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后知后觉
新年快到了,各种名目的聚会也开始了。有同事组织的,有部门领导组织的,看在面子上大家虚虚地邀请端木子墨,端木子墨也很识趣,没有让自己成为气氛的破坏者,一一婉拒。可是有一个聚会她拒绝不掉。这种聚会在日本被称为“忘年会”,在中国,借了闽南的传统节日,被称为“尾牙”。
在庞大热闹的忘年会上,大小领导严阵以待,争相展现自己的领导才华。出勤率就是一个硬性指标。有不满这种强硬作风的员工开玩笑说只要不是死了人,带病带伤也要参加。领导更喜欢看见带病带伤的人参加,这更能表明员工热爱公司,表明自己团队做得好!
忘年会终于结束。
看看表,还能赶上末班车。咯吱咯吱踩着积雪,端木子墨加快脚步朝公交站牌走去。
橙黄路灯下的站牌前只有她一个等车的乘客,望着自己被拉得很长的影子,端木子墨想起宫崎骏的动画片《龙猫》中两姐妹在乡下朴拙的路灯下等待父母而看见龙猫的画面。
有东西落在脸颊上,化成水,凉凉的。抬头,看见零星雪粒飘落。
雪,又开始下了。
噙着笑,从背包里拿出陶笛,靠着站牌吹奏。舒缓悠扬的曲调将她带回亲人身边。小时候过年也常常下雪,她和妹妹总会围着弹奏风琴的母亲,又唱又跳。
一曲未终,公交车缓缓驶来。
车上加上她才有四名乘客,他们分散着坐在相距很远的座位上,但都靠着窗户,看着外面越下越稠的雪。
端木子墨呼哧呼哧跑在昏暗狭窄的小道上。这段路每次夜里走都会让她头皮发麻。她跑得越快感觉跟着她的脚步也越快。她知道后边并没有人,可是她仍然禁不住害怕。
终于脚下一滑,摔倒在台阶上,厚厚的衣服也没挡得住面朝下摔趴在台阶上的疼痛。缓了缓,翻身坐在台阶上,揉着摔疼的手肘。有鼻水流下,端木子墨摘下手套掏出纸巾擦拭。不是鼻涕,是血,刚才摔倒也磕着鼻子了。
抓了一把雪,摁在鼻子两侧冷敷。仰躺在台阶上,鼻血倒流进喉咙,她一口一口地吞咽。
这一摔,一疼,反倒忘了害怕了。
雪夜总是容易让人生出美好的期待,端木子墨望着天空,腾出一只手去接在微风中袅娜而下的映着灯光的亮晶晶的雪片,轻轻笑了。如果姥姥和姥爷都还在,如果她和妹妹,还有表姐弟们都还小到不知烦恼,他们是不是还会在雪夜的院子里燃起篝火,尖叫着追着打闹。小时候真快乐啊……
但像现在这样在雪地里躺一夜,明天她就会登上当地新闻了。
鼻血止住了,身上也不那么疼了,端木子墨围好围巾,戴好手套,从台阶上站起来。
转身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定定站着她面前。她惊呼着往后退,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向后倒去。她恐惧极了,感觉自己像跌下了悬崖。
那个黑影像知道会发生这一幕似的,迅速地稳稳地接住她的身子。紧接着,一条毛巾盖住她的口鼻。几乎没怎么挣扎,她就失去了知觉。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日仍没有放晴,厚厚的云层昏沉沉的逼仄地压向大地,像倒置的大海,随时准备又一轮的吞吐。
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的雨宫森脸色比天空更沉郁。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可是对于快要渴死的人来说明明知道眼前的水有毒,也禁不住干渴的煎熬选择喝下。
可是……
该死的,他用力锤了一下玻璃窗。为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在数月的秘密注视下,他喜欢上了她,喜欢上了莲池冢的女朋友!还……
“经……经理,有文件要签一下。”
秘书战战兢兢地扯起僵硬的笑容,心中暗自叫苦。为什么莲池冢出国期间要让他来顶岗?明明经理自己有秘书,这不是他自己的秘书应该干的吗?以前经理总是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虽然有时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但总体还是有礼谦和的。但不知为何,从莲池冢出国后经理的脸色便急转而下,一天比一天阴沉,人也一天比一天冷寒,简直比莲池冢附身还厉害三倍。
“放在桌上。”
秘书顺着雨宫森的目光向外张望,除了阴郁的跟他的脸色可媲美的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暗暗吸了几口气,给自己提了提劲头,秘书谨小慎微地堆砌起笑容,
“经理,这份文件是马上要用的。我……念给您听吧。”
雨宫森仿佛没有听见。秘书又说了一遍,但他仍维持着一个姿势,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秘书头皮发麻,“经……”
雨宫森豁得转身,吓得秘书往后退了三四步。夺过秘书手中的文件,看也不看地潦草签上他的名字,像发泄似的笔尖将纸张都划破。
“谢……谢谢!”秘书的心砰砰乱跳,好险,他刚才以为经理要袭击自己。
蹿出了雨宫森的办公室,秘书双手合十,喃喃祈祷:神灵呀,我去庙里参拜您,请您保佑今天再也不要让我有文件拿给经理签字。保佑莲池高密赶快出差回来。
