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皇帝的苦恼
一、“贸易是上帝对人的祝福”
英国木材商锡德尼对彼得沙皇说:“我们英国人认为我们国家的幸福寄托在海外贸易的成功上面。战争是一种昂贵而悲惨的需要,可是贸易却是上帝的一种祝福。”“对!对”彼得很欣赏这个外国人的看法。
勒福尔已经成为一个要人了。住在库奎区的外侨,谈起他的时候总是怀着极大的敬意。
从圣三一修道院远征回来,他受封为将军,于是库奎区的侨民合起来送了他一柄宝剑。他家的房子现在显得有点儿拥挤了,那么多人要跟他握手、交谈。
时令已经到了暮秋,加高和拓宽他寓邸的工程却急匆匆地上马了。添建一道石门,两边的台阶可以上下,大门正面装上了圆柱和泥塑人像,旁边还造了火枪手住的警卫室。
勒福尔本来不愿意这样铺张浪费,可是年轻的沙皇却一定要这么做。逗留在圣三一修道院时期,勒福尔对于彼得,已经变得像一个聪明的母亲对于一个孩子那样需要。即使从一言半语里也会了解他的心意,他会警告彼得提防危险,教会他看清楚什么是有利或不利。他经常呆在皇帝的左右,倒不是像领主们那样,凄凄戚戚地跪在他的脚边磕响头,请求赏赐村子和农民,而是为了商量共同事务与共同的娱乐。
他服饰华丽,能说会道,性情和蔼。彼得喜欢勒福尔,因为在他身上唤起彼得对异国、对美丽的城市、对停满船舶的港湾的美妙的思慕,甚至勒福尔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味,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给人以极大的快感……
彼得要使他的住宅变成吸引人的外国生活的岛屿;扩建勒福尔的寓邸正是为了满足后者的这种乐趣。他从母亲和舅舅列夫·基里洛维奇那儿要来的钱,毫不吝惜地花在这上头。
眼下在莫斯科,高居要职的都是他自己的人,彼得又不顾一切地寻欢作乐起来了。
勒福尔对他显得特别重要:没有勒福尔,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自己的人,俄罗斯人,能够给他出些什么主意呢?哦,不外乎是出去猎鹰,或者叫些盲人进来唱歌。
普列仁堡皇城的工程又复工了,为游戏兵团的春季演习作着准备。各团发了新的制服:普列奥勃拉任莫斯科耶团是绿色的长襟衣,谢苗诺沃团是蓝色的,戈登将军的布特尔斯基团是红色的。
整个秋天,都在宴饮与跳舞中度过了。
在勒福尔寓邸中参加娱乐之余,那些外国工商业者却在打着各自的算盘。
客人们随随便便地站在火炉前面,暖暖屁股,暖暖大腿,闲谈着生意经。
“啊,是啊,关于俄罗斯的平民,我听到的很多,”有一个客人说,“他们老是想打劫有钱的旅客,甚至杀害他们。”
英国木材商人锡德尼爱理不理地说:
“一个国家,它的人民如果靠欺诈混日子,那是一个糟糕的国家。俄罗斯商人祈求上帝帮助他们更巧妙地进行诈骗,他们管这个叫做精明。唉,这个倒霉的国家我知道得很清楚。到这儿来,最好暗地里藏着点儿武器。”
生在库奎区的一个不怎么有钱的商人朝那群谈话的人走去,恭恭敬敬地说:
“连我这个不幸出生在这里的人,对俄罗斯人的粗鲁和不老实,也不容易习惯。他们个个都像是被鬼迷住了似的!”
锡得尼朝这个侨民瞅了一眼,听他英语说得很不行,看他衣服穿得寒呛,便鄙夷地撇了撇嘴,说道:
“我们并不打算长住在这儿,而且对我们这种大笔头的批发生意,俄罗斯人的不老实,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您是做木材生意的吗,先生?”
“是的,我是做木材生意的,我们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已经买下了大宗的森林采伐权。”
“啊,是的,俄罗斯的木材是出色的,可是北冰洋上那股恶魔似的风和挪威的海盗却也很可怕。”一位名叫万·莱顿的荷兰商人说。
“没关系,”又瘦又高的锡德尼答道。“桅杆材这儿只要我们25戈比,我们拿到纽卡斯尔去却可以卖9先令。……我们还冒得起这个险。……”
荷兰人咂响着舌头说:“一根木头竟卖到9先令!”
万·莱顿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清楚近旁没有一个俄国人,才说:
“俄罗斯沙皇拥有世界上四分之三的焦油、最好的桅杆木材和所有的大麻。……可就是不容易弄到手,北方荒无人烟,您总不能教熊去采伐木材啊。……再说,您那三条船,先生,有两条会被挪威或是瑞典的海盗沉没,第三条会被浮冰撞碎。”
他感觉到已经引起那个骄横的英国人的烦恼,便又大笑起来。“是的,是的,这个国家是富饶的,可是只要领主们在这儿当权,我们就会赔本。……莫斯科人不懂得自己的利益所在;他们做起生意来简直象是野蛮人。……唉,要是他们开辟了波罗的海的港口,修筑了畅通无阻的大路,象诚实的公民一样做买卖,那时候你在这儿才可以进行兴旺的贸易……”
“是的,先生,”锡德尼气概非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怎么样,我猜想贵国一定也跟英国一样,不再造小海船了。……我们英国的造船厂,只造四五百吨的船只。……眼下我们需要五倍的木材和亚麻纱。每一条船至少需要万码帆布。……”
“啊——啊——啊!”听了这些话,大家都惊呼起来。
“还有皮革,先生!您忘了还需要俄罗斯的皮革呢,”一位从英国逃到莫斯科的小商人说。
锡德尼怒悻悻地瞅了下这个不懂规矩的人。
“不,”他答道,“我没有忘记俄罗斯的皮革,可我不做这方面的生意。输出皮革的是瑞典商人。靠天保佑,英国是越来越富裕了,我们需要大量的建筑材料。英国人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那些东西我们是弄得到的。”
他往安乐椅上一坐,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这时,勒福尔挽着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的胳臂,急匆匆地跑过来。阿列克萨什卡穿着一件绿呢的长襟衣,镶着红翻领,钉着铜钮扣,高统马靴上装着很大的银马刺。他那双愉快、晶莹的眼睛,朝客人们毫不腼腆地扫了一下。机灵地鞠了一躬。
“皇上一会儿就要驾到了。”
客人们窃窃私议起来,那些比较重要的客人便往前面走去,脸朝着门口。
锡德尼没听懂阿列克萨什卡说的话,便愕然地张大着嘴,望着这个粗鲁的青年。
有人小声告诉他:“这位是沙皇的庞臣,前不久才从侍仆受赐了军官的称号,是个十分有用的人呢。”听了这话,锡德尼转向阿列克萨什卡,微微一笑,眼睛露出和善的微笑:
“我久已梦想着能够有幸觐见伟大的沙皇。我只是一个微贱的商人,我要感谢我们的主,能够给我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将来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儿孙们。”
勒福尔给他翻译了,阿列克萨什卡便答道:
“我们会引见你,我们会引见你!”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而匀整的牙齿。
“要是你会喝酒,会说笑话,那么你一定能够跟他处得很痛快。这一点你也可以告诉你的孙儿们。”
他转向勒福尔,“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啊,木材!我估摸,他是来要伐木工人的吧?”
突然,彼得在门口出现了。
他跟阿列克萨什卡一样,穿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团的长襟衣,浑身都洒着雪花。红彤彤的腮帮上皱起两个笑窝,嘴唇紧闭着,黑黝黝的双眼透露着笑意。他摘下三角帽,跺跺脚,抖掉那粗糙的、高过膝盖的方头马靴上的雪。
“你们好!诸位先生。”他用年轻的低音说道。
锡德尼直挺挺的,人很沉着,只是眼睛已经发红,他正在跟彼得谈话,一位商人给他们当翻译。
“先生,请你告诉陛下,我们英国人认为我们国家的幸福寄托在海外贸易的成功上面。战争是一种昂贵而且悲惨的需要,可是贸易却是一种上帝的祝福。”
“对,对。”彼得同意他的话。他很欣赏周围那种喧嚷和争论,而特别觉得有趣的是那个外国人的古怪的议论,关于国家,关于贸易,关于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有害的,“嗯,说下去吧,我在听着呢。”
“英王陛下从来不会批准一条对贸易有害的法律。陛下的国库之所以那么充盈,道理就在这里。英国商人在国内是受到尊敬的,而我们也都准备为英国、为王上而流血。我相信年轻的沙皇陛下一定不会生气,在俄罗斯有很多不好的和没用的法律。啊,好的法律是一种伟大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些严酷的法律,可是那些法律对我们是有益的,我们是尊重他们的。”
“天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彼得笑着说道,高脚杯里的酒喝干了。“要是他在克里姆林宫里讲这种话,他们听了不是都会昏过去吗?那好,说说看我们到底不对在哪里!”
