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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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江上吟(9)

媒婆梳着堕马髻,穿着尚且得当的金边瑞香色的常服,不过可能是混洗的缘故,有点偏向于藿香蓟的色系,这常服等级是相当低的宫女才会穿的,这媒婆一看就是没见识,随便褂了件壳子套上了,却依旧遮不住日渐臃肿的躯体。

紧接着,媒婆就翘起一双胖手,把衣服理了理,艰难地蹲下身子,眼睛直冒星光:“这个小娘娘啊,是时候催妆了,今日这个特殊日子,就由小人培养的尖子生给您梳妆打扮吧。”

许乘鸾见她动作迟钝,都想帮她一把了。这些化妆的材料是好几年前买的,基本上都是季槐负责的,材料是有保质期的,一般失效的她就顺手放在镜箱台上了,谁知媒婆竟然对这些感兴趣。

“要不,你全拿去吧!”

许乘鸾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媒婆舔了舔唇,恋恋不舍地缩回了手,还是从中挑了两盒铅粉,然后擦了擦面上的灰,随手揣进了兜里。

随后谢枯荣就消失不见了,在许乘鸾叫住她的时候,桌上只剩一碗晾凉的姜撞奶。

这几个宫女便围了上来,开面绞得她脸生疼,嫁衣的饰品非常之重,点额黄也不舒服,花靥亦是如此。

不过听几个宫女聊天还挺有意思的,说她们花市的规矩才复杂,传统得恨不得把成亲礼拆成两天用,几个人差点亲自上阵。

乐队在华清宫落脚后,吃完早茶就要出发了,不过听媒婆讲,以后她就要搬去别的寝宫了,那地方是三清殿的西北角,寒气还挺重的,不过离藏书阁倒是近,许乘鸾听完这一茬,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异样,看上去无精打采。

至于她为何答应这个卫封留在宫中,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卫封料到这四批人不会同时上当,所以他左右设伏,便想趁成亲一网打尽,但瓮口太小,只能捉住一小部分人,所以他准备了好几个瓮口。

估计这个线索也会和卫家人有关吧。

走过了冷清的太极殿,就出了正门寝宫,来到开屏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看叫卖声跌宕起伏,乐队声嘈杂非常,还有低着头垂泪的小宫女,还一脸也不开心的小黄门,或许是寒风凄恻,冻得大家在半路都想睡觉,许乘鸾眼皮也倦了,嫁衣上配的玉珏青白相间,一摇一晃都十分讲究,她听着马车粼粼,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里始终有歌谣在缥缈地荡漾着:

腊月的雪笑竹节上的豆青还未退却

迎春随雨轻和古寺的晚钟催人入眠

香火蔓延至棠华逍遥路上自封仙

水面的萍花飘去河喜也曾立荷钱

趁夏莺肆意婉转摘个豌豆尖

压满船的梦境枕簌簌雨缠绵

又是一年好时节

织布的荨麻早枯竭

荻花开落芦笋汆烫

莼菜加点料入味

灶火旁安然人生

榴月时节摘一弯似火的明月

太阴和故里正配此时圆缺

蒲扇竹椅阿爷哼着童谣寤寐

轻风与清影尝有色人间

瑞莲子午绽放木兰又辞别

捧清泉流响听叮咚声喑哑

露秋打了个哈欠

劝霜降再回去休个半天

等到琴瑟在御时

但愿伊人在我身边

许乘鸾的眼里留下两行清泪。

接着是一片厮杀声。

是卫一泓提着剑,立在竹林深处,夕阳落下的残影如此孤寂,脸上布满了血迹,他大笑道:“小娘娘,我知道你在车内,我本不想杀你,可偏偏那样巧,十二年前的大火没把你烧尽,亏欠三千条人命的汝阴侯也还活在这世上!”

许乘鸾想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可是她只能听见卫一泓的怒吼声,她想动一动,全身却像被绳索束缚住了,任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并且躺在堪舆里,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四面八方的箭矢朝她齐齐射来,她如蒸笼里的饺子一般,开始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翻滚,“嗑”地一声她滚到了车厢厚实的地面上,头疼传来剧痛,然后短兵相接,刀刃飞舞,周围的树木哗哗倒地,周围的小草翕动,卫一泓还在狂笑不止。

那一声声毫无节律的呼喊很吵,却没有就此打住。

“你不是想知道林家的事情吗?死到临头了,本王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林氏本是汴国的公主,拥有最高贵的身份,她却因钦慕汝阴侯非要嫁来平国,小娘娘我很感激你,当时收留我,可当我承受了那么多家国爱恨,又得知其实我是人牙子拐卖过来的时候,我也十分悲痛,还有高太医,他的确是我安插在卫封身边的钉子,他也是汴国人,只可惜在一场火灾中烧的面目全非,他命大活了下来,可惜有的人命不久矣了哈哈哈哈……”

