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起春回
夏日炎炎,天朗气清,正是翌年初夏时节。
春回峰上,一片空地前,百名少年聚集一起。他们身穿紫袍,发束羽巾,鲜丽的衣袍随风飘扬。这正是羽门新弟子的打扮。
空地上有一石案,黑马道长从包袱中拿出了一些怪石,将之铺在案上。
而后黑马道长以手指向半空,众人头顶便浮现一团清水,流水四散,化作水幕,将空地上所有人笼罩其中。
水幕里的世界突然一暗,众人茫然无措,但一片光彩又亮起,照映着黑马道长和煦的面庞。
弟子们围观过来,只见案上怪石拼接成了一个小小阵法——几束一尺来长的彩虹交织在一起,宛如一个倒扣花篮。
虹下细雨飘零,聚成浅浅水洼。不久,一条指节小鱼跃出水洼,鱼游水底,搅动水波,水面又升起了淡淡薄雾,俄而雾气渐浓,久久不散。
众人等得不耐,一个扎着两条雪白辫子的女弟子对那雾中吹了口气,浓雾于是散去,而阵中则呈现了一座碧玉山川。
“这是凌云山脉!”那雪辫少女惊喜不已,众弟子更加屏息,观摩这片灿烂景象。
水幕撤去,弟子们回到阳光下,纷纷举手挡日,有些恍惚。
此刻却有人大声质问道:“彩虹怎能交汇在一起!这定是师尊戏法!”
众人闻声看去,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他身高近九尺,浓眉大眼,宽额厚鼻,宽大紫袍穿在他身上迎风鼓舞,真是雄健风姿。
但众弟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眼看向了他身旁立着的另外一人——那是个明媚无暇,身姿丰绰的少女。
她妙立人中,肤白胜雪,处在众人目光之中,自觉微微有些羞意。但她愈是羞涩,便愈是不自知地焕发自然风采,明眸眼波微动,不知引起多少心事遐猜。
黑马道长席地而坐,他示意弟子们也坐下,随后随手引来了案上一块怪石。
他对那魁梧少年笑道:“你说是戏法,只因你不知这奇石的用处。”
“这怪石乃为师从叁耳山中寻来,入夜发光,还能驱兽避虫,质地坚不可摧;为将它打磨成形,费为师不少功夫。”
那雄武少年又笑问道:“师尊既说坚不可摧,怎地又能打磨成形?是当我等三岁小孩了。”
众人乐开怀大笑,黑马道长亦被他气笑,“好你个牛角精,你叫甚名字?”
这少年郎挺起胸膛,朗朗道:“我叫明狂,从云梦泽来。”
“明狂明狂,看来今日须让你心服口服,不要太狂。我且问你,若有人许你所需,却要你过三五日来取,你是过三日还是五日来取?”
他知师尊故意刁难,眯眼一笑:“我过三五一十五日来。”他话一出既出,又惹得一片欢笑。
黑马道长笑道:“好个明狂,我早知你这般难缠咯。”
“不知师尊知我什么?”
黑马道长环看众人:“羽门岂收无名之辈?”
