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52章 十七. 满月 1
洛英自收到消息,便马不停蹄的随寒川来了鄞州。他就知道这一走,贺兰明定不会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照顾自己。他不禁生气的在心里骂着,却又无能为力。
当他看着床上命悬一线的贺兰明,作为医者更是觉得一口气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她竟然毒发的这般快,他如今竟是束手无策,想来想去只得先用银针封住贺兰明周身的几处大穴暂时延缓毒性发作,去找夜君泽如今的大启嘉帝问个清楚。
文华殿内,夜君泽揉着眉心,宽大的袖袍挡住了面部大半看不出表情,听着洛英的话,原本深锁的眉头拧的更紧,他不由抿了抿唇,想起夜琮过世时的情形。
他从贺兰府回到崇年殿时,夜琮只剩下一口气,青紫色的眼珠看起来比贺兰明的还要恐怖三分,干涩的嘴唇上泛起的皮向一把把小刀,扎着夜琮合不拢嘴。
他急切上前握紧了夜琮的手,道了声,“父皇。”
夜琮闻声,目光里有了些许神采,他缓缓扭头看着面前的夜君泽,忽的将手抽了出来,虚弱道:“阿凝,是你吗。”
夜君泽沉默,夜琮缓了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认错了人,那个他偏爱的半辈子的儿子早已魂归西河驿了。他空洞的望着夜君泽的布满汗珠的脸颊,颤巍巍指着他道:“朕可以把这江山给你,但,贺兰明不能留!”
夜君泽目光微怔,看着夜琮痛苦的面庞道:“父皇!”
夜君泽话还未说完,夜琮却打断道:“她既愿意献出红丸,那朕就领了这番好意,她别想再活着掣肘你!”说罢夜琮狂咳几声,眼神绝望的看着御床顶上雕刻着盘龙吐珠的床帏,忽然就笑了起来,这一生,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放纵肆意的笑一场,解脱了,能为他铺的路,他铺的好,以后就看他自己。
若是他走不出这一场男女情爱,张云便是他最好的肉中刺,若是他走出这场困境,那么这天下又有谁是他的敌手?
金黄的床帏,高耸的御座,终究困住了他一生,可,这也是他的夙命。
夜君泽长吁一口气,神色沉重,他知道夜琮所谓何意,那红丸如果没有被毁只怕也是随着夜琮的棺椁进了皇陵。
他联系洛英本以为对方会有办法,那是他最后的期望,最后一点奢求,没想到竟还是这般结局。他顿觉无措,一种巨大的无力感瞬间便将他击垮。他想要护住她,可他却没有办法不去回忆夜琮死前的那一番话语。江山,他还未坐稳,张云犹如一只随时可以摁住他七寸的大手,他无法奢求失去一子两女的外公在知道所有真相时还能保持理智。
他需要更多的权力,多到足以对抗所有的士族,对抗所有觊觎他皇位的兵权。
想到这里,他不禁将袖中的手捏紧,“你就没有别的办法?”
洛英诧异的看着夜君泽,失笑,“我若有办法,何须入宫来找陛下!”
夜君泽起身来到洛英身边,微微叹息,抬眼看着洛英道:“父王并没有服用红丸,如今谁都不知道红丸在哪儿。”
洛英望着夜君泽神色复杂的模样,突然意识到什么,退后一步,“陛下不是不知道,是不想说,是不想救?!”
洛英无奈哂笑,“贺兰明终究是错付了真心,事到临头就连她心爱之人也不愿救她,既然如此,当初陛下又何必将她困于这鄞州城,反正都要死,还不如还她自由!”
夜君泽猛然一怔,负手而立,愠怒道:“洛英法师,你莫要忘了,你如今在跟谁对话!”
“我没忘!我眼前站着的是踏着万千将士枯骨登上帝位的大启嘉帝,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力却连自己心爱之人性命都无法维护的一代帝王!是人人敬仰,却处处被人掣肘的大启掌权者!是这天底下永远都享受不到正常情爱和亲情的可怜人!”
“你!”夜君泽抬手指着洛英,气的说不出话来。
洛英后退一步行礼,“既然陛下这里也没有红丸的下落,那么本法师也只能回贺兰府去,至少让贺兰明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对了,其实五日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估算,只怕今日她便会因为夜间阴气过重阳气不足而殒命。陛下若是想看她最后一眼,那可要快一些,免得抱憾终身。”
说罢,洛英转身离去,只留夜君泽在空荡荡的文华殿里发怔,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无措突然便布满他的每一寸神经,让他呼吸一滞,踉跄一步,满目竟是她的眉目笑意,她真的只剩这一日光景了,这一次是不是任凭他再如何唤她,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一想到这,夜君泽眼神一转像是放在他心头的一轮明月突然裂了缝隙,他慌忙握紧手中那枚黄色的珀珠,吩咐道:“寒川备马,去贺兰府!”
