在饥饿的时候,自己曾经将爱看作不现实、非必需且不重要的东西。此时,他感到了强烈的孤独,觉得自己遭受了抛弃和拒绝,寂寞孤独,在人间四处漂流。
关于归属的需求,我们掌握的科学资料很少,尽管在小说、自传、诗歌、戏剧及其他新兴社会问题文学中,这是个很常见的主题。从这些文学作品中,我们大致知道了,频繁搬家、漫无目的、流动性过大的工业社会会给儿童的身心带来伤害;孩子们失去了根基,看不起自己的来处、出身及所处团体,被迫与亲朋好友、父母兄弟分离,体会到了身为过客和新鲜人的滋味。我们还低估了邻里、社区、宗族、“同类”、阶层、帮派和熟悉的同事的作用。在此,我想推荐一本书,它坚定而哀伤地给出结论,有助于大家理解人类内心深处的动物倾向,包括从众、聚集、寻找归属(Hoggart,1961)。罗伯特·阿德雷(Robert Ardrey,1966)的《领地革命》(Territorial Imperative)或许也有助于让人们意识到以上问题。这本书的立论有些失之鲁莽,但这种大胆直率对我很有好处,因为它提醒了我,过去的自己只是漫不经心地面对这个问题,现在则应该开始认真考虑了。或许它对各位读者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
我相信,训练小组(T-groups)、个人成长团体及其他专门社群的大规模迅速增加,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现代人的接触、亲密、归属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这种社会现象的出现,可能是为了抵消广泛存在的疏离感、陌生感和孤独感。由于社会流动性增强、传统社群瓦解、家庭活动分散化、代沟和持续城市化,这些感受日益严重。我还强烈地觉察到,一部分青年反叛组织——具体数量和程度我不清楚——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对群体感、相互接触、真实的归属感的强烈渴望。无论这种共同的敌人究竟是什么,甚至可能是人为设置的外界威胁,都足够形成一个团结的组织。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军队中,由于大家面对着共同的外在危险,也就进入了一种非比寻常的亲密的兄弟关系,往往会延续一生。任何一个健全的社会,如果想要健康发展,就必须满足人们的这一渴望。
在我们的社会中,这些需求受挫,是适应不良和更严格的病理学案例中最普遍、最基本的核心。爱和情感及其在性方面的表达,往往被暧昧对待,而且受到许多习俗上的限制和禁止。实际上,所有精神病理学家都强调,爱的需求受到阻碍,是造成适应不良情况的根本问题。因此,许多临床研究都关注了爱的需求,我们对它的了解或许仅次于生理需求,比其他需求都深入得多。苏迪(Suttie,1935)曾为人类的“温柔禁忌”(taboo on tenderness)写过非常精彩的分析文章。
必须强调,爱和性并非同义。在研究方面,性可以划分到纯粹的生理需求领域。一般的性行为由多方面决定,包括了性需求和其他需求(如爱和感情的需求)。爱的需求既包括付出爱,也包括接受别人的爱。
4.自尊的需求
除了少数病态的例外,我们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需要获得对自己的稳定、牢固、比较高的评价,也就是一种对自尊、尊严和来自他人的尊重的需求和欲望。这种需求可以分为两类:第一,对实力、成就、优势、掌控、面对世界的自信、独立和自由等的欲望[15];第二,对名誉或威信(来自他人对自己的尊敬或尊重)的欲望,对地位、声望、荣誉、支配力、认可、关注、重要性、高贵或赞赏等的欲望。这些需求相对更受到阿德勒(Alfred Adler)及其拥护者的重视,而被弗洛伊德忽视。然而,如今,越来越多的精神分析学家和临床心理学家普遍认识到了它们的核心重要性。
自尊需求的满足能带来自信,使人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价值、有力量、有地位、有用处,不可或缺。然而,这些需求一旦受挫,就会产生自卑、弱小而无能的感觉。这些感觉会进一步使人丧失基本的信心,索求补偿或产生神经症倾向。从一项关于严重创伤性神经症的研究中,很容易看到基本自信和获得理解的重要性,失去它们的人会变得非常无助(Kardiner,1941)。[16]
