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你瞧我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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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城赈灾

1

白怡努力稳住了身形,惊恐地望向明林,“刚,刚才,是地动?”

明林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等到那阵晃动过去,大地暂时恢复平静后拉着白怡往来时的路跑去。原本还热闹的集市已经乱作一团,摊主们着急地把货物收拢逃命,有年岁大些的站不稳摔倒在地,后头的人却理都不理的继续奔跑踩踏,虽然完全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明林顾不得地大喊了一声:“暗八!”

待暗八落在自己身旁后,把白怡往他身边一推:“带她回客栈,不,别回客栈,带她去个人少的地方。”

暗八得了命令提起来白怡的胳膊就挟着人走了,这里有暗七看着,出不了岔子。

明林一路往街口走,把摔倒的人扶起来安置在空地上,不停地安抚着低声哭泣的人们。忽然听到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呼号声,明林抬头望去,只见两列身穿铠甲的官兵手持长矛跑来,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把人都疏散到北边粥棚休息,不得伤人!有想回家的也不许阻拦,再说一遍,不许伤人!”

有人发号施令,明林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再细看,原来是早上来过他房间的那个书童,好像叫萧钦。

萧钦也看见他了,吩咐完了官兵就跑到他身边:“你没事吧?”

明林摇摇头,脚下又是一阵晃动,幅度比之前的要小。他先问了一句:“李施主呢?”

萧钦疑惑的“啊?”了一声,随即反应出来这个“李施主”问的是李渊:“少爷在县衙,很安全。”

“嗯。”明林应了一声,“那你在这里忙吧,我去看看。”

他也没说要去哪里看看,萧钦有些不放心,喊来一个小兵:“你带明林师父去县衙找少爷。”

“是!”小兵没等明林答应或是拒绝就连拉带扯地把人往县衙领,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县衙后头的议事厅。

明林没看见县老爷,只看见李渊独自坐在案子前看着什么,他走近,发现那是张地形图。

“来。”李渊看了他一眼,招招手,“来。”

明林刚站在他身边,又是一波震动,屋顶有瓦片滑落“啪”的摔在地上。

“别怕,这里不会很严重。”李渊岁数虽然比明林大不了许多,可说话时那沉稳的语气却很像一个安抚小辈的长辈。

明林“嗯”了一声:“师父说过,损坏得厉害的都是地动周边的地方,而地动中心反倒没那么严重。”

“我派人去探了,这地动的中心应该是东南方向的那片山,昌城倒不要紧,我估计……安城受灾应该是最严重的。”李渊站了起来,望着东边,“安城……”

情况和他们预计的差不多,昌城除了偶尔的轻微地动外,并没有房屋倒塌的事情发生,倒是白天地动刚刚开始时,人群骚乱引发了踩踏事件,有不少人受伤,都被县官安排到了各家医馆。

白怡在刚开始比较强烈的那波震动结束后就要求暗八带着她去找明林,她认出来了这是曾经去她家帮忙赶走鲁大的那个“房东”,串联在一起便明白了当初也是明林帮她。她没问明林为什么会有侍卫,他那样的身份,真的自己一个人出来才奇怪了呢。

派出去的探子傍晚前来回话,距离昌城六十里以外的安城受地动影响很大,几乎有半个城都坍塌了。

探子看了一眼明林和白怡,有些犹豫。

李渊喝了口茶:“接着说。”

“还有……还有五皇子殿下,下落不明。”

屋里骤然安静,能听得见探子咽唾沫的声音。

李渊把茶放下:“辛苦了,下去领赏歇着吧。”

等那探子离开,胖得走路都要喘的县官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李公子,这、这、这可怎么办啊?”

李渊没回他话,只是吩咐萧钦:“回去收拾好行李,今晚就往安城去。”

萧钦领了命,看着下首坐的明林和白怡,问道:“他们……?”

李渊看了一眼明林:“会骑马么?”

明林摇头。

李渊有些轻蔑地冷哼了一声:“给他俩找辆车,一起走。”

白怡不想跟着他们去,还没说出反对的话,李渊从明林身边走过,随手敲了敲桌子:“马都不会骑,改日我教你。”看看他发愣的脸,又催促了句,“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去。”

直到坐上马车,白怡都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要跟着去那危险的地界了。这辆马车比他们之前坐的宽敞了许多,车中间有桌子,两人隔着桌子对坐两侧。白怡问他:“你认识他们么?”

