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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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津轻(5)

好在那天夜里,我没有抒发如此笨拙的感触,还违背了芭蕉翁的遗训,非但没有打瞌睡,还沉浸在杂谈中,与大家相谈甚欢,望着眼前最爱的小山似的螃蟹,把酒喝到更深露重。N君那位身材娇小、干练大方的夫人,眼尖地看出我一心只顾观赏那座小小的螃蟹山,怎么也没有伸手去拿,猜测我定然觉得剥螃蟹太费事,于是动作利落地为我剥了壳,再把白皙肥美的蟹肉填回原本的壳内,外形漂亮得如同某种水果冰品。没错,就是那种叫作什么什么水果的、保持了果物原形并散发着清凉香气的冰品。夫人接连为我剥了好几只。这些螃蟹,我估摸着是今晨刚从蟹田海滨捕捞的新鲜货,有着如同新采摘的水果般的清甜味道。我泰然自若地打破了此前立下的要对食物淡泊无欲的戒律,一连吃下三四只。这天晚上,夫人为每位客人都端上了可口的菜肴,丰盛得让久居这片土地的人深觉惊喜。本地那几位头脸人物离去后,我和N君把酒桌从里面的客厅挪到起居室,继续对酌闲谈。在津轻本地,当登门道贺的客人散去,剩下的少数自己人会继续聚在一起,吃余下的菜肴,随意共饮。这便是所谓的“慰劳之宴”(日语发音为“atofuki”),或许在津轻方言里,这个词读作“后引”(日语发音为“atohiki”),是当地的乡音。N君酒量远胜过我,因此两人都没有酒醉胡来的困扰。

“说起来,你啊,”我深深叹口气,“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呢。到底是我的师傅,倒也没什么奇怪。”事实上,教会我喝酒的便是这位N君。这话可是一点不作假。

“嗯。”N君把玩着酒杯,神色严肃地点头道,“关于这件事,我也仔细想过很久。只要你因喝酒误事,我都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心里难受得很。不过,最近我在努力改变想法,即便我没教这家伙喝酒,他也迟早变成酒鬼。所以呢,我根本不需要负责。”

“啊,你说得不错。事实的确如此。你完全无须为此负责。太对了,你说得一点没错。”

不久,夫人也加入我们,于是话题转到自家的孩子身上。一时气氛融洽、其乐融融。言笑晏晏间,突如其来的鸡鸣宣告天将拂晓,我大吃一惊,这才回到卧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我刚睁开眼,便听见青森市T君的声音。他搭乘当日始发的巴士如约前来。我立刻起床。T君的到访让我安心不少,底气十足。他还带来一位青森医院的同事,对方也喜欢小说。不一会儿,那家医院的蟹田分院事务长S先生携妻登门造访。在我洗漱的时候,M先生也到了。他住在三厩附近的今别,是个喜欢小说的年轻人,听N君说我到蟹田旅行,便带着一脸羞涩的笑容赶来。M先生与N君、T君以及S先生似乎很早就已认识,大家即刻商量妥当,接下来便出发去蟹田的某座山上赏樱。

观澜山。我照旧穿着之前那件紫色的夹克外套般的工作服,裹着绿色绑腿出门。可其实不用穿得如此正经。那座山在蟹田町边上,海拔不足一百米。然而,从山顶望去的景色倒是不坏。那日阳光灿烂,云淡无风,遥遥可见青森湾对面的夏泊岬。此外,与这里隔着平馆海峡的下北半岛仿佛近在眼前。在南方人的想象中,东北的大海或许阴沉险恶、怒涛翻涌,而蟹田附近的海域,却出人意料的温和,水色浅淡,盐分稀少,甚至隐约能够闻到海潮的湿气。因为有融雪汇入,这片海水几乎与湖水无异。关于水深,由于涉及国防机密,或许还是不提为好。目力所及,海浪温柔地轻抚沙滩。临海不远处架着几张渔网,仿佛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捞各种海产,比如蟹、乌贼、镰柄鱼、青花鱼、沙丁鱼、鳕鱼、鮟鱇鱼等。这座小镇仍与从前一样,每天清晨都有鱼贩拉着装满海产的板车沿街叫卖,大声嚷着:“乌贼呀青花哟,鮟鱇呀青叶哟,鲈鱼呀多线鱼哟。”而且,这一带的鱼贩只会用这样的方式出售当日捕获的海产,绝不会贩卖前一天剩下的鱼鲜。也许他们会把当日卖剩的活鱼分送到外地去。因此,住在这座小镇上的人,每日吃到的鱼都是现捕现捞的。不过,若是碰上天气不佳风浪太大,一整天没法出海,镇上连一条鱼都见不到,大家会用鱼干和山菜做饭。这种情况并非蟹田所独有,外滨一带的渔村,甚至不只外滨,再远一点如津轻西海岸的渔村也是如此。

