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到了仲夏,辛格的访客比房子里其他人都要多。晚上他的屋子几乎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辛格洗完澡,换上一套凉爽的浴服,照规矩就不再出门。他的房间凉爽宜人,壁橱里有只冰箱,存着凉啤酒和果汁饮料。他永远从容不迫,永远在门口对客人笑脸相迎。
米克喜欢造访辛格的房间,就算他是聋哑人,可他明白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和他说话就好比做游戏,可是比做游戏内容丰富得多,就好比不断发现音乐的新含义。她会把绝不让别人知道的计划告诉他。他则由她摆弄自己精致的小棋子。有一回她太兴奋,把衬衫衣角卷进了电扇里,他就亲切地帮她弄出来,一点也没让她难堪。她觉得,除了爸爸,辛格先生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为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梅迪·刘易斯的事情,科普兰大夫给约翰·辛格先生写了信,随后就收到一封礼貌的回信,邀请他有机会前来做客。科普兰先到大房子的后院,和女儿鲍西娅在厨房小坐,然后上楼来到这个白人的房间。这个白人果真没有一丝无言的傲慢,两人共享了柠檬汽水,哑巴对大夫想了解的一切问题都写下了回答。这位白人与科普兰大夫遇到过的任何白人都不一样,过后他对这位白人琢磨了很久。后来他又受到诚恳邀请,再次做客。
而杰克·布朗特每星期都来。只要他上楼去辛格的房间,整个楼梯都在震撼。他通常会拎来一纸袋啤酒,房间里就会传出他哇啦叫或发脾气的大嗓门。他下楼时两手空空,不再拎着那袋啤酒,而是心事重重地走,似乎方向无所谓。
一天晚上,甚至比夫·布兰农也来到哑巴的房间。但他不能离开餐馆太久,只待半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大家一视同仁。他坐在窗边一把直背椅子上,双手深插在裤袋里,点点头或笑一笑,表示对客人的话听得懂。
每逢晚上没客人,辛格就去看晚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看演员说话,在银幕上走来走去。进影院前,他从不在意什么片名,不管上映什么片子,每一场都看得津津有味。
七月里一天,辛格忽然走了,毫无征兆。他让房间的门敞开着,桌上放了一封致凯利太太的信,信封里有四块钱,是上星期的房租。他的几件简单物品也消失了,房间很是干净整洁,空空如也。他的客人们登门看到这空荡荡的屋子,既伤心又意外。谁都想不出他为何这样离开。
原来辛格去了安东纳帕洛斯住疯人院的那个城市,度过了整个暑假。这趟旅行他曾筹划好几个月,想象着与朋友共度的每个幸福时刻。他提前两周预订了旅馆,装着火车票的信封也揣在衣兜里好长时间。
安东纳帕洛斯一点儿没变。辛格走进他房间,他慢吞吞迎上来,泰然自若,比以前更胖了,但那副做梦般的笑容依旧。辛格手里抱着些包裹,立刻引起大块头希腊人的兴趣。给他的礼物有一件猩红的晨衣,柔软的卧室拖鞋,两件印着字母组合图案的睡衣。安东纳帕洛斯细细翻看盒中所有的软包装纸下面,发现那里并没藏着好吃的东西,就把礼物哗啦朝床上一倒,满脸不屑,再也不看一眼。
这间病房宽敞阳光,一溜摆着几张病床,三个老头在角落里玩着一种叫“排杰克”的牌戏,不搭理辛格和安东纳帕洛斯,两位朋友坐在房间另一头。
辛格觉得二人分别以来恍如隔世,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两手不停地比画手语,说得还是不够快。他的绿眼珠火一般燃烧,额头上汗珠涔涔,闪闪发亮,浑身充满往日的欢乐与喜悦,他简直无法自已。
安东纳帕洛斯漆黑油亮的眼睛盯住朋友,一动不动,双手懒懒地摸索裤裆。辛格告诉他好多事情,还提到最近来看他的那些访客。他告诉安东纳帕洛斯,那些访客帮他赶走了孤独,这是些怪人,一来了就滔滔不绝地说,可他喜欢他们来找他。他三笔两笔勾画出杰克·布朗特、米克和科普兰的速写,发觉安东纳帕洛斯没兴趣,又把速写一把给揉了,全然忘掉。护理员进来说探视时间到了,而辛格想说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但离开时,他很累,也很开心。
病人只许在星期四和星期日会见亲友。见不到安东纳帕洛斯的日子,辛格就在旅馆房间踱来踱去。
第二次去看朋友,情形与头次相同,只是屋里那几个老头没有玩牌,却垂头丧气看着他们。
几经周折,辛格获准带安东纳帕洛斯出门玩几个小时。他事先精心安排了这趟小小远足的所有细节。他俩打车去了乡下,四点三十分回到了旅馆餐厅。安东纳帕洛斯对这顿加餐非常开心,点了菜谱上的半数菜式,饱餐一顿。可吃完大餐他不肯走了,抓住桌子不放。辛格千哄万哄,出租车司机都想动粗。安东纳帕洛斯偏傻坐着不动,他们若靠得近些,他还做出下流手势。辛格无可奈何,只好跟旅馆老板买了瓶威士忌把他骗上了车。目睹辛格把没打开的酒瓶扔出窗外,安东纳帕洛斯失望又愤怒,哇哇大哭。这次小小远足的结局令辛格伤心不已。
他下一次的探视就是最后一次,因为两星期的假期要到头了。安东纳帕洛斯已经忘却前面发生的事。他俩依然坐在病房同一个角落里。时间分分秒秒迅速流逝。辛格双手绝望地打着手语,诉说不停,瘦脸苍白无色。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他紧握朋友的胳膊,深深地凝望朋友的面容,和从前他俩每天上班分手时一样。安东纳帕洛斯却睡眼蒙眬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辛格离开病房,双手深深插进裤兜。
辛格一回到寄宿公寓的房间,米克、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大夫就开始频频造访,人人都想知道他的行踪,他为何对这次行踪只字不提?但辛格假装不懂众人的疑问,微笑的面孔谜一般费猜详。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与辛格共度夜晚。哑巴永远若有所思,心平气和。颜色变幻的眸子温柔有加,却又庄严如同一位巫士。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大夫总是来,来这静静的屋子倾诉——因为他们觉得不论想对他说什么,他都懂,甚至比他们想倾诉的懂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