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城市的文学想象与民族国家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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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战时国都:身份定位与城市想象

泱泱中华的国都,当是一座大城。国都的气象,自当楼宇绵延,街衢严整繁华,文人雅士麇集,典章文物鼎盛。如此,方显国都气象。而战时重庆是否算得上实至名归、名正言顺的国都?

以四川为抗日基地,当局在1934年就已“预定”[1]。历史学家威尔斯(G.H.Wells)也曾预言,“中日战争底最后一幕,是中国军队的主力先退入四川,然后再由四川冲出夔门,一战而胜日本”[2]。也就是说,全面抗战爆发前,重庆所在的四川即已被寄予抗战建国的厚望。

抗战军兴,国府西迁,自1937年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告移驻重庆,到1946年5月1日国民政府发布还都令,重庆作为民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抗战司令台达八年半之久。尽管如此,战时重庆的“名分”并不明确。战时重庆的身份该如何指称,陪都、行都、国都抑或直属市?对战时重庆城市身份的定位和理解,将影响作家看待和想象重庆的方式。

在战时文学创作中,对重庆城市身份的指称,除了“雾都”“山城”之类源于自然属性的指称外,与国家政权相关联的城市身份则有“陪都”“行都”“国都”“战都”“战时首都”“战时国都”“新都”等。重庆的“都”身份是朝野认可、确定无疑的。不过,“陪都”“行都”与“国都”不能混为一谈,“国都”“新都”与“战都”“战时首都”“战时国都”也不能画等号。

在汉语中,国家的都城有多种称谓,如:京、京师、京城、京华、上京、都、首都、上都、国都等。国都、京城的词源含义,各种典籍对之的解释较为一致:“都者,国君所居,人所都会也。”(《释名》)“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师者何?众也。天子之居,必以众大之辞言之。”(《公羊传》)“京”字“象宫观崔嵬之形,在古素朴之世非王者所居莫属。王者所居高大,故京有大义,有高义”。[3]概而言之,在古代中国,“国都”为君主居住之地,人群聚集之所,建筑宏伟高大。

由皇权时代进至五族共和的民国时期,“国都”的含义自当有所变更。在现代国家观念中,国家元首所居之地已不是定义“国都”的首要条件,中央政府所在城市即为国都,国都为国家主权的象征城市。然而,战时重庆是个例外。1937年11月19日,蒋介石在南京国防最高会议上所做《国府迁渝与抗战前途》的讲演中谈到:“现在中央已经决议,将国民政府迁移到重庆了。国府迁渝并非此时才决定的,而是三年以前奠定四川根据地时所早已预定的,不过今天实现而已。”[4]蒋介石的讲话,把“国府迁渝”解释为早已筹划的战略布局。然而,当局并没有给重庆以“都”的正式名分,“直属市”(“直隶于行政院之市”)的身份也是1939年5月5日才给的。[5]而“明定重庆为陪都”[6],则已是1940年9月6日。

这与1932年国民政府移驻洛阳的情形有所不同。“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国民政府迫于形势,仓促决定国府移驻洛阳办公,稍后又决定以西北为立国生命线,设立西京陪都。1932年1月30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和各院院长联合签署了《国民政府移驻洛阳办公宣言》,宣言中写到:“政府为完全自由行使职权不受暴力胁迫起见,已决定移驻洛阳办公”[7]。3月5日,国民党四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通过决议,决定“以洛阳为行都”,“以长安为陪都,定名为西京”。[8]然而,仓促“迁都”,引发了社会的不满。《国难会议与行都》一文指责国民政府迁都洛阳,是向敌人“示弱”,“示弱于敌人,终成致命之伤”,政府“仓皇播迁,有类亡命”,所谓迁都内陆“以表示不签字之决心”和“长期抵抗之决心”,根本不可信,“所谓国难会议者,恐无过于一种‘逃难会议’而已”。[9]《行都印象记》更是把行都洛阳看作“落魄的统治者的避难所”,而前往洛阳的公务员就像谪贬戍地的“囚徒”,满怀怅惘和哀愁,失望于洛阳的简陋、枯燥,不愿在洛阳待下去,唯有古城的“香艳的巢穴”能引发他们的热情。[10]行都洛阳了无生气,令人厌烦,随迁都而来的官员有着流放的悲哀,耽于淫乐。总之,这是一座让人感到绝望的行都,是“他城”。