“啊,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我现在脑子不太清醒,”锡德尼答道。“如果陛下赐准,那就等我明天能够完全控制我的理智的时候,再来告诉您俄罗斯的恶习,同时谈一些要使国家富裕该有哪些必要的措施。”
彼得定睛瞅住这个外国人的眼睛,心想:这个商人莫非在开俄罗斯的玩笑?可是勒福尔急忙弯下身去,小声说道:
“听一听这些使国家富裕的哲学,倒也很有趣。”
“好吧,”彼得说。“可是现在就让他说一说我们糟在哪里。”
“好的,”锡德尼喘了口气,克制着自己的酒意。“我刚才坐车到这里来,路上经过一片广场,那里放着一台绞架。就在那边,在波克罗夫斯基后面孤单单地守着一个卫兵。”
“是的。我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的头突出在地面上,眨巴着眼睛。我大吃一惊,便问我的同伴:‘为什么这个脑袋在眨巴着眼睛?’他说:‘她还活着。这是俄罗斯的一种死刑,——因为她谋杀亲夫,这个女人给活埋在地里,过几天她死了以后,他们再把她倒挂起来。’”
阿列克萨什卡哈哈大笑。
“这又怎么样呢?她是杀了人哪。这种刑罚,已经执行了几百年了。你难道以为这样的人可以被赦免吗?”
“陛下,”锡德尼说,“问一问这个不幸的女人,什么东西导致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那她准会使您仁慈的心肠软下来。母亲给活埋在地里,随后被丑恶地倒挂起来,这对那未来的公民是个什么样的榜样!我们的一位作家,威廉·莎士比亚,在一出美丽的喜剧中描写了一个意大利富商的儿子怎样为了爱上一个女人而服毒自尽。可是俄罗斯人却用鞭子和棍子把他们的妻子打得半死,而法律对这种行为还加以鼓励。”
那个英国人动了感情,不再言语,沉下了头。彼得抓住他的肩膀,语音发颤地说道:
“这些事我们自己也都看到了。我们决不吹嘘什么都很好。我已经跟母亲说过,我要派50个侍臣,挑那些最聪明的,到外国去向你们学习。你当面说我们是蛮子,是乞丐,是傻瓜,是野兽。我自己也知道,活见鬼!可是等着,等着瞧吧。”
彼得站起来,踢开一把挡道儿的椅子。
“阿列克萨什卡,备马!”
“上哪去,陛下?”
“到波克罗夫斯基门去……”
波克罗夫斯基门后面的广场。
那个人头慢慢地扬起了眼皮。她还没有死,地里的寒气压着她的身体。在坟墓中一点儿动弹不得。
她被齐耳朵埋在地里。飘零的雪花落在她那昂起的脸上。
她曾经像野外的小花一样地生活着。“达莎,达申卡!”她的娘是这样叫她的。
那个人头咧开嘴唇,舌头发涩地喊道:“妈妈,妈妈,我要死啦。”眼泪籁籁地落下来,雪花积在她的睫毛上。
黑糊糊的广场上,绞架的绳索被套环牵得嘎嘎作响。混土紧紧地压着她,泥块卡住了她的腰部。
“主啊,保佑我吧!妈妈,你跟他说,妈妈……我一点儿没有错,我是一时发昏才把他杀了的。他像狗一样地咬我。”叫喊也没有用。她痛极了,眼睛睁大着,变得黯淡无光了。
“她在哪儿?我怎么没有看见呢?”彼得大声地说。“会不会被野狗吃掉了?”
“看守,你睡熟了吗?喂,卫兵!”雪橇周围的人嚷嚷起来。
“这儿!这儿!”一个拖长了的声音回答道,卫兵从飘着的雪花里跑过来,他轻轻地在彼得的脚边伏下身去,磕了一个头,跪着。
“有个女人是不是活埋在这儿?”
“是这儿,万岁爷!”
“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万岁爷!”
“她为什么被处死刑?”
“她用刀子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带我去看一看。”
卫兵跑了几步,随后弯下身子,用羊皮袄的下摆掸掉那个女人脸上和头发上的雪。
“她还活着,还活着,万岁爷!她的眼睛还在眨巴呢。”
彼得、锡德尼、阿列克萨什卡和勒福尔家的四五个客人都朝那个人头走过去。这个女人扁平的脸跟周围的雪地一样苍白。
“你为什么要谋杀丈夫?”彼得问。
她不吱声。
“万岁爷亲自来问你啦,傻瓜。”
“他是不是打你?他是不是折磨你?”彼得朝她弯下腰去,“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不吱声。
手忙脚乱的卫兵蹲下身去,凑到她耳朵边说道:“认罪啊!也许他会赦免你呢……”
于是那个人头张开了黑糊糊的嘴巴,沙哑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杀了他……我还要杀了他,那个畜生!……”
她的眼睛闭上了。大家都不言语。卫兵又用毡靴碰了碰她。那个人头晃了一晃,仿佛已经死了。
彼得咳嗽了一声,往他的雪橇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对阿列克萨什卡说:“下个命令把她枪毙了……”
彼得闷声不响,浑身发冷,回到了勒福尔那灯火辉煌的宅子里。
舞厅的乐台上正在奏着音乐。透过暖和的烟雾,彼得立即看见了淡褐色头发的安欣·蒙斯,姑娘坐在墙边,一脸的心事,袒露的肩膀耷拉着。
安欣第一个看见彼得走进了门口。她站起来,在打蜡的地板上飞也似地跑过来。此时,乐曲正在欢乐地歌唱着亲爱的德意志。
彼得搂着安欣暖和和的腰肢,默默地跟她跳舞,而且跳得那么长久,弄得乐师们都吹奏不合调门了。
他说:“安欣?”
她扬起晶莹的眼睛,信任地瞅着他。
“您今天有点儿不高兴,彼得?”
“安欣,你爱我吗?”
听了这句话,安欣连忙低下了头。
所有在跳舞的或是坐在那里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彼得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当他们俩在舞厅里绕着舞步的时候,彼得说道:
“跟你在一起,我就幸福了。”
二、总主教的阴影
总主教若阿基姆从黑长袍掏出一本奏折,向彼得沙皇低沉地念起来:“陛下!我们是‘第三罗马’,应当禁止异教徒修建他们的祈祷所,不准该死的异教徒在军队里担任军官;外国的服装与习惯一律不得引进;还要把外国人逐出俄罗斯,将外侨区那个地狱和迷惑人的东西付之一炬。”
一股怒气直冲彼得的心头,他对总主教愠色地说道:“圣父!说起来伤心,在这个问题我们的意见不太一致。我并不干涉你的基督教方面的事情,可是你却干预我们的军事。我们要征服海洋,我们的希望寄托在海外贸易上面,没有那些外国人,我是毫无办法的,难道你要折断我的翅膀吗?”
总主教若阿基姆由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他为老太后以及她的哥哥和领主们祝福。
彼得皇帝还没有来。若阿基姆往一把高背的硬梆梆的椅子上一坐,低低地低下头,每个人都一声不响,交叠着双手,沉下了眼睛。屋子里有一股神香和蜡烛的气味。象这样肃穆地,保持种种礼法和习俗。让尘世的空虚去冲击这种不可动摇的东西吧!俄罗斯的堡垒就在这儿。
大家一声不响地等着皇上的到来。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打着盹。近几个月来她身体发胖了,人开始衰弱下去了。
斯特列什涅夫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串从她膝头掉到了地毡上的念珠。在索菲娅当政的时期,宫里曾经搁过一只小塔楼式的落地自鸣钟,可是后来下了命令,叫把这只钟给搬开了——滴答滴答的响声很恼人,而且有过一句古话:“时间是谁也不能测定的。”
计算时间便是欺骗自己。还是让它在俄罗斯的上空飞得更缓慢,飞得更幽静吧。
御前侍卫——一个文静的少年恭顺地报告:皇上驾到。领主们不慌不忙地除下了高筒皮帽。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拧紧眉头,朝门口望着,“谢天谢地,彼得穿着俄罗斯的服装,落落大方地走进来。他的腿象一只鹤,路走得这样规矩,对这个宝贝孩子来说,可真是不太容易呢,”太后心想,露出一脸的笑容。
彼得走到总主教跟前,去接受他的祝福,还问候害病的皇兄的健康。
他迫切地需要钱用,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遵照母亲的来信,恭恭顺顺地赶来听取若阿基姆的禀奏。
他在宝座上坐下,他让胳臂肘搁在宝座的把手上,用一只手捂着嘴,防备万一不知不觉地来一个呵欠。
若阿基姆从黑长袍里面掏出一本奏折,发抖的手慢慢地翻过一页。他抬起眼睛,手画了个十字,开始用一种低沉的嗓音,缓慢地念道:“不要这样设想,以为扑灭了叛乱,你就给人民和地方带来和平。看不到思想的一致和民族的繁荣,我的心就悲痛。在京城里,游手好闲的修士和修女,司祭与辅祭,不懂规矩,缺乏思考,还有那各式各样闲游浪荡的人——他们的名字叫做军团——把胳膊和腿包起来,在街头游荡,用欺人的狡诈乞求别人的施舍。而且,我还看见人们家里那种狂醉、圆梦、施魔法和放纵的淫乱。丈夫拔掉妻子的头发,把她赤身裸体的赶到了街上;妻子杀死丈夫;而孩子们也象失去了理智似的,仿佛野草一样成长起来。而且我还看见一个领主的儿子,还有一个手艺人,一个农民,拿了短锤,把自己的房子放火烧了以后,就跑到树林子里逞凶肆虐去了。农民,你的犁头在哪里?商人,你的量尺在哪里?领主的儿子,你的荣誉在哪里?”
