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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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覆水难收

今日入门礼毕,各峰弟子遂自行散去。

天骄峰崖边,高琦三人目送蓝巡远去。黑马师尊又唤来鹤群,春回峰的弟子们也要返回自己的归属之地了。三少年收回目光,回过头来,再看向远处高大峻丽的春回峰,只觉变了模样。

“本君的伟大构想破灭了。”明狂唏嘘叹气:“‘三剑客’看来不能再进一步,‘四侠士’之梦已成了一种奢望。我也要改变我旧有的看法了——”

“本以为黑马师尊是九峰师尊里最好的,但今天的师尊,实在伤到了我的心——”

吴邶竹道:“蓝巡有错在先,令师尊动怒,不足为奇。”

“只是明彩师姐,今后怕要受些非议了。”

明狂淡淡笑道:“随她去,她向来是这样,早已经看淡了。”他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光明的神彩,微微地笑:“只要她觉得无愧于心,就会放手去做。鄙人多年来深受其益。”他忽又靠近吴邶竹,附耳道:“你且帮我算算——我姐的生辰是仙元历……”

“你看看她……那个……是否真的……”明狂紧张兮兮盯着吴邶竹那永远古井无波的脸。十分耐心地等待了半晌,见吴邶竹微微摆头,明狂心中便有了底。但脸色却更惆怅了。

吴邶竹道:“你的姻缘近在眼前。”

明狂微一挑眉,喜道:“是谁是谁?”

“你自己知道,我何必明说。”

明狂心中怅然,眺望远处,看着自由翱翔的鸟群,陷入一种缥缈的沉默。良久,他叹道:“岩石我可以举起,水桶我可以提四担,但是鸟儿——我实在不知道它怎样才会停留在我肩膀——”

气氛又沉闷了许久。吴邶竹道:“愿意学医吗?你定是一代名医。”

高琦不禁笑出声来。二人见他发笑,亦随之一笑。而春回峰也已到了。

渐行渐远,这里已完全陌生偏僻,却仍未到达贬居地。一路上蓝巡一言不发,端坐着身子,举目看前。

“连山图你学到哪一阵了?”

过了片刻,蓝巡忽而惊醒过来,回道:“回文书师尊,弟子愚昧,第一阵的要领还未掌握。”

“你且说说看。”

蓝巡却有些胆怯,文书道长掌管天书峰藏书,博学多才举世闻名,此刻竟询问于自己,实在左右为难。他支吾半天,生怕开口献了丑,但沉默的怯懦却又令自己不耻——

“‘我亦喜好鳞川阵法,但那“连山图’我还未曾看过,便被你师尊借去了。你可否为我大略讲讲第一阵的内容?”

蓝巡心中宽敞,不再犹豫,“弟子献丑了。”遂将自己所知所悟尽数说与了身旁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向来仰慕世间高人,此刻有心请教,更加追述道:“弟子有一极大疑惑,困扰心中不能得解,请文书师尊指点于我。”

“弟子得奇书后,已大略看过全篇。第一阵乃无字诀,法阵中不可有人在内。第二阵则是一字诀,阵中仅需一人。其后依次推之,或阴数,或阳数。”

“而我门的‘太一清辉经’开篇论虚,专讲静心炼神之道,之后整篇论实,才论各类玄妙法术。”

“鳞川阵学从无进有,羽门道法由虚入实——”他微作停顿,小声问道:“这难道,只是巧合么?”又慷慨激昂道:“还是说天下学问本源上乃是相通?弟子愚昧,见少识浅,不敢妄下定论,恳请文书师尊教我!”

蓝巡遂稽首拜下。文书道长道:“我与你确有同感,但不敢多说其中玄妙,怕误导了你自己的道路——”

“星台到了。”

蓝巡起身看去,只见不远处云雾如海,一座孤峰如竹竿出水,危矗云中。

峰顶处是一片平整的草地,横竖大约六七丈。台上一间破旧房屋,一颗古松和一湾水潭,再没有别的什么。恐怕这世上没有比这里更离群索居的地方了。

一颗茂盛松树长在崖边,让这孤僻之地凭空生出了一种离尘仙境的风采。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犹在迎风而动的茂盛的枝叶带来无数苍翠生机,冲淡了些这里的冷清。但也不会太多。

“你若有心,可以常观此树。心中明了之际,便是更上层楼之时,无须一味听从别家之说。”

文书道长走到屋前,推开木门,久远陈旧的木香第一个出门来迎接了他们。

屋子角落里摆着一张木床,床边一扇窗,窗下一桌一椅一烛台,地面泥土微湿,还有一些小草淡花丛生。

寥廓的天空里吹来无边无际的风,天空仍旧湛蓝,云朵仍然洁白,但这里难以言说的萧索孤寂,风儿吹不走,日光照不暖。

“星台有护台法阵,每日早晚会有白鹤为你送饭,你安心在此住下,无须担忧。”

文书道长乘上鹤背,道:“你只是在此清修,并非禁足,若是有事离开,山中的飞禽鸟兽尽懂人语,看见只需唤几声。”

“谢过文书师尊,弟子记住了。”

文书道长远去后,不多时,远处又飞来一只巨鹤,喙里轻松衔着一个三尺宽的大木箱。

白鹤放下了沉重木箱便又飞去。蓝巡上前打开一看,箱里装着崭新的被褥衣物、笔墨书册,纸砚烛台等物,几乎无所不备。

“不管师尊怎样待我,羽门总当我是其中一个弟子的——”

无边无际的孤寂已经袭来,无时无刻,无休无止。他往春回峰方向看了几眼,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内心不禁翻起阵阵波澜。

他抓着自己心口,依稀可以感觉到斑驳的伤痕,“因为这颗轻浮躁动的心,我才会被贬到这里——你还不满足么!还想让羽门也不容我!”