从神学研究者对骄傲和傲慢的讨论、弗洛姆的理论(关于人对自己天性的虚假自我知觉)、罗杰斯关于自我的研究、安·兰德(Ayn Rand,1943)等散文作者与其他来源中,我们越来越明白,将自尊建构在他人的看法之上,而非基于自己真实的能力、潜力和工作胜任力的话,危险就会随之而来。最稳定、健康的自尊基于他人的真诚尊敬,而不是外在的名声、声望和无来由的奉承。此外,我们还需要将基于纯粹的意志力、决心和责任感所取得的实际成就,与凭借真正的内在本性、素质、遗传基因或天分(如霍妮所说,不依靠理想化的虚假自我,而是真实自我)取得的成就区分开来,后者往往得来非常自然而轻松(Horney,1950)。
5.自我实现的需求
即使以上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满足,我们也可能(即便并非总是)预期,新的不满和不安又将冒出头来,除非这个人正在从事最适合自己的事业。音乐家必须谱曲,画家必须绘画,诗人必须写诗,否则他们的内心将无法宁静。一个人必须实现自己的潜能,才算是忠于自己的本性。我们可以将其称为自我实现(self-actualization)的需求。关于自我实现,更详细的描述见本书第十一章。
“自我实现”这个名词由戈尔茨坦(Kurt Goldstein,1939)首创,本书将其意义限制在了更特殊的领域内,指人对自我发挥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种实现自己潜力的倾向。可以说,正是这种倾向促使一个人成为独特的自己,实现他能实现的一切。
在满足这一需要的方式上,人与人相差甚远。有人想成为好妈妈,有人想在体育项目上大显身手,还有人想成为画家或发明家。[17]
自我实现的方式差异很大,而自我实现的需求则有其共同之处:它们的出现往往需要依赖于前述生理、安全、爱和自尊需求的满足。
6.满足基本需求的前提条件
基本需求的满足有一些直接的先决条件,包括在不损害他人前提下的言论自由、行动自由、表达自由、调查研究自由、寻求信息的自由,捍卫权利和集体中的正义、公平、诚实和秩序等。当这些自由遇到了挫败,人们就会以威胁或紧急反应来应对。这些条件本身并非目的,但它们非常接近目的,因为它们与基本需求的关系太密切,而基本需求本身显然就是唯一的目的。之所以要捍卫这些条件,是因为如果没有它们,就不可能满足基本需求,至少也会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
认知能力(感知、理性和学习)是一整套适应性的工具,其功能之一就是满足我们的基本需求。很明显,如果认知能力被剥夺或无法正常自由运用,就会威胁到基本需求本身。这一观点部分解释了一些普遍性的问题:好奇心,追寻知识、真实和智慧,永无止境地渴望解决宇宙之谜。保密制度、新闻审查、虚伪造假和阻碍交流,会威胁到所有的基本需求。
因此,我们必须介绍另一种假设,即任何有意识的欲望(部分目标)都或多或少与基本需求有关,其重要性与基本需求的接近程度相匹配。同样的断言也适用于不同的行为表现。如果一种行为直接有助于基本需求的满足,它在心理上就很重要;如果一种行为与基本需求的关系较为间接,或者对基本需求的帮助较少,那它就没那么重要。事实上,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讨论基本防御机制的问题,对基本防御机制威胁较大的问题比威胁较小的问题危险(请记住,这种规律完全源自它们与基本需求的关系)。
7.认识和理解的欲望
我们对于认知冲动及其动力或病理学了解甚少,主要原因是它们在临床上并不重要,在由医疗传统主宰的诊所(旨在消除疾病)里当然也不例外。这里没有传统神经症病例中纷繁复杂、令人激动的症状。认知心理病理学苍白无力,容易被人忽略,认知的心理病态往往被解释为正常,不需要太迫切的治疗。结果,心理治疗和心理动力理论的伟大创立者弗洛伊德、阿德勒和荣格等人的著作中全然没有这一方面的内容。
据我所知,席勒(Schilder)是唯一一位在著作中从心理动力学的角度谈到好奇心和认识的精神分析学家。[18]学院派心理学家墨菲(Murphy)、韦特海默和阿希(Asch)曾试图处理这个问题(Asch,1952;Freud,1956;Wertheimer,1961)。截至目前,我们只是附带地提到了认知的需求。获取知识,将宇宙系统化,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这个世界获得基本安全的方法,或者,对于智者而言,是自我实现的表现方式。另外,探索和表达的自由也作为基本需求的前提条件得到了详细论述。尽管这些表达有一定作用,但并非最终的答案,无法完全解释它们对好奇、学习、哲学思考、实验等事物的促动作用。
