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应帝王
题解
《应帝王》表达了庄子的为政思想。庄子对宇宙万物的认识基于“道”,他认为整个宇宙万物是浑一的,因此也就无所谓分别和不同,世间的一切变化也都出于自然,人为的因素都是外在的、附加的。基于此,庄子的政治主张就是以不治为治,无为而治便是本篇的中心。什么样的人“应”成为“帝王”呢?那就是能够听任自然、顺乎民情、行不言之教的人。本篇表达了庄子无治主义的思想,主张为政之道,毋庸干涉,当顺人性之自然,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
齧缺问于王倪[1],四问而四不知。齧缺因跃而大喜[2],行以告蒲衣子[3]。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4]。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5],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6]。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7],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8],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1]齧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
[2]因跃而大喜:读为“因大喜而跃”。
[3]行以告:去告诉。蒲衣子:虚拟人物。
[4]有虞氏:即舜。泰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5]要人:要结人心。
[6]非人:指物,与人相对的外物。
[7]于于:安闲的样子。
[8]知:同“智”。情:实。
译文
齧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王倪都回答说不知道。齧缺因此高兴得跳了起来,把这事告诉蒲衣子。蒲衣子说:“现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还心怀仁义,以此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却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时呼吸舒缓,醒来时悠闲自在,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实不虚,他的品德纯真高尚,丝毫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1]?”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2],人孰敢不听而化诸!”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3]。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4]?正而后行[5],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6],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7]。而曾二虫之无知!”
注释
[1]日中始:虚拟人物。女:同“汝”,你。
[2]君人者:国君。经、式、义、度:皆谓法度。义,读为“仪”。
[3]欺德:虚伪骗人的言行。
[4]治外:指用“经式仪度”来治理人的外表。
[5]正而后行:自正而后化行天下。此“正”指无为。此“行”指自然。
[6]矰弋:捕鸟的器具。矰是鸟网,弋是系有丝绳的箭。
[7]鼷〔xī〕鼠:小鼠。熏凿:谓烟熏和挖掘。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那些做国君的,凭一己的想法制定各种法规,人们谁敢不听而归服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他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里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的外表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才去感化他人,任凭人们能够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鸟儿知道高高飞起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坛下的洞穴中来避免烟熏挖掘的祸患,这难道能够说鸟和鼠是无知的吗?”
天根游于殷阳[1],至蓼水之上[2],适遭无名人而问焉[3],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4]!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5],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6],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7]。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8]?”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1]天根:虚假人物。殷阳:虚拟地名。
[2]蓼〔liǎo〕水:虚拟水名。
[3]无名人:虚拟人物。
[4]不豫:不悦,不快。
[5]为人:为友。
[6]莽眇之鸟:像鸟般的轻盈虚渺之气。
[7]圹埌〔kuànɡ làng〕:空旷寥阔。
[8]帠:“臬”为坏字,读作“寱”,“呓”的本字。
译文
天根在殷阳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恰巧碰见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办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鄙陋的人,为何要问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结伴遨游,一旦厌烦就乘着像鸟一样轻盈清虚的气流,飞出天地四方之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歇息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为何要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触动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的心神要安于淡漠,你的形气要合于虚寂,顺着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阳子居见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2],物彻疏明[3],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4],劳形怵心者也[5]。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6]:“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7],有莫举名[8],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9]。”
注释
[1]阳子居:虚拟人物。历来多认为阳子居是主张“贵己”的杨朱,其实不相干。
[2]向疾:敏捷如响。向,通“响”。强梁:强悍果断。
[3]物彻:观察事物透彻。疏明:疏通明白。
[4]胥;有才智的小吏。易:掌管占卜的小官。技系:被技术所束缚而不能脱身。
[5]劳形怵心:形体劳累,内心担惊受怕。怵,惊惧。
[6]蹴〔cù〕然:脸色突然改变的样子。
[7]贷:施。弗恃:不觉有所依赖。
[8]莫:无。举:显示,称说。
[9]无有:指至虚之境。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做事敏捷果断,看问题通透明达,学习勤奋不倦。这种人,可以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就像有才智的小吏,被自己的技艺职守所困,终日劳碌,担惊受怕罢了。况且像虎豹由于皮有花纹而招来捕猎,猕猴由于灵便、猎狗由于会捕捉狐狸而招来拘系。这种人能够和圣明之王相比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布满天下却好像与自己无关;化育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有功德却无法去称谓,而让万物欣然自得;立于不可测见的地位,生活在至虚无为的境地。”