他念到了发生在全国各地的灾难。彼得再也没有想打呵欠的感觉了。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露出惶惑的神色,一会儿望望她的儿子,一会儿望望那些领主,他们照例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明白国家大事弄得非常糟糕。可是该怎么办呢?忍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若阿基姆继续念道:
“我们不顾才驽,决定将真情直陈于陛下。只要无神论和那些可恶的拉丁异端、路得派、加尔文派、犹太教存在一天,国内就一天不会建立秩序,得到富足。……我们正在为自己的罪孽而受苦。我们是‘第三罗马’,陛下,应当禁止异教徒兴建他们的祈祷所,那些已经建成的,应当把它们拆毁。不准该死的异教徒在军队里担任军官。对于正教的军队,他们能够有什么帮助呢?不过招致神怒罢了。豺狼正在统治羔羊!应当禁止信奉正教的人与异教徒交朋友。外国的习惯与服装,一律不得引进。等我们把正教的精神逐渐恢复以后,还必须将外国人逐出俄罗斯国境,将外侨区——那个地狱和迷人的东西付之一炬!”
总主教的眼睛焰腾腾的燃烧着,他的脸在哆嗦,他那胡子和手都在打颤。领主们都低着头,若阿基姆提得太尖锐了,在这样的问题上不应当如此斩钉截铁的。
彼得摊开四肢坐在宝座上,如同孩子似地堵起了嘴唇。
总主教把手折藏好了,用手指抹了下眼睛,说道:
“让我们从一件小事来开始我们的大业。在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当政的时期,由于我的哀求,他们总算在库奎区把那个害人的异教徒克维林·库尔曼给抓起来了。却在莫斯科勾引一个女子,生怕被别人发觉,竟叫她穿上男装,让她住在他家的密室里。他们两个人天天喝得烂醉,他对那些去访问的人预言吉凶,还吩咐他们吻他的肚皮。天哪,当魔鬼在这儿欢呼胜利的时候,人怎么能有片刻的宁静啊!我奏请陛下颁一道圣旨,处决克维林·库尔曼,将他活活地烧死,连同他的那些书籍。”
大家都把头转向彼得,彼得笔挺地坐着,不知不觉地伸起一只手来想啃指甲。
要他作为一个元首来做出决定,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有点害怕,可是一股怒气已经逼近了他的心。他记起最近一次在勒福尔家的谈话,“俄罗斯做为一个亚洲的国家,时间太长久了,”锡德尼曾经这样说,“你们的人民害怕欧洲人,可是你们自己才是你们最危险的敌人。”他记得听了这样的话,自己感到怎样的羞愧。那个英国人如果听到了现在这一番话,他又会说些什么呢?你这个活死人,你这只黑老鸦!你要把库奎区烧成一堆灰烬!
可是比愤怒更强烈他心里升起了倔强和狡猾。要呵责他们是不难的,他们会把脸伏在地毯上,他母亲会放声大哭,总主教会将鼻子埋在两膝之间,可是事情过后,他们仍然会自搞一套,而且会在金钱上头多方留难呢。
“圣父,”彼得说道,流露出合乎礼貌的愠怒。
“说起来伤心,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意见不太一致。我们并不干预你的基督教方面的事情,可是你却干预我们的军事。我们要征服海洋。我们认为我们国家的幸福寄托在海外贸易上面。这是上帝的祝福。在军事问题上,我没有外国是毫无办法的。要是你碰一碰他们的新教教堂和天主教教堂,他们就会统统逃掉。那样做的结果是什么?你是要折掉我的翅膀吗?”
彼得的话说得这样有丈夫气概,领主们都觉得很惊奇。大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眼色里透露着这样的意思:“他原来是这样!”
总主教仍然抗声说道:
“陛下!可别从我这儿调走那个魔鬼似的异教徒克维林·库尔曼!”
彼得拧紧眉头。他觉得在这件情况下应当向那些人让步。
“库尔曼跟我们一点不相干,”彼得说。“你爱怎么处置他就可以怎么处置他。现在,有一件情况我可不能不谈一谈,领主们:我需要8000卢布,作为军事上和造船方面的费用……”
三、德国女人下春药
皇后呜咽着对仆人沃罗比伊哈说:“从圣三一修道院回来以后,皇上就变了。我说话的时候,他并不听着我,好象我是一个糟糕的傻瓜……我们都快有三个月没有同床了。”
叶夫多基娅几乎疯狂地对彼得喊着:“你去欢笑,你去作乐,你去喝酒好了!”“去!到那个该死的外侨区吧!你那个异教徒,你那个德国的荡妇,她叫你喝了什么春药了!”“傻瓜!”彼得对皇后只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内廷为年轻的皇后找到一个名叫沃罗比伊哈的女人,把她接到克里姆林宫。
叶夫多基娅随时都可能分娩,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从天鹅绒被褥里起来了。这种闷人的热气,她当然也想变换一下,她恨不得坐上雪橇,在积雪的莫斯科跑跑,可是老太后认为坐着雪橇出去兜风,那是万万要不得的!静静地躺着,一动也不要动,当心你的肚子:你怀着的是皇上的亲骨肉哪!准许她做的事,只有听听那些用神道结尾的故事。她甚至连哭也不行:她一哭孩子也会觉得不舒服呢。
沃罗比伊哈走进来了,很恭敬,很灵活。这女人干净利落,她嘴唇软和,眼睛活象耗子,虽然已经老了,可脸还是红扑扑的,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她一进门口,就往屋子里机灵地扫了一眼,随后她在床边跪下,奉准赐见;
年轻的皇后向她伸出一只湿滋滋的手:
“坐下,沃罗比伊哈,你讲点什么给我听听。让我开开心。”
沃罗比伊哈抹了抹她那干干净净的嘴,开始讲一个老公公和老婆婆的故事,还有神甫的女儿和长着金角的山羊。
“等一等,沃罗比伊哈!”叶夫多基娅欠起身子,“给我卜个卦吧。”
“啊,娘娘,我不会。”
“胡说,沃罗比伊哈。我不会对别人讲的。你卜吧,哪怕用豆子也好。”
“啊,用豆子卜卦,如今也会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是不是用燕麦粉,拿圣水调得薄薄的占一点。”
“我什么时候临盆呀?快了吗?我害怕死了,一到夜里,我的心总是跳着跳着就停止了。我一骨碌起来——孩子是不是还活着呀?主啊!”
“那双小脚有没有踢啊?踢在什么地方?”
“小脚就踢在这儿。那小家伙在转动,好象在用膝盖和臂肘很轻很轻地擦着似的。”
“转动的时候是从左到右呢,还是从右到左啊?”
“一忽儿这样转,一忽儿又那样转。才淘气呐。”
“那是男孩。”
“啊,当真吗?”
“还要我卜什么吗?我看,绝世的美人儿,还有一件秘密事儿该问一问呢。你就凑到我的耳朵边说吧,娘娘。”
叶夫多基娅转向墙壁,脸刷地红了。
“唉,别说啦!……”叶夫多基娅转过脸去,深棕色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是不是怜惜我?他是不是疼爱我?把这人占出来。”
“想一想你的秘密事儿。要是你乐意,不妨说大声一些,要不,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什么事情使你起了疑心?”
“从圣三一修道院回来以后,他就变了,”叶夫多基娅微微地动着嘴唇。“我说话的时候,他并不听着我,倒象我是一个最糟糕的傻瓜。他说:‘你于吗不学点历史?念点荷兰文或是德文?’我试着那么做,可是一点也不懂。男人家爱自己的妻子,想必也不一定要她们念书吧。”
“你们有多久没有同床了?”
“都快三个月啦。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禁止我们同床,她是担心那个孩子。”
“你知道些什么?你瞒着我些什么,她是谁?”
