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以柔克刚,化敌为友
上海滩的公共租界,是由英、美两租界合并而成的,它的范围要比法租界宽阔得多,也是上海滩的商业中心,闻名于世的英大马路和四大游乐公司都在租界内。在英租界内沈杏山、赌场老板严九龄等等都是显赫的人物。黄金荣当家的法租界帮会,跟英租界大亨明争暗斗,嫌隙甚深。小“八股党”顾嘉棠抢了大“八股党”的饭碗,就连小角色江肇铭也讹过严九龄的赌台,现在杜月笙又打人耳光却又叫沈杏山做不得声。凡此种种,都潜伏着火并的危机。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杜月笙深明这个道理,于是又生出一个绝招:以柔克刚,化敌为友。
倒运的沈杏山到天津避了一阵风头。天津虽也有租界,却是欺生客,他混了几个月又悄悄回了上海,躲在家里栖栖惶惶的。杜月笙觉得投石下井,不如溺水救人来得高明,他瞅准机会马上行动,先去游说黄金荣,由老板出面安抚沈杏山。因为这样更能事半功倍。
杜月笙来到了黄公馆。
“金荣哥,听说沈杏山回上海了。”
“哦,”黄金荣当年曾亲手打过沈杏山的耳光,现在沈杏山已是落水之狗了,对杜月笙重提沈杏山之事,却提不起劲,“姓沈的回来是要重开码头吗?”
杜月笙在旁察言观色,先要摸摸老板的底:“他哪有这个气魄呀?孵豆芽还差不多。”
听杜月笙这么一说,黄金荣却并不赞同,他长叹一声:“姓沈的也是个角色,当初我脾气躁,为争码头敲了他一记耳光。凡是人,总是要挣张脸皮嘛。”
杜月笙见黄金荣中了自己的诡计,也抱有了凡事宁息的态度,暗暗庆幸,于是顺水推舟,渐渐引出他的真实来意:“金荣哥,你再拉他一把吧。”
黄金荣不住地点头:“大水冲龙王庙,横竖都是自家人。月笙,有机会你开个差使给他吧,算是了却前账。”
“金荣哥,我陪你走一趟,也显显黄门的肚量。”杜月笙一步步把黄金荣引向自己所设想的路上来。
“好吧。”黄金荣真的被他说动了心。
第二天,他果然带着杜月笙登门拜访沈杏山。沈杏山喜出望外,忙唤来爱女四小姐春霞敬茶。
杜月笙一见这玲珑俏丽的少女,顿时又生一计,启口问沈杏山:“杏山兄,四小姐不曾配亲吧?”
沈杏山一听,以为杜月笙看上了他的女儿,脸色顿时吓得苍白,但是嘴巴上还是不自主地如实说:“没,没……”
“哈哈,老杜讨杯做媒酒喝了。”
沈杏山一听杜月笙保媒,由忧转喜,更是受宠若惊,忙不迭应道:“岂敢,岂敢。不知哪位公郎肯娶丑女。”
杜月笙一笑,指指黄金荣:“金荣哥的二郎源焘。”
一听是黄金荣的儿子,沈杏山满口答应了。
就这样,黄、沈由冤家成了亲家,给沈杏山撑足了面子。沈杏山对促进这桩美事的杜月笙更是感激涕零。在送别黄、杜时,沈杏山悄悄凑着杜月笙耳边说:“士为知己者死,杏山甘愿为杜先生赴汤蹈火。”