明林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要跟他们走啊?”白怡急得恨不得从马车上跳下去。

“那是我小舅。”明林也不知道怎么跟白怡解释,怕吓着她,“我外祖父是李清将军,外面那个叫李渊,是我小舅。不过我从小长在庙里,没见过他。”

白怡果然愣住了,却不是像明林以为的那样被他“显赫”的身份吓住了,她只是在回忆,回忆李渊这个人。

年龄算起来的话,李渊倒是和大将军的小儿子能对得上号。大将军和夫人感情不错,在京的府里虽然也有姨娘,但府里的孩子却都是将军夫人所出,大女儿不喜女红偏爱练武,女扮男装跟着大将军四处征战最后被北方一个小国角国的皇子看中了娶了回去,现在已经是角国的皇后;二女儿文采相貌俱佳,嫁给了当时还是王爷的当今圣上为侧妃,生了长公主,后来又被封了柔妃,如今更是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子;长子李邝则是在军营里长起来的,年纪轻轻便封了将军,赐名英武侯。

倒是这个小儿子李渊,却是大将军妾室所出。蛮子入侵的时候大将军率军杀敌,不幸中了埋伏和大军走散,失血过多昏迷时被一农家女所救,农家女的父母都染了病去世,家里只剩她一人,她一咬牙就自作主张地和这个来落不明的男人成了亲,劳心劳力地照顾他脱了生命危险,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后来大将军回京复命,重新率兵回击了蛮子,又去寻了农家女把他们母子二人接回京,回京后只把他们安置在京郊的庄子里,这一待就是许多年,直到将军夫人病逝了,他才把庄子里的二人领回府,那是佑臻六年,李渊入将军府的时候已经八岁了。

白怡能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那年母亲要给她找教书先生,打听到一个刚从太学退下来的老先生,去请的时候才知道已经被将军府请走了,说是将军府的小少爷身子不好没法去族学念书,只好找先生在家教导。当时母亲气坏了,她还安慰母亲自己又不是要考状元,不用那么好的先生,母亲却说“我们家小花当然要最好的。”

那时候她不喜欢母亲叫她的这个乳名,可现在想听却也听不到了。

“小花姐?”明林看白怡一直没反应,果然是吓着了吧。

“嗯?”白怡被喊得一愣,刚想着再也听不到了,就听见明林叫她,她轻笑一声,“怎么了?”

明林干脆一气都抖搂了出来:“还有我,我……你知道兴隆寺的‘仙灵’吧?”

白怡觉得他这样真有趣,更加不想把从前的事情说给他听了,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你是说那个江龙王转世的仙灵么?当然知道了,他可是大晋的护国仙灵。”

明林脸一红,他的身世在外面穿的神乎其神,可他本人明明普通的很,也不知道白怡知道了会不会受打击:“其实……我就是‘仙灵’。”

“你?”白怡眼角轻挑,显然是不信的样子。

明林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是明林,有些苦恼,脑袋一垂:“你不信算了,我骗你干嘛。”

白怡看见他沮丧的样子觉得更好笑了,她起身坐到了明林身边:“那你真是江龙王转世?”

明林看着她,抿着嘴不知道怎么作答,国师这么说,圣上也是这么说的,全国的民众都是这么说的,他哪里知道。

“是不是啊?”白怡又问了一遍。

明林摸了摸鼻子:“我也不知道,可能是?”

“噗——”白怡笑出声,戳了一下他的头,“我看看,这里有没有龙角?”

明林也跟着瞎笑,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白怡的手从他头上移开,顺着他胸前滑下去一边戳一边问:“我看看,你这龙尾巴在哪儿呢?”

明林就觉得,他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2

白怡的手越过胸口去戳他的肚子,逗小孩儿似的问:“嗯?尾巴呢?”

明林想起来昨晚那模模糊糊的梦,她也是靠他这么近,近到呼吸都止不住的颤抖还是想让她更近些。他一把按住白怡的手:“尾巴,尾巴,不是应该在后面么?”

“后面?”白怡跟着他重复了一遍,瞬间觉得不妥了,就像他之前让自己随便摸他脑袋似的,这傻小子要是真拉她手去摸摸他屁股的话,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人丢出马车去。

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白怡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双桃花眼看着明林,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问了出来:“小和尚,我怎么觉得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真不懂青楼里的女人是做什么的?”