“哦,谁吗?是一条毒蛇,一个德国女人。全莫斯科都在窃窃私议着,不过大家不敢声张罢了。外桥区有人给他吃春药害他。你不要烦恼,我亲爱的,悲伤可还早着呢。我们会想办法。”
她向后一仰,用一只手臂遮住双眼,肿糊糊的嘴唇哆嗦着,哭了起来。
那天傍晚,奶妈和保姆,接生婆和宫廷丑角都忙乱起来了。
“皇上驾到——”彼得一步跨三级,直奔上来。他往妻子的寝床弯下腰去,身上发出一股霜冻和烈酒的气味。
“你好,杜尼娅?还没有生吗?我还以为。”
他露出一抹疏远的、欢乐的微笑,眼睛象是一个陌生人。叶夫多基娅的心忽地冷了。她含含糊糊地说:“我巴不得让您高兴一下。……我看得出来,大家都等得心烦了。对不起。”
他蹙皱着眉头,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了。
“我在罗莫达诺夫斯基家吃的饭。大家都说你随时都可能临盆。我以为已经生了。”
“我会在生的时候死去的。你到那个时候就会知道了。人们会告诉你。”
“生孩子是不会死的。别胡说。”
于是她使尽浑身的劲道,撩开了被子和床单,腆出肚子给他看:
“就是这个,你瞧……受苦的,叫痛的,是我,不是你。不会死的!你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的。你去欢笑,你去作乐,你去喝酒好了。去,到那个该死的外侨区去。”
现在,她觉得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尖着嗓子喊道:
“你那个异教徒,那个德国女人的事呀!那个小酒店里的荡妇的事呀!她叫你喝了什么媚药来着?”
一席话说得他满脸涨红,汗珠淋漓。他把小凳往旁边一推。脸色那么可怕,吓得叶夫多基娅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伸到脸上。
他站在那儿,瞪着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瞅着他的妻子。
“傻瓜!”他只这么说了一句。
她双手往上一伸,抱住了脑袋。小声地抽噎着,她浑身兀自在打颤。
听到低沉的野兽似的哀号,那些奶妈和保姆,接生婆和宫廷丑角都跑进了年轻皇后的寝宫。
她尖叫着,眼神疯狂,嘴巴丑陋地扭歪了。那些女人便七手八脚地忙乱起来。她们把圣像摘下来,将长明灯点亮了。
彼得走出寝宫。
第一次阵痛过去以后,沃罗比伊哈和接生婆扶着叶夫多基娅到一间热气蒸腾的浴室去分娩。
四、帝国沙皇赶大车
一辆辆六只猪拉的大车;插着羽毛的母牛拉着的雪橇;山羊和狗拉着的两轮车,前后蔓延了整整一条街。鞭子呼呼地响着,猪吱吱地叫着,狗汪汪地吠着。化了妆的人群在吼着,彼得在马车面前步行,穿着炮手的制服,瞪着周围的人群,正在打鼓……莫斯科自创建以来,还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场面。
从春天开始,两个“国王”——波兰“国王”和普列什堡皇城的“国王”之间宣战了。
游戏兵团,布特尔斯基和勒福尔特的两个团,归普列什堡“国王”指挥;八个射击军团里头最精锐的部队,都归波兰“国王”指挥。费多尔·尤里耶维奇·罗莫达诺武斯基被指定为普列什堡的“国王”,用腓特烈的名字,而伊万·伊万诺维奇·布图尔林被指定为波兰的“国王”。布图尔林是一个酒鬼。谢苗诺沃原野上皇家猎鹰场被指定为他的首都。
每天都有诏书下来,而且一件比一件叫人不安。
领主、御前大臣和近侍被任命为两国“国王”的朝臣。彼得的玩笑开得有点儿不成体统起来了。许多领主心里都很愁闷,拿官阶爵位来开玩笑,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他们到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太后跟前,小心谨慎地抱怨她的儿子。国舅列夫·基里洛维奇气呼呼地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呢?诏书都是皇上下的,盖着国玺。你们自己去见他,请他收回成命吧。”可是他们都很稳重,也没跑去见彼得。
大家希望事情好歹就会过去。可是彼得却并不让它过去。士兵们突然闯进几个领主的府邸,强迫他们穿上朝服,把他们带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去当滑稽的差事。有人企图装病,可是没有用。逃避是逃避不了的,他们不得不忍受羞愧和耻辱了。
人们老远就望得见普列什堡木头造的八角望楼,架着大炮,四周白色的营帐,简直象是一场荒唐的噩梦:说它是游戏吧可也不象是游戏,样样事情做得很逼真。
在一间彩色斑斓的殿堂里,腓特烈“国王”懒懒散散地坐在一只镀金的宝座上,张着一个鲜红的华盖,戴着一顶黄铜的王冠,外面罩着一袭披氅,高统靴上装着铮铮作响的马融,嘴里叼着一只烟斗。他那双眼睛炯炯发光,活脱是一个国王,可是你仔细一看,原来是费多尔·尤里耶维奇。
而彼得皇帝呢,竟连一官半职也没有,就那么穿着士兵的制服。走近腓特烈“国王”的宝座,彼得居然还屈下一个膝头,而那个“国王”有时还要向他吆喝,仿佛他是一个平常百姓似的。
领主和朝臣们坐在这间儿戏的宫殿中考虑问题,接见使节,颁发普列什堡的诏书,大家羞惭得要死。
接着大约有1000个比较年轻的秘书官和书记官,从莫斯科个政厅里挑出来,调到了这儿。他们领了武器,骑上马,受那严酷的军事训练。腓特烈在杜马议会里说:
“不久我们要把每个人都抓来。连蟑螂也不可能在缝隙里躲藏多少日子了。我们要叫每个人都吃吃士兵们吃的稀粥。”
彼得站在门口,在“国王”面前他不敢坐,听了这些话便大声地笑了,腓特烈狂暴地朝他弄响着马刺,沙皇马上闭嘴了。
对这种事情,伏在沙皇的脚边祈祷:“如果你一定要开这种玩笑,你就砍我们的脑袋……可是你,拜占庭皇帝的后裔,你到底要把俄罗斯拖到什么样的深渊里去呢?”可是他们没有勇气,谁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位波兰“国王”万卡·布图尔林在谢苗诺沃也有这样一个朝廷。那个可恶的“国王”,故意想要强迫大家说波兰话,可是又摧折不了领主们的执拗脾气,便索性让他们随随便便地打盹去。
他们对这些事刚刚习惯,却又来了新的骚动:布图尔林就派使者送战书给腓特烈“国王”,出征的时候,射击军心里早已很愤懑:这正是播种季节,每一天都是宝贵的,而这边却给皇上出了个娱乐消遣的主意。
挖壕沟,掘坑道,埋地雷,发动突击,这娱乐可一点也不轻松。火药毫不吝惜地使用着。陶罐装在臼炮里放出去,如同一炸弹一般爆开了。守军向进攻者泼泥浆和污水,双方用钝了的军刀厮杀。脸给烧伤了,眼睛给砸掉了,骨头给打折了。
这一下所花的钱,比一次真的战争不见得少些。就这样延续整整一个春天。
在休战期间,交战双方的“国王”还跟彼得和他的宠臣们举行欢宴。
夏天炔要过去了,布图尔林没有攻下普列什堡,便后退30俄里,到了一个森林里,扎下营帐,掘好壕沟,躲起来了。
于是轮到腓特烈来进攻了。
射击军士兵们恨透了这样的生活,便当真打了起来。死亡的人一下有几十个。戈登将军的脑袋被臼炮里发出来的陶罐打了一下,差一点没法医治。彼得的脸和眉毛都被烧伤,弄得他贴着膏药走来走去。半数官兵害着赤痢。等到所有的火药统统用光,武器都已损毁,士兵和射击军弄得衣衫褴褛。
列夫·基里洛维奇揣着老太后的信赶到龙帐里,流着眼泪,哀求彼得不要再请拨款,因为现在国库也已经空虚了,只有到这个时候,彼得才算安静下来,双方“国王”命令他们的部队各自回到驻扎地区的家里去。
这次作为娱乐的出征,老百姓纷纷议论:“那么一大笔钱,他们当然不会花在单纯的游戏上的。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名堂。有人明明想从这种浪费中得点好处呢……”
一大群人从米亚斯尼茨基门涌出来,吆喝着,吹着口哨,疯也似地狂笑。街上的人都一声不响地望着他们。
不知从什么地方爬出来了一批鹑衣百结的乞丐:瘫痪的,赤膊的,没有鼻子的。
一辆辆6只猪拉着的大车,涂着焦油、插着羽毛的母牛拉着的雪橇;山羊和狗拉着的矮矮的两轮车,前后绵延了整整一条街,正在慢慢地行进着。
坐在雪橇、大车、小车上的人,都戴着树编的帽子,穿着草席制的大衣,登着麦秆扎的靴子,戴着松鼠皮缝的手套。
鞭子呼呼地响着,猪吱吱地叫着,狗汪汪地吠着,化妆了的人吼着。他们全都喝醉了酒,脸红红的。
行列中央,赶着一辆镀金的御用轿车,套着几匹花斑马,人在玻璃窗里可以看到:前面座位上坐着彼得的酒友,年轻的神甫比特卡。他耷拉着头,已经睡熟了。后面座位上懒懒散散地躺着两个人:一个大鼻子男人,穿一件华贵的皮大衣,戴一顶插着孔雀毛的帽子;旁边一个圆溜溜、胖乎乎的女人,涂着脂粉,挂满垂饰,遍体黑貂,双手捧着一个酒瓶。