“你在家乡颇有威名,十二岁时为替伙伴出气,孤身上山博杀十丈巨蟒,山海云三门早有收纳你之意。”一众少男少女倒吸凉气,再看明狂时,更觉他魁梧挺拔,浑身是胆,雄武身形如天神巨灵一般。
黑马道长又笑道:“你武功极好,却更擅长言斗,常与双亲争论,没少吃苦头。”
明狂挠头嘿嘿一笑,大不好意思,笑道:“师尊明察秋毫,明某佩服。”
这黑马道长年轻时也是个云游交友的狂放之士,对明狂甚为喜爱。于是令他上前,在授讲之际不时与他对谈。
阵阵笑声中,日头已至隅中。众人虽然意犹未尽,难舍师尊,但无奈五臟庙空,须供些米饭香火,于是纷纷前往后院伙堂去了。
黑马道长将案上石块卷入袖袍,正要乘风而去,一名弟子却喊住了他。
“师尊留步。”
黑马道长转身看去,面前站了个身材中等的精瘦少年。这弟子亦对目看来,他一双眉眼清秀婉约,胜过妙龄女子,且皮肤莹白,四肢匀称,一头飘逸乌发散在背后,不束头巾;若不是那挺直的鼻梁,冷峻的面庞,多半是要认作一个女弟子了。
这弟子走上前,举止仍有些拘束不自在,拜道:“师尊可否借我奇石,弟子想带回住处好好钻研。”
黑马道长看他两眼,道:“日昳时为师会为众人讲明,快去伙堂用饭吧。”于是乘风而去。
见师尊不与自己多话,这弟子心中更觉几分难堪。他抿了抿唇,便低头往后山院落走去。
到了伙堂,众人已在用饭。羽门乃清修之地,众人晓得规矩,没有大声言语。是以堂中人虽多,却也算得安静。
而他一走进饭堂中,便有一阵谑笑之声。
“羽门岂招无名之辈——”一个同门弟子模仿黑马师尊语气,却是阴阳怪气,逗得周围人咯咯直笑。
这受嘲笑的弟子自己却盛了饭,坐在少人角落处,埋头大口咀嚼饭菜。
“看他胃口,倒也是个厚颜之徒,也算难得了,不能算作泛泛之辈。”
周围众人更是忍笑,不使饭菜喷出。
忽而一只碗砸来,正中那嘲笑者脑门,嘣一声响,那弟子应声倒地。
他周围几人站起喝道:“是哪个混球!出来!”
明狂拍桌腾起,凌空越过三张饭桌,落在这几人用饭桌上。他叉腰站立,低头俯看他们,大声道:“你明爷在此!”
伙堂里的弟子皆看过来,不少好事者为明狂喝彩,那几人慑于他气势,一时竟无人敢先答话。
那地上弟子清醒过来,用手紧捂额头,掌中已有血迹渗出。他眼神凶狠,起了血斗决心,明狂却又飞身而来,一脚朝他脸上踢去。
他横臂去挡,却不知明狂这一脚鞭力志在树威,顿时又横身飞出,再次摔倒在地,撞在桌角,吃痛不起,狼狈之极。
“收起你那眼神,明爷爷我看不惯。”明狂又转身看那几人,走近道:“谁胆敢欺辱春回峰同门,就是不把我明狂放在眼里!”
他双手抓起木桌两脚,噼啪扯作两半,气势赫人,却又好不威风。那几人虽是血气少年,但心中无理,难有斗志,而武力又实不及,只得臣服。
那被踢倒在地的少年突然暴起,向明狂袭去,众人惊吓尖叫不及。
但他又立刻停止了刺杀身形。
只因一把短剑抵在了他的咽喉。
那剑尖离他脖间仅有半寸,他若再往前冲多一分劲,必然血溅伙堂,性命难保。
这弟子冷汗满面,喉节因后怕而不停颤抖。他丢掉了手中紧攥的破碎碗片,缓缓向后退去。
明狂惊吓道:“快收起!若被师尊看见就完了!”
这美貌少女收起短剑,却冷面不改,转身坐回了桌前。
明狂眼珠一转,走近这受伤弟子,拱手笑道:“我阿姐没有感情,都是护弟心切,莫要见怪,莫要见怪。若师尊事后问起,还请兄台美言几句,美言几句。”
他又拍着胸脯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你便是我明狂的朋友,谁敢与你过不去,便是与我过不去!”
那少年额头仍在淌血,不禁扯嘴一笑,明狂见他笑了,立马扶他肩膀往外走去,“走走走,小弟亲自为你洗脸。”
他又回望伙堂中,大声问道:“在座可有学医侠士?若有,还请侠士为我朋友疗伤一番,明某感激不尽!”