另外,蟹田也盛产山菜。蟹田虽临海,却拥有平原与山峦。在津轻半岛东海岸,山丘依偎着大海。见不到太多平原,山坡上能开垦为水田与旱田的地方极为有限,因此,越过山脊居住在津轻半岛西部宽广的津轻平原上的人们,称呼外滨这个地方为“山阴”(意为山的背阴处),不得不说,这个名称多少包含着怜悯意味,可巧偏偏在蟹田这个地方,分布着不逊于半岛西部的肥沃田野。倘若蟹田的居民得知自己被住在西部的那些人同情,恐怕会捧腹大笑。

在蟹田,有一条水量充沛的河川缓缓流过,那是蟹田川,流经之域覆盖着广阔的农田。这一带无论东风还是西风都很迅猛,颗粒无收的年份也不少,只是不如半岛西部的居民以为的那么贫瘠。站在观澜山顶放眼望去,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犹如蜿蜒长蛇,在它两侧,静静铺展着立春后新开垦的水田。真是一片丰饶有望的景致。观澜山属于奥羽山脉的支系——梵珠山脉。梵珠山脉自津轻半岛的水源处一路向北延伸,直至半岛尽头的龙飞岬才没入海中。一座座海拔两百米到三四百米不等的低矮山峰绵延起伏,而大仓岳刚好青青苍苍地耸立在观澜山的西边,与增川岳一样,同为这条山脉的最高峰之一,但其海拔也不过七百米左右。“山不在高,有木则灵。”既然有头头是道地讲出这句败兴之语的实用主义者在,津轻人就完全不必为当地山脉的低矮感到耻辱。这里还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扁柏产地。事实上,津轻引以为傲的古老名产,并非什么苹果,而是扁柏。明治初年[58],美国人带来树种在当地试植,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又从法国传教士那里学来了法式剪枝法,成就斐然,其后地方居民才开始尝试苹果栽培,而让它作为青森名物驰名全国,则是大正[59]年间的事了。青森苹果虽非东京的雷门米花糖、桑名[60]的烤蛤蜊那般轻薄浅俗,却远不及纪州[61]的蜜柑历史悠久。

众所周知,但凡提及津轻,关东、关西的人立刻会想起苹果,而对扁柏知之甚少。这也难怪,津轻的群山郁郁葱葱,即便入冬依然枝繁叶茂,或许青森县的县名便是源自于此。很早以前,这里就被列入日本三大森林之一。昭和四年[62]出版的《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曾有记载:“津轻大森林原本便是津轻藩主为信的遗业,从那时算起,在藩府严格的制度管理之下,培育出今日葱郁的山林,并被称为全国造林模范区。天和[63]、贞享[64]年间,在津轻半岛沿日本海岸分布数里的沙丘间植木造林,抵挡潮风,并助岩木川下游地区开拓荒地。其后,藩府承袭此项方针,大力发展造林业,终于在宽永年间成功培育出屏风树林,在此基础上开垦出面积达八千三百余町步[65]的耕地。从此藩内各地频繁造林,最终在藩内百余处植造了大型藩有林。到了明治时代,政府重视林业发展,青森县的扁柏林为世人啧啧称奇。此地木材适宜用作各种建筑土料,尤其具备防潮特性,木材产出丰富,搬运便利,被视为当地至宝,年产额约八十万石[66]。”这份记载出自昭和四年,因此我想,如今当地的产额大约是那时的三倍左右。

上文是对津轻地区扁柏林的整体记述,不能将之视为蟹田这个地方的骄傲。然而,自观澜山顶遥望的葱郁山峦,则属津轻地区最葳蕤的森林地带,方才提过的那本《日本地理风俗大系》中,刊载有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标注的说明是这样的:“这条蟹田川附近,广植享有日本三美林之誉的扁柏国有林。蟹田町因此成为货物运输港口,相当繁盛。森林铁道由此出发,行过海岸,深入群山,每日将大量木材装运回港。这里的木材以其品质优良、价格低廉而声名远播。”由此来看,蟹田人确然应当为之自豪。再者,津轻半岛的脊梁梵珠山脉不仅盛产扁柏,也出产杉木、山毛榉、橡树、桂树、栎树、落叶松等木材,其山菜品类之丰富,更是广为人知。半岛西部的金木地区,山菜品种同样繁多,而蟹田郊外的山麓附近,实在很容易采摘到蕨菜、紫萁、土当归、竹笋、款冬、蓟菜、菌菇,等等。如蟹田町这般拥有水田和旱田,又不乏海味与山珍的小镇,想必会给读者留下鼓腹击壤、别有洞天的错觉,但我从观澜山顶望去的蟹田町,其实散发着无精打采又缺乏活力的气息。