在轿车后面步行的是两位“国王”——罗莫达诺夫斯基和布图尔林,以及他俩之间的那位“公爵教皇”,他戴着白铁皮法冠,穿着鲜红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两只烟头,做成一个十字架。再后面是两位“国王”宫廷中的一个大批领主和朝臣。
莫斯科自从创建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丢人的事。大家朝他们指指点点,惊讶,叫喊,恐惧……还有人走拢去,冒冒失失地向领主们鞠一躬。
彼得在套马的前面步行,穿着一身炮手的制服。他下巴颏向前突出着,圆圆的眼睛向着人群转动,正在打鼓。
人们都很惊奇,彼得这个鬼东西哪来的这些精力。如果换了别人,早就一命呜呼了。一个星期至少有两次,他都是在外侨区喝醉了酒,被人家从那里送回来。只消睡上四个钟头,他又会完全清醒,又去找新的乐子了。
圣诞节的前夜,他忽发奇想,带了“公爵教皇”、两位“国王”去访问一家家名门望族。他们个个都化了妆。戴了假面具。
那一年圣诞节,大约有百来个人,打着呼哨,疯狂地喊着,奏着弦乐曲、横笛,打着半圆鼓,涌进门来。
看那身材和服装,主人就把沙皇认出来了,他是荷兰商船船长的打扮:穿着在膝盖那儿扎住的呢马裤,长统羊毛袜,登着木屐,戴着如同土耳其人那样的圆形帽,脸上着长长的假鼻子。
于是,奏乐,跺脚、哄笑,全体人马,也不管什么席次,大伙儿冲到餐桌上去,要白菜,要烤鸡蛋,要香肠,要放胡椒的伏特加,要舞女……弄得家翻人乱,客人们在烟草味和油腻气中令人吃惊地狂欢看。主人家还得喝双倍的酒,如果喝不下,他们会硬把酒灌到他喉咙里去……
一直到了春天,情况才算缓和一些。彼得动身前往阿尔汉格尔斯克去了。
这一年,那两个荷兰商人万·莱顿和亨利·佩尔膝布尔格又到了那儿。他们从政府方面买进了鱼子酱、各种毛皮、鱼胶、生丝,以及跟上回一样,焦油、亚麻……
将近春天,六条船都已经装满了货物,只等着北海开冻。突然间,勒福尔向彼得暗示,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去玩一趟,看看真正的大海船也许很不错。
第二天,准备中途换乘的马匹和带着给军政长官们的诏书军士,便飞也似地在沃洛格达的大道上奔驰。
彼得出发了,照例率领着那一伙人:
“公爵教皇”阿尼基塔、两位“国王”、勒福尔、两位“国王”手下的领主,他还带着一批对国家事务有经验的如:杜马大秘书官维尼乌斯、鲍里斯·戈利琴、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率领的50名士兵。
他们一直赶到了沃洛格达,当地的神甫和商人们都到郊外来迎接他们。可是彼得很性急,当天就搭上七条大木船,来到了阿尔汉格尔斯克。
辽阔的河面,雄伟的、漫无边际的森林,彼得还是第一次看见。
大地在他面前伸展出去,一眼望不到头。重重叠叠的阴云在头顶上漂浮。一群群野鸟从大木船前面的水面上飞起来。怒浪打着船舷,帆篷给风兜得鼓鼓的,桅杆嘎嘎地直响。
两支蜡烛在铺着毡毯的桌子上淌着蜡泪。一个个潮湿的脚印,从这个犄角到那个犄角,从窗口到床头,弄脏了擦得很干净的地板。一双沾着污泥的鞋,一只搁在屋子中央,另一只被抛在桌子底下。
窗外,风在飒飒作响,浪花拍打着近处的河岸。
彼得坐在床上。他把胳臂肘撑在膝盖上,用拳头托着小小的下巴颏,心不在焉地直瞅着窗子。整个房子里,个个人都睡了,这所房子是为了圣驾的来临,在马谢耶夫岛上仓猝盖成的。
他们是在那一天拂晓到达阿尔汉格尔斯克的。
所有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第一次来到北方。
他们站在甲板上,望着从来没见过的朝霞在一层层阴沉沉的云朵后面泛出来。……大得出奇的太阳升到了森林那黑黝黝的边缘上空,满天都泛滥着太阳的光芒,照亮了岸坡、岩石和松树。
绕过德维纳河的拐角,可以看到一座长长的建筑物,如同一座堡垒,带着六个望楼,这是一个外国人的栈房。
在那长方形的院子里,矗立着一栋栋坚实的仓库和整洁的房子;围墙上架着独角兽炮和臼炮。
沿岸码头,覆盖着堆积如山的货包、麻袋和一卷卷缆索,一堆堆锯断的木材。码头旁边停着二十来艘大海。粗大的桅樯带着珠网似的缆索巍然林立。一面面的荷兰旗、英国旗、汉堡旗,几乎直垂到水面。船舷上,从打开的舱口里伸出来一门门大炮……
右岸(即东岸)响起了迎宾的钟声。那儿依然还是那个落后的俄罗斯:钟楼,农舍,栅栏,粪堆。岸边泊着几百只小艇,载着原料,遮着蒲席。
彼得和勒福尔并排站在船艄上,勒福尔跟往常一样穿得很漂亮,用手仗轻轻叩着;泛着一脸甜蜜的微笑,他很得意,愉快而幸福。彼得从鼻子里透着粗气。
阿列克萨什卡,坐在彼得脚边桨手的座位上,也晃着脑袋,连连说着:“唉,唉,唉!”欧洲的口岸既富庶又骄傲,因为有黄金和大炮而耀武扬威,一百多年来一直带着鄙夷的目光望着东方的口岸,仿佛主子望着他的奴仆……
五、“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玩一趟!”
在阿尔汉格尔斯克的一个晚上,彼得失眠了。叫外国人吃惊,他是做到了,可这又能怎样呢?俄罗斯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醉生梦死,贫穷困苦,停滞不前。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力量来唤醒他们,弄开他们的眼睛。
“没有黑海和亚速海,你没法儿过日子,彼得,你没有波罗的海也不行,如果你自己不情愿,荷兰人也会迫使你那么做的!”勒福尔对害怕与瑞典开战的沙皇说。
这会儿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黄昏。在库奎河边的外侨区,他有着自己的、驯服的外国人。可是在这儿,谁是主人倒不太清楚了。打大海船的高高的船舷旁边驶过,他那些自己造的船显得多么寒伧啊!真丢人!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脸色阴沉下来的领主,岸上很有礼貌的外国人,船长,以及列队站在后甲板上,脸皮被海风吹粗糙了的老水手。
可笑!
可耻!
领主们(也许甚至还有那摸得准彼得心事的勒福尔)都只有一个愿望:保全他们的面子。他们准会目空一切地发发威风,如果只有这样才可以表示全俄罗斯的皇帝看着这几艘商船并不太希罕的话。
假使需要,他自己也会置办,这是不难办到的。
要是将来他不要这些海船开进白海,他们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领海是我们的嘛。
在高高的船艄上,站着一个矮胖的、棕色的人,饰着金丝绦,帽子上插着一根鸵鸟毛,穿着长统丝袜,他左手拿着望远镜,右手拄着一根手仗。这是船长,曾经在各处海洋里跟海盗船和海盗战斗过。他居高临下,镇静地望着小船上这个颀长而怪诞的青年,望着这个蛮族的沙皇。
凭着亚洲人的机智,彼得意识到他应当在这些外国人面前显一显颜色,他必须使他们吃惊,叫他们见见他们从未见过的光景,让他们把这位不寻常的沙皇的故事带回家去。
彼得下令把船划拢岸坡。他第一个跃进没膝的水里,爬上码头,跟万·莱顿和佩尔膝布尔格拥抱,跟别的人握手,还拍拍他们的脊背。
沙皇把德国话和荷兰话夹杂起来,告诉他们路上的情况,还笑着指指那些驳船,领主们仍然象雕像一样站在那上面。
“在你们那儿,这样寒伧的小船恐怕连做梦也没看到过吧。”他夸张地称赞他们那些架着许多大炮的海船:“唉,我们只要能有三两艘这样的船就好了!”他还提到自己打算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马上建立一个造船厂。
“我自己要做一点木匠活,叫我的领主们敲敲钉子……”
对方那种虚伪的微笑已经消失,商人们果然吃了一惊: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光景。
他主动提出要跟他们一起进餐,眨巴了一下眼睛,说道:“要是你们好好地请我吃一顿,我们谈起生意来是不会没有好处的。”
餐上,他们去赴外国人家里的宴会。彼得跟英国的和汉诺威的仕女们跳舞,那么热烈,弄得他靴跟都飞掉了。象他这样的人,外国人都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呢。
这天夜里,彼得失眠了。
叫外国人吃惊,他是做到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俄罗斯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醉生梦死,盆空困苦,停滞不前。可是在这里,却没法儿知道该用什么力量来唤醒人们,来弄开他们的眼睛。他们是人,还是洒了一千年的眼泪、流了一千年的鲜血以后,对正义和幸福已经失去信心?