入夜,贺兰府里曹文远和曹婉儿都守在贺兰明的院中,李芸依还有那群被贺兰明救下的女孩儿们则守在卧室门外,就连被夜君泽禁足的宋奎也收到消息,偷偷来了贺兰府。更有前两日闻讯赶来的李桐与龙凝儿夫妇,以及躲在角落默默流泪的贺兰信,他们都焦急的等待着洛英能从宫里带回好消息。
可是当他们看到洛英一脸落寞的入府时,曹婉儿率先趴在自己兄长怀里哭了起来,这一哭引得许多女子都跟着小声啜泣。她们从未想过那个在沙场驰骋,英姿勃勃的女将军,会是这般潦草结局,直到他们看到了随后赶到了夜君泽。
他们以为贺兰明又有了希望,可是夜君泽却依旧面色黯淡,一言不发的入了贺兰明的卧室,随后唤了洛英进去。
众人的心便又一次悬了起来。
夜君泽握着贺兰明的手,她的手心里是多年拿兵器磨出来的茧,粗糙异常,可他却留恋于那种感觉不肯松开。
他出神的望着她,往日时光竟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的笑,她的无奈,她的绝望,她的愧疚,还有那一晚她亲口诉说的爱慕和第一次肌肤相亲时她表现出的小心翼翼。
那一夜之后,他像是入了魔,心中是她的眉眼,鼻尖是她的气味,每日他都会尽可能的从暗卫那里得到她的消息,她见了什么人,笑了几次,睡了多久,他都想知道,就像是他一直都在她身边一般。可他却只能这般偷偷的关注着她,藏起自己的爱恋。这一刻他承认,他没有面前的人勇敢,他拥有她的全部,可他却连一点爱意如今都不愿与她倾诉。
在这一刻所有的思念爱意在他胸中汇聚膨胀,直到最后幻化为一柄柄利剑刺着他的心窝,让他痛苦到难以呼吸,他轻轻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亲吻着她的额头,依旧不肯死心的问道:“洛英,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洛英无奈摇头,道:“除了红丸,再无解药。”
夜君泽神色复杂,低头从怀中取出珍藏多年的一枚琥珀圆珠,里面封着一段白骨,他将珠子放在手里摩挲许久,才又放在贺兰明枕边。那是他从她离开毡房时发现的珠子,曾会闪闪发光,可现在珠子却没了光彩。那是他想她时会拿在手里摩挲的东西,可如今珠子的主人却再也无法知道他的一腔思念。
既如此,这珠子便还给她,也算是物归原主,带着他对她无法说出口的爱恋。
夜君泽咬紧牙根缓缓起身,道:“洛英,这里一切交给你了。”随后他便出了门,寒川见他神色凝重,试探的问道:“陛下,咱们回宫吗?”
夜君泽只是淡淡的说了句“皇陵。”便不再答话。
洛英待夜君泽走后重新来到床边,拿起失而复得的珀珠发呆,这珀珠如今已没有往日的光彩,也不再散发出莹莹微光,就像是一座琥珀做成的坟墓,封存着上古巨兽的一段骸骨,向众人门昭示它的存在和它所带来的伤害。
如今骨与髓终是聚在了一起,可以完整的结束一段让他们伤心惋惜的故事。这个故事里,他用尽全力去拯救,却依旧无功而返,这是他人生唯一的失败。
就在他发呆时,曹婉儿端着一碗元宵推门而至,看了一眼贺兰明忙又将目光放在洛英身上,强撑着平静语气不让自己哭出来,“法师,夜深了大哥怕您肚子饿,让我送碗元宵来给您吃,吃饱才有力气给明姐姐瞧病。”
洛英回神淡笑,接过碗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开吃,吃完后将碗递给一旁的曹婉儿道:“多谢了,这元宵味道不错。”
曹婉儿接过碗道:“大哥让我谢谢法师能来鄞州,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谢谢法师为明姐姐所做的一切。”
洛英无奈耸了耸肩,看着贺兰明道:“唉,都是天意吧。”
曹婉儿不禁低着头沮丧转身向外行去,可走出两步又转身回到洛英身边,疑惑道:“法师为何不喝汤?”