他刚睁开眼睛,一阵风嗖地掠过脸面。
“我今天不在公司,文件找董事长签字吧。
秘书的眼睛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神灵,应、验、了。
雨宫森脱下笔挺的西服,扔在茶几上,烦闷地扯掉领带,松解开领口的纽扣。打开冰箱门,手放到了啤酒上,却又移向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瘫倒在沙发上,碰到了端木子墨的布包。拿在手里端详。包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公司用剩下的边角料。有同事央求,她还给同事也做了几个。她在机器前心无旁骛的认真着的模样像一帧画面印在他脑子里。她印在他脑子里的画面还有很多。昨晚她在昏黄路灯下吹着陶笛等车的场景中浮现。暗夜里,路灯下,身影单薄,茕然孑立,可是吹奏出来的曲子却很温暖欢快。
雨宫森从背包里拿出那件乐器,观察了一会儿,试着以手指堵住那些小孔,放在唇边试着吹了几下。以前也学过器乐的雨宫森很快找到它的基础音阶,吹了一首《北国之春》。吹了一段,不怎么成曲调,他自己就嘲笑自己。
看向卧室的门。里面是不应该被伤害却被他重重伤害的人。他昨晚怎么还有脸说爱!雨宫森悔恨烦躁地抚了几下短发,然后呆滞地坐在那里。
屋里静极了。
雨宫森从呆滞麻木中醒来,看了看表,他竟然愣了近四十分钟的神,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凉,不知道自己还要呆坐到何时。屋里有暖气,但是他不喜欢将温度调很高,燥。
又一次看向卧室的门。
需要面对的,再逃避终有一刻仍要面对。需要推开的门,再沉重也得打开。
硬着头皮,推开门,却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子墨……”他三两步奔到床前。
床上的人听见动静,艰难地半展星眸,对上他的眼睛。怨恨,鄙夷,害怕,决绝,处尽了劣势,却不肯屈服。她颤抖着身体,双颊绯红,呼吸有气无力。
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她想要挣脱他的碰触,却不能够。
好烫!该死!这么冷的天他竟然这样把她扔在那里。
“对不起……”他迅速拿起被子裹住她,“我送你去医院。”
能够活动后端木子墨蜷缩着,迷迷糊糊用汉语骂着“滚”。雨宫森听不懂汉语,但他大概能猜出这个单音节汉字是什么意思。
元旦过去两天了,但医院的广播里仍响着分贝适中的欢乐的乐曲。医生,护士,病人间见了面也还相互道贺新年快乐。
端木子墨穿着棉服靠在一棵高大的榉树下,拿铅笔在素描本上一笔一笔地画着。
老家的庭院里也有一颗榉树,夏天绿荫浓厚,秋日红艳,哗啦啦随风摇曳,叶片上,枝桠间,闪着让人难以忘怀的亮光。小时候的她穿着妈妈做的花棉袄,梳着羊角辫,扯着妹妹的手,在树下仰望天空,笑得嘴咧到脑后……
雨宫森轻轻走近,居高临下,望着靠着树干抱着膝头睡着了的端木子墨。她惨白的脸上有一种吸引他的沉静。
风,翻动她掉落一旁的画册,哗啦啦响。
雨宫森坐在她身旁,慢慢翻动画册。比起设计衣服,她更适合做一个治愈系的画者。雨宫森眼睛移回熟睡的人儿。想抚摸她的脸颊,但快要抚上时收住。
莲池冢快要回来了。皆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拳脚肯定免不了,也许他还会被投进监狱。但,一切的后果都是他咎由自取。这样也好,雨宫俊雄那老家伙铁定会被气得头顶冒烟。
他苦涩,自嘲地笑了。这么好的让那老家伙颜面尽失的办法,以前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端木子墨缓缓睁开双眼。看到雨宫森离自己如此之近,她眼中霎时聚满恐惧和抗拒。
雨宫森不躲不闪,静静地瞧着她,瞧着她眼中的厌恶消失,渐渐恢复平静。
从那天将她送来医院便是这样。每次看到他先是恐惧,戒备,排斥,而后慢慢地恢复到波澜不惊。
为什么他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她还能平静地面对他,平静地回答他的问题?而他却怎么也做不到平静?妈妈去世后,他的世界只剩不平和报复。
“打完针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收拾起画笔,寻找着她的画册,看见它正握在他的手里。
“这是你故乡的风景?”
她点头。
“想家了?”
她沉默。
“想家的话可以告诉莲池冢,他虽然冷心冷面但实际上是个很体贴的人……”
提到莲池冢雨宫森尴尬地说不下去。他这样对待他的女朋友,怎么还有脸提他?
端木子墨知道他跟很多人一样把莲池冢误认为了她的男朋友。想到此处,她皱起眉头。他行为不检,但她想为人总要有底线。莲池冢算是公司里与他最亲近的人,但是他却趁着他出国,将罪恶的脏手伸向他的“女朋友”!
“想什么?那么出神。”
她没有理会,接过她递来的画册默默向病房走去。
他踽踽跟上。
他与她,只隔一步,但想要跟上这一步与她并肩,恐怕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