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的创作道路
每个人来到世上能够做出什么事业,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缘分。少年张恨水在深谙武功的祖父去世后,失去了习武的条件。十一岁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读到了《残唐演义》,从此对小说爱不释手,无论搜罗到什么小说,都如饥饿的人伏在面包上一样,尤其对言情小说更是迷恋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
父亲突然病故,家道中落,寡母只好带着他和弟弟妹妹们从南昌回到了故乡—安徽省潜山县。秀奇的天柱山启迪了他的智慧,清丽的皖河水滋润了他的心田,《孔雀东南飞》那优美凄惨的故事震撼了他的心灵,令他对小说更加钟情了。他常常独自一人待在自家高大的黄土屋子里,与父亲遗留的以及自己积攒的几大箱古书做伴,挑灯夜读或作诗自娱。他生来不是务农的料,对自家的田园耕作毫无兴趣。在乡邻当中,他也没有什么朋友。这种环境使他很快获得一个“大书箱”的“雅号”,这和“书呆子”之意相差无几。他干脆给自己的房子命名为“黄土书屋”,又自书“就这样做”四个字置之案旁座右。就是在这命运多舛的青少年时代,他的古文功底为他之后的创作打下了异常坚实的根基,他对小说也由疯狂迷恋的阶段进入“准创作”阶段。
二十三岁时,他的忘年交郝耕仁来找他外出游览。他们幻想以买卖药品来解决路费之需,但幻想并不等于现实,最终他们折价卖掉所有的药品后半道而归。然而,一路的见闻及郝耕仁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让他受益匪浅,许多年后他仍对此记忆犹新,这无疑是他以后独自踏入人生旅途的一堂预修课。
他又回到了“黄土书屋”,那几箱古书自然又成了他的“梅妻鹤子”。乡邻的嘲讽再加上第一次婚姻的不幸给他套上的又一重精神枷锁,他无法忍受,很快便悄然离开了。从此之后,他开始了漫长而多产的文学与新闻生涯。
在张恨水的文学生涯中,1924年是值得纪念的一年。这一年,他长达百万言的《春明外史》开始在《世界晚报》连载,这使他一举成名。小说主人公杨杏园是一位怀才不遇、流落京华的青年记者。他真诚地爱着雏妓梨云,可梨云不幸染病身亡。在心灵创伤尚未愈合之际,他爱上才女李冬青,冬青却因身患暗疾而不能与之婚配。冬青借口南行来减轻感情上的折磨,行前,她欲将好友史科莲介绍给杏园,却遭到富有个性的科莲的拒绝。杏园遂看破红尘,遁入佛门,在身心交瘁中撒手西归。小说对当时的官场丑闻等黑暗现象做了大量的披露和辛辣的讽刺,在北京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以至许多人每天下午提前两个小时在报馆门口排队买报,为的是先睹为快。
就在《春明外史》的写作过程中,他那被誉为“民国《红楼梦》”、长达百万言的《金粉世家》开始在《世界日报》连载。小说以平民女子冷清秋与政府总理金铨之子金燕西从恋爱、结婚到反目、离异为主线,描写了豪门贵族金铨一家醉生梦死的生活。小说最后以金铨暴死、家道陡衰、金太太遁世学佛作结。《金粉世家》引起的轰动一点不亚于《春明外史》,多年之后,一些知识女性见了张恨水,仍以其中的一些细节见问。
1930年,《啼笑因缘》问世,几乎各个阶层的读者都为之疯狂。小说的男主人公樊家树所体现的那种高尚、至善至深的爱情令许多大学、中学的女学生如醉如痴。张恨水用他那卓越的结构技巧、娴熟的性格塑造手法和高超的语言艺术,把一幕幕爱情的悲喜剧铸入读者的灵魂深处,也意外地使作家本人久已干涸的心田沐浴了爱情的雨露—一位春明女中的少女回报了他刻骨铭心的爱。
张恨水的上百部小说中大多是言情小说。他写尽那个时代两性之间在黑暗势力摧残下生生死死的苦情、哀情,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爱得死去活来的思情、痴情,以及经过严峻考验和抗争终成眷属后如胶似漆、若癫若狂的欢情、喜情,唯独没有低级下流的色情。言情小说的巨大成功使他跻身于我国现代著名作家之列,也使他成为我国通俗文学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
虽然言情小说创作贯穿于张恨水文学生涯的每一个时期,但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他的主要精力却集中在反映国难民艰的创作上。人生获得知识的途径,不外乎是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后者作为丰富的生活阅历有时更显重要,张恨水1934年的西北之行就是如此。当初为了了解西北,他自费南下,先前往郑州、洛阳,继而辗转到潼关、西安,最后到了兰州。原计划要去新疆的,终因某些人为因素未能如愿。
这次西北之行使他对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无心游山玩水,而是“看动的,看活的,看和国计民生有关系的”【1】,所以,他感触最深的乃是西北人民的苦难状况。他的灵魂深处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会听到说,全家找不出一片木料的人家;你不会听到说,炕上烧沙当被子盖;你不会听到说,十八岁的大姑娘没裤子穿;你不会听到说,一生只洗三次澡;你不会听到说,街上将饿死的人,旁人阻止拿点食物救他(因为这点救饥食物,只能延长片时的生命,反而增加将死者的痛苦)……人总是有人性的。这一些事实,引着我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变迁。文字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所以在西北之行以后,我不讳言我的思想完全变了,文字自然也变了。【2】
西北归来,张恨水创作了《燕归来》和《小西天》两部长篇小说,详细描述了彼时西北人民的苦难生活。从那时起,他的思想和创作确实变了。他赶上了时代,创作了许多反映国难民艰的作品,成为一位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进步作家。他所任职的《新民报》也因此成了为老百姓说话、为人民大众所欢迎的舆论阵地。
