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非十二子篇
题解
《非十二子篇》主要分析评判了春秋战国时期各家学派的观点,从中列举了六种学说、十二个代表人物,逐一进行了评论和批判;同时也论述了其他一些学说与人物,以此表达了作者的观点。本篇对名家、墨家、道家、前期法家等的观点逐一进行了批判,并指出这些人的学说虽然“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但却不是治国之道。其中,荀子猛烈抨击思孟学派的观点,认为那是一种荒谬的说教,必须摒弃“六说”和“十二子”的观点,推崇舜、禹的法制,崇尚孔子等人的礼义。同时,荀子还从言行举止、为人处世等方面对比了君子与学者的差异,由此提出“一天之下,财万物,长养人民”的政治思想所必需的道德修养与行为规范。它是一篇全面总结春秋战国时代各家学说的文章,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假今之世[1],饰邪说,文奸言[2],以枭乱天下[3],欺惑愚众,矞宇嵬琐[4],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纵情性,安恣睢[5],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6]。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7]。
忍情性,綦谿利跂[8],苟以分异人为高[9],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鰌也。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10],上功用[11],大俭约而僈差等[12],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13]。
注释
[1]假:借、乘。
[2]文:修饰。
[3]枭乱:扰乱。枭,假为“挠”,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小部》:“枭,假借为挠。”《说文》:“挠,扰也。”
[4]矞宇:诡诈。矞,通“谲”,诡谲。宇,通“訏”,诡诈。嵬:通“傀”,怪僻,奸诈。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嵬,谓为狂险之行者。”琐:委琐,卑鄙。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琐者,谓为奸细之行者也。”
[5]恣睢:任意作为。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恣睢,矜放之貌。”
[6]合文通治:符合礼义,达到国家的治理。
[7]它嚣:人名,事迹不详。魏牟:战国时期魏国人。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牟,魏公子,封于中山。”
[8]綦谿:傲然涉身于邪道之中。綦,偃蹇,傲然的样子。《广雅》:“綦,蹇也。”谿,通“蹊”,小路。利跂:指行为离世独立。利通“离”,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离跂,违俗自洁之貌,谓离于物而跂足也。”
[9]分异人:与众不同。
[10]权称:准则。这里指的是贵贱贫富的等级观念。《荀子·富国》:“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可证。
[11]上:同“尚”,崇高。
[12]大:重。杨倞《荀子·性恶》注:“大,重也。”僈:轻视。
[13]墨翟:春秋时鲁国人,墨家学派的创始人。宋钘:又名宋钘、宋荣子,战国中期宋国人,与孟子、尹文子、彭蒙、慎到同时,其思想主张接近墨家。
译文
凭借着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粉饰邪恶的说法,美化奸诈的言论,以此来扰乱天下,欺骗愚昧的百姓。用那些诡诈、夸大、怪异、委琐的言论,使天下人混混沌沌地不知道是非标准、治乱的原因,这样的人大有人在。
纵情任性,习惯于恣肆放荡,行为像禽兽一样,完全不能达到符合礼义而使国家得到治理的目的;但是他们的立论却有根有据,他们解说自己的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以欺骗蒙蔽愚昧的百姓。它嚣、魏牟就属于这种人。
抑制自己的欲望和天性,偏离大道,离世独行,不循礼法,以与众不同为高尚,不能和广大百姓打成一片,不能彰明忠孝的大义;但是他们的立论却又有根有据,他们解说自己的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以欺骗蒙蔽愚昧的百姓。陈仲、史鰌就是这种人。