“只有从心底不自重的人才会把昼夜的流逝当作最寻常的事情放任了,除了强大,别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猛地关上了门,蓝巡开始收拾屋子。胡乱收拾了一番,勉强可以居住,便又开始修炼了。

独贬孤台,岂是无端。托名无礼,实藏重望。志大才疏,愁煞师肠。假书试心,道分三传。

这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昨晚便已经一宿未睡,今夜又是这般,明狂如何也静心不下。那些挠心的言语要是从别人口里讲出,他只当作耳旁风一笑而过了。但偏却是从那吴邶竹口里说出。

“就算不论兄弟信义,他也出身行医世家,志在高尚的医道,他会拿这样的事情作戏言来诓弄兄弟吗?”

尤其想起吴邶竹整天那副淡然清静的模样,若是头上再长几缕白发,还真有些得道高人的风采了,便是坐在迎光殿的木椅上也不会显得突兀。

明狂猛地坐起身来,烦躁不耐,“当面问清,换我安宁!”

他披衣出门,直奔女弟子住处而去。

沿路越往前走,明狂心跳愈是猛烈,浑身紧绷,手掌也变僵硬,显然是过度紧张了。但自己不想回头,铁了心要往前走。正走在路上,忽然觉得风凉渗骨,抬头一看,天空下起了雨,哗啦啦哗啦啦,雨势迅疾,扑面生疼。

路旁树林随风摆动,繁茂的树叶翻动飘舞,变幻无数模样。炎炎夏日,莫名来了这一刻清凉,如果是喜爱临窗听雨的人,大概要彻夜静赏这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风景了。

“莫非出师不利?这才那姑娘的真心意吗?”

明狂胸膛里一片冰凉,他停下了奔跑的脚步,踌躇不前。在雨中淋了许久,终究抹把脸又向前冲去,“爱怎地怎地,就算是刀子,我也要看着她亲手拿出来。”

站在离女子住舍远远的地方,他傍着一颗大树,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她自己出来,一切就简单多了。”

果真心想事成,那院门忽然打开来,走出一个撑着伞的女弟子。明狂正要奔过去看清楚,那少女已转过身来——却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正是明彩。

“这般大雨她怎地还打伞出来——”明狂一拍脑门。

“莫非——莫非——”他偷偷一笑,往林中潜去身形,慢慢跟上了明彩去向。

明彩走到院子近处的一片空地停下。她静静等在雨中,只是站在那里。

一个飘逸身影自空中御风而来,他撑着一把白色的伞,缓缓落下。

“明彩师妹,让你久等了。李荀在此赔罪。”

“李师兄不必多礼。大雨之中,师兄仍然如约而至,明彩感激不尽。”

李荀笑道:“我早已到了,只是不便现身。”

“身在师门圣地,明彩不宜前往僻静处。在这里相见,若给师兄添了麻烦,请勿见怪。”

“无妨——”随后他从随身宝囊里拿出三卷厚厚的籍册,走近递予明彩,“我全部心血尽在于此,师妹聪颖过人,必是我之知己,若有纰漏处,请明师妹予以斧正。”

明彩点头一笑:“师兄言重了。我才疏学浅,今后还须多向师兄请教。”

李荀将厚重三卷笔注异常小心地放在了明彩手中。看着明彩近在眼前的容颜,在这雨夜里竟然比白天阳光下的脸庞更加洁白无瑕了。低垂的睫毛下面,那双比湖泊更美丽的双眼,吸引着每一个与她对视的人的心弦。

此时此刻,竟与她单独相处,李荀愣愣看了几千个刹那。

“明彩师妹……我……”

明彩抬眼看他。

李荀忽然转身过去,背对着她。他闭上眼沉沉地呼吸,夹带着雨意的风大股地钻进了胸膛,这冷意终于使自己冷静了许多。

想起自己从小饱读典籍,深究术理,终究还是要与那些凡俗男子有些不同的——

“入山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羽门,只觉得很美,真的很美,实在是李某生平仅见,我甘心在这里长住终老——”

“而后竟又有缘与师妹相识,更觉得山中一切无限可爱。不知道明彩师妹……是否与我也有同感。”

等待许久,没有听见她的回答。李荀以为自己口出妄言唐突了美人,令她无声离开了。匆忙转过身来,却见明彩仍然默立在自己面前。

“我从小修为便远超同辈,外貌亦不错,对美丽少女的青睐早已不陌生了。但十六年来,我从未见过眼前这种美丽的女子。”

“”是的,在我心里,她已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子了。是她那独特的美貌吗?”