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张恨水在青年时代就表现出爱国主义情怀。五四运动时,张恨水在芜湖《皖江报》任职。当时有一队日本兵在芜湖街上示威,对中国人民大加污蔑。张恨水闻讯后毅然率领报馆20多名员工组成一支小小的游行队伍,高呼抗日口号。20世纪30年代,日本军官土肥原贤二极力笼络中国各界知名人士,曾托人带上《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各一部,请张恨水签名,以留纪念。张恨水却把他歌颂义勇军抗日的小说《啼笑因缘续集》写上“土肥原先生嘱赠”送给他,并不署姓名,以示嘲讽。在上海时,华北日伪政权大肆搜捕爱国人士,张恨水正欲北上,这时接连收到家人两封急电,告诫他切勿北归。于是,他去往南京。不久,南京危急,他转赴重庆。途经故乡时,他当众揭发一个曾有惠于他的汉奸汤小和,并号召民众起来抗日。他身体力行,给政府有关部门写信,要求准许他回故乡打游击;当这一要求未被批准时,他又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资助胞弟张牧野打游击。在重庆八年,他把《新民报》当作抗日的“讲坛”,开辟了《最后关头》这一副刊,发表了抗日稿件并带头撰写了大量抗日杂文。撇开张恨水大量的国难小说不算,这些事迹足以说明,他已经站在抗日前列。1938年,张恨水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第一届理事。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给一千位各界爱国人士颁发了“抗战胜利勋章”,张恨水就是其中一位。
距重庆郊外几十里,有个地方叫南温泉桃子沟,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山峰。抗战期间,一大群穷公教人员就被疏散到这里。这其中有六间茅屋,是一个朋友借给张恨水住的,讲明不收房租,只需修缮。张恨水分出三间给另一个公教人员住。同别人的房子一样,张恨水的房子也是用竹片和泥巴糊成墙,屋顶也是用活木架着梁柱,将竹片、茅草铺在上面。狂风时常卷走屋上茅草。大雨降临前,他就把全部的盆盆罐罐一齐排在缺草的屋顶下,等待雨水下漏,张恨水戏之曰“待漏斋”。每当此时,他便用破布盖住那张写作的“方舟”,把成堆的稿件放在安全区—床上,家人则各自躲雨。
“待漏斋”里的创作条件真是艰苦极了。除了躲避敌机的空袭外,张恨水早上要走几十里山路上班,傍晚常背着平价米回家。每当此时,妻子周南总是带着孩子在山坡上迎候,待四目相对时,她总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那一声叹息里蕴藏着这对夫妻间多少忧患、多少深情啊!
平价米的价格虽然低廉,但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沙子、稗子等杂物,张恨水常常戴着老花镜与家人一同挑拣,很费时间。即使如此,做出来的饭还是难以下咽。炎热的夏夜降临,这一带小得连肉眼都难以看见的黑蚊子便越过门窗肆虐了,它咬起人来又毒又痛。为此,他只得裹紧衣服,并把双脚泡在水里。冬夜,没有御寒的炉火,他只好穿着破袜子、单鞋,一边写作一边与寒冷搏斗。他的纸张用铅笔一戳就破,用毛笔则浸湿桌面。即便如此,他还常常为维持家人最基本的日常生活用度而发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每天至少要写出四千字的稿子来。四千字,在20世纪20年代,对张恨水来说是毫无困难的。然而在当时的窘境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却是“榨出来的油”。
抗战期间,就在这极其简陋的茅草屋里,二十来部小说,连同散文、诗词,共计八百多万字的作品问世了。它们热情讴歌了前方将士,对黑暗现象大加挞伐。它们是我国国难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1948年12月,因《新民报》内部矛盾,张恨水辞去了该报的经理工作。一向忙忙碌碌的人一下子变得清闲了,心理上自然很不平衡。回首往事,“人生几十年光阴,像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地过去”。【3】于是,他应邀写了《写作生涯回忆》,在《新民报》上连载。
有些作家大名鼎鼎,作品思想激进,可其回忆录的参考价值并不大,因为夸大其词或无中生有之处比比皆是。张恨水的这篇六万多字的回忆文章却是十分珍贵的文献资料。它客观地叙述了张恨水的创作历程,并不讳言张恨水当初的所作所为。譬如对他早年是一个“礼拜六派【4】的胚子”的解释,对出售一些书稿版权、拿取稿费的说明,都十分真实可信。这些在当时只能是给自己脸上抹黑的文字更体现出他为人的诚实和正直。
大病一场后,数年过去,张恨水又恢复了写作。他有自知之明,像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样创作自然是力不从心了,于是,他干起了改编工作。几千年来,民间流传着多少优美的爱情神话,多少悲惨的爱情传说,他要把这些故事重新整理和描绘出来。他尽可能搜集相关的版本,尽可能参考大量的书籍,以确保翔实无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牛郎织女》《孔雀东南飞》等十几部中长篇小说接连问世了,它们是张恨水留下的最后一笔文化遗产。
1959年,爱妻周南病逝,张恨水一下子衰老了。他终日呆坐家中,极度伤感、寂寞。1967年农历正月初七,七十三岁的张恨水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注释:
【1】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第50页、第51页、第3页。
【2】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第50页、第51页、第3页。
【3】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时代文艺出版社,2015,第50页、第51页、第3页。
【4】“礼拜六派”宣扬消遣式趣味文学,是我国旧体小说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