杜月笙的收伏大“八股党”之策终于成功了。
收伏大“八股党”,是杜月笙下的第一着棋。这一高招给他带来的不只是堂皇的高冠,更重要的是实力,是一支能为他拼夺的御林军。制服沈杏山,使他深深懂得了古人所云“擒贼先擒王”的真正涵义。
接着,杜月笙开始了他的第二着棋,即扫平英租界的赌档,但是,这一次他的瞄准器上的猎物,却是赌界大亨严九龄。
严九龄自家开赌场让别人赌,自己也豪赌。杜月笙细细品味着这只猎物,了解了严九龄的个性、嗜好后,果断地做了决定:在牌桌上与严九龄建立政治同盟。
第二天,他驱车直驶英租界,登门拜访与“三鑫”公司做鸦片生意的范回春。在这盘棋中,他将充当杜月笙一匹卧槽马的角色。
说起范回春,此人也是英租界的亨字号人物,论身价,他比严九龄还高。他曾当过七天的上海县长,辞职后,在虹口外的江湾开设了上海第一座跑马厅。早先,黄金荣办案时,范回春在英租界帮过他的忙,之后,黄金荣为答谢他,便让自己的长媳李志清拜他为干爹,两家从此结上了亲戚。现在杜月笙要智擒严九龄,自然就想起打他这张牌了。
杜月笙来到范家,已是晚上7点光景了。范回春酒足饭饱,正要带着小老婆去严九龄的赌馆消夜。见杜月笙驱车上门,连忙迎进客厅,吩咐大烟伺候。随即,他的小老婆娇声娇气地递上玉嘴湘翠竹烟枪。等招待拿齐,范回春启口道:“杜先生,怎么晚上不消夜,还在忙公事?”
“回春兄见外了,你我除做生意,就不能串串门,叙叙情了?”杜月笙调侃地说。
“哪里,哪里,杜先生肯光临寒舍,是给我老范的面子呀。”那小妾扭着细腰,用那只细白胳膊轻轻搭在杜月笙的肩上,抿着两个酒窝斜视着对方。
“范太太,真不愧是女中豪杰,嘿嘿。”杜月笙回首扫了那女的一眼,仿佛刚发觉似的,“啊哟,范太太盛装,莫不是要上夜总会去?该死,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这个不速之客尽是扫人之兴。”
“贱内要我陪着上严老九的场子凑热闹。”范回春说了实话。
“那好,那好,我下次再来。”杜月笙边说边站起来。
范回春慌忙拉住:“哪里话,莫走,莫走。坐,坐!”
杜月笙轻轻拍拍范回春的手:“老兄,你我是外人吗?快陪夫人吧。”
他转身走了几步,突然记起什么,又回转头来,随意说:“范兄,我也想为严先生捧场,陪他搓几圈麻将,老兄能否牵个头?”
范回春爽快地应允道:“好嘛,这事包在我老范身上。”
当晚,范回春把杜月笙要求来英租界赔赌的事,告诉了严老九。谁料,严老九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过了两天,杜月笙打来电话,问问严老九的意向,这可急坏了范回春。他不住地催问严九龄,可是那边却偏偏不动声色,气得他直骂:“婊子养的,你严老九不要太过分了,在老子面前摆架子,一点面情都不讲?”