洛英诧异问道:“怎么,你们大启还有什么讲究不成,这汤我喝不下了。”
曹婉儿噘着嘴道:“也不是,只是在军营里待久了,知道这食物来之不易不敢浪费,汤汤水水的都得喝干净,所以见不得别人只吃不喝汤。而且我阿爹也说过,原汤化原食,元宵皮沉馅儿腻,喝点汤也好消化。”
洛英见曹婉儿一脸真挚的模样,不由笑笑又接过碗一口气将汤喝干净,故意将碗口朝下抖了抖,曹婉儿这才又将碗拿了过去准备出门,却忽然又被洛英叫住。
曹婉儿疑惑转身望着洛英,只见明亮的灯火下,洛英闪着一双格外明亮的双眼,忽然上前握紧曹婉儿的双肩晃动,直晃的她手中的碗都碎在了地上,但面前的人仍旧不肯松手,而是愈发激动起来,“你方才说什么?汤啊食啊,是什么?”
曹婉儿想了想忙道:“原汤化原食。”
洛英听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将守在门外的众人都笑了进来。只见他近乎癫狂的抱起曹婉儿原地转圈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我终究比师父厉害,我知道怎么解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快去告诉夜君泽,他不用开皇陵了,我有办法解毒了!”
“开皇陵”三个字一出,惊呆了在场所有人,曹文远更是转身冲出房间,开皇陵之事事关重大,他得去找父亲,让父亲劝说夜君泽。
夜琮陵寝外,夜君泽独自一人跪坐在墓室的入口处,外间的明殿还在修葺,他就这般跪着直到东边天际泛出了微弱的光亮,才终于起身,握紧了手中的夜歌剑,向着墓室方向行去。
可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开墓门时,寒川大惊失色冲上前阻拦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夜君泽道:“救人!”
寒川急道:“您若开了便是千古罪人,陛下请三思啊!”
夜君泽咬着唇,盯着寒川道:“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寒川,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
寒川语滞,却依旧阻拦着夜君泽荒唐的举动,这一刻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贺兰明在夜君泽心中的分量,就算他们相伴的时光加起来不过三年,可那份爱已深到为了她可以不在乎这天下,不在乎自己的声誉甚至皇位。
可他作为禁军统帅夜君泽的亲信,却不能任由他毁了自己的名声,毁了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今日哪怕是死,他也不能让夜君泽开皇陵取药,背上这千古骂名。
就在二人对峙时忽听不远处马蹄声起,他忙瞥了一眼见是曹正父子,心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曹文远还未等马儿停下,便已下马奔至夜君泽身前抱拳,“陛下,洛英法师已经找到解毒之法,明歌有救!”
夜君泽似是不信转身去看曹正,曹正神色复杂的默默点头,夜君泽这才卸了力道,重新跪在了地上,猛的磕起头来。他颤抖着身躯,握紧了拳头,却不敢起身。
曹正叹了口气来到夜君泽身旁,语重心长道:“陛下作为一国之君,怎可为了一己私情做这等有悖天理大逆不道之事。就算是贺兰明在此,她定然也不会同意您如此不敬先帝。她当日既然肯将红丸献出,就没打算再要回去,陛下难道到现在还不懂她的心吗?再者说,陛下您只为贺兰明一人考虑,难道就不为皇后娘娘和大皇子考虑一二,难道您要他们一辈子都背负着您的过错活下去吗?皇子长大成人,若是知道了自己父亲今日所做的一切,又会作何感想,您让他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如何立于尘世?陛下,您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是丈夫,是父亲啊,难道您为了一个女子连家人都不要了吗?若您真的做了,微臣相信,贺兰明就是活下来,也不会快乐,而是自责!您有为她的将来考虑过吗,她要如何在您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下心安理得的活下去,这大启哪里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夜君泽缓缓起身思绪纷乱,他不是不懂,可他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他终究在这场情爱博弈中输了彻底,为了她来开皇陵取药。可是他能做什么,他爱她已是不争的事实,哪怕只能隔着重重宫墙,旧怨阻隔,只要她还活着,他便可安心的坐在这帝位之上睥睨众生。
没有她注目,他该怎么活?
寒川见到夜君泽如此,终是长出了一口气,方才若不是曹正父子赶来,他便要替夜君泽开皇陵取药,哪怕事后被人唾弃,也不能让夜君泽担上这个千古骂名。他不由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老天有眼。”
曹正缓缓来到夜君泽面前,有意将墓门遮挡,望着夜君泽悲痛的神色,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行为虽是僭越,但此时此刻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平复夜君泽焦虑的方法,“陛下,回去吧。这朝堂是您好不容易得来,莫要让天下人失望,莫要让文武百官以为他们所忠心的不过是一个跨不过红尘情债的帝王。您的天下万民,还在等着您为他们带来盛世繁华。”
夜君泽望着曹正真挚的眼眸,终是缓缓平定的心绪,他握紧了拳头面向东方,看着朝阳一点点升起,神色复杂的道句,“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