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香（宣鼎）

宣鼎（一八三二—一八七九），字子九，號素梅，又號瘦梅，別署香雪道人、邋遢書生、金石書畫丐，天長（今屬安徽）人。遊幕四方，司筆札。善書畫，售書賣畫爲生。著有小說集《夜雨秋燈錄》、詩書畫冊《三十六聲粉鐸圖咏》等。撰傳奇《返魂香》。參見吳瑞俠《宣鼎事蹟編年》（《古籍硏究》二〇一六年第一期）。

《返魂香》傳奇，現存光緒丁丑三年（一八七七）仲夏上海申報館活字印刷本。

（返魂香傳奇）序

宣鼎

淮郡鹽城，卽漢之鹽瀆，宋陸忠節公故里也。余避粵匪之亂，幕游是邑者四年。箋啓之暇，登范堤，摹秦鐵。偶遇樓村主人王晉之廣文，招之村，暢聚匝月。酒闌，爲余述先世百度公，以文庠獲武解；其弟揆一公，袖鐵錐擊賊，爲兄報仇；其妹秀姑未嫁，爲急夫家難，戰斃。事甚奇，而邑乘不書焉。村有庵，庵有墓，墓有碑，野老曰：“此王道人墓也。”道人卽庵之廟祝，與晉三遠禰學禮公善，多善行，罹慘死，易簀時，學禮公題臂志憤。越廿年，有魯中丞來謁，英年巍科，僕從雲立。公愕然，中丞揎袖露臂，筆蹟宛然如新，惟“不”字易作“還”字，方知卽道人再世也。贈與王甚厚，自加封植而去。墓有道人手植梅，槁已久，是日復萌，寒香馥郁。噫！其返魂香與？余怦然心動，屢欲作王道人傳，而筆笨墨蹇，不敢書。夫道人，一廟祝耳，財色不能擾其心，生死不能易其性。王公以貴介識寒畯，堅友誼，志奇憤，卒能享大年，食厚報，亦人傑矣哉！

因憶吾鄉當明季，倭寇犯天長，官民震懾，無所措。揚州都司沃公諱田，奮勇追勦。材官杜、向二公，以天長隔省，非應轄之地，請凱旋。公撫膺太息曰：“吾殺賊報國！吾驅賊害鄰乎？”令肅無可違。賊至崇家岡，掘陷馬坑數十丈，伏兵以俟。比公至，大霧迷天，昏夜進發，賊突起，馬逸，遂遇害。杜千戶、向百戶均同死。賊旋颺，城賴以完。有司收葬，詳請奏恤。三冢巍然列路衢，碑曰：“明敕封鎮遠將軍殉倭難沃公之墓”。岡有祠，時有神燈出沒岡嶺間，如火城。吾鄉以之驗豐歉，祀甚虔。亂後，余回里尋母墓，痛哭榛莽間，聲震岡阜。見沃公墓尚巍然，祠圮而碑獨完好。余舊居與祠鄰，時有亂鴉飛集屋宇，余父曰：“此沃公神鴉也。”公之事蹟，已與吾鄉宋包希文、邑宰朱壽昌孝子相輝映，而道人亦生於神宗倭亂時，錚錚皎皎，一抔雖在，卒埋沒於荒烟蔓草間，何有幸有不幸歟？抑鹽之人卑瑣齷齪，惟解聽肥妓歌唱，仰鹺賈顏色，不解發潛德之幽光歟？

余曾以道人事告吾父，曰：“爾曷舉沃、王兩公作傳奇，俟吾遊倦歸山時，茅檐下父子團圞，命優伶歌之，以當爾兄弟萊舞，何如？”余謹受命。同治庚午，應桃源邑宰孫進士聘爲書記[1]，地僻，鮮游覽。暇輒探其事，塡詞一篇，挑燈疾書，竟夕不寐，聲震震出金石，淚琅琅溢筆端。館僕驚，且詈以顛，不顧也。八月望日起，十月望日止，成院本初稿，名《返魂香》，四十首，敍事雜沓，吐詞鄙俚。因將呈吾父，不敢作兒女相思爛套，非余眞能斷綺語戒也。倘蒙大人先生如青藤、白石其人者，不惜郢斤，成就巴曲，則沃、王二公之靈，當銜感於天上。吾父他日銜酒聽歌，當按拍而首肯。余癡笨漢，惟有奉瓣香，稱弟子，感大德，永志弗諼而已。至卷中以神道作關鍵，足見報應昭昭，其應如響，使貧賤如道人者，知所勵焉。

庚午十月廿日，香雪道人書於桃源幕中。

（清光緒丁丑三年仲夏上海申報館刊本《返魂香傳奇》卷首）

[1] 桃源邑宰孫進士：卽孫夢麟，聊城（今屬山東）人。同治元年壬戌（一八六二）舉人，四年乙丑（一八六五）進士，授桃源（今江蘇泗陽）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