明林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白怡被他逗乐了:“到底懂不懂?”

“也懂也不懂。”明林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被她这么一问,想起来在河边时她露出来的半边肩膀,一丝一毫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他抿了下唇,“我不用懂她们,我懂你就行了。”

“懂我?”白怡冷哼了一声,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还在这儿吹牛呢。

“嗯,你很好。”明林肯定地说。

“我好?我哪里好?”白怡胳膊撑在小桌子上,抬起手托着腮,打算听他怎么说。

明林正襟危坐,认真地打量着白怡,觉得她问的这问题比师父讲经时的提问还要难上许多,打量了一番,他终于开口:“你没有哪儿是不好的。”

“……”

才清明了些的气氛又变得有些怪,白怡觉得马车再大还是拥挤了些,这要是在外头走路的话指定不会这么闷,闷得喘气都喘不动。

白怡撩开车窗的帘子,外头是一片黑,车轮子滚动的声音轰轰作响,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放下帘子坐正后又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她严肃地对他说:“以后不许这么信口开河。”

“阿弥陀佛。”明林委屈的很,“出家人不说谎话。”

出家人还不跟女施主走这么近呢!

白怡不搭理他,省的他再说什么让她面红耳赤的话。她觉得自己也是奇怪,明明在红袖馆的时候听了那么多露骨的情话见了那么多香艳的场面,可每次这小和尚跟她说几句话就能让她张皇失措。

察觉到白怡好像又不高兴了,明林搓了搓手里的佛珠,下意识地转动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说也好,省的再说错了什么惹得她更不高兴。她就是不高兴了也好,不像师父那样罚他跪,也不像师兄那样和他比武的时候不留情,她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看他一眼,然后就随便盯着某处发呆。

他猜她悟性肯定比他强,才能这么容易就入定,要是领她回兴隆寺,师父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两个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到了安城,萧钦在城门口等着他们,接到人以后让马夫下了车,自己亲自驾车去往李渊的住处。

李渊他们是骑马先到的,明林到的时候他正跟当地知府谈请求朝廷赈灾和安抚灾民的事情。说起来这李渊身上并没有一官半职,可就凭他是大将军儿子的身份,知府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有商有量的。

“陈大人,劳烦您这么晚还来我这里议事,刚才说的还请您多费心,等这茬安稳地过去了,我一定让父亲替您请功。”李渊看着萧钦把人接来了就不再和知府多说,站起来送人出门。

陈知府拱手告辞,脸上也是倦色:“不求有功,但求百姓们少受些苦吧。李公子也休息一会儿吧,这都快寅时了,等天亮我派人来接公子。”

等到人走了,李渊按了按额头,吩咐萧钦道:“带他们先去歇会儿。”

明林却没跟萧钦往后院走,他站在李渊身边,对着他的小舅关切地问:“我能帮什么忙么?”

李渊闭着的眼睛睁开,看了明林一会儿:“你,把自己照顾好,精神养好了,后面几天确实有你要帮的大忙。”

刚进了房间打算闭目养养神,房门被轻轻地敲响,明林以为是暗卫,躺在床上说了声“进”。

结果进门的却是白怡。

她看见他躺在床上,有些拘束地问:“睡了?”

这一声轻柔的问话让明林立马坐了起来,有些诧异地看向门口:“小花姐?你怎么来了?”

白怡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朝着床边走了几步:“刚才有外人在我没说。我就是想提醒一下你,我觉得那个李公子,心机颇深,他要是让你去帮什么有危险的忙你可别答应啊。”

明林不解:“他,他是大将军的儿子。”

白怡撇了撇嘴:“大将军可是有俩儿子,在北疆守着的那个英武侯才是你亲舅舅,这一位,谁知道对你是个什么态度呢,反正啊,你自己好好琢磨着些,要是有危险你别犯傻,别硬往前冲。”

明林这次点了点头,白怡刚才说的那些大将军的家庭关系他确实不太清楚:“小花姐,你知道的好多啊。”

白怡神情一僵,很快又恢复自然:“在红袖馆的时候经常听见那些达官贵人说起来这些道道,你在寺里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清楚着呢。”

明林不疑有他,比起才见了两面的那个“小舅”来说,这几日朝夕相处的小花姐显然说话更有说服力,“你快去睡吧,我都记着了。”