堂中一个高大的少年郎站起来,他模样英俊出尘,身高八尺,缓缓道:“盐洲吴邶竹,略通医术,可为你朋友疗养。”
明狂一喜,“兄台请速速来!”三人于是出门往池边而去。
那持剑少女微微看向角落,见那受嘲少年依然独自埋头嚼饭,不禁摇头轻嗤一声,于是端着碗筷离开了伙堂。
白云低山腰,狂风卷书页。天书峰崖边,一座小亭里,文书道长手中拿一本册子在翻阅。
黑马道长站在他身后同看。
“不得了,不得了啊。”黑马道长连声赞叹,而后沏茶自饮,持杯站在栏边。
文书道长看他背影,知他来意,道:“你无事不登门,今年又看中哪家弟子?”
黑马道长细细饮尽杯中清茶,道:“龙凤一家,天赐美玉。”
文书道长放下图册,好奇道:“可喜可贺,不知是哪俩位?”
黑马道长捋须道:“从云梦泽来的一对姐弟,姐姐叫明彩,弟弟叫明狂。”
文书道长沉吟片刻,道:“这二子我亦曾听闻。年少有名,天资奇佳,三家早有招纳之意;未料竟同时拜入了你春回峰门下。”
文书道长起身拱手祝贺:“可喜可贺华师弟,你终究苦心不负,得此一对天赐传人。”
黑马道长目光沉沉:“我心难安,仍需一试。”
文书道长不解,“我两百年来只收了如今这一个弟子,你既得传人一双,实乃人生大喜,何来不安之说?”
黑马道长眺望远处,手指摩挲栏杆,眉头深锁,道:“拜入我门下的,还有一人。”
“论天资,他并不足以进得羽门,当时七峰道长亦无人肯收他,只好言劝说他另拜良师。”
“但他求道心坚,跪在山门下五天五夜,竟得了掌门真人恩准,而又分在我春回峰上。”
“本届七百弟子,无一不是万中无一的俊才之辈。而这默默无闻的少年拜入了羽门,又在我最为严苛的春回峰上,我不知如何待他是好。”
“若众人一般严苛,只恐他承受不来。独宽纵于他一人,却非为师之道,亦怕伤了这少年诚心。我实为难。”
文书道长缓缓道:“掌门真人承仙帝真传,又度千岁春秋,刻意有此举措必有其深意。”
“你所担心,是否怕他在同门之中出头无望,走上歧途?”
“师兄深知我心。”黑马道长面有为难色,又道:“我曾细看他面貌,这少年牝牡同相,犹如混沌未分,心志难明。且又终日冷面对人,光照不进,恐难以教化。”
“明家姐弟内外兼备,千年难遇,久以时日,必成盘古大陆之大器,我当全力培养之。”
黑马道长叹道:“非我华谦君待人不公,大势催迫,我已没有多余心力去教导这凡俗弟子了。他若安心自得,不生争斗心,做个清修之士,候得良机,未尝不能达飞仙之境。”
“若是好强斗勇,与同门朝夕相比却不能胜之,久处众人之下,必生魔道之心。”
文书道长沉吟良久,道:“既来之,则安之。祖师当初创此山门,亦是欲恩惠于天下。”
“掌门真人一视同仁,将他同作新一代弟子看待,他若怀感恩之心,亦不至走上歧途。”
“愿如师兄所言。”黑马道长目光复深:“我且要再试他诚心究竟多少,若果真心如寒冰,传我绝学亦无妨。”
文书道长问:“你要如何试法?”
黑马道长端坐石桌前,对文书道长道:“师弟欲借天书峰上最难之图书。”
“不知你要哪一本?”
