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相见争如不见（一）
回到河房里。锦川安排曾茂先去吃饭、安歇。她径直走入浩烟的房间，浩烟正同奶娘给昊儿洗澡。锦川饶有兴趣地看着，等到奶娘给孩子穿好小衣裳，她小心翼翼抱入怀里逗弄，小家伙一逗便笑。灯火下发现昊儿额头、手臂几个红点点，像被蚊虫叮咬过，因此责怪奶娘和丫头们不用心，浩烟解释：“南方夏天蚊子多，防不胜防。”
锦川便说：“既然这样，我们带昊儿回去吧，夏天别说是孩子连我也不习惯，太热，怎么有我府邸舒爽。”
浩烟沉默会儿，伸手抱回孩子，锦川吩咐奶娘与丫头退出去，她关好门说：“那个，陛下想见见你们。”
浩烟哄着孩子睡觉，小昊昊眼神渐渐恍惚，很快进入梦想，浩烟替他轻轻打扇子，锦川摸了摸孩子的脸，说：“昊儿越来越像他爹了，让他们父子见见面吧，陛下一直牵挂你们……”
浩烟不等锦川说完，问：“你从决定启程那天起，就把行动回报他了吧？”
“我只是在你被诊断怀孕后写密信告诉陛下，陛下的意思，我不说你也明白，孩子必须回良国去，皇帝的血脉怎么可以流落他乡！乱世里谁能护得上一个婴儿的安全！至于你寻找你师父的事，前几个月就到处贴画像寻找你师父，来的只是几个冒充你师父的人，你的师父究竟在哪？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你知道吗？在不在人世还是未知数。你就不要执着了。”
浩烟又陷入沉默，忽然间一滴泪水滴落在孩子的脸颊上，连忙用丝巾去拭干，锦川看在眼里也不忍心逼她即刻做出决定，她悄悄走了出去。
次日一大早，曾茂来见皇子，浩烟亲自抱出昊儿，曾茂打量一番，赞叹相貌不凡，来日必是人中之龙。浩烟知道他是客套话，仍旧谢谢曾茂。恰无人时，浩烟低声问起西城近况。
曾茂含笑低语：“她还好，母女平安。”瞥见锦川上楼来了，连忙打住话题。
锦川抱回昊儿逗弄着，曾茂俯身嘲昊儿做了个鬼脸，锦川嗔怪他吓着了孩子，曾茂看着锦川，眼里笑意盈盈。
“你笑什么？”
“你这样很像个母亲。来，让我也抱抱。”曾茂说着一手轻轻托住孩子的头颅，一手托起臀部，斜抱入怀。
锦川不由惊讶：“你还挺有经验的嘛，当爹了？”
曾茂只是笑笑不搭腔。
浩烟看了曾茂一眼。
“你神神秘秘地笑什么？当爹有什么好隐瞒的？”
曾茂应了句：“就笑了笑，你想多了。”
锦川白了曾茂一眼，此时小昊昊哭了，尿了曾茂一身的，锦川哈哈大笑，浩烟笑着上前抱回孩子，曾茂自我解嘲说：“这孩子给我见面礼了，我回个什么礼好呢？”
“你已经给他见面礼了，刚才做了个鬼脸可恼了他。”锦川笑说。
曾茂笑着下楼去换衣裳。
锦川帮忙给昊儿换了小衣衫，垫了块尿布。
“曾茂出来久了会引起皇后怀疑，徒增阻碍。把孩子交给我带回去吧，由我亲自抚养，你大可放心。”
“路上我不放心……孩子那么小。”浩烟说着亲了亲孩子的小手。
“那很好。孩子最需要你。我即刻安排出发事宜。”
锦川去港口购买了一些纱罗彩缯、纸张、瓷器、茶叶以及古玩，曾茂雇了两只大船，着护卫把物什搬上船。都弄妥当，看看天色已晚，留下几个护卫看守船，他们改乘小船回河房。
船慢慢驶离岸边，锦川立于船头，吹拂江风，甚觉凉爽。许多商船来往不亦乐乎，操着不同的方言，来自不同的周边小国，也有高鼻卷须的异族商人。曾茂悄声叹说：“好一派繁忙富庶的景象！”
锦川不答言，她的视线被对面行来的船吸引住，船上一黑衣男子临风慢条斯理地喝着酒，那形态多么熟悉！
船快要分流行远，锦川不由大叫：“江枫！江枫！”
船上男子闻言回头看了看，他走到船尾吩咐船家停船，锦川也让船家停船，两条船慢慢靠拢，锦川跑到船沿边，那江枫已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船上来。
锦川再想不到此处遇见江枫，心中千言万语说不出一句，那江枫亦看着锦川，不多一句话。他蓄了满嘴胡须，气质比以前更成熟内敛，眉目间沉郁化开，意态平和。
江枫松开手，眼里起了笑意，言语却很客套：“你怎么来这里了？”瞥一眼仍旧停留小船上的曾茂，两只船的船夫将船慢慢划向岸边靠拢。