卫一泓用锋利的剑刃刺向保护她的人,血与泪溅在他脸上,发绷的双颊有些微微僵硬,他笑得仍是猖狂至极:“对了,还有成贵妃,她更该死!自从本王知道她相继害死了姨母后,我开始不相信任何人,林丛,李笈,萧妃,甚至抚养我的懿皇后,她还在那个昏庸无道的洪乐帝身边吹枕边风,更加让我想剐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好在洪乐帝病死后,她也随之下葬,于是我找了个正当理由去守陵,把她的琵琶骨做成一把箜篌,割肉分给过路的老鹰,这下我终于得偿所愿了。”

许乘鸾呜咽着,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利箭划破长空,向她的车厢投来,她感觉全身灼热,整个人好似置身火海,而她穿着嫁衣在坑洼不平的战场中流离,她想要拨开人群看看这个世界,可身前倒下的都是被流矢射穿心脏的士兵,还有生命最后一刻紧握着红缨枪不肯撒手的将领。

她的眼睛已经被周围的狼烟熏得肿痛不堪,尽管她朝外面大声地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渐渐的,她的意识就模糊了,口腔里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只能迷迷糊糊听见卫一泓躺在血泊里,被围过来的士兵用刀戟顶着脖颈,还在奋力的抵抗:“呵呵,小娘娘,俊王死了可还有下一个俊王啊,平国治理严苛,百姓迟早会受不了,那时等到起义,你们可就来不及了。”

他胸腔里咳出汩汩的血丝来,嘴角里荡漾着无奈的笑意,狠戾的眼神没有变,只是多了一丝凌厉:“郭将军,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后面的人还在等你呢,“孽党诛心,平国必异”!本王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也等着平国堆满了骷髅……”

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喘着气,那血止不住似的,让他浸润出滔天的杀气来,眼角红了,上好的四爪饕餮礼服也红了,浑身都流淌着冰凉与滚烫的血。

车厢里横七竖八的箭雨并没有射中关键位置,许乘鸾被环抱在的其中,全身没有受一点伤害,但她看着面目全非的车厢,不难想象到外面的惨状,心泛起一阵绞痛。

不知不觉,她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在皇宫的婚床上,平躺起身时花了点力气,只觉唇齿干裂,哭花了妆,她艰难地掀开花盖,却发现与自己梦中的婚房格格不入,这里却像一个盘丝洞,除了唯一透光的窗户,连门都没有。

她有些失望。但铺张开的桌布,还是摆满了“喜生贵子”四样套,周遭燥热难耐,只是外面瑟瑟的寒风吹进来,她摸了摸自己并没有受伤,又拽着长长的裙摆坐到凳子上,倒了一壶水入杯,接着一饮而尽。

谁知上头的感觉涌了上来,喉咙里辛辣而刺激,她赶紧吐了,恨不得来壶水通通灌下。面色已经呛红了,细闻这酒,却与季槐身上的味道毫无出入。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乘鸾心急如焚地把东西倒扣在桌面上,赶紧找了刚才的花盖盖上,透过花盖底下透过的缝隙,她才勉强看清了原来东北角有张隐藏的门。

此人进来却不发一言,看到桌上的杯子淡淡地笑了,打量着面前与稳重相反的新娘子,坐在凳子上也给自己倒上一杯,用的却是刚刚饮下的那杯。

许乘鸾呼了一口气,心想敌不动我不动。

那人剥开龙眼,细细地咀嚼着里面的汁水,不慌不忙的样子让许乘鸾的肚子发出不争气的叫声,她有些愤恨早晨没有大口吃面,更愤恨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应成亲,还是和这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

她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却不多余,谁也不知盖头底下的新娘什么想法,这时卫一泓心满意足的吃饱喝足,慵懒的声音只道:“小娘娘,就这么期待与朕洞房花烛嘛?要是皇叔知晓了……”

他痴痴地笑了,倚靠在桌面上侃侃而谈:“妙妃的身份倒是给我查出来了,她原是林氏的贴身丫鬟,林氏从汴国千里迢迢地嫁给平国,本期待见到汝阴侯,可是皇叔压根不知这姑娘,成贵妃心狠手辣,恨不得把所有宫里侍寝过洪乐帝的人都拉去陪葬,小娘娘当真以为躲过此劫是全凭运气吗?说到底若是没有皇叔保你,你现在真是死无全尸了。”

藏在盖头底下许乘鸾压住心中的疑惑,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朕坐上储位那一天,早就有人从民间递折子给朕,说是自修缮皇陵以来,一直有帮盗墓贼为非作歹,妄想找到皇陵的准确位置,朕当时是太子,只想稳住朝中心思,没承想洪乐帝下葬后的一个月,墓穴果然被盗空了,可见怎么防守都没有用,不如做鹬蚌相争后的渔翁,看热闹的同时还能收获两个愚蠢的货物。”

许乘鸾忿忿不平:既然如此,卫封为何不提前告知洪乐帝,挪移皇陵的位置。

卫封握着杯子,道出了她心中所想:“我猜你一定好奇,为什么关键时刻不维护洪乐帝一把,朕告诉你吧!他从来就没有把朕当儿子,从朕一出生,就被锁在三清殿出不去,除了萧妃和皇叔,还有谁把朕当做真正的储君对待!平昌十四年朕随断崖关的将领出战,既无实战演练,又无士卒带领,独闯枫溪桥的时候谁人在!最后还不是溃不成军,吃了败仗不敢向上反馈,朕回朝时洪乐帝竟当着众人的面掌掴我,朕当时在朝政建立的威信全无!你可知这是怎样一种挫败——”

许乘鸾试图清空脑海里的画面,可是她越想删除越抹不掉。

“俊王死了,是被朕杀的哈哈哈哈哈!小小蝼蚁竟利用翅膀飞起来,死得应该啊!小娘娘,你说朕如此歹毒,天下人会遵从朕吗?要不要做得再绝一点,把所有背叛朕的都凌迟啊?”