黑马道长看着桌上薄册道:“这本‘连山微阵图释’正合我意,望师兄成全。”
傍晚时分,晚霞醉人,漫天流火红云。春回峰众人听完一天授讲,便要各自散去休憩了。临别之际,弟子们意犹未尽,与黑马师尊依依不舍。
黑马道长笑道:“早些歇息去吧,择日再与你们讲。”
“择日是哪一日?我等不及要听师尊如何收服那洪泽怪鱼了。”
明狂率先开口,众人更加哄闹。
黑马道长笑道:“既然今日你们兴致勃勃,为师不愿扫兴,我有奇书一册,是从天书峰文书师尊处借来,谁愿借去先睹为快。”
众人皆是好学之士,听有奇书,纷纷争先,黑马道长道:“且先不争,欲借此书,须守两条约定。”
“师尊快讲快讲!”
“其一,借书者须背下全书。这奇书乃是孤本,若借去后不慎遗毁,也能亲手复原,归还于文书师尊”
众人自负聪颖,背书实乃毫无挑战之事,仍想争得奇书一睹为快。
弟子们热情至此,黑马道长亦一笑,缓缓道:“其二,借书者不得参与我明年秋季讲授。冬至我将设一考关,落败者须为伙房打水一年,不得使用法术。”
众人渐渐退却,默不作声。
黑马道长环视众人,看向人群里那高壮少年,只见他双手抱在胸膛前,眼看别处,似对此事毫不在意。
“本书所载非我门道法,乃是阵法图箓之学,所画阵图无论几何,借书者亦要照原背下。”
“可有人来借之?”
然气氛却更加沉寂。
吴邶竹道:“师尊能否随意展示书中阵图与我等一看?”
“借便借,不借便不借。”黑马道长收起册子,转身负手离开。
一个女弟子嗤笑道:“打水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怕今日逞了威风,他日败考惹人耻笑罢了。”
明狂听得不顺耳,反问她道:“你不怕,你怎地不借?”
那少女狭长墨眉轻皱起,不屑道:“我喜兵刃,不爱那多人配合的阵法,借来作甚?”
明狂无言,遂不与这少女争论。转头看去,只见黑马道长已走远了。
“师尊留步!”
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只见一瘦弱少年冲出人群向师尊奔跑去,正是那白日里在伙堂闷声受气的少年。
那瘦弱同门奔到黑马道长身前挡住去路,弯腰作礼道:“请师尊赐书。”
黑马道长垂眼看他,淡淡道:“你当真要借?”
“弟子当真要借。”
黑马道长却绕开他道:“此书阵法百种,千变万化,神鬼莫测,非旷世奇才不能学之,你一众同门皆不敢应,你亦不必出此风头,以免落人背后笑话。”
那弟子又上前拦住去路,稽首道:“弟子不怕千难万阻,只求师尊赐我宝书。”
黑马道长缓言道:“我是为你之好,你若强学不成,来日打水挑担,岂不伤了自尊?”
那少年却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如同黑夜里的星光,“我只要奇书,其它我不管!”
明狂只见黑马道长将书递给了那弟子,不禁叹道:“真乃我辈豪杰也,明某必要结交之!”
那弟子从师尊手中接过图书后便往远处跑去,转眼不见了身影。
见他借走图册,众人心痒,想去结交于他也好借阅一番,但终究放不下脸面,罢休散去了。
吴邶竹叹道:“挑水便挑水,若能先一步学得绝学奥妙,也值得。”
明狂笑道:“这时再说已晚啦。”他又对身旁额头上裹着纱布的少年问道:“琦老弟,我要去结交此人,你与我同去么?”
“不开口就当你应了。”明狂与他二人一齐往伙堂走去,“今夜我们便去拜访。”
“你若有白天的威风,也能借到,就不必再去求人了。”
明狂闻声看去,转面看见一个面容白皙的俏丽少女正从他身旁走过,对他莞尔一笑后,又低头快步走开了。明狂看她背影,颇没底气回道:“大丈夫总要谦虚一些!”
那少女似捂嘴而笑,步伐越发加快远去了。
吴邶竹微笑道:“明狂兄,这人你也要结识不?”
明狂面上窘迫,一挥手:“莫管她,今晚只找蓝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