“不但我来了，崔娘子也来了，不但她来了，还有你的外甥也在，你想不想见他们？”
江枫有点讶异：“既然有了孩子，为什么还来扬州？路途遥远，孩子不受罪么？”
“孩子是在扬州出生的。崔娘子以为我皇兄杀了你，对他十分冷淡，我皇兄也误会她的意思，原以为放她出宫由她寻找你，结果崔娘子要来扬州寻找师父，我陪她一起来了。至于曾茂是我皇兄派来接她母子俩的。我们正打算回去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锦川说着，眼神多少有些委屈，江枫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看船靠岸，他朝已上岸的曾茂拱手问好。曾茂回了礼，也不上船来，独自散步去，由着锦川与江枫说话。
“我帮主家送货北上来卖，货已罄空，刚开船打算回越国去。”江枫回转身子说道。
“道长去你家乡找过你。你不想做官，却去越国经商了。”
“这也自由自在。一年来去几趟，主家给我利润颇丰，我积攒几年自己也可以做些买卖了。”
“是的，以你的才干不愁生计，只是，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快要到微雨忌辰了……”
江枫叹了声：“时间好快！有心，随便什么地方都可拜祭，重回洛阳，我的心还能平静下来吗？我对微雨愧疚太深……最开始的日子，日夜痛苦，从林国走出来到了越国，找些事做做，心里方稍稍安静。”
锦川低声说：“对不起，你要怪就我一人吧！不要惩罚自己。”她多么想扑入江枫怀里，然而江枫已刻意远离她几步。
“回去吧，这里终究是他乡。天快黑了，我也要启程了，赶着日期回去呢。”
锦川眼里的泪水禁不住滑落：“……刚才我的眼睛为何要看见你……”
江枫抬手去拭锦川脸庞上的泪水：“我希望你找到幸福。”
锦川双臂搂住江枫的脖子，哽咽说：“带我走吧！”
江枫轻轻推开锦川，神情严肃：“不可以。我们在一起，恐怕这一生我心也难安宁，当初我们错过，就不要再试图挽回，一切不一样了，我心里的妻子只有微雨一人。而你，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吧，那里才有你真正的快乐，跟着我，一年尚可，二年三年十年后呢？毕竟我能给你的太少太少。”
“不！”锦川任性说道，“我只要你！你其实早就明白！当初我一手铸成的错，我后悔多少，天知道！我不逼你。我只问你：十年八年后，你还满怀愧疚、孤单一人来去吗？如果十年后你淡忘了痛楚，你来找我吗？”
江枫愣了愣，摇头：“太遥远了，公主殿下，十年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莫说十年，即使三年五载，改变的不仅是容貌更有心情。到那时，或许你已忘却我。莫作无谓的等待，你的青春很宝贵，而我，并不打算再踏入良国一步。”
锦川一瞬间非常颓丧，江枫回船舱取来寒月剑，递给锦川：“你多保重，身在朝廷凡事有度，不可太逞强好胜。这剑送你护身，我小妹母子俩托你多加照顾了。”他又脖子上解下玉佩：“这原本是我父亲送她母亲的，当时她负气还给江家。现在替我转赠给孩子吧。希望她能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凡事多为孩子想想。我相信东方寻会是好丈夫好父亲，只要小妹她肯放下执念，他们会和谐相处的。至于未知的祸福，谁知道呢？有时人算不如天算，我也无能为力了。”
锦川接过剑，拔出一道雪光，此时天黑，江清月近，天空纯净无纤翳，然而锦川的心如波涛汹涌无一刻宁静。她纵有太多不舍，面对江枫的坚决也只能抱憾转身，转身，给自己最后的尊严。
剑刃反转回鞘，锦川走过跳板上岸，不再回头。江枫拔锚，抽离跳板，吩咐船家扬帆开船。她听得风帆猎猎作响。她听得木橹激起波浪的声音。她听得波涛拍岸的声音。她听得鹭鸟鸣叫的声音。她也听得眼泪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