他把人送到门口,关门前她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他笑嘻嘻地冲她说:“小花姐,有你真好。”

白怡立刻回过头去,小跑着进了自己屋。她没上床去歇着,坐在桌子前对着烛台上慢慢燃着的蜡烛发呆,今天一整天,她好几次因为明林的话失神,那一跳一跳的烛火就像她一跳一跳的心,不时摇曳晃动,没什么规律可循。

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可又让人忍不住的贪恋。她好像很久没体会过那种被人在乎、被人需要的感觉了。

可是明林会在乎她的心情,还会告诉她“有你真好”。

这种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就好像儿时她绣的第一个针脚拙劣的汗巾子被她父亲珍重地欣赏了半天然后揣进怀里一样。

父亲……

父亲已经没了,还有母亲,还有弟弟,都没了。

那以后再没人在乎她,也再没人需要她了。

这么想着,原本还有些烦乱的心也平静了下来。是呀,有什么可烦乱的,明林是个和尚,是个修佛修了十几年的和尚,大概在他眼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他都会关怀爱护的吧。

他可是佑国佑民的“仙灵”呢。

来时是深夜,又是坐的马车,两人根本没看清安城到底是什么状况。直到天亮跟着李渊去街上走了一圈,才知道这次地动给百姓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四处都是倒塌的房屋,一条街生生的从中间断成两截,一面是官府搭建的粥棚施粥,另一面却是如同地狱一样的荒芜。

路边随处可见可闻的是哀嚎声,还有不甘心失去亲人在废墟里用手挖着找人的。白怡看着那些嚎叫着喊娘的小孩子,就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脸上血色全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陈知府照着昨夜李渊吩咐的那样,在城中几个比较大的空地上都搭了粥棚,又让手下的人去原本人口最密集的房屋区整理废墟顺便救人,只是衙役数目太少,加上李渊拨给他的兵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城里的居民,不论老少,都被这灾难给吓得离了魂,瘫坐在路边萎靡不振。

和李渊料想的差不多,他转身冲着明林看了一会儿,吩咐萧钦道:“给他换身衣裳,把人也领来。”

明林还不知他要自己做什么,李渊就先跟他说了:“去镇宁楼上念经。”


3

镇宁楼是个塔楼,也是安城最高的建筑,这次地动并没有摧毁镇宁楼,只是楼身稍稍有些倾斜。

明林觉得只是念经的话似乎并不算危险,看了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的白怡,答应了李渊的要求。没多久,萧钦领着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和尚,又给明林换了皇家祭天时才会穿的法衣,从安城最大的街上走过,径直上了镇宁楼的顶楼,那里四面通透,和尚们席地而坐,在明林的带领下念经为这座城市祈福。

人群中是杂乱的声音,有知情的人大声嚷道:“楼上诵经的那个是兴隆寺的‘仙灵’啊!”

接着就有七七八八的附和声,还有些妇女跪在地上朝着塔楼的方向跪拜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地恳求着什么。

在地动中活下来的百姓,许多人身上并没受什么重伤,可心里却是崩溃的,他们觉得这是老天爷对他们有怒气降下来的惩罚,人哪里能跟天斗,想着原本活生生的亲朋好友刹那就从这世间消失了,那种无力感就透遍全身。

可是塔楼那里传来的诵经声,那么悠扬,带着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让所有惊慌的人都冷静了下来。尤其是楼上坐着的,是兴隆寺的仙灵,是传说中的江龙王转世,是那个能佑国佑民的天家六皇子。

正帮着转移妇女孩童的白怡也忍不住驻足,抬头看着楼上的和尚,虽然距离很远看不清人脸,可她还是一眼就分辨出了明林。不止是她,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来哪个是仙灵,或许是那身华丽的袈裟让他格外的与众不同,整个人都带着一股仙气。

白怡仰着的头低下来,第一次正视了她和明林的距离,那距离,比这座镇宁楼的楼高还有多出许多去。

壮丁们被组织着去搬运残垣和搜救伤者,女人们则聚在空地上编草鞋,搜救的地方路不好走,一天就得费一双鞋。只有小孩子的心大,吃饱了也就不再哭闹,几人成堆的追打着嬉笑玩耍,笑声传出去好远。

白怡就坐在那些女人中间,和她们一起打草鞋,这种帮助人的感觉让人心安,她不时抬头看向塔楼上的明林,觉得自己在和他做一样的事情,这种“一样”似乎可以让他们的距离稍微近一些。

繁忙的一天就这么匆匆地过去了,白怡就在那一横一竖的草绳纹理中看花了眼,都不知道天色渐晚。直到穿着华丽袈裟的明林来到她面前,朗声喊了她一句:“小花姐,回去了!”