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之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之间有上下的悬殊;但是他们的立论却有根有据,他们解说自己的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百姓。墨翟、宋钘就属于这种人。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1],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及紃察之[2],则倜然无所归宿[3],不可以经国定分[4]。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5]。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6],而好治怪说,玩琦辞[7],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8]。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9],然而犹材剧志大[10],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11],谓之五行[12],甚僻违而无类[13],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14],案饰其辞[15]而祗敬之曰[16]:“此真先君子之言也[17]。”子思唱之[18],孟轲和之[19],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20],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21]。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注释
[1]下修:轻视贤智。好作:喜欢另搞一套。
[2]紃:同“循”,顺着。
[3]倜然:远离的样子。
[4]经国:治理国家。定分:确定名分。
[5]慎到:战国中期法家学者,强调法治,认为“治国无其法则乱”,还强调势,认为“权重位尊”就可以令行禁止。田骈:战国时齐国的道家学者。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田骈,齐人,游稷下,著书十五篇,其学术黄老,大归名法。”
[6]是:则,这里是遵循,效法的意思。《尔雅》:“是,则也。”
[7]琦:通“奇”。
[8]惠施:战国中期宋国名家学者,长于雄辩与逻辑推理。邓析:春秋时邓国刑名学者,善于论辩。
[9]统:纲领。
[10]剧:巨。《释名》:“剧,犹巨也。”
[11]案:同“按”,依照。造说:臆造一种学说。
[12]五行:即五常,仁、义、礼、智、信。
[13]类:法。《方言》:“类,法也,齐曰类。”
[14]闭约:指学说晦涩。
[15]案:语助词。
[16]祗敬:恭恭敬敬。
[17]先君子:指孔子。
[18]子思:姓孔名伋,字子思。孔子之孙,儒家代表人物之一。相传子思作《中庸》,宣扬“中庸之道”。唱:通“倡”,倡导。《说文》:“唱,导也。”
[19]孟轲:战国中期邹国人,字子舆,是子思学生的学生,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被后世尊称为“亚圣”。
[20]犹:疑衍。《荀子·儒效》:“愚陋沟瞀”,可证。沟瞀:愚昧无知。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沟,读为‘怐’,怐,愚也。”又“瞀,閒也。”嚾嚾然:吵吵嚷嚷的样子。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嚾嚾,喧嚣之貌。”
[21]仲尼:孔子。子游:据下文疑为“子弓”。兹:此。指子思、孟轲的所作所为。厚于后世:被后世推崇。厚,重,引申为推崇。
译文
推崇法治却没有法则,轻视贤能又喜欢另搞一套,对上听从君主,对下依顺世俗,整天讲述法律条文,一旦去考察这些典制,却发现都是远离实际无所归依的,不能用来治理国家、确定名分;但是他们立论有根据,说起来有道理,足以欺骗迷惑愚昧的百姓。慎到、田骈就是这一类人。
不效法先王,不遵循礼义,却喜欢研究一些怪异的学说,玩弄一些奇特的言辞,非常精细却不合急需,善于论辩却没有实际用处,事情做得很多却少有成效,不能用他们所说的作为治国的纲领;但是他们立论有根据,说起来有道理,足以欺骗迷惑愚昧的百姓。惠施、邓析就是这一类人。
粗略地效法先王,却不知道先王的要领,但似乎才大志高,见闻广博。依照旧制,臆造一种学说,叫做“五行”,实在是邪僻违理,不伦不类。隐晦而没有说出什么道理,晦涩而不可理喻,还修饰他的言辞,并恭恭敬敬地说:“这真正是先君子孔夫子的言论啊!”子思倡导,孟轲附和,世俗中愚昧无知的读书人,闹哄哄地争先学习,却不知道他们错在哪里,于是就接受下来又传给后人,以为仲尼、子弓就是因为这些而被后世所推崇。这是子思、孟轲的罪过。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1],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2];奥窔之间[3],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4],佛然平世之俗起焉[5];则六说者不能入也[6],十二子者不能亲也[7];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8],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9],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一天下,财万物[10],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11],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12],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注释
[1]统类:治事的纲纪。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统,谓纲纪也;类,谓比类。大谓之统,分别谓之类。”