第三天晚上,范回春正在家里生严老九的闷气。“叮铃铃”,电话又响了。听差禀告,又是杜先生打来的。老范尴尬极了,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出乎意外的是,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埋怨,而是杜月笙豁达、开朗地笑声:“范兄,我已派人送来两份帖子,请你与严先生来寒舍一叙,务请范兄转告严先生给个面子。”
“好的,好的,这次小弟一定尽力,非把老九拖来不可,一定向杜先生赔罪。”
范回春放下电话,不由得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道:“好,杜月笙有肚量,是个响当当的亨头。”
经过范回春的又一番说服,严九龄终于了却不了情面,只好答应了去杜月笙那里。
这一天,杜月笙的酒筵摆得十分隆重,且不说上等鱼翅席,就是陪客都是轻易请不动的上海青帮大亨。高士奎、樊瑾全都被他拉来作陪,就连上海滩刚爆出来的新大亨、黄包车夫总头领顾竹轩也兴冲冲地赶来凑热闹了。
杜月笙煞费心机布下了八卦阵,单等严九龄就范。偏偏半途遇到了马谡失街亭,这次又未如愿,搞得几乎下不了台。毛病就出在这个顾老板身上。
顾竹轩是江北盐城人。当年,江淮一带连年灾荒,盗匪遍野。每逢一次灾年都有大批难民乞食逃荒,会有不少灾民流入上海。男的拉黄包车、剃头、擦背,女的进窑子苦度余生。没几年,流入上海的苏北灾民竟达一百万之众。这些人备受歧视,杂居在棚户区,被称作“下只角”。但是,他们抱成一团,发奋图强,不惜一切手段地谋生存。顾竹轩就是他们的帮主。
他手下拥有八千多余包车夫,这些弟兄各个愿为他卖命。这时,血气方刚的顾老板正在势头上,仗着人多势众,又且横跨三个租界,连杜月笙也不放在眼里。他这次肯赴宴是想结识几位青帮头目,抬高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严九龄碍着老范的情面,勉强来杜公馆应酬了,但是,酒席上的宾客各怀心胎,话不投机,这一鱼翅席吃得冷冷清清。顾竹轩心直口快,菜还没上完,便离座起身,对严九龄说:
“大家吃闷酒,不如上赌场开心,老九,我们走吧。”
说毕,他将油嘴一抹,长袍一撩,大大咧咧地走出客厅。严九龄稍犹豫了下,也顺势站起来,也不向范回春打个招呼,便双手一拱,说:“杜先生,后会有期了。”
杜月笙心里十分恼火,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客气地送他到屋檐,嘴里还不停地打着招呼:“月笙惭愧,照顾不周,请严先生多多包涵。”
一旁作陪的范回春却涨红着脸,浑身不自在。他见严九龄告退,连身子都不曾动过,自斟满一杯状元红,一昂头,一饮而尽,乘着酒意,气恼地骂道:“不识抬举,哼。让我过不去!”
他正要斟第二杯时,一只大手沉重地压在他手背上。他一抬头,只见杜月笙笑眯眯地望着他,一语双关地说:“日久见人心啊。”
过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
坐镇南京的孙传芳电令驻浙的军长谢鸿勋赴宁,商议军情。谢鸿勋久闻杜月笙的盛名,特意在上海下车,要好友严九龄代为引见。这下可难为严老九了。他对范老抱有敌意,多次冷落其实是想疏而远之。但谢鸿勋专程为杜月笙而来,他哪有推卸之理?不得已,严老九只好又去找范回春商议。
“回春兄,谢军长要结识老杜,你与杜先生是熟人,有烦老兄穿针引线。”
范回春正生着闷气,见严老九来,一古脑儿发泄了出来:“你老九身价太高,人家杜先生真心诚意要交朋友,你却搭足架子,让我丢尽面子,今后哪还能在上海滩上混?姓谢的,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何必去舔人家的屁股?”
“小弟错了,”严老九厚着脸皮,忙不迭地检讨,“务请范兄递个信,今晚陪夫人赌个通宵,输赢全包在我身上。”
范回春余怒未消,想起杜月笙那边也有意要结交他,现在他正在夹缝中,于是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你的情,老范不敢领,只是欠杜先生的人情,总得要还。看在杜先生的佛脸,我跑一趟了。”
“拜托,拜托。”严老九连连称谢。
杜月笙从范回春那里得到消息,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吩咐听差:“你去严馆走一趟,送上我的帖子,说我恭候两位大驾。”
谢鸿勋得到请帖喜出望外,严九龄则是惭愧不言,两人马上答应赴宴。