白怡把草鞋放在膝盖上,抬头看他,讷讷地应了一声,因为蜷了太久的膝盖有些僵硬,站起来的时候跺了跺脚才能好好走路。两人并肩往住处走,路上的行人不时驻足合掌向明林行礼,神态恭敬。

白怡的心里忽然就有些苦涩,他是那个受世人敬重的仙灵,就算她编一天、编十天、编一百天的草鞋,都不可能把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分毫。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些没劲,此时已经到了临近宅子的巷子里,四周都静悄悄的。

她停住脚步,也像那些路人一样跟明林行了个礼,惊得明林不知所以。

“明林,后头的路,我们就分开走吧。”白怡的语调并无波澜,甚至还能开玩笑似的告诉他,“江湖这么大,总有我的落脚之处,你就不要想着度我去当姑子了。”

明林还没搞清楚她怎么就要跟他分开走了,可也来不及想清楚了,他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像缠着大人买吃食的小孩,眼睛里全是乞求:“不度你不度你,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我们一起走吧,我跟着你。”

“你跟着我去哪儿?”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这对话似曾相识,只是说话的人却完全反过来了。

白怡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之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看,你这么尊贵,可我却……”

她今天在乱糟糟的环境中待着,人也变得乱糟糟的,蓬头垢面,在他那一身华丽的装扮前更显得卑微。

明林抓着她袖子的手一松,白怡转身就走,心里乱得想捶脑袋,可没走两步,明林又追上来,挡在她前面不让她走。

白怡烦躁地往旁边走,他就也跟着走过去,依旧堵着。

“让开。”白怡推了他一把。

“不让。”明林的脸上居然难得有了怒气。

白怡停住,瞪了他一眼:“让开!”

她这一瞪,明林有些服软的趋势,可随即又站直了身子:“你这么说,我,我不让。”

不等白怡开口,明林又接着说:“仙灵不是我说的,六皇子也不是我想当的,那些传言更不是我传出去的,我一直和兴隆寺的普通和尚没两样,我更没觉得我有什么身份有什么尊贵,你如果非说我有身份,那我的身份管什么用,能让我跟着你一起走么?”

在白怡的印象里,明林一直是个善良大度的和尚,总是温温和和地照顾着别人,这是她头一次见他这么怨怒,更是第一次听他说这种一点儿都不“无欲无求”的话。

白怡不知道怎么办,她本来也无处可去,可她不想跟在明林身边了,那会一遍遍提醒她前尘往事,关键是,她好像还对个和尚……

她把对自己的怨气撒在了明林身上,怨自己心意不坚决,被人劝两句就有些松动。她再次推了他胸膛一把:“你让开!”

明林没想到她还会推,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倒,两个人都愣住了。

明林就势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锦丝绸缎滚上一层尘土,他甚至把两只手在地上拍了拍,然后在脸上胡抹了一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狼狈得像个没头发的小叫花子。

白怡震惊得合不拢嘴:“你,你疯了么?”

明林倒是毫不介意,顶着一张花猫脸凑到白怡面前:“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这么看起来你比我有身份多了吧?”

一股羞恼的感觉涌上脸,白怡都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了,低着头小声地问他,“你干嘛非要跟着我啊?”

明林这次没有立刻回她,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刚才的劝阻似乎是身体反应一样,根本就没过脑子。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想让她走,或许是担心她一个姑娘家独自上路不安全,当初是他把人带出了密城,那现在就该对她的安全负责才是;又或许是跟她共处的这些日子觉得很愉快,再无所求的人还是希望过得能高兴一些的。

明林觉出了自己的举止很不符合一个僧人的修为,可他更看出来了白怡心软了。

于是他把披衣扯了下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面如止水地答:“说的也是,那小花姐你自己走吧。”

说完就转身继续朝着宅子走了。

“……”刚刚不是还在挽留呢?这就让她自己走了?

白怡几步追上去,握着拳头重重地捶了他肩膀一下:“喂!什么就说的也是了!刚才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是谁啊!”