他到底为什么生下来做这样一个国家的沙皇呢?
他记得有一个秋天的夜里,他曾经跟仆人阿列克萨什卡嚷道:“与其在这儿做沙皇,还不如到荷兰去当学徒。”可是在这些年月里,他做了些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做:就是胡闹!瓦西里·戈利琴还盖了几所石头房子,即使不光彩,到底也率领了远征,还跟波兰举行了和谈。
仿佛万箭攒心,他痛感到对他自己的人民、也就是俄罗斯人的悔恼与愤懑,对这些自满自负的外商的妒羡,但自己还得回到莫斯科的贫困中去。也许他应当下一道可怕的圣旨吧?绞死一批人,鞭打一批人。
可是绞死谁、鞭打谁呢,谁呢?敌人是看不见,抓不到的,到处都是敌人,敌人就在他自己的心里哪。
彼得急速地推开旁边的一间小屋子的门:
“弗朗茨!你睡熟了吗?到这里来。”
勒福尔穿着衬衣,往波得的床上一坐:
“你觉得不舒服吗,彼得?我看你还是呕吐一下,怎么样?”
“不,不是这个。我要向荷兰买两艘海船。”
“嗯,那很好啊。”
“我们在这儿还要造几艘。用来装运我们自己的货物。”
“那好极了。”
“你还有什么别的意见?”
勒福尔惶然地瞪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这种心血来潮的思想的混乱。他微微一笑:
“等一等,让我去穿上裤子,拿个烟斗来。……”这件事我已经指望了很久了,彼得。你已经到了干一番大事的年纪啦。
“什么大事?”彼得嚷道。
“罗马的英雄们,他们仍然可以做榜样。英雄们认为他们的光荣是在战争里。”
“跟谁打仗?再向克里米亚进军吗?”
“没有黑海和亚速海,你没法儿过日子,彼得。你没有波罗的海也不成,彼得。如果你自己不情愿,荷兰人也会迫使你那么做。他们说,假使你在波罗的海有港口,他们会输出比以前增多十倍的商品。……”
“跟瑞典人打仗吗?你疯了!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世界上没有谁能够打败他们,可你……”
“这并不是说明天就得做成啊,彼得。要向大处下手;要是你向小处下手,那你只会碰伤你的拳头。”
胸头的那种空虚感更使她痛苦。
列夫·基里洛维奇不时踮起脚走到寝宫里来,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命妇:
“哦,她怎么样?我的天哪,我的天!可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啊!”
他咽了一口唾沫,往床边上一坐,跟她的妹妹谈起来,可是她总是不答理。在她看来,整个世界都仿佛是这迷迷糊糊的。她只感觉到一点,心头打进了一根钉子。
突然,那些守望的人,骑着浑身大汗的马,飞也似地驰进克里姆林宫,喊着:“他来啦,他来啦!”
教堂管事们画着十字,爬上钟楼;大天使教堂和圣母升天大教堂的门统统打开,司祭和辅祭们急忙从祭服里面拉出他们的头发;朝臣们聚集在台阶上,赤着脚的急使四散到莫斯科各处去通报那些要人们:“他来了,我们心爱的人!……”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突然抽了口气,嘴唇发青,向后倒了下去。列夫·基里洛维奇自己也失魂落魄地张大了嘴。……命妇们急忙奔出去请听忏悔的神甫来。整个皇宫都慌做一团。
轿车和大马车经过部队与人群,风驰电掣一般向殿门前驰去。大家都瞪大眼睛找寻,可是在富丽的无领袍、将军们的大斗篷和插着羽毛的帽子中间却不见皇上的影子。
彼得径直往母亲那儿跑去。
他给太阳晒得乌黑,人瘦了,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紧窄的黑色天鹅绒短上衣,一条宽松的短裤,飞也似地冲上楼梯,有几个看见他的人还当他是库奎区来的医生。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推开房门,闯进那低矮而闷气的寝宫。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从枕头上欠起身子,用那对亮闪闪的眸子盯着这个瘦瘦的荷兰水手。
“妈妈!”他喊了一声,仿佛是在遥远的童年时代,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伸出一双手去:
“彼坚卡,我的宝贝,我的儿啊!”
母爱压倒了那根刺在她心头的钉子,她屏住呼吸,让他伏在床边,亲她的肩头,亲她的脸;直到一阵致命的疼痛揪着她的胸口,她才把一双手从他颈脖上松开了。
彼得一骨碌跳起来,仿佛好奇似地瞅着她那双往上翻起的眼睛。命妇们不敢放声大哭,都把手绢塞在嘴里。列夫·基里洛维奇直打哆嗦。可是这会儿,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睫毛突然闪动了。彼得沙着嗓子说一句什么话(谁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便扑到窗子前面,摇着铅制的窗框,弄得那些圆圆的窗玻璃都豁朗朗地倒下来了。
六、“俄罗斯,多么可怕的国家!”
“绞死一个人费不了多少时间,可这样做也并不能使他们醒悟过来,陛下!你首先应当保护那些作生意的人,解除他们的重负。如果不是从商人那儿。你还能从哪里获得财富呢?”
“在我们这儿,一个人如果不做强盗,那他准是一个傻瓜,光荣不在于受人尊敬,而是在于欺压别人,俄罗斯真是一个可怕的国家,彼得,你要有所作为,一定要象皮大衣那样把它翻过来,从头改造一下!”
“由于各地总督、中央各政厅及各级官吏的种种官僚习气,外地客商和公会商人以及所有市郊居民,买卖人与手工艺者,在买卖以及各种业务上都遭到了损失与破产。这些官员,如同狮子、豺狼一般,用爪子把我们抓来吞掉。请圣上垂怜开恩。”
他坐在桌子的一头吃东西。他刚从造船厂回来,连那卷到臂肘上的、沾着焦油渍子的亚麻布衬衫的衣袖都还没有翻下来。把一片片面包往盛着烤肉的瓦盘里蘸了蘸,他很快地嚼着,一会儿望望铅色的德维纳河泛起泡沫的微波,一会儿望望浅褐色胡子、白净脸儿、胖胖的秘书官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维尼乌斯,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维尼乌斯念着莫斯科寄来的邮件。
这些文墨事儿以前彼得从来不去过问。可是现在,他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听取了。邮件总是在他吃饭的时候念的——另外也抽不出时间来,他一天到晚跟那些外国工匠一块儿待在造船厂里。
他既做木工,又做锻工,叫那些外国人都吃惊了;他怀着野性的渴望,问他们种种必要的事儿,还跟所有的人吵嘴和打架。
一到吃饭的时候,有人便用威风凛凛的嗓音,把请皇上签署的圣旨,以及请愿书、控诉状、信件念给他听。
这些讲究词藻的公文透出了年深月久的积郁;控诉状发出了奴隶的哀号。从古流传下来的俄罗斯的官僚制度,干着撒谎、偷盗、欺压的行径,却用冠冕堂皇的文字掩盖起来。
“控诉一个总督,”安德烈·安德烈耶维奇答道。“又是告那个斯乔普卡·苏霍京。”
他整了整眼镜,继续念着对孔古尔城的总督的血泪控诉。那个总督靠横征暴敛来中饱他的私囊,弄得商业都给搞垮了;他把商人和市郊居民囚禁在自己家里,用手杖打他们,有一些无辜的人就这样被打死了。他为商务运动勒收税款,装进自己的腰包,他侵吞土地税和酒税,还威胁着说,如果有人控告他,他要把整个孔古尔统统毁灭。
“把这个狗东西绞死在孔古尔的集市上!”彼得嚷道。“拟一道圣旨!”
维尼乌斯从眼镜上端严肃地望着他:
“绞死一个人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是那样做也并不能使他们醒悟过来。我早就说过,总督任职不应当超过两年。他们对那个地方一熟悉,什么门槛都懂得了。而一个新任的总督,掠夺起来自然比较难些。陛下,你首先应当保护那些做生意的人。只要你能够解除他们那种忍受不了的重负,他们就会给你更多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商人们那儿,你还能从什么地方获得财富呢?从贵族那儿是什么也弄不到手的,他们把所有的钱统统吃光了。而农民们呢,又早就被剥夺得一无所有。这儿,请听。”
维尼乌斯在文件堆里翻了一阵,然后念道:
“而由于神意,我们总是歉收,霜冻往往弄坏我们的田地,眼下我们没有一片面包,没有一捆劈柴,没有一头牲畜,我们都快要饿死冻死了。指望陛下可怜可怜我们的困乏与贫穷,下诏准许缴纳免税,以松释我们的贫困。我们穷苦万分,无依无靠,实在一无所有,不能以猪肉、牛肉、家禽与其他种种食品供应我们的地方。我们都吃野菜过日子,吃得浑身发肿。请开开恩吧!”