[2]至顺:至理。《说文》:“顺,理也。”
[3]奥窔:指在室内。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西南隅谓之奥,东南隅谓之窔。言不出堂室之内也。”
[4]敛然:聚集的样子。
[5]佛然:勃然兴起的样子。平世:政治清明的时代。
[6]六说:指上文所论及的魏牟、墨翟、孟轲、田骈、邓析、史鰌六家之说。
[7]十二子:指上文所论及的魏牟、它嚣等十二人。
[8]畜:养,任用。
[9]成:通“盛”。况:增益,超越。
[10]财:同“裁”,管理,利用。
[11]通达之属:指整个天下。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谓舟车所至,人力所通者也。”
[12]迁化:随着发生变化。
译文
至于总括治国的方针策略,端正人们的言行,统一治事的纲纪,并聚集天下的英雄豪杰,用古代帝王的礼法来教导他们,用天下的至理来教化他们,在堂室之内,竹席之上,堆集着圣王的典籍,社会安定的习俗便勃然兴起;上述六家学说不能侵入,那十二个人也不能靠近。虽然无立锥之地,但王公大人不能与之争名;虽然身居大夫的位置,一个君主却不能独自占有他,一个国家也无法单独容纳他。他的盛名超过了诸侯,没有一个君主不愿意以他为臣下。这是圣人中没有取得权势的,仲尼、子弓就是这样的人。
统一天下,管理万物,养育人民,使天下的人都得到好处;凡是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人不服从的,上述六种学说会立刻销声匿迹,十二个人也弃邪从正。这就是圣人中得到了权势的人啊,舜、禹就属于这种人。
当今那些讲究仁德的人该怎么去做呢?上应该师法舜、禹的政治,下应该师法仲尼、子弓的礼义,这样才能消除上述十二个人的学说。如此一来,那么天下的祸害就除去了,仁人志士的事业就成功了,圣明帝王的事迹也就彰明了。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1],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2],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3]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知而险,贼而神,为[4]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5]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6],言辩而逆[7],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而用之[8],好奸而与[9]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
注释
[1]类:统类,在本书中经常用来指礼义。
[2]法:符合法度的。流湎:沉溺其中的意思。
[3]齐给便利:迅速便捷。
[4]为:通“伪”,诡诈。
[5]辟:通“僻”,斜僻,邪恶。
[6]泽:润泽。这里是指巧为润色,以使别人不知道其奸诈。
[7]逆:指有悖于理。
[8]大:同“太”,过分,骄奢。
[9]与:党与,拉帮结伙。
译文
相信应该相信的东西,是诚实可信;怀疑应该怀疑的东西,也是诚实可信。尊重贤能的人,是仁爱;鄙视不贤的人,也是仁爱。说话得体,是明智的表现;沉默得体,也是明智的表现。所以懂得在什么场合下应该沉默不言等于懂得应该怎样来说话。所以,话说得多而且都合乎礼义法度的,便是圣人;话说得少而且合乎礼义法度的,就是君子;话说的多或者说得少都不合礼义法度而放纵沉醉在其中的,即使他说得头头是道,也还是个小人。所以,费尽力气去做却不合于百姓需求的事情,就叫做奸邪的政务;费尽心思而不以古代圣王的法度为准则,就叫做奸邪的心机;辩说比喻起来迅速敏捷而不遵循礼义,就叫做奸邪的辩说。这三种奸邪的东西,是圣明的帝王所禁止的。生性聪明而险恶,手段狠毒而高明,行为诡诈而巧妙,言论不切实际而雄辩动听,辩说毫无用处而明察入微,这些都是治理国家时的大祸害。为非作歹而又很坚决,文过饰非而似乎很完美,玩弄奸计而非常圆滑,能言善辩而违反常理,这些是古代特别加以禁止的。聪明而不守法度,勇敢而肆无忌惮,明察善辩而所持的论点怪僻不经,荒淫骄奢而刚愎自用,喜欢搞阴谋诡计而同党众多,这就是贪图便利而误入迷途、身负重任而坠入深渊,这些都是天下人所厌弃的啊。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1];齐给速通[2],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3]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4]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5]。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訞怪狡猾之人矣[6],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7]:“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
注释
[1]穷人:使人难堪。
[2]齐给速通:口才流利,反应敏捷。
[3]修:实行。
[4]告导:劝告,引导。
[5]苞:同“包”。
[6]訞:通“妖”,怪异,邪恶。
[7]引诗见《诗经·大雅·荡》。
译文