明林被捶了也不生气,反倒笑呵呵地看着她,“出家人不以已欲强加于人,虽然我很想你和我同行,但是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干预你的决定。”

“……”

虽然说得大义凛然的,但是为什么笑得那么别有用心似的!

白怡这时候也不知道要说跟他走还是不跟他走了,绷着张脸,气鼓鼓地说:“你最好是别干预我。”

明林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绿色的什么东西:“中午知府给僧人安排的素斋,这个荷叶八宝饭味道不错,我给你捎了一个回来,你白天也没怎么吃饭吧?”

白怡看了一眼那包成三角的八宝饭,肚子还真有些饿:“我不吃。”

明林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就开始抽细绳、剥荷叶,露出里面各色豆米的八宝饭,荷叶的清香格外诱人。他手捏着叶子,把露出一角的八宝饭团递到白怡面前:“你尝一口。”

“不要。”

“尝一口。”

“……”

“好吃么?”

“……好吃。”

“明天再给你带。”

“……好。”

两人再没说后头的路还要不要同行了,白怡的那些纠结好像就着那个荷叶八宝饭一起吃进了肚子,白天的忧虑一扫而空,什么距离不距离的,再说吧,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呢,想那么多干嘛。

明林,明林明天还要给自己带好吃的呢!


4

李渊比他们早些回府,见明林回来了喊人一起吃晚饭。这顿饭吃的有些沉闷,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倒是李渊的侍从萧钦看着洒脱许多,他被允许上桌吃饭,就坐在明林身边,自己吃到什么好吃的还会给明林夹几筷子。

明林被照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给萧钦夹菜,两个人有来有往地给对方碗里夹起一个小山堆,然后又各自闷头扒拉着消灭饭菜。

白怡暗暗地观察着,觉得这一对主仆对明林都很奇怪,心里对明林的安危更担心了。

刚吃完饭,陈知府就带着刚收到的加急的信件送到府上来,是圣上给陈知府写的手谕,陈知府把那手谕交给李渊,来找他商量。

手谕上就六个字:“速送吾儿归京。”

出来的这些天,几人之间并没有什么规矩,李渊看完了就随手给好奇的萧钦还有明林白怡他们看,那三人看见这几个字,都知道圣上说的“吾儿”是在地动中死去的五皇子。

说来这五皇子也是多情,在安城邂逅了一位商贾大户家的小姐,两人私定了终身后,那小姐不想跟着去五皇子府上当个随时会被皇子妃磋磨死的小妾,就自己住在安城置办的大宅子里。大概是应了那句“妾不如偷”,五皇子对这个养在外面的女人也是够用心,每个月都要来安城陪她住两天,哪里知道这次这么赶巧,两个人正寻欢作乐的时候地动了,还来不及逃脱就被掉落的房梁给砸个正着。等到侍卫把人翻出来的时候,五皇子连同那女人都已经断了气。

白怡的眼睛从始至终没离开过明林,看到他看着那手谕时一闪而过的惊讶和紧随其后的失落,知道他大概刚开始错以为圣上是让他回京了。

也真是可笑,明明他也是皇子,偏偏皇帝却像是把这事给忘了。

陈知府今天才知道“仙灵”到了安城,看见明林的打扮就认出来人了,圣上可以忘记他还有这么个儿子,陈知府可不敢往,重重地跪在地上向明林磕头。明林身子一让,躲开了他的跪拜,把人扶起来后有些无措地看向李渊。

李渊咳了一声,叫了陈知府去商量赈灾和护送五皇子灵柩回京的事。

“圣上只传了这一道送人的手谕,朝廷的救济一事还没指示,怕是要明日早朝商定好了才会下令。”陈知府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为官一向清正爱民,管辖内出了这么大的天灾简直寝食难安,心里头有些怨怼圣上却不敢言,只能跟这位将军家的小公子商量。

虽说李渊没有官职在身,可他这次果断地让官府开仓放粮并且承诺事后全由将军府补上差额的举动让陈知府很是感恩,能让百姓少受些苦,哪怕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他也不后悔。

又谈了些时候,李渊再三叮嘱陈知府不要提及自己的名字:“我是奉三皇子之命赶来的安城,这些善行也是三皇子宅心仁厚希望为灾民多办些事情,陈大人酌情向上回禀就是了。”