彼得一面听,一面怒气冲冲地打着一块燧石,烟斗燃着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始终不动的停滞状态!那天夜里,勒福尔曾经说过:“俄罗斯是一个可怕的国家,彼得,一定要象皮大衣那样翻过来,从头改造一下。”
“在外国,人们不偷盗,也不抢劫,”彼得说道,“难道那边的人血统不同吗?”
“人是一样的,不过偷盗在他们看来划不来,而诚实却对他们更为有利罢了。他们保护商人,而商人们也自爱。我的父亲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皇上在位时来到了俄罗斯,在图拉办了一个工厂,满想规规矩矩做生意。他们却不让他那么做。在这儿,一个人如果不做强盗,那他准是一个傻瓜,光荣不是在于受人尊敬,而是在于欺压别人。重视做生意的人,你把他们从泥沼里拉出来,给他们权力,那么他们的话就会成为不爽的契约,——你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们了。”
这样的话,锡德尼、万·莱顿、勒福尔都曾经说过。从这些话里,彼得体会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觉,仿佛这正是他的脚在寻找着的坚实的土地。这已经不再是什么三个游戏兵团的事儿,而是稳定,而是权力。他把胳臂肘撑在窗槛上,望着在阳光中闪烁的水波,自信而激动地跳动着。
“沃洛格达的商人伊万·日古林亲自送来一份请愿书,恳求赐见。”维尼乌斯声音特别清晰地说道。
彼得点点头。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大个儿、宽肩膀的商人,在那结实的脸上,一双眼睛从蹙皱的眉头底下锐利地直瞅着。他画了个十字,磕了个头。彼得用烟斗向一把椅子指了一指:
“我吩咐你坐下。你有什么事?说吧!”
日古林到这儿不是为了什么磕响头的事,而是要显示他的钱包,他闷闷地嗽了几声:
“我们来是要向陛下恳求。听说您正在德维纳河边造船,万岁爷,我们都万分高兴。我们希望您命令我们不要把货卖给外国人。一点不假,我们的货都是白给他们的,陛下!鲸鱼油啊,海豹皮啊,海象牙啊,珍珠啊……命令我们把这些货装在您的船上吧。英国人把我们彻底弄垮了。请开开恩吧!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与其为外国的君王服务,不如替我们的圣上效忠。”
彼得瞅着他,眼睛炯炯地闪着光;他伸手拍拍他的肩头,乐呵呵地笑了笑:
“到秋天我有两条船可以造好,另外再向荷兰买一条船。把你们的货拿来,可是得小心,不能耍花样!”
“可是我们,老天爷,我们。”
“你是不是要跟货物一起出去?当第一个商务代表?把货运到阿姆斯特丹去卖……”
“我不懂外国话。可是如果陛下吩咐,我为什么不去呢?我就去阿姆斯特丹做生意,我决不让自己受骗!”
“好小子!维尼乌斯拟一道诏书给第一个航海商,你叫什么名字,日古林——伊万,还有你的父名呢?”
日古林张大了嘴,站起来,眼睛突出着,胡子颤动了。
“您要把我的父名都写下来吗?就凭这一点,您要我做什么,我一定都做到!”
于是他伏倒在皇帝的脚边。
日古林走了。维尼乌斯用鹅毛笔沙沙地挥写着。彼得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得意地微笑着。随后他站住了:
“哦,你那儿还有什么别的公文没有?扼要一点念吧!”
“又是一件盗案。在圣三一大道上,一辆装着公款的牲口车遭到拦劫,两个人被杀死。经过侦查,他们奥多耶夫斯基公爵家最小的儿子从底邸里逮捕了。”
“又是他们这批人,公爵啊,领主啊!——拦路抢劫。”
“一点不错,他们是抢劫,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
“这些寄生虫,我知道,他们个个人都藏着一把刀子想对付我。可是我有一柄斧子,要一个个对付他们。我现在有权力了。咱们来较量较量吧……毫不留情……”
“请原谅,这里还有两封信呢……是娘娘她们写来的。”
“好吧,念吧……”
他回到窗子跟前,剔着他的烟斗。维尼乌斯微微地鞠了个躬,开始念道:
“你好,我亲爱的爸爸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沙皇陛下,祝你百年康泰。你的小儿子阿廖什卡向你祝福,我亲爱的人。请你不要延迟你回来的日期,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圣上。我这样恳求你,是因为我看到太后,我的祖母,非常忧伤。不要懊恼,我亲爱的圣上,看到这封信写得很糟,我还没有学会写信呢,陛下。”
“这是谁的笔迹?”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太后的手笔,颤微微的,很难认。”
“哦,你写点什么回复一下吧。你说我正在等着汉堡来的船。说我身体很好,不会出海,叫她不用担心。再说她们千万不要指望我很快就回去,你听到了吗?”
维尼乌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太子还亲手用蘸着墨水的指头在信上摁捺一个手印呢……”
“嗯,好吧,好吧!他的指头!是他的指头!”
妻子的信,他是在船上看的。
彼得坐在船舵旁边,读着那封被水花溅着的、按在膝盖上的短简。
“你好,我的亲人,祝你百年康泰。我恳求你,我心爱的人,我最亲近的人,捎我一个平安的消息,使我在愁闷中得到一点快乐。自从你出门以后,我心爱的人,你还没有给过我片纸只字。我是天下最最不幸的、可怜的人,因为你不肯屈驾,又不肯给我一点关于你健康的音信。请你,我的亲人,写信告诉我,你到底觉得我怎么样……至于我和阿廖申卡,我们都还活着……”
他笑了。那封没用的信被风从他膝盖上吹走,飘荡着,远远地消失在一堆浪花中。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终于盼到了她的儿子。
正是那一天,她仿佛觉得有一根钉子打进了她的心里。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健康恢复了,两天过后,她甚至已经能够去做祈祷。
彼得动身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去了,那里住着叶夫多基娅和太子阿列克谢。
她是在春天搬去的,因为要跟婆婆离得远些,她没有料到丈夫会在这几天里回来,所以一点没有准备,也一点没有打扮,而彼得却突然在花园里的沙土小道上出现了。
这时节她们正在菩提树下熬苹果酱。一个长得很美丽的宫女,梳着长长的发辫,戴着花环,穿着粉红色的宽袖衫,削苹果皮,铜锅在那灶上沸滚着,腾出一股甜蜜的香味,也有人坐在毯子上,哄着太子,那孩子长得很瘦,有一个高高的额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和一张好象要哭的嘴。
叶夫多基娅觉得很闷热,于是她摘下头巾,吩咐那些侍女给她梳头发。
突然有一个身量很高、给太阳晒黑的男人,穿着一身黑,出现在小道上。
叶夫多基娅用双手捧住腮帮,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竟连思路都给打断了。宫女们只是喘着气,甩动着发辫,逃到了紫丁香的后面。
彼得走过来,往叶夫多基娅的胳臂底下一把搂住,用劲地亲她的嘴。她眯缝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隔着她那没有扣扣子的宽袖衫,他又吻她的湿滋滋的胸口。叶夫多基娅抽了一口气,羞得满脸通红,浑身直打哆嗦。
独个儿坐在毯子上的小皇太子如同一只小兔子那样嘤嘤地啜泣起来。
彼得把他抱在手里,向上一抛,那孩子索性放声大哭了。
这一次重聚可不太愉快。
彼得问了一些话,叶夫多基娅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她没有围头巾,衣衫又不整齐。那孩子给果子酱涂得脏死了。
不用说,没大一会儿,她丈夫就到宫里去了。在那儿,工匠、商人、将军和酒友们把他围了起来。远远地她可以听到他那断断续续的笑声。随后他又走到河边去察看牙乌兹舰队,从那里又到库奎区去。
仆人沃罗比伊哈说,事情是可以挽回的。
她絮絮叨叨地对皇后说:
“到了夜里,你可不能张皇失措了,我的小天鹅。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农民的办法,让你在澡房里洗一个蒸汽浴,加上一点克瓦斯,用安息香树胶给你擦一擦,让你发出一股香喷喷的味儿。对男人家来说,香味是顶顶重要的。随后,我的美人儿,不管他说什么话,你回答的时候一定要笑个不停,这样你浑身就会颤动,笑要笑得轻,笑声要细碎——用你的胸脯笑嘛。这样,就连死人都能给弄得神魂颠倒的。”
“沃罗比伊哈,他已经到那个德国女人那儿去了……”
“啊,娘娘,你也不要提她。那个德国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她轻佻,贪财爱利,灵魂乌黑。可是你,活象一只美丽的天鹅,又温柔又欢乐,把他接到你的床上——那个德国女人比都没法比……”
叶夫多基娅明白了,便开始着忙起来。
澡房里烧得很热。使女们跟沃罗比伊哈一起,侍候皇后躺在一张高高的长凳上,用那往薄荷和安息香树胶里浸过的浴帚给她扇着。随后她们把个软绵绵、懒洋洋的她送进了寝宫,替她梳头发,抹胭脂,画眉毛,让她躺在床上,放下帷帐,叶夫多基娅就这么等着……
夜幕降落了,皇宫里沉寂下去,守夜人没有睡觉,在院子里打更,她的心往枕头上撞着。彼坚卡到这会儿还没来。心里想着沃罗比伊哈跟她说的话,她在黑地里躺着,笑眯眯的。
这会儿,守夜人已经不打更了,叶夫多基娅还是尽力克制着,可是一想起新婚之夜跟彼得的事,她便放声大哭起来,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都给泪水沾湿了……
一股热烘烘的哈气惊醒了她。她直跳起来:“是谁啊?是谁啊?……”她睡意朦胧,竟不知道压着她的究竟是谁。等她明白过来以后,又出于一种新的委屈,她哼哼起来了,用手捂着眼睛。
彼得醉醺醺的,喷出一股烟草味,从德国婊子那里径直来到她这儿,而她却那么眼巴巴地等着他。
他一点也不给她温存,倒是闷声不响地、吓人地要强奸她了。照这种情况,她用安息香树胶来擦洗是不是值得呢?
