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与正义:转型期中国社会的伦理学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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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2 族群,知识,制度

避免遗传学探讨,在这篇短文里,“族群”定义为共享着一些可观测特征的有机体集合。又根据“基因与文化共生演化”(gene-culture coevolution)的学说,族群不仅表达着基因类型(genotypes),而且表达着文化类型(cultural types)。避免关于“文化基因”的探讨,我更喜欢我自己使用的“物质生活—社会生活—精神生活”三维理解框架。我在20年前论证过(《制度分析基础:一个面向宽带时代的讲义》),任一现象或观念,最好建立这样的三维理解,参阅图1.30。两维或一维,不够充分。四维或更高维,很难直观。所以,康德、韦伯、迈克尔·曼以及其他重要作者的重要著作,或隐或显,总是在三维理解框架内叙述他们的主题。

图1.30 这是若干年前我为EMBA授课时手绘的“生活世界”示意图,我将“市场”标在“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平面之内,类似地,“家”“企业”“政府”,大致也在这一平面内。我将“教育”标在“社会生活—精神生活”这一平面内,类似地,“正义”也在这一平面内。从原点出发,我画了一条绿色曲线,按照红色箭头标识的方向演化,是普通人可能的生活路径,它是三维空间里的一条曲线,新生儿的发育主要沿“物质生活”方向展开,但也有亲子交流这样的社会生活,随后的阶段,更多是沿着“社会生活”维度发展,同时也有精神生活,但往往必须遭遇“意义危机”,生活路径才更多地转入“精神生活”维度。注意,由三条蓝色线段构成的曲面界定了一个狭小空间,是韦伯定义的“传统社会”里普通人的生活世界

例如,“文化”,在物质生活这一维度表现为“器物”(或广义的技术),在社会生活这一维度表现为“制度”(或与制度共生的行为模式),在精神生活这一维度表现为“宗教”(或信仰及共享的意义)。又例如,“知识”,哲学传统的定义是“有根据的真信念”(justified true belief),为避免陷入这样的内涵式探讨,一种外延式的描述是,知识,在物质生活维度表现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集合,在社会生活维度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集合,在精神生活维度表现为“人与更高存在”之间关系的集合。

我需要提醒读者,首先,这些定义都是外延式的,因为我根本怀疑任何内涵式定义在演化视角下是否可能。其次,凡外延式的概念定义,基于可观测的性质,必依赖于视角。请参阅我的另一篇博客文章(《发现价格》),观察现象有局外人的视角,有局内人的视角。外国人观察中国的文化或知识,是局外人的视角,与中国人自己的局内人视角互补。最后,可感受的未必可表达,而可观测的集合只是可表达的集合的子集。例如,图1.30所示,社会生活维度的“深层情感交流”,虽常可表达,却很难观测。

由文化的外延式定义可知,“制度”局限于社会生活维度。表现为“模式”的制度=博弈均衡+共享意义。肖特尔(Andrew Schotter)1980年代提供了一个狭义好用的定义:表现为“规则”的制度=博弈均衡。但是,我在《制度经济学三人谈》里强调过宾默尔(Ken Binmore)的一个洞见,博弈均衡可因漂移而失稳。有鉴于此,我赞成加州伯克利大学社会学家佛利格斯坦(Neil Fligstein)的建议,均衡行为必须伴随与它相适应的共享意义(shared meanings)才具有稳定性,表现为“模式”。博弈参与者们可能不再共享意义,“漂移”(drifting)使行为不再是“模式”(pattern)。在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视角下,任何“模式”都只有相对稳定性。也因此,青木昌彦教授在自己的制度经济学著作里接受“半参量”这一无可奈何的概念。

现在我试图扩展的,是一个知识社会学命题,源于费孝通和吴晗1948年出版的著作《皇权与绅权》由费孝通撰写的前三章,在多年教学中,我习惯称之为“费孝通命题”,简单表述为:“有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就积累什么样的知识。”理学家倭仁坚决反对在同文馆开设“天文算学馆”,因为,“天不变道亦不变”,西方的算学和天学可能颠覆中国传统的世界观,意义漂移导致行为模式瓦解。在演化论视角下,“社会结构”只有相对稳定性,故而是表现为模式的社会制度。根据我尚未发表的著作《收益递增经济学》,在全部逻辑可能的行为规则当中存在一些互补性足够强烈的规则,称为“模式”——如果构成这一模式的规则集合,不宜增加也不宜减少任何规则。所谓“不宜”或“宜”,基于判断,而判断所据,阿罗称为“社会偏好”,源于奈特的“社会过程”学说(详见我的《新政治经济学讲义》)。简单而言,就是被社会认为重要的社会成员(所谓精英群体)关于他们感受到的各重要议题之备选方案优先度的共识判断。常见的情形是,也许因为既得利益群体的阻碍,也许因为价值体系不相容,也许因为相关的知识不足,求解真正重要议题的备选方案不能获得显著优先的排序,致使社会陷入危机甚至瓦解。凡此情形,都可称为“精英失灵”。简单社会和复杂社会,都很难避免精英失灵而来的崩溃。不过,简单社会的重组代价远低于复杂社会的重组代价。迄今为止的社会演化史中,尚未出现长期有效的纵向流动性选择机制,也许不可能有这样的机制。所谓纵向流动性选择机制,其实就是我常说的民营企业家的接班人问题,或者精英群体的“吐故纳新”问题。

族群的发展,在局外人视角下,纯然依赖族群掌握的知识。不难想象某一外星智慧已有数百亿倍于地球族群的知识,从而足以影响地球族群的演化路径。在局内人视角下,知识如何增长,密切依赖族群采取何种制度。例如,我常引述杰出的智利裔经济学家齐齐尔尼斯基(Graciela Chichilnisky)的命题:文明能够达到的高度,取决于文明在它内部能够允许的不致瓦解文明自身的最大自由。如果自由太少,文明很可能被其他文明征服。如果自由太多,文明很可能自我毁灭。

(财新博客2020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