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的办法是:地位尊贵、高高在上,却不因此而傲视别人;聪明睿智、通达事理,却不因此而使人难堪;言辞敏捷,反应灵通,却不因此抢先逞能;刚毅勇敢,却不因此伤害他人;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虽然有才能却一定很谦让,如此才能成就圣贤之德。遇到君主,就行臣下的礼义;遇到同乡,就行长幼的礼义;遇到长者,就行子弟的礼义;遇到朋友,就行谦让的礼义;遇到地位卑贱而年纪又小的就行教导宽容的礼义。没有他不爱护的,没有他不尊敬的,也从不与人相争,襟怀宽广像天地能包容万物一样。如果这样,贤明的人会敬重他,不贤的人也会亲近他。如果这样,还有不顺服的人,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奸邪狡诈之人。这些人即使是自己的亲属,对他们处以刑法也是应当的。《诗经》说:“不是老天爷的过错,而是殷王抛弃了先王之道,虽然当时没有伊尹这样的‘老成人’,但也还有法律条文,但是殷王不听从这些,所以国家的命运遭到倾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古之所谓士仕者[1],厚敦者也,合群者也[2],乐富贵者也[3],乐分施者也[4],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5],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6],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古之所谓处士者[7],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箸是者也[8]。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9],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10],以不俗为俗[11],离纵[12]而跂訾者也。
注释
[1]士仕:据文义疑为“仕士”,指做官的人。下文“今之所谓士仕者”亦当为“今之所谓仕士者。”
[2]合群:与群众在一起。
[3]乐富贵:据文义疑为“乐可贵”,指注重高尚的道德品质。
[4]分施:把恩惠施舍给众人。
[5]污漫:指行为肮脏、丑恶。
[6]触抵:指触犯法令。
[7]处士:隐士。不愿意做官的人。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处士,不仕者也。”
[8]箸是:宣扬正确的主张。箸,同“著”,《小尔雅》:“著,明也。”
[9]利心无足:贪利之心没有厌足,即贪得无厌之意。
[10]行伪:行为。伪,同“为”。强高言:硬要自我吹嘘。
[11]以不俗为俗:把不同于社会的习俗作为自己的习俗。
[12]离纵:离开正道。纵,同“踪”,这里指正道。
译文
古代所说的那些做官的人,是朴实厚道的人,是和群众打成一片的人,是注重道德品质高尚与否的人,是乐于把恩惠施舍给众人的人,是远离罪过的人,是努力按事理来办事的人,是以独自富裕为羞耻的人。现在所说的那些做官的人,是行为污秽卑鄙的人,是为非作歹的人,是恣肆放荡的人,是贪图私利的人,是触犯法令的人,是不顾礼义而只贪求权势的人。古代所说的不出仕的隐士,是品德高尚的人,是能恬淡安分的人,是行为端正的人,是懂得大道理的人,是能够宣扬正道的人。现在所说的不出仕的隐士,是没有才能而自吹有才能的人,是没有智慧而自吹有智慧的人,是贪得之心永不能满足而又假装没有贪欲的人,是行为阴险肮脏而又硬要吹嘘自己谨慎老实的人,是把不同于世俗的习俗作为自己的习俗、背离世俗而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1],不耻见污[2];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3]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4],夫是之谓诚君子。《诗》云[5]:“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
注释
[1]修:善,指品德高尚。
[2]见:被。
[3]率道:遵循礼义的大道。
[4]倾侧:倾斜,这里指动摇。
[5]《诗》:指《诗经·大雅·抑》。
译文
士君子能做的和不能做的事有:君子能够做到品德高尚而可以被人尊重,但不一定能使别人来尊重自己;能够做到忠诚老实而可以被人相信,但不一定能使别人一定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多才多艺而可以被人任用,但不一定能使别人一定任用自己。所以君子把自己的品德不高尚看作是耻辱,而不把被人污蔑看作是耻辱;把自己不诚实看作是耻辱,而不把不被信任看作是耻辱;把自己无能看作是耻辱,而不把不被任用看作是耻辱。因此,君子不被荣誉所诱惑,也不被诽谤所吓退,遵循道义来做事,严肃地端正自己的言行,不被外界事物弄得神魂颠倒,这叫做真正的君子。《诗经》上说:“温和谦恭的人们,是以道德为根本的。”说的就是这种人啊。
士君子之容:其冠进[1],其衣逢[2],其容良[3]。俨然[4],壮然[5],祺然[6],蕼然[7],恢恢然[8],广广然,昭昭然[9],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进,其衣逢,其容悫。俭然[10],恀然[11],辅然[12],端然[13],訾然[14],洞然[15],缀缀然[16],瞀瞀然[17],是子弟之容也。