郑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2],归,以告壶子[3],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4]!而以道与世亢[5],必信[6],夫故使人得而相汝[7]。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8]。”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9],萌乎不震不止[10]。是殆见吾杜德机也[1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13]!”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14],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5]。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16],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1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18]。鲵桓之审为渊[1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20],此处三焉[2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22],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23]。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24],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25],一以是终[26]。
注释
[1]神巫:精于祈祷降神、占卜吉凶的人。季咸:事见《列子·黄帝篇》。
[2]心醉:指迷恋、折服。
[3]壶子:名林,号壶子,郑国人,是列子的老师。
[4]“众雌而无雄”二句:喻有文无实不能称为道。
[5]而:通“尔”,你。道:指列子所学的表面之道。亢:同“抗”,较量。
[6]信:伸。
[7]使人得而相汝: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
[8]湿灰:喻毫无生气,死定了。
[9]乡:通“向”,刚才。地文:大地寂静之象。
[10]萌乎:犹“芒然”,喻昏昧的样子。萌,通“芒”。震:动。止:通行本作“正”,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改。
[11]杜:闭塞。德机:指生机。
[12]有瘳〔chōu〕:疾病可以痊愈。
[13]杜权:闭塞中有所变化。权,变。
[14]天壤:指天地间一丝生气。
[15]善者机:指生机。善,生意。
[16]不齐:神色变化不定。
[17]吾乡:当是“乡吾”的误倒,太冲莫胜:太虚之气平和无偏颇,无迹可寻。
[18]衡气机:生机平和,不可见其端倪。
[19]鲵〔ní〕:鲸鱼。桓:盘旋。审:借为“沈”,深意。
[20]渊有九名:《列子·黄帝篇》:“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
[21]此处三焉:指鲵桓灾害水喻杜德机、止水喻善者机、流水喻衡气机。
[22]虚:无所执着。委蛇〔yí〕:随顺应变的样子。
[23]弟靡:茅草随风摆动。形容一无所靠。弟,读作“稊”,茅草类。
[24]雕琢复朴:去雕琢,复归于素朴。
[25]纷而封哉:谓在纷乱的世事中持守真朴纯一大道。封,守。
[26]一以是终:终身不变。
译文
郑国有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能够占卜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命,所预言的时间,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发生,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凶日而都远远逃走。列子,却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回来后,便把此事告诉了壶子,说道:“当初我还以为先生的道术最高明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高深的。”
壶子说:“我教给你的都是外在的东西,还没有展现道的本质,难道你就认为自己得道了吗?就像有许多雌性的鸟而缺少雄性的鸟,又怎能生出卵来呢?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试着把他带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与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过十来天了!我见他形色怪异。犹如湿灰一样毫无生机。”
列子进去,泪水汪汪沾湿了衣裳,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给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静,茫然一片,不动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闭塞生机的景象,试着再让他进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看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幸亏遇上了我,现在可以痊愈了!完全有生机了!我看见他闭塞的生机开始活动了!”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天地间的一丝生机,名利不入于心,一丝生机从脚跟升起。他大概看到了我这线生机了。你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情恍惚不定,我无法给他相面。等他心神安宁的时候,我再给他看相。”
列子进去,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我刚才显示给他看的是无迹可寻的太虚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机平和而不偏一端的情形。鲸鱼盘旋的深水是渊,不流动的深水是渊。流动的深水是渊。渊有九种,我给他看的只是三种。试着再请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还没有站稳,就感觉不对,便惊慌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有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跑掉了,不见踪迹,我追不上他了。”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并不是我的根本之道。我不过是和他周旋,他分不清彼此,犹如草随风披靡,水随波逐流,只得逃走。”
此后列子才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学到什么,就返回家中,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侍候人一样。对待一切事物无所偏爱,他扬弃浮华,返璞归真,无知无识、不偏不倚的样子,犹如土块立于地上。他在纷乱的世界中固守着质朴,终身如此。
无为名尸[1],无为谋府[2],无为事任[3],无为知主[4]。体尽无穷,而游无朕[5]。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6],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7],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
[1]尸:主。
[2]谋府:出谋划策的地方。
[3]事任:担当事物的责任。
[4]知主:智慧的主人,主谋。智慧的总集。
[5]无朕:无迹象,无征兆。朕,兆。
[6]天:指自然。无见得:不自现其所得。见,同“现”。
[7]不将不迎:物去不送,物来不迎。将,送。
译文
不要承担的附加名誉,不要作为智慧的府库,不要担当事物的责任,不要成为智慧的主宰。体悟大道,应化没有穷尽;逍遥自在,游于无物之初。尽享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不自现人为的所得,这正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应照。物去不留,顺应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所害。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1],中央之帝为浑沌[2]。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3],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南海二句:儵、忽,虚拟人物。儵,通“倏”。“倏”,“忽”二字都含有神速意,喻有为。
[2]浑沌:虚拟人物。“浑沌”是纯朴自然的意思,喻无为。
[3]七窍:一口、两耳、两目、两鼻孔。
译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境内相遇,浑沌对他们很好。儵和忽商量回报浑沌对他们的好处,说:“人们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于是每天凿出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