结果,这席酒筵气氛截然不同了。主宾谈笑风生,情谊融洽。杜月笙丝毫没有冷落难堪严老九之意,反而对他恭敬有加。这使得严老九暗暗钦佩杜月笙的大将风度。酒过三巡,谢军长也成了杜月笙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了。
谢鸿勋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逛法国夜总会的情景,顺口道:“洋人真会拉生意,夜总会里的每只赌台都有标致的洋女人陪着,就是吸大烟、喝咖啡的客厅里,也尽摆着新奇的洋玩意儿。”
杜月笙听着微微一笑,他转身向旁边侍奉的娘姨说:“去太太房里,将那只鸟笼拿来。”
不多时,娘姨捧了个白玉雕成的鸟笼,笼里锁着一只玲珑剔透的黄莺。杜月笙伸手去开发条,不一刻,那只黄莺做着扑翅、点头、转身的动作,然后又引吭高唱,发出婉转呖呖的莺啼之声。谢军长惊异地喊道:“这居然是假的。哟,奇物、奇物。”
杜月笙解释道:“这是法国朋友送的,据说,在巴黎也只有一只。”
谢军长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捧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摆弄着。杜月笙悄声对那娘姨说:“将那个盒子也拿来,等下装好,送到谢军长的汽车上去。”
谢军长只顾玩鸟,对杜月笙的吩咐不曾注意。但细心的严九龄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忙拦住:“不,不,君子不夺他人之好。谢军长不会收的。”
杜月笙压低了声音回答他道:“谢军长不肯收,就托严先生做主代收下吧。”
严九龄默默无言,只是用手紧紧握住了老杜的手臂……
就这样,杜月笙终于降服了骄横一世的赌王严九龄。
两天后,严老九的回报来了。他凑好四个牌搭子邀杜月笙搓麻将。除了范回春外,还有上海的另一帮会头领,外号叫“塌鼻头”的郑松林。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入局,直到半夜才尽兴而散。四个大亨赌的输赢,一家要三四千元。当时,一担米才只三块银洋,这桌麻将足已令人咋舌了。
两个月下来,杜月笙在麻将桌上结识了英租界许多头面人物,对那里的情形也摸了个透彻。
谁知这时,黄金荣耳目很灵,他听说杜月笙丢下“三鑫”公司不管,成天泡在英租界豪赌,心里很是不快。他担心杜月笙又犯了早年的毛病,无意支撑黄门了。于是,他忙叫来范回春,坦率地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我吃一辈子包探饭,现在把世事看淡了,也不想管事了。亏得有月笙,否则,这辈子搏来的场面难以善终啊。”
“是啊,是啊。”
范回春不置可否地回答着。黄金荣的话头渐渐转入了正题:
“月笙的担子不轻。里里外外的,都少不了他。我听说,他日日在严馆赌铜钿,丢着正事不干。我真担心啊。”
范回春这才听出了话音。他觉得黄老板对杜月笙并不太理解,心里有些忿忿不平。“金荣哥,你的意思是要我劝劝他。”
黄老板晓得杜月笙并不是轻易可劝动心的,只是想拆散这个赌局,让他自己收心才妥当。“不,我是想你不要去凑热闹。”
既然黄老板开口有求,范回春情面难却,只得允诺了。
范回春拆伙,赌兴正浓的严老九干脆另起炉灶,再搭牌局。他把杜月笙拖到了泰昌公司楼上的盛五娘公馆里。这盛五娘是晚清邮电大臣盛宣怀的五小姐,一门豪阔,富可敌国,凡能参加盛五娘赌局的人物都是社会名流,除了商界富豪,更有政界名望高的人物。这对杜月笙来说,真是求之不得。第一夜豪赌,杜月笙一家就输了3万。但他轻松自如,毫无怯意,竟在泰昌公司整整赌了半年。杜月笙的豪爽、豁达在盛五娘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像,成了难以离却的牌友。在盛五娘的引荐下,杜月笙进入了英租界的上流社会。
黄金荣在上海混了一世,势力范围始终不出法租界。他害怕大“八股党”绑票,严令儿女们不准逛英租界。如今,杜月笙旁敲侧击,轻轻推开了英租界的大门。在旁静观的黄老板事后终于不由得伸出大拇指,夸奖他:“月笙了不得。”
对老板的称赞,杜月笙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他的心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想,一个英租界能算得什么?他那进攻的箭头,是整个上海滩,不,他的疆界应该越过十里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