写到这里,读者会发现我对蟹田极近夸赞之能事,即便接下来说它几句坏话,我觉得蟹田的居民也不会因此气得想要揍我一顿。蟹田人性情温和。诚然,温和是种美德,可要是居民将日子过得太闲散,令小镇的气质也同他们一样柔和慵懒,那么旅人便无法安心了。我认为,若将目光置于城镇的发展来看,物产丰饶未必全是好事,它反倒造就了蟹田町的老气横秋与孤寂沉静。河口的防波堤筑造了一半便被抛弃,始终没能完工;为盖新家而整饬好的土壤赤红的空地竟然种上了南瓜,毫无搭屋建房的迹象。站在观澜山上其实并不能将这些残缺的景致尽收眼底,在蟹田,还有许多半途而废的工程。我问N君,该不会是守旧人士在蓄意阻挠町政的积极推行吧?这位年轻的町会议员苦笑着回答,这点你就别问了,不提也罢。

我立刻醒悟过来,世间最应忌讳的是什么呢?是士族的商法与文士的政谈。我对蟹田町政多嘴多舌的过问,只会招来专业町会议员嘲笑的愚蠢结果。这让我立刻联想到德加的失败经历。法国画坛名匠埃德加·德加[67],曾在巴黎的某家歌剧院的走廊里,偶然与大政治家乔治·克列孟梭[68]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德加无所顾忌地对这位大政治家陈述自己长久以来怀抱的高远政治见解:“假如我当上了总理,一定会深感肩负重任,切断一切人情恩惠,选择苦行者般的朴素生活,在办公厅附近的五层公寓里租一间小小的屋子,只需要一张桌子和简陋的铁床。下班回来后,我会在那张桌子上继续处理剩余的公务直到深夜。睡魔来袭时,连衣服与鞋子都不脱,倒床便睡。第二天早晨,刚一睁眼就立刻起身,站着吃鸡蛋、喝汤,夹着公文包冲去办公厅。我肯定会选择这样一种生活!”

德加口若悬河热切激昂,克列孟梭一言不发,只用无话可说似的轻蔑眼神频频注视这位画坛巨匠的脸。德加察觉过来,对这样的目光简直无法招架。他感到十分汗颜,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这次失败的经历,直到十五年后,才悄悄将之透露给自己为数不多的友人中最为投缘的保尔·瓦雷里[69]。一个人竟然拼命隐瞒自己的秘密长达十五年!就这点来看,即便是傲慢不逊的名匠,遭受职业政治家不经意流露的轻蔑眼神,也会感到如坐针毡、痛入骨髓吧。我不由得在心底对他寄予无限同情。无论如何,艺术家谈论政治,必为过失之本源。德加的失败便是绝好的例子。作为区区一介贫穷文士,我还是赞颂观澜山的樱花、讴歌津轻友人之间的情谊吧。至少这么做,不会招来祸端。

赏樱前一日西风呼啸,刮得N君家的障子[70]晃个不停。于是,我情不自禁发表了某条自以为是的“卓见”:“蟹田真是风之城。”结果看看今日,蟹田町就像在嘲笑前夜我的谬论似的,天高云淡,春阳和煦,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观澜山的樱花正值花期,沉默淡雅地点缀在山间。用“烂漫”来形容却是不那么恰当。花瓣薄薄,近乎透明,又纤弱又安静,感觉更像以雪水浣洗后悄然绽放一般。花影幽微,莫可名状,几乎让人以为是其他品种的樱花,又让人怀想起诺瓦利斯[71]的青花,或许这些樱花有着与它一样的风致。我们盘腿坐在樱花树下的草坪上,揭开便当套盒。都是N君的夫人亲手做的料理。此外,大大的竹篓里盛满蟹和虾蛄,也有啤酒。我尽量矜持有度地剥掉虾蛄皮,吮着蟹腿,用筷子夹套盒里的料理吃。那些料理中,有一道菜是在枪乌贼的体内塞满透明乌贼卵,蘸了酱油烤熟,切片食用。我觉得这道菜最为鲜美。身为退役兵的T君,嘴里一边嚷着好热好热,一边赤裸着上半身站起来,开始做军队体操。他把手帕卷成头巾绑在额上,黝黑的脸庞竟有些神似缅甸的巴莫[72]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