我们知道,获取知识有一定的消极决定因素(如焦虑、恐惧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合理的理由,可以假设冲动本身(包括满足好奇心、获取知识、解释并理解世界)是积极的(Maslow,1968):
(1)我们很容易在高等动物身上观察到类似于人类的好奇心。猴子会把东西拆开,将指头戳进洞里,在各种情境中进行探索。在其中很多情境中,并不存在饥饿、害怕、性欲和安抚等需求。哈洛(Harlow,1950)以一种可接受的实验方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2)人类面对特大危险,甚至是危及生命的情况时,也会追根溯源,解释整个世界。对此,人类历史提供了相当数量的实例,出现过无数无名的“伽利略”。
(3)对心理健康者进行的研究表明,作为这一类人的决定性特征,他们注定会被神秘、未知、杂乱无章或难以解释的事物吸引。这些特点似乎十分引人入胜,充满了吸引力。相比之下,他们对众所周知的事情则往往感到无聊。
(4)我们或许可以尝试从心理病态出发,向外推广。强迫症患者(以及一般的神经症患者)、戈尔茨坦研究的脑受伤士兵、迈尔(1939)研究的异常依恋大鼠等,都(在临床观察层面)显示出了强迫性和焦虑感,执着于熟悉的事物,害怕陌生、无规则、出乎意料、没有组织的事物。另一方面,有些现象也许又会显示出相反的可能性,包括不自然地打破成规、顽固地对抗权威、行为放纵不羁、渴望惊吓他人等。这些现象都可能在一些神经症患者身上出现,也可能发生在反文化适应过程中。
或许第十章提到的“持续解毒治疗”也与之相关,这在行为上都属于对可怕、无法理解且神秘的事物的向往。
(5)认知需求受到挫折时,很有可能产生真正的心理病态,以下临床表现也很明显(Maslow,1968;Maslow,1967)。
(6)我见过几个实例,它们清楚地告诉我,在那些感觉生活、工作都很单调乏味的聪明人身上,最容易出现这些变态现象,如索然无味、对生活失去热情、自我厌恶、压抑生理功能、逐步破坏理性生活和各种趣味等。[19]我手头至少有一个实例,显示了适当的认知疗法有可能消除这些症状,这种治疗包括:恢复业余学习,换一个需要更多脑力的工作,以及学会观察、顿悟。
我见过许多聪明、富裕且无所事事的妇女逐渐进入了这种智力上的营养不足状态,其中有些人遵照我的嘱咐,专注去做一些与自己智力匹配的事情,症状便随之好转或痊愈了,这足以让我清楚地感受到认知需求的存在。在那些新闻、信息、事实的来源都被阻断的国家,在官方理论与眼前现实明显矛盾的国家,一部分人会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不相信任何价值,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怀疑不言自明的一切,以至于道德沦丧,人与人的关系彻底土崩瓦解,如此等等。另一部分人则似乎采取了更消极的方式,他们沉默、顺从、丧失主动性、失去能力,渐渐与世隔绝。
(7)认知和理解的需要在幼年晚期和童年阶段就表现出来了,而且可能比成年期更强烈。无论如何定义,这似乎都是成熟的自然产物,而不是学习的结果。我们没有必要去教孩子学习好奇,但就像戈德法布(Goldfarb,1945)所研究的那样,社会制度反而可能教导他们不要过于好奇。
(8)最后,满足认知需求能让人主观上有愉悦感,并产生终极体验(end-experience)。虽然人们注重所得的成果、收获等,忽视顿悟(insight)和理解的过程,然而,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所有人的生命中,顿悟往往会令人感到愉快、幸福、激动,甚至可能形成人生中的高峰时刻。对障碍的克服,遭受挫折时反常状态的出现,广泛发生的事件(跨物种、跨文化),那种永不消失(但微弱)的持续压力,满足这些需求的必要性(作为人类潜能最充分发展的一个前提),在个人早期历史中自然出现的现象,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基本的认知需求。
