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赤水红月
在赤水之南恶战持续一月终于以姑墨国被北靖国吞并而止战的红月平原上。
付锦抖抖索索地挖掘着坑道,但总是因为器具老旧又不同程度的损毁,结果不仅弄断了镐头,还让她受伤的右手掌雪上加霜。
付锦只好将弯着的腰塌了下来,跪在秋夜雨停后湿漉漉的平原上,无力又机械地刨着潮湿的泥土,那被挖掘出来的坑道一点一点在慢慢扩大,在可容纳下一具尸体时,也让她整个受伤的右手掌彻底失去作用。
于是她停了下来,抬起眼睛仰望大雨过后那蔚蓝的夜空星河,一轮皎月就悬在半空。
“付锦,不要停下来,你能干什么,怎么不去死,不死了赶紧继续挖啊,你个傻子,他们在等下去都要臭了。”
“你要中尸毒吗?”
付锦像是想起了属于被按在她手头上的要务,她移开落在月亮上的目光,还能拿起的左手一边刨着泥土,一边盯着那个对她言语埋怨的女人。
风与浓,姑墨国临危受命也是仅存在世的国师一脉,但与北靖恶战一月已经丧失了她原本温柔的心性,暴怒狂躁已是她的本能,抡着她那断折不堪的月刀落在淌着泥水的泥壕沟,在对上她看过来的目光时停了下来想砸她,分明她浑身都是伤,立起来是不稳的。
“我又不是姑墨国的人,确切的说,我也不是北靖国人,我是姑墨和北靖都不要的杂种,流民!”
付锦维护她那即将要受月刀威胁的小命。
虽然这种反抗有点略带侮辱又颇有词义上的血亲漏洞,所以便也被风与浓轻易反驳回来,“你娘是,你就是,即使是劈成一半也是!”
付锦少说也是流窜两国多年,这期间费尽心机,尝尽苦楚都不被承认身份的经验告诉她,这种说法多少是有点儿不要脸,并且只能是一种结论,便是区别对待。
这不公平。
可是风与浓是不会在意公平和不公平的,她在意的是北靖的铁骑下至少还存活了一些姑墨国人,可以保持一部分势力不至于亡国灭种,而在适当下予以复国。
而这种责任也包括她,只要有粘连一点姑墨国人的血,都要时刻为国牺牲的操守。
付锦转了视线,不在搭理风与浓,她是长了十六年都没有国家可倚靠备受欺负和歧视的流民,所以这责任与操守她万万担当不起,那是一种让她感到失望到绝望的东西,但是她不敢说,怕那月刀砍了她。
风与浓见她继续挖坑,在不管她之后又继续指手画脚着这个平原上所有能喘气的姑墨国人。
不过只有五十多残兵败将,她囔囔道:“这里只有死去的姑墨国人和活着的姑墨国人,再没有别的人!”
后边那一句不知是感伤还是警告付锦,很戏剧性的是她说过之后,一旁的司泽就抡圆了他手中那把完好的月刀刀柄,他砸的人不是姑墨国人的付锦而是姑墨国人的风与浓。
“哈哈……”
付锦没有原由的笑出了声儿,不是嘲讽只是好笑,本来她就是死之前也要嘲笑那刀纯不纯铁的人。
司泽将晕在他怀里的风与浓揽在怀里,犀利的视线朝着她射了过来,冷漠的眼神里说不清楚的情绪,就像是他手中那把月刀杀了无数北靖士兵但仍旧无法阻挡姑墨国灭的事实。
“你走吧。”
付锦愣了一瞬,其实是傻了,她的笑意龟裂在唇角,左手刨开泥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去哪里?”
她不是在问司泽,而是在问自己,可能这不是选择题,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是她的母亲死后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只是睡着了,所以一直等到尸体腐烂不复从前才动手刨了一个坑进行所谓的下葬仪式,她具有意识延展性,或者说是逃避本能化,所以轻易得不出答案只能等答案。
她扯了扯嘴角:“我想一想啊,要去哪里。”
司泽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将风与浓搂在怀里,撤走了那落在她身上的犀利视线。
付锦坐在潮湿的地面,借着头顶上的月光扫过红月平原,仍记得风与浓说这里只有活着的姑墨国人和死去的姑墨国人。
她吸了吸鼻子,得出司泽让她离开的意思,是她并不是姑墨国人。
付锦站起来,望了望月亮,右手掌的伤被泥土模糊了伤口的形状,她想起来这伤原是司泽伤她的。
还是白日里的时候,北靖死去的士兵在战胜后被运走尸体,她随着流民一如既往扯进这死人的战场寻找所谓生存的东西,遇上北靖收拾战场的士兵,轻易装死的同时伸手死死捂住了司泽的嘴巴不叫暴露,他逐渐清醒过来咬伤了她。
随着北靖的士兵一一被运走,消失于夜幕降下来的地平线上,至此姑墨国灭且领土被彻底吞并。
之后整个战场都在下着雨,付锦松开司泽,看见他又晕了,许是伤太重,但他的怀里还紧紧护着风与浓,雨水在土地上流淌,流过她身边,把她受伤的伤口逐渐漂到苍白,包括这红月平原上面的血迹,像是没有受伤没有死亡。
她呆呆地看着除过她们这群流民还活下来的两个姑墨国人,但他们和她不是一国人,永远不是一路人。
他们经历了六年无数次的战败,他们的军队也终于全军覆没。
可他们是不会和她一样成为流民,他们会是姑墨国的遗民,就像是他们清醒过来后第一反应是搜寻战场上和她们一样存活下来的人,他们眼里是充斥着那继续复国的坚守和仇恨,而不是生存所需的财务与苟且。
付锦朝着月亮落下的地方离开,她以为她不是个善良的人也不是一个坏人,分明曾经连一只兔子都不想伤害,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对杀戮不再怜悯,甚至是不厚道的笑了,但是明知不应该笑。
或许付锦是想起母亲付澜是姑墨最不起眼的百姓,过着最不起眼的日子,但是身为姑墨国人她可以是良民百姓,可以是奴隶娼女,也可以不起眼,但无法被原谅会生下敌国的孩子。
哪怕是掠走被迫,可这不会是被原谅的理由,而她的存在就是母亲叛国的罪证。
可能她也在笑自己本身就是来自于罪恶。
两个多月后的初冬。
付锦流窜在原先是姑墨国的领土边陲长平,现如今在姑墨国人反抗之声尽数屠戮殆尽之后被迫改名湘潭的城市,便于北靖官府统计和管理,之前那不被承认身份的流民们也有了北靖边民的身份。
而一同得到身份的还有风与浓与司泽。
付锦站在街市,湘潭的整座城市因为战乱刚止一月并未修缮和清扫干净,所有日常所需都要北靖官府直接统筹推进并在百姓们的身份上编入建设和分配所需,边民便是主要制度的奉行者。
倘若无人之中有种幻觉姑墨国好似并不存在过一样。
街市中央,风与浓同司泽走了过来,他们都已经能立的稳当且与常人无异,想见身上的伤都已然好全。
付锦恍然从那幻觉中清醒过来,清晰的告诉自己姑墨国还在,但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