洛阳行都和西京陪都这两次迁移引发了国民政府的信用危机,故国府迁渝后,国民政府并没打算给重庆以明确的名分,却安排重庆各界举行了一系列隆重的欢迎仪式,媒体也对之大加报道。[11]这显然是吸取了“迁都洛阳”的教训,防止国府迁渝引发民心动摇,危及国家统治和抗战事业。当年的《国民政府移驻洛阳办公宣言》,确实在字里行间皆流露出面对强邻入侵,国民政府容忍退让、委屈示弱和寄希望于国际社会调停的心态,行都洛阳的形象也因此显得灰头土脸。与之相对照,《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则满纸皆宣扬将士抗日的英勇和政府抗日的决心,并号召民众齐心协力,与国土共存亡,继而在抗战的壮烈叙述中,引出“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迁驻重庆”[12]

然而,重庆民众对国府迁渝不免有所非议。“一般意志薄弱及浮浅者流,行为大惊小怪”,观念错误,不理解“国府迁渝”乃为了“长期抗战,争取最后胜利”,为此,重庆抗敌后援会特制定十一条宣传标语,对“国府迁渝”“国府主席莅渝”事件进行正面解读,其中前四条标语为:“(一)国府迁渝是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二)国府迁渝是与敌人持久奋斗的表示;(三)拥护国民政府持久抗战的决策;(四)拥护国民政府主席领导全民抗战到底”。[13]“国府迁渝”虽为重庆人的无上光荣,是长期抗战的需要,但对国家、对政府来说,多少意味着失败、示弱和屈辱。因此,国民政府这次只字不提“迁都”,只以“国府迁渝”四字来应付,也不急于考虑定重庆为“陪都”还是“行都”的问题。

国府迁渝后,“抗战司令台”重庆经受了大轰炸的考验,并成了大后方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总枢纽。鉴于此,国民政府于1940年9月明定重庆为陪都,“藉慰舆情,而彰懋典”,并在10月1日组织数万人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过了一年又下令撤销西京市政建设委员会,西安重归陕西省管辖,这意味着取消了西安的陪都资格,“盖中央之意,以为今日之陪都,只应有一,故专以陪都之名称重庆”[14]。然而,笔者注意到,在《国民政府明定重庆为陪都令》的表述中,冒出了重庆的另一个身份——“行都”,命令全文如下:

四川古称天府,山川雄伟,民物丰殷;而重庆绾毂西南,控扼江汉,尤为国家重镇。政府于抗战之始,首定大计,移驻办公,风雨绸缪,瞬经三载,川省人民,同仇敌忾,竭诚纾难,矢志不渝,树抗战之基局(扃),赞建国之大业。今行都形势益臻巩固,战时蔚成军事政治经济之枢纽,此后更为西南建设之中心。恢宏建置,民意佥同,兹特明定重庆为陪都,着由行政院督饬主管机关参酌西京之体制,妥筹久远之规模,藉慰舆情,而彰懋典。此令。[15]

该命令以追认的方式,把国府移驻重庆后的城市身份表述为“行都”。“行都”与“陪都”有别,要不然,当局也没有必要在同一命令中将之前与之后的重庆分别以“行都”和“陪都”来指称。“行都”古已有之,帝王“外出巡狩,凡所驻跸之地,皆曰行在,言其为帝王行幸所在也”,“盖南宋尝本古人称帝王巡狩驻驿之地为行在之义,称临安为行都。然吾国体为民主,虽有元首领导于上,然不得被以行在之名,以明其尊严之无二,称曰行都,是为得之”[16]。“行都含有必要时朝廷前往驻扎之意”[17],1932年定洛阳为行都,即为此意,那时国都南京并未沦陷。国民政府在命令中指称重庆为行都,显然是把1937年国府移驻重庆与1932年国府移驻洛阳看作同一性质。1940年关于重庆的书写,频繁出现以“行都”来指称重庆的情形,如:老舍《行都通讯》、林禄如《我们的行都》、何瑞瑶《行都战时杂景》、姚苡《行都新竹枝》等文。“行都”称呼对于重庆来说,更多属于“追认”性质。

抗战后期对重庆的称谓更多是“陪都”,因为这是国民政府“明定”的,而且是“永久”的,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还出台了“陪都十年建设计划”。陪都的最初出现,源于古代中国的两京制乃至多京制。“历代成例,往往于京师之外,别立一京或数京,亦当称之为都,是即近人之所谓陪都,亦称陪京。”[18]陪都是一国的副都,对国都起着呼应、补充、配合的功用,“陪都一般不设中央政府机构,并非全国政治中心”[19]。然而,陪都重庆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所在地,是“抗战司令台”,有“国都”之实,而无“国都”之名。实际上,当局对重庆陪都的解释,包含“替代性国都”和“暂时国都”的意味。1940年10月1日,在陪都建立大会上,重庆卫戍总司令刘峙对重庆陪都做了恰如其分的解释:“什么叫做陪都呢?陪都就是一个国家为了应付非常的事变与适应战时的需要,在国都之外,建立一个代替国都职责的首脑部,这就叫做陪都。”[20]把重庆定为“陪都”,赋予其国家“首脑部”的地位和功能,同时“以明首都仍为南京。首都为中华之神京,其他都会所不敢比拟,故降称为陪都,正以为神京之尊无二也”[21],以此唤起“打回南京”“光复中华”的抗战决心,打消对政府“偏安”的猜测。