“不是,她的美貌怎会是真正的她……是她这颗比星空更深邃,比蓝天更广阔的心灵——这颗珍贵的心,足以媲美我领略过的所有最深奥至妙的道理!”

“但是大道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追求,但她……何时我还能再见到一个与她一样的女子。”

“李荀师兄。”

李荀淡淡微笑看着她。

明彩将三卷笔册递还,“当日考核中,师兄之才华明彩亦是平生仅见,故而主动结识,诚心求学,心中与无数同辈一样,对李师兄是敬仰钦佩。”

笑容不再有了洒脱的风度,尝到了一种叫作苦涩的感觉,而且这感觉应该是很久都不会散去吧。

他麻木地接过奉还的、一眼未看的笔注。而自己真正的心意,还藏在里面的一封信中。

“只是我已有婚约,请恕明彩不能受此厚礼。”

“李师兄请早回歇息吧,明彩失礼了。”

目送着明彩回去,明狂看着那陌生弟子仍然立在原地,摇摇头不禁叹气,“又傻了一个。”

他缓缓离开树林,嘴里哼着曲调:“爱我此生兮,远彼女人兮——”又觉哪里不对,忽想起自己来时本意,回头又看向空旷地面,已经是空荡无人了。

“还是回去吧,太吓人了。”明狂提气纵身,又冒雨返回了。

院门才一关上,四五个少女挤在一起捂嘴取笑,“恭喜明大仙女,得此如意郎君。”明彩不说什么,只往住处走去了。

嬉闹中,有人却轻轻叹气。

众人只听她语气柔婉,幽幽道:“乘风而来,伴雨而去,原来世上真有这么烂漫的事……”

于是有人附和道:“是呀,在这漫天风雨中,独立天地间,与心中人撑伞对视,就算明日天地重新合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众人中的一个雪辫少女挽过她手臂,笑道:“束师姐今日好忧郁,今晚不比武斗啦,我就用这雨水雕出你心上人模样,解你相思之苦。”

众少女聚在一起又想笑,却怕夜深吵着别人,只得轻笑着各自散去了。

明狂看见了男弟子的院舍,垂头丧气。这晚自己的心算是静下来了,可一种忧伤又升起——那种失败者的落寞与苦涩,如感同身受,真不知道那个少女会不会同样这般对自己。

“明狂兄。”

明狂抬头一看,惊喜道:“蓝兄!你回来了么!”

没想到春回峰同门对自己依旧热心,蓝巡眼眶一热,道:“不是。我只是回来收拾东西。”

明狂才看见他肩头包裹,心中又一阵黯然,苦笑道:“没想到我才初入羽门,就碰见这样大煞风景的事,可笑那外面人说得这里千般好,却不如自己亲自走一遭。”

“都是小事,已经过去了。”蓝巡上前,拱手一拜,“我与师兄素不相识,却得师兄两度出面,蓝巡铭记在心,请受我一拜。”

明狂早已将他双臂托起。

雨仍在下,蓝巡与自己一样没有带伞。萧风冷雨不断袭来,明狂道:“你我同门兄弟,不必搞这些礼数。”

蓝巡怔怔片刻,一阵长笑,又拱手辞别,“好!明狂兄弟,改日再见!”

明狂忽然唤住他。

蓝巡亦转身回看。

“蓝巡,你喜欢我阿姐吗?”

蓝巡闻言久久不回。

明狂看他脸色神情,心中已然明白。

明狂低头苦笑,而后又抬起头,正色道:“我阿姐早已经许配给人了,你死心吧蓝师兄。”

“我敬佩你求学的诚心,只希望你不要为了渺茫的事情误了自己的前程!”

蓝巡微微一笑,“多谢相告,蓝某知道了!”

夜色茫茫,蓝巡奔离远去,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看着蓝巡远去。忽然自己的眼角淌下一行泪水。明狂呆呆愣住。

“我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轻轻地抹去泪水,又放在嘴边尝了一口,“果然是苦的——只是这滴眼泪是为谁流的呢?”他已想不明白。

明狂慢慢走进院子,关上了门。院子里黢黑幽静,没有一盏灯火。大家早已按时休憩了。

回到住处。站在窗前,明狂看着院门处的天空,某个刹那,他希望这晚自己从来没有出去过。

“束敬霏,束敬霏,请你也伤我的心吧。”

心想事成的孩子,此夜已如愿长大。

它要落去何方——不再关心流星的尾巴。

早已厌倦了,春夏的碧绿。所喜欢的,只在秋天的缤纷里,

伴着忧伤落下。

愿意孤身回到春夏去吗?可是还不知道冬天是什么模样。

也许,它要冰封住心中的海,永恒地不再融化。

由它。

有人会带着慷慨的微笑。

静候下一个轮回之夏。

那是第三个新我,在晴空下,笑着看花。

窗前,明彩望着夜空,静静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