疯了,一个个都疯了!许乘鸾忍不下去,一把掀开红盖头,与他对骂道:“维护一个国家最好的方式应当是和平与安稳,照你这么下去,平国迟早得完。”

卫封偏头向她挤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将手中的杯子重新倒扣在盘中。

两个人面面相觑。

“哟!小娘娘还醒着呢!我还以为刚刚那一折,小娘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呢!”

此时被戏耍的许乘鸾,露出了一个苦笑。

卫封立即心领神会,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两人对望着饮酒,散了一地的瓜子花生壳。

等到许乘鸾打了个饱嗝,脸上泛起红晕时,卫封又不紧不慢地说道:“等下会有腐烂的尸体开集会,小娘娘可千万不要害怕呀!”

许乘鸾没听清:“谁?”

卫封低低的笑着,附在她的耳边说了一句:“赶尸人就是你熟悉的人。”

许乘鸾手中的瓷杯落地,打了好几个滚儿,终于在卫封脚边停下了。

她一听赶尸人三个字,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喝过的酒还不用泡菊花茶就醒了,许乘鸾激动地抓住桌子,身体就要往下滑——卫封扶稳了她。

“别担心,皇叔还在外面呢,你是他心尖上的女人,他会保护你的。”

许乘鸾扭头。

卫封挑了挑眉,“再不济,你与我携力冲出尸海?”

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良宵酒酣时,外面传来如同孩童般的哇哇叫声,听上去让人格外心疼。伴随着起雾的寒夜,打了霜的叶子流下一滴泪,许乘鸾里三件外三件,尖起耳朵趴了会儿墙角,决定当着这个男人的面更衣。

卫封对此不感兴趣,连任何余光也没有,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倒酒,不紧不慢地从腰包里掏出摄魂钩。

前文言谢枯荣既为林氏的贴身丫鬟,那她为何会习得如此阴险的招数呢?和卫封的摄魂钩一样,咱们不得为之。

摄魂钩也不是平国的产物,九钩铁骷髅头,用长长的锁链吊着,却不发出任何易被察觉的响声,这个对待外面贴符的那位,确实不是良计,但卫封翻了翻浩瀚的国孥,实在找不着合适的武器了。

说罢,外面的腐尸已三五成群地围攻过来,许乘鸾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就往旮沓里躲,卫封拎了拎手上的摄魂钩,刚想要逞英雄,却被许乘鸾拉住了。

“送死还轮不到你。”

卫封反问: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嘛!

许乘鸾咬牙切齿:“劝和还差不多,难道你真想以一敌十?”

卫封死死瞪着她。

剧烈的敲门声,热到窒息的空气,两个站在柜子旁的人,连口水都难以吞咽。

利爪撕裂开高高的窗,腐臭和铁锈味直冲云霄,涎水混合着血浆的味道从他们张开的大口中发出,甚至还有消败食物的味道令人发指,刚合力抵上旁边的妆台,只开一扇透气的小窗又钻进来几个,脸贴着窗板嗷嗷叫,东倒西歪地往里面蹭,许乘鸾反胃,有点头晕犯恶心,直接就扶着墙吐了起来。

卫封也感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从床纬边上撕了块丝绢匆匆蒙上,呼吸才畅通无阻。

许乘鸾眼见寡不敌众,拉着神色的焦虑的卫封,虚弱地喘了口气:“不行!得想个法子。”

一开始腐尸还只有寥寥几人,但随之而来就是他们的愤怒反抗,卫封这时什么都不管了,直接踹开门,眼红道:“一会我先吸引火力,你趁机逃跑。”

许乘鸾手无缚鸡之力,又无刀剑傍身,怎么跑的过这群没有思想的人们,只好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若你寡不敌众,我该如何向朝中诸位交差!难不成本宫再向旁系过继一支家族?”

卫封面色惨白,发鬓间浸满了汗水:“世人皆言卫家的江山是霍家拱手相让的,说得再直白一点,换个姓氏又何妨?”

许乘鸾叹了口气:“你这只小狐狸真是不听劝,要走一起走,也好过你被他们同化。”

卫封眼中闪烁着泪花,不知从哪弄来只笛子,对着唇口便轻轻吹了出来,旋律恰好与梦中哼唱如出一辙。

“白鹭的羽翼拂过发芽的稻田

恰如当年凉亭相见

漫步在布满青苔的山间

听相思树下风铃响动红绸缱绻”

若是临别此刻能捎上几片柳叶

为你回眸为你千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