吾语汝学者之嵬容[18]:其冠絻[19],其缨禁缓[20],其容简连[21]。填填然[22],狄狄然[23],莫莫然[24],瞡瞡然[25],瞿瞿然[26],尽尽然[27],盱盱然[28]。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29],瞑瞑然;礼节之中则疾疾然[30],訾訾然[31];劳苦事业之中则儢儢然[32],离离然[33]。
偷儒而罔[34],无廉耻而忍謑訽[35],是学者之嵬也。弟佗其冠[36],神禫其辞[37],禹行而舜趋[38],是子张氏之贱儒也[39]。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40],是子夏氏之贱儒也[41]。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42],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43]。
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劳而不僈,宗原应变[44],曲得其宜[45],如是然后圣人也。
注释
[1]进,通“峻”,高大的样子。俞樾《荀子·非十二子》平议:“进,读为峻。峻,高也。言其冠高也。”一说,帽子在前。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进,谓冠在前也。”
[2]逢:宽大的样子。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逢,大也。”
[3]良:温和。
[4]俨然:庄重的样子。
[5]壮然:严肃而不可侵犯的样子。
[6]祺然:安详的样子。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祺然……或曰祺祥也,谓安泰不惧之貌。”
[7]蕼然:宽舒的样子。
[8]恢恢然:与后面的“广广然”同义,都是心胸宽广,无所不容的样子。
[9]昭昭然:与后面的“荡荡然”同义,都是明朗、坦率的样子。
[10]俭然:自谦的样子。
[11]恀然:依赖长者的样子。
[12]辅然:亲近的样子。杨倞《荀子·非十二子》:“相亲附之貌。”
[13]端然:正直的样子。
[14]訾然:勤勉的样子。訾,通“孳”。
[15]洞然:恭敬的样子。
[16]缀缀然:服服帖帖,不相背离的样子。
[17]瞀瞀然:拘拘谨谨,不敢正视的样子。
[18]嵬容:怪异之容,丑态。
[19]絻:疑为“俯”。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冕当为俯,谓太向前而低俯也。”
[20]缨:帽带。禁:通“紟”,腰带。
[21]简连:傲慢的样子。
[22]填填然:厚重的样子,这里有装模作样的意思。
[23]狄狄然:慌张浮躁,不稳重的样子。狄,通“趯”,跳跃之意。
[24]莫莫然:冷漠,麻木不仁的样子。一说,莫,静也,沉默寡言的样子。《韵会》:“莫,音陌,静也。”一说,莫,散漫的意思。杨柳桥《荀子诂译·非十二子》注:“莫莫,散漫之貌。”
[25]瞡瞡然:自满自得,见识浅薄的样子。《正韵》:“自得貌。”《增韵》:“小见貌。”
[26]瞿瞿然:惊慌失措的样子。
[27]尽尽然:消沉沮丧的样子。
[28]盱盱然:白眼看人的样子。
[29]瞒瞒然:与后面的“瞑瞑然”同义。都是沉醉迷乱的样子。杨柳桥《荀子诂译·非十二子》注:“瞒瞒,闭目之貌;瞑瞑,视不审之貌。谓好悦之甚,佯若不视也。”
[30]疾疾然:憎恶的样子。
[31]訾訾然:骂骂咧咧的样子。《玉篇》:“訾,毁也。”
[32]儢儢然:怠慢的样子。
[33]离离然:不愿亲自动手的样子。
[34]偷儒而罔:懒惰恶劳而不怕别人议论。儒,懦弱。
[35]謑訽:污蔑,谩骂。謑,《说文》:“溪,耻也。”辱骂。訽,同“诟”,骂。《玉篇》:“謑诟,耻辱也。”
[36]弟佗其冠:帽子歪斜,颓唐不振的样子。弟佗,颓唐的意思。
[37]神禫:说话平谈无味。杨倞《荀子·非十二子》注:“神禫,当为‘冲澹’,谓其言淡薄也。”
[38]禹行:指像大禹那样跛脚而行。舜趋:指像舜那样在父母面前低头疾行。
[39]子张:姓颛孙,名师,字子张,春秋时陈国人,孔子的门徒。
[40]嗛然:不足的样子。
[41]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春秋时卫国人,孔子的门徒。
[42]耆:同“嗜”,贪欲的意思。
[43]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春秋时吴国人,孔子的门徒。
[44]宗原:遵守根本的原则。
[45]曲:全。
译文
士君子的仪容是:他的帽子高高竖起,衣服宽宽大大,面容和蔼可亲,庄重,伟岸,安泰,洒脱,宽宏,开阔,明朗,坦荡,这是父兄的仪容。他的帽子高高竖起,衣服宽宽大大,面容谨慎诚恳,谦虚,温顺,亲切,端正,勤勉,恭敬,追随左右,不敢正视,这是子弟的仪容。
我告诉你们一些读书人的丑态:他们的帽子向前而低俯,那帽带束得很松,那面容傲慢自大,自满自足,浮躁不安,时而一言不发,或眯起眼睛东张西望,或睁大眼睛盯着不放,似乎要一览无余的样子。在吃喝玩乐的时候,就神情迷乱,沉溺其中;在行礼节的时候,就面有怨色,口出怨言;遇上劳苦的事情,就懒懒散散,躲躲闪闪,不愿意亲自动手,苟且偷安而不怕别人议论,没有廉耻之心而能忍受别人的污辱谩骂。这就是一些读书人的丑态。
帽子歪斜,颓唐不振,说话平淡无味,像禹那样跛足走路,像舜那样在父母面前低头疾行,这是子张一类卑贱的读书人;衣帽端正,表情庄重,似乎很谦逊地整天不发一言,这是子夏一类卑贱的读书人;苟且安身,畏怯怕事,不顾廉耻而喜欢吃喝,还总是说“君子本来就不用从事体力劳动”,这是子游一类卑贱的读书人。
那些真正的君子却不是这样。他们虽然居处安逸却毫不怠惰,即使劳苦却不懈怠,遵守根本的原则,却完全能够适应变化处置得宜。如果做到这些就是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