然而,这种假设并不全面,即使在我们知道了之后,仍在不断地受到激励,一方面要向深处推进知识,越来越细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朝着宇宙哲学、神学等方向发展,使知识越来越宽广博大。我们所掌握的事实如果是孤立存在或原子式的,就终究要进行理论化,要么需将细微事实组织起来,要么需将宏伟事实进一步分析,或是二者兼有。这个过程被一些人称为追寻意义的过程。那么,我们再来假设一些欲望的存在,包括理解、系统化、组织、分析、寻找联系、追寻意义、创立价值系统等。
一旦允许讨论这些欲望,我们就会发现它们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层级结构,其中了解(know)的欲望凌驾于理解(understand)的欲望之上。我们曾描述过的优势层级系统中的一切特征,似乎也适用于这个小集团。
我们必须提防那种极易出现的倾向,即将这些欲望与基本需求分离,也就是在认知需求和意动需求之间采取绝对的二分法。“了解”和“理解”的欲望本身就是意动的,需要付出努力,而且和基本需求同样属于人格需求(personality needs)。另外,正如我们所知,这两种需求本身就是相互关联的,下文还将谈到,它们相互协作,同时又彼此对抗。有关这一部分的进一步讨论,参见我的其他论著(Maslow,1968;Maslow,1967)。
8.审美需求
我们对审美需求的了解比其他需求少,但历史、人性和美学证据不允许我们回避这个(对于科学家来说)似乎令人不快的领域。我曾试图在临床—人格学的基础上,以选定的个体为对象,努力尝试研究这种现象,至少让我自己确信,在某些人身上,的确存在真正的基本审美需求。他们会因丑陋而患病(以某种特殊方式),美丽的事物则会使其痊愈。他们充满了积极的渴望,而只有美才能满足这种渴望(Maslow,1967)。这种现象几乎在所有健康儿童身上都有体现。这种冲动的证据从穴居人时代就已开始,广泛存在于任何文化的任何时期。
审美需求与意动、认知需求紧紧重叠在一起,几乎无法截然分开。对秩序、闭合性(closure)、对称性、行动完成、规律性和结构性的需要,既可以全部归于认知需求,也可以统统纳入意动需求或审美需求,甚至可以归于神经症的需求。在我看来,这一领域聚集了许多格式塔心理学家和动力心理学家。例如,一个人发现墙上的画挂歪了,强烈地想要将它摆正,这意味着什么?
基本需求的特点
1.需求层次的固定程度
到目前为止,我们总把这个层次集团描述得等级很固化似的,但实际上,它并不完全像我们所说的那样刻板。的确,我们研究的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都是相似的,排列等级也没有变化,但事实上,还是存在许多例外。
例如:
(1)对于某些人来说,自尊似乎比爱更重要。这是最常见的等级颠倒,往往源于这样一种信念的发展:什么样的人最有可能获得爱?他们要么心智强大,要么具有权势,一般都很自信或颇具攻击性,令人又敬又怕。因此,缺乏爱又想要获得爱的人,可能会竭尽所能地表现出攻击性和自信心。然而,实际上,他们对高自尊的追寻及行为上的表现,与其说是为了自尊本身,不如说是将它作为一种工具,借以获取真正想要的爱。
(2)有一些人天生就具有创造力,他们的创造驱力似乎比其他任何一种反响决定因素都更重要。他们可能不需要在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才释放出自我实现需求,而是在基本需求未能满足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创造性。
(3)一部分人的渴望水平可能永远处于较低或压抑状态,也就是说,在层次系统中处于劣势的目标可能干脆丢失了,也可能永远消失。因此,有些经历过很低层次生活的人(如长期失业),即使后来生活水平有所提升,余生可能也只需要得到充足的食物就够了。
(4)所谓的心理变态人格,是永远丧失爱的需求的一个例证。根据现有的许多资料来看,这些人从几个月大就缺乏爱的哺育,后来则彻底丧失了爱的需求,也没有了给予和接受爱的能力(就像动物出生后没有立即练习吸吮或啄食的能力,后来就彻底丧失了这种反应功能)。
(5)等级颠倒的另一个原因是,当一种需求长期得到满足后,其价值就可能被低估。从未体验过长时间饥饿的人很容易低估饥饿的影响,认为食物没有那么重要。如果他们被高级需求控制,认为这种高级需求的重要性压倒一切,那就很可能为此陷入基本需求无法满足的境地,而这种情况在现实世界也确实发生过。我们可以预料,在这种基本需求长期匮乏之后,当事人又会重新衡量这两种需求,这样一来,需求的等级又会重新修正回来。例如,一个曾经为了维护尊严而辞职的人,在饿了六个月后,可能会愿意为五斗米折腰。