陈知府知道圣上不喜结党营私之事,将军之子为三皇子做事确实说不清楚,陈知府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丝上层的秘密,也深知要想长命就不要知道太多,一一应了李渊的要求,赶回府去继续给朝廷写奏报。

另一边,白怡和明林回了后院,犹豫了半天,白怡还是跟着明林进了他的房间,在明林不解的目光中关上房门,抱着手臂看着倒水喝的明林:“咱们谈谈。”

明林倒了两杯水,推了一碗在白怡面前:“坐,谈。”

白怡一仰头把整杯水都喝了,这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说想继续和我一起游历,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明天就跟我走,就咱们两个人走。”

“好。”明林答应。

“……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就答应了?”白怡无语。

“那为什么?”明林从善如流地问。

“……”白怡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因为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连三皇子和五皇子都牵扯了进来,而且我觉得李渊是故意的,故意不瞒着你那些事情,他如果真是为了你好,这些事他明明不该当着你的面讨论,可他就这么暴露了你的身份,暴露了他现在在为三皇子做事,甚至还暗示将军府也是听从三皇子命令的,这些太奇怪了。虽然我想不清楚他要干嘛,但他肯定是想利用你。还有那个萧钦,明明是李渊的侍从,可你看他说话没大没小的,而且还能和主子同席吃饭,像将军府那种地方,你觉得这种主仆不分的事可能么?”

她讲了一大通,明林却只是给她添了杯水:“还有么?”

“还有……”还有就是她的身份让她惶恐,她隐姓埋名了这么久才保下的命,可这阵子却接二连三地碰上和天家有关的人,每个人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她很怕这样下去她迟早连命都丢了,“没有‘还有’了,你要跟我离开么?”

“好。”明林点点头,并没什么犹豫,“那就收拾一下,你想什么时候走都行。”

“你……真的舍得走么?”明林答应得那么干脆,倒是白怡有些犹豫了,“你好不容易才能跟你家里人相处……”

他好不容易才遇上了家人,却要因为她的恐惧害怕就这么离开了,他会不会有遗憾?

“出家人本就无所牵挂,能碰上,能相处时日,我已经很开心了,既然你觉得待在这里难受,我们就走好了。”明林拍拍她的肩,“看你脸色这么差,快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就走。”

“明天就走?”

“你不是想早点走么?”明林是确实无所谓,下山后的每一天见闻都很新鲜,他并没什么留恋的。

白怡恍惚着走回自己屋,总觉得时而洒脱得跟得道高僧似的,时而又躺在地上打滚的,是两个明林。

她记得以前遇见过红袖馆的一个姐姐得了癔症,白天的时候唱歌跳舞温婉可人,可一到了晚上就说自己是狐大仙,还跑去小厨房把鸡鸭什么的生生的咬破喉咙,样子十分惨厉。那个姐姐对她倒是挺好的,有时候还说她也有狐仙缘,会给她分些自己从厨房里叼来的活物,她觉得那鱼肉生吃倒是挺好吃的,其他的流着血的动物却是不敢下口。

现下,白怡觉得明林可能就是有癔症,他今天在地上打滚说不定就是以为自己是狗大仙、猫大仙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不过就算有癔症她也不会嫌弃他的,反正她相信他不会伤她性命,最多,他要是想吃肉骨头、鱼骨头的话她就去帮他找好了。

可他是个和尚,不发癔症的时候知道自己吃了那些东西会不会羞愤死?

越想越觉得有趣,因为马上就要离开那些朝廷的人,也因为白天太累了,白怡这一觉睡得很是安稳,一夜无梦。

天刚擦亮的时候她就起了,把包袱整理好了背上,轻悄悄地出门去找明林,想在众人还睡着的时候就和明林离开这多事之地。

屋门的转轴有些陈旧,关门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

背后的人声穿过微凉的空气传到白怡的耳边,惊得她关门的手一抖。她僵硬地转身,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上坐着的人。

白怡冷着脸:“你叫我什么?”

萧钦从树干上跳了下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他走近白怡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我说翔安侯府的杨小姐,这大清早的,你要去哪儿呀?”

白怡背后发冷,脚底像是粘在了地上,一步都挪不开,她张了几次嘴,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想干什么?”

萧钦竟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明朗,一点儿都不像在算计人:“放心吧,不会伤害你的。”

他说完了就转身离开,只丢下一句:“但是你得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