叶夫多基娅把身子让到了床沿上。彼得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又象醉倒在泥沟里的农民那样呼呼地睡熟了。
帐缝里露出来一点蓝漾漾的光,叶夫多基娅看着彼得鲁沙两条赤裸着的长腿,觉得很丢人,便给他盖好了,自己嘤嘤地啜泣起来。
从莫斯科飞也似地赶来一个急使: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病势又加剧了。他们急忙跑出去找寻皇上。
七、太后死前的呼唤
太后纳塔利娅躺在那儿,脸上现出一种惊骇的神色,象被闷死似地脸有点发青,眼皮紧紧地合着,浮肿的双手捧着一幅小小的圣像。就在那天早晨,她一面挣扎着喘气,一面还在呼唤:“彼得鲁沙……给他祝福……”母亲死了,彼得感到更加孤单了,觉得周围全是陌生人。
皇上驾到以前,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遗体谁也没碰过一下。她躺在那儿,脸上现出一种惊骇的神色,还象被闷死似地有点发青;眼皮紧紧地合着,浮肿的双手捧着一幅小小的圣像。
彼得望着她的脸。好象她已经走得那么遥远,把一切东西都给遗忘了。就在那天早晨,她一面挣扎着在喘气,一面还在叫唤:“彼得……给他祝福……”
她觉得现在他是孤单了,周围全是陌生人。他开始为自己难过得要死,他觉得自己被抛下了……
新任的总主教阿德里安——矮小的个子,浅褐色的头发,用一种好奇的眼色瞅着沙皇,瞅着沙皇的姐姐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公主。
她比彼得大三岁,是一个温柔而快乐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那种哀伤的神气活象一个农家妇女,一边腮帮搁在一只手上,一双灰蒙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母性的柔情。
彼得走到她跟着。
“纳塔莎……可怜的妈妈……”
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捧住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命妇们轻轻地哭起来。
列夫·基里洛维奇晃悠悠地走进来,他胡子透湿,脸肿得象块生牛肉。他扑倒在遗体前面的地上,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一阵一阵的抽搐。
他们为遗体盥洗和拾掇的时候,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把弟弟带到楼上她自己的屋子里。彼得在彩色玻璃窗旁边坐下了。
“纳塔莎,”他轻轻地问,“你的那个土耳其人在哪儿,你总记得,眼睛很怕人的?……那个头已经断掉了的。”
纳塔利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寻思了一会,随后打开一只小躺箱,从底里翻出那个土耳其人和他的头。她把它拿给彼得看,她的眉毛在颤动。她往她弟弟身边一坐,用手臂紧紧地抱住他,两个人哭了起来。
傍晚时分,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被穿上了金袍,陈尸在多棱宫里。
彼得站在灵枢旁边的读经台前,用那微微有点沙哑的低音读着经文。两个穿白衣服的御前侍卫,肩上扛着斧子,站在两扇门口,每边一个,毫无声息地把斧子在两个肩膀上交替挪动着。
更深夜半,门嘎嘎地响了一下,索菲娅进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硬挺挺的长袍,戴着一顶黑色的高筒帽。她没有向弟弟瞟一眼,便用嘴唇碰了碰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那发青的额头,跪了下去。
克里姆林宫钟楼的自呜钟,每隔好大一会便传出来一阵钟乐。索菲娅乜斜着眼睛瞧了一下她弟弟。当窗子上开始透出青光的时候,她才轻轻地站起来,走到读经台前,小声地说:
“让我来换你……你去休息吧……”
一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了。索菲娅从那念到一半的句子接着往下念,念的时候还用手指掸掉烛花。彼得往墙上一靠,往一只大躺箱上坐下了,把胳臂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他心里想:“我一样还是不会饶恕她……”
三天以后,丧事一完毕,彼得就直接回到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
叶夫多基娅跟着也回来了,由一批命妇陪伴着。现在,她们都称她皇后娘娘,奉承她,恭维她,恳求她准许她们亲她的手。
彼得躺在白缎子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只甩掉一双满是灰尘的鞋。叶大多基娅皱了皱眉头:“唉,这库奎外侨区的习惯!他们喝了酒,就会随地倒下来……”
她突然明白:她现在是有着全权的皇后了。她眯缝着眼睛嘟起了嘴唇,一副皇后气派:“把安欣·蒙斯流放到西伯利亚,这是第一件事。随后我必须把丈夫抓在手里。刚故世的老太婆自然是恨我的,常常让他来跟我作对……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昨天我还个过是一个杜尼娅,今天却是一位全俄罗斯的皇后了。大典时穿的皇袍必须缝制新的;我不要穿纳塔利娅·基里诺芙娜穿旧的东西。彼得鲁沙常常出门,我不能不当权执政啊。这又算得了什么?索菲娅也当过政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
“杜尼娅!”彼得躺在她旁边,撑起了胳臂。“杜尼娅!……妈妈去世了……人生好象很空虚……所以我倒下来就睡了,唉!”
他仿佛指望她一些什么,可是她早已变得很大胆了:
“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不应该抱怨。我们为她也哭过了……得了,我们毕竟是皇上,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呢!你穿着衣服躺在缎子被上,是不成体统的,是不好的。你一直跟士兵和农民厮混在一起,现在也不应当……”
“什么?什么?”彼得打断了她的话,双目炯炯发光。“你是不是吃错了药啦,杜尼娅?……”
彼得的眼色使她胆寒,可是她还在说下去,虽然语气不同了,当她脱口说出:“从我结婚的那一天起,你母亲就一直在恨我,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时,彼得恶狠狠地呲起牙,动手穿鞋子。
“彼得鲁沙,你瞧你袜子上有个破洞,看在上帝的面上换一双吧……”
“傻瓜我也见得多了,可是这样的傻瓜……我绝不能宽恕你这一遭,杜尼娅,我妈妈去世了,在我一生中我只有这么一次来央求你……我不会忘记的!”
他出去了,门碰得那么响,叫叶夫多基娅打了个寒噤。她久久地坐在镜子前面发愣……
勒福尔早已在寝宫外面的过堂里等着彼得。在举行葬礼的时候,他们只是远远地照了一面。这会儿,他急速地抓住彼得的手,说:
“唉,彼得,彼得,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请允许我对你的悲痛表示我的同情。我的心里充满着悲哀,我知道安慰也是徒然的。不过,你千万不要太痛苦,彼得……”
彼得用尽浑身的力气,拥抱他,把腮帮贴在他那洒满香水的假发上。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勒福尔小声地说:
“请你到我家里去,彼得,排遣排遣你的苦闷。要是你愿意,我们想稍微使你开开心……”
“好,好,我们就到你家里去,弗朗茨……”
勒福尔家里样样都已经准备好了,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摆着一张有五个座位的桌子,两个侏儒在一旁侍候。
四个人在桌旁坐下了:彼得、勒福尔、缅希科夫和“公爵教皇”。没有伏恃加,也没有下酒菜。那两个侏儒把金色的盘子高高地顶在头上,送来了麻雀和馅饼。
“那第五份东西是给谁的?”彼得问。
勒福尔的嘴角一动,露出一丝微笑。
“那一份餐具是给谁摆的?”彼得又问。
勒福尔伸出一根手指。花园里发出一阵嚓嚓的声音,安欣走进来了,她穿着蓬蓬松松的衣服,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妇髻,上面插着玫瑰花。她的脸在烛光里显得很迷人。
彼得没有站起来,只是抓着椅子的把手,挺直了身子。安欣在他面前行了一屈膝礼。餐桌上的气氛有点儿使人拘束。她把手指搭在彼得的手上,那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我什么东西都肯给,只要能给您以安慰……”
有安欣坐在身边,彼得感到一股温暖之感泛滥起来了。“公爵教皇”已经在递着眼色。阿列克萨什卡突然高兴起来,勒福尔打发一个侏儒到花园里去,于是弦乐器和板鼓一齐奏开了。
彼得摆脱了心头的悲伤,高声叫着:
“香槟酒,香槟酒,弗朗茨!……”
“对的,我的孩子,”阿尼基塔说道,眉开眼笑地露出了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