(6)对于表面化的等级颠倒问题,还有一个不完整的解释:我们一直在讨论的优势等级是根据有意识的需求或欲望,而不是行为。观察行为本身就可能给我们留下错误的印象。我们的观点是,当一个人的两种需求同时匮乏时,他更想满足其中更基本的那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必须遵从内心的欲望行事。我要再强调一遍,除了需求和欲望之外,行为还有许多决定因素。
(7)在众多例外之中,最重要的或许是那些涉及理想化的高尚社会准则、价值观的例外。具有理想主义、高尚价值观的人可能成为殉道者,愿意为了追求某个理想或价值而放弃一切。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通过一个基本概念(或假设)来理解这些人。这一基本概念可以称为,由于早期的需求满足而增强的挫折承受能力(frustration-tolerance)。生活中的基本需求从未匮乏(特别是在人生早期)的人,似乎拥有一种罕有的力量,能够承受这些需求在目前或将来遭受挫折,这完全是因为他们具有牢固、健康的人格结构,而这种结构正是过去的需求基本得到满足的结果。他们足够坚强,对不同意见或对立观点能够泰然处之,可以轻松地对抗公众舆论的潮流,能够站出来,为坚持真理而付出巨大的个人代价。只有那些曾经爱过、被爱过、与许多人拥有深厚友谊的人,才有能力应对仇恨、孤立和迫害。
以上论述遗漏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所有关于挫折承受能力的讨论中,还包括一定的习惯问题。例如,那些习惯于长期忍受某种程度的饥饿的人,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忍受食物的匮乏。一方面是长期忍受产生的适应能力,一方面是基本满足产生的承受能力,二者如何保持平衡?这个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同时,我们可以假设,这两种倾向都能起作用,二者可以同时出现,因为它们并不矛盾。对挫折承受能力的研究表明,需求满足最重要的阶段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初几年。也就是说,小时候就被培养得坚强、有安全感的人,后来面对人生的风雨时,仍然能保持这样的性格特征。
2.满足的不同程度
至此,我们的理论讨论可能会让读者产生这样一种印象,即这些需求是按一定的顺序排列的,前面的需求得到满足,则随之产生下一个需求。这样的说法可能会让人误以为,前面的需求必须得到100%的满足,后面的需求才能出现。事实上,对我们社会中大多数正常人来说,所有基本需求都不是完全得到了满足,也不是完全的不满足。要想更真实地描述这一等级序列,应该逐级降低满足的程度。为了说明情况,我在此随便拟些数字作为例子,比如说,一般公民大概满足了85%的生理需求、70%的安全需求、50%的爱的需求、40%的自尊需求、10%的自我实现需求。
在优势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新的需求随之出现,这种观念并没有错,但要弄清楚,这种出现并非突然的跳跃性现象,而是缓慢地渐渐呈现。例如,如果优势需求A只满足了10%,需求B可能就不会出现。然而,当A满足了25%时,B可能显露出5%;再进一步,当A满足了75%时,B也许出现了50%,依此类推。
3.无意识的需求
这些需求既不一定有意识,也未必就是无意识的。然而,从整体上来看,在普通人身上,它们通常是无意识的。在这一点上,没有必要查找大量证据来表明无意识动机的重要性。我们所谓的基本需求,通常都是无意识的,虽然对于某些富有经验的人来说,可以借助某些方法将其转变为有意识的需求。