不过,战时重庆有时还是被官方机构、新闻媒体和文人称为“国都”或“首都”。如:《大公报》的社评《祝重庆陪都》有言:“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国府宣言移驻重庆,重庆之为中国的战时首都,抗战司令台,迄今已两年又十个月。”[22]《重庆市警察局关于1941年度户籍工作的报告》既称重庆为“陪都所在”,又称重庆为“战时国都所在”。[23]“中央社讯”也有“本市为战时首都,应有振奋严肃气象”的说法。[24]向海外传播的《现代华侨》杂志所刊发的《新生中的陪都》一文写到:“国府宣言移驻重庆,重庆便变成了战时首都”[25]。称重庆为“战时国都”或“战时首都”,是在重庆被明定为陪都之后,在这之前,几乎未见称重庆为国都(首都)的,1938年记叙“重庆现状”的一篇文章,只是小心翼翼地写到:重庆“目下已成为后方重镇的——不,简直是当作新都了”[26]。20世纪40年代称重庆为“首都”或“国都”,必加上“战时”二字,意味着重庆的国都身份是战时的,也就是暂时的,暂时“代替国都职责”。

重庆是一座因抗战失利而兴盛,因抗战胜利而落寞的城市。国府迁渝的初衷即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设立陪都也是为了“树抗战之基扃,赞建国之大业”。抗战还未结束,中央大学的一位教授就认为,“战争未结,建立陪都,以为发号施令之地,自属必要。他日战事结束”,选好建好首都才是大事,“而建立陪都一事,无论其数多少,窃以为非经国之要图也”[27]。由于重庆作为陪都是1940年9月才“明定”的,而1937年11月国府即已迁渝,而且,考虑到重庆在战时中国所扮演的角色,所处的地位,所起的作用和所具有的影响,笔者认为,用“战时国都”来指称全面抗战时期的重庆,更为合适。

战时国都身份对重庆形象的塑造,有着明显的制导作用。国都是国家的象征符号,在认同上应视为“我城”。把战时国都看作“我城”,符合抗战需要,符合民族意识和国家政治的表达。不过,按照同样的逻辑,在抗战、民族和国家观念的审视下,国都重庆也可能蜕变为“他城”。这由司马对都邮街的描绘中可见一斑:

抗战司令台下的吸烟室,东亚灯塔中的俱乐部,皮鞋的运动场,时装的展览会,香水的流域,唇红的吐纳地,领带的防线,衬衫的据点,绸缎呢绒之首府,参茸燕桂的不冻港,珠宝首饰的走廊地带,点心的大本营,黄金的“十字街头”……

这就是都邮街。[28]

都邮街是战时重庆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也是抗战意味最浓厚的一条街道。如果不考虑重庆特殊的战时身份,那么,司马以罗列方式对都邮街的物质景观和身体装饰的呈现,不过给人以摩登都市的观感,移来描述上海的南京路、霞飞路,也大致妥帖。但是,这段描绘都市街景的文字,中间夹杂着“抗战司令台”“东亚灯塔”“防线”“据点”“首府”“大本营”等联系着战时国都的修辞,其意味就变得复杂起来,摩登身体与国都身份之间的裂隙对都邮街、对重庆这座城市构成了暗讽。都邮街直通象征民族抗战决心和意志的“精神堡垒”(一座木结构的塔形建筑,被日军空袭毁坏后,代之以一根高耸的旗杆,所在地叫“精神花园”),文章叙述完都邮街,最后写到:“再过来就是精神花园了,景象颇为萧疏,但偶然也飘过和树叶一样鲜艳的红衣女人。”[29]这一句,再一次以抗战和国都的名义,对都邮街的摩登繁华进行了反诘。

因而,“战时国都”不仅是全面抗战时期重庆的政治身份,同时也决定了流亡者进入城市的方式和态度,决定了重庆的空间格局、社会构成和消费娱乐的调整和变迁,决定了市民与城市相互打量时的期望值,决定了城市感召力的增强或减弱,决定了进入城市叙事中心的人物类别和体验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