4.需求在不同文化中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具体的欲望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现有很大差异,但我们对基本需求的分类试图重视差异背后的相对统一性。当然,某个文化中某个人的有意识动机,往往与另一个社会中某个人的动机内容相差甚远。然而,根据人类学家的共同经验,在人与人之间,哪怕是不同社会中的人之间,相似程度远比我们首次接触陌生文化时产生的印象大得多,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还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共同点。于是我们发现,最惊人的差异不过浮于表面,并未深入根本,就像发型、衣服款式、食物喜好的区别等。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对基本需求的分类就是试图解释,在不同文化表面的多样性背后,存在更深层次的统一性。然而,我们并不想强调这种统一性对所有文化都是绝对的,只是想要说明,与表面的有意识的欲望相比,它相对更重要、更普遍、更根本,也更接近全人类共有的特性。与表面的欲望或行为相比,基本需求更为人类所共有。
5.行为的多种动机
我们绝不能认为,这些需求是某种行为唯一的决定者。例如,任何看起来纯粹生理的行为都可能有多种动机,包括吃东西、性行为等。临床心理学家早已发现,任何行为都可能是多种冲动的发泄渠道。换句话说,大多数行为都是由多种动机促成的。在动机决定因素的范围内,任何行为都由几个或所有的基本需求共同决定。由一种动机决定行为的情况往往是例外。进食一部分是为了填饱肚子,另一部分则可能是为了安抚并满足其他需求。一个男性进行性行为,可能不仅为了满足性欲,还为了确立男性自信,或者为了征服他人、感到自己强大、赢得更基本的感情。为了说明这一点,我得提出,分析某个人的单个行为(即便不是在实践中,只是理论分析),可以从中发现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特质心理学(trait psychology)中有一派与这一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流派相当幼稚,只用一个特质或动机来解释行为,比如说,一个人之所以采取了进攻性行为,只是因为他具备进攻性的特质。
6.行为的多重决定因素
并非所有行为都由基本需求决定。甚至可以说,不是所有行为都有动机。除了动机之外,行为还有其他许多决定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被称为外部场(external field)。至少可以从理论上说,行为可以完全由外部场因素决定,可以完全由特殊、孤立的外部刺激决定,也可以结合观念或某些条件反射。举个例子,有人提到刺激词“桌子”时,我会立刻想到一张桌子或一张椅子的画面,这种反应当然与我的基本需求毫无关系。
其次,我们应该再次注意基本需求关联度或动机程度的概念。有些行为的动机程度很高,也有些行为动机程度很低,还有些行为甚至毫无动机(但所有行为都是人自主决定的)。
另一个重要的观点是,表达性行为(expressive behavior)与应对性行为(coping behavior)之间存在根本的区别。表达性行为没有什么目标,只是人格的反映。一个愚蠢的人之所以表现得很蠢,并不是因为他想要这样,或是努力显得很蠢,他没有动机,只是呈现出了本来的面目。我说话是男低音,而不是男高音或女高音,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健康的孩子漫不经心地做出的动作,一个快乐的人独处时露出的微笑,一个健康的人站如松、行如风,这些都是表达性行为。另外,一个人言谈举止表现出的风格,无论有没有动机,一般都是表达性行为(Allport,1933;Wolff,1943)。
这样一来,读者可能会问,所有行为都表达或反映了人的性格结构吗?答案是否定的。机械、习惯性、自动化或随波逐流的行为可能是表达性行为,也可能不是。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大多数与刺激相关的行为。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行为的表达性和目的性不是相互排斥的范畴,大多数行为都兼而有之(更详细的讨论见本书第十章)。
7.“以动物为中心”与“以人为中心”
这个理论是以人为中心创立的,而非其他更低等、更简单的动物。可以证明,在动物身上得出的很大一部分发现只适用于动物,不能照搬到人类身上。要研究人类的动机,没有任何理由非得从动物身上开始。哲学家、逻辑学家和科学家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早已证明,这种貌似简单、十分普遍的谬误背后其实毫无逻辑。研究地质学、心理学或生理学之前不用先研究数学,研究人也不必先研究动物。
8.动机和心理病理学
日常生活中有意识动机的内容,重要性各有不同,主要取决于其与基本要求的接近程度。想吃冰激凌,实际上可能是对爱的渴望的间接表达。如果真是如此,这种对冰激凌的欲望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动机。如果冰激凌只是用来解暑降温,或是偶然引起了食欲,这种欲望相对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日常的有意识欲望应该被看作一种征兆,是更基本的需求的表面指示物。如果我们只承认这些欲望的表面价值,就会陷入完全的混乱状态。如果我们一直忙于处理表面的征兆,而疏忽了潜伏在背后的东西,这种混乱状态就永远不可能解除。
挫伤了不重要的欲望不会导致心理病理后果,而挫伤了重要的需求却肯定会导致心理病理问题。因此,任何一种心理病理理论都必须以合理的动机理论为基础。冲突或挫折不一定会致病,只有当它们威胁或伤害了基本需求或与基本需求紧密相关的局部需求时,才会导致疾病。
9.满足的作用
前文多次指出,我们的一般需求通常在优势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才会出现。因此,满足在动机理论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某种需求一旦满足了,就不会再起到积极的决定作用或组织作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举个例子,一个基本满足的人就不会再有自尊、爱、安全等需求。如果说他还有这类需求,那几乎是一种玄而又玄的禅机——吃饱了之后仍然饥饿,或是一个瓶子装满了之后仍然空着。如果我们讨论的问题是当下存在的动机,而不是过去、未来或可能的动机,就不必再考虑已经满足了的需求。基于现实的考虑,必须将它看成不存在,或已经消失了。这一点一定要强调,因为在别的动机理论中,它要么被人忽视,要么就被颠倒了。完全健康、正常、幸运的人没有性、饥饿、安全、爱、自尊或声望的需求,只有在意外出现、具有短暂威胁的时刻,它们才会出现。如果不这么说,我们也应该肯定每个人都有全部的病理反应,正如巴宾斯基(Babinski)的研究所示,因为假如人的神经系统遭到破坏,这些反应就会出现。
正是出于这些考虑,我才提出了这样一个大胆的假设:只要人的任何一种基本需求受到挫折,就很可能表现出病态,或者至少不如健康的人。这相当于我们把缺乏某些维生素或矿物质的人称为病人。谁能说缺爱没有缺维生素那么严重?既然我们知道了爱的匮乏会导致病态,谁能说求助于价值问题就不如医生诊断治疗糙皮病或坏血病那么科学、那么符合逻辑呢?要是允许的话,我可以坦率地说,健康人的主要动力来自充分发展和实现自己潜能的需求。如果一个人长期存在活跃着的基本需求,那他就是个不健康的人,就像严重缺盐、缺钙一样。[20]
如果这些论点看起来很不寻常,或难以判断对错,各位读者可以将其视为我们不断变换方式考察人类更深层的动机时,出现的众多相互矛盾的观点之一。当我们探索人类想从生活中获取的事物时,就接触到了人的本质。
10.功能自主
奥尔波特(Gordon Allport,1961;Gordon Allport,1960)详细阐述并总结了这样一个原则:达到目的的手段可能会最终成为满足本身,到了这一阶段,它们与最初的起源只存在历史上的联系。人们可能会需要手段本身。这一观点告诉我们,学习和改变在生活中极为重要,甚至给所有已发生的事情都叠加了一层复杂性。这两条心理学理论的原理之间并不存在矛盾,而是相互补充。根据我们迄今为止使用的标准,通过这种途径所获得的需求是否可以被看作基本需求,这是有待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无论如何,高级的基本需求经过长期的满足后,可能既独立于更强大的先决条件,又独立于它们自身的满足。在我看来,性格结构是心理学中功能自主性最重要的单一实例。坚强、健康、自主的人,才能承受失去爱和声望的痛苦。然而,在我们的社会中,这种坚强和健康往往是由于在当事者的生命早期,安全、爱、归属和自尊的需求得到了长期的满足。也就是说,人的这些方面在功能上具有自主性,独立于曾产生它们的满足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