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博弈（一）
…..
（夜霭散尽，眼前人持弓而立。就在身体不由自主上前时，那挂着血痕的悲怨之面却忽转目光，缓走进了黑暗中….”
“阿…..”
“阿….阿音…..”
“别….别走…..”
天光蔓覆夜色，渐而缓开了视野的一丝狭光…..
“阿…..”
“阿音？”
青宴启唇轻唤，那人一把握过其手。
“阿、阿宴…！”
“你、你醒了？”
耳边微颤的声音滚进意识，一阵浓烈的汤药味充斥进了鼻腔…..
“阿、阿宴….”
“你…..你觉得好点没？”
….
“阿…..”
青宴凝看向眼前人，缓缓环顾起了此刻炭火作响的温暖屋内。
愈发清晰的回忆中，她渐而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
“阿、阿音….”
“昨…..昨夜….”
女子欲撑坐起身，却被野利音一把按住。
见他神情闪躲，青宴心浮不安。
“昨…..昨夜….？”
…..
“昨夜你从马上摔下，伤了筋骨…..”
“大夫…..大夫说…..”
“需得静养。”
….
“我….”
青宴看了眼身下包扎完好的右腿，又再次抬起了疑惑目光。
“阿….阿音你…..”
见她面露忧色，男子挤出了几分苦笑。
“两国…..”
“两国护军奋勇应敌…..”
“加之…..加之他们在军中寻不见你。不过些许，便…彻底放弃了。”
男子说着，渐低下目光….
“只是….”
…
“只是？”
….
“只是步跋军向来轻足善走、追击为长…..”
“他们一路北上寻你踪迹，我们…..我们尽全力追赶，却…..”
“却还是晚了一步。”
野利音淡叹罢，深缓了口气……
“当我们….到达白池城时…..”
“您与殿下…..”
“您与殿下已…..”
说罢，那垂目浅覆湿润，划过了一丝悔恨。
青宴睁圆双眼、隐动不止。
“我记得…..”
“我记得昨夜是荆王殿下救了我。”
“他…..”
“他现下可无恙？”
女子质疑正中野利音心事。他将目光垂去别处，覆膝之拳攥得更紧了些。
青宴眼中的诧异更深刻了些…..
“难、难道….
“他为了救我，受….受了伤？”
黯然回神时，男子无奈点头。
“殿下….殿下虽甩开了步跋军，但离城池数里之地时…..”
“却…..”
“却身中步跋军之箭….”
（“是、是我错怪他了……”）
“直至护您入城….”
（“是我、是我的任性牵连了旁人…..”）
“将您托付给郡守与迎使大人…..”
话未尽，女子心中翻涌而出的自责已陷哽咽…..
她闭上了深覆痛楚的垂目，野利音满面无力…..
片刻，泛着楚楚泪光的脸庞轻侧了过来…..
“阿、阿音…..”
一瞬，那泪中诉求透进了野利音的双眸…..
“带、带我去见他…..”
….
“……”
…..
明月高悬于屋檐，青宴坐于窗前榻上，看去身边“沉睡”的男子，她的脑海似又回到了天白之下，他与自己倾吐心声的昨夜…..
“为何…..”
月色笼罩着男子静如塑雕般的睡颜，心中竟生出许多悲鸣。
“为何….”
“这世间女子…..”
“皆….”
“皆身不由己？”
….
“何…..为义？”
“何…..为衷？”
….
“昨夜…..”
“你为何…..”
“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
“那时的你…..”
“可是…..”
“窥见了我苦衷？”
“心…..生出了动摇？”
她的目光高傲垂俯着，眼角不觉滑落了一行隐润…..
….
日近黄昏，渐已入夜。见身边男人并无一丝清醒之意，榻边女子深缓了口气，勉强起身…..
在侍女搀扶下走至门前，背后忽袭起粟寒意…..
女子缓回过头…..
….
此刻床榻之上，帘动烛灭。不知何时，男人起身坐于床侧，手已揭去了覆被…..青宴屏息凝神，墨碧色瞳仁里，苍白面容的微蹙长眉下…..一双挑起幽眸直透人心，更散开了彻骨寒意…..
青宴顿觉心慌，想起自己如今处境，她急中生智，回身一礼。
“殿下…..”
“殿下您总算醒了。”
苦笑停顿间，女子目光隐润而闪烁。
“昨夜…..”
“昨夜您为救阿宴而受了伤，命悬一线。”
“将军大人清晨赶至白池城，方令随使医官连夜为您诊治…..”
“您身份尊贵，在大夏境内遭此劫难，上至大夏宫城、下至使团兵中，无人不忧、无人不念…..白池城内，人皆祈愿…..”
….
“殿下…..殿下此番救命之恩…..”
“青宴……”
“青宴定会铭记于心…..”
郑重一礼言谢下，那人却依旧遥遥相望，毫无所动。
青宴微搐嘴角、攥紧了覆裙之手…..
“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已在外候了您一日。”
“他忧心您伤势…..”
“若无事，青宴、青宴这就…..”
….
“事到如今…..”
幽幽一语，回身之人停立于门前。
“公主殿下…..”
青宴渐阔瞳仁……
“可还打算…..”
神情渐趋缓和时，男人似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瞒本王….到何时？”
….
忐忑眸光缓回…..只见男子掩上外衣，长目不经意垂去….
青宴抽动嘴角，神情甚不自然….
（“他…..他是从何时知晓了…..？”
“是…..”
“是昨夜之事….？”
“亦或是…..
“亦或是更久…..以前？”）
她启唇，却又囫囵吞下各种猜想。
垂目下，元俨嘴角划过了一丝玩味。
….
焦灼中，青宴攥紧起汗手心…..
见男人虽不改面色，绢白里衣内侧却隐渗出丝丝血色….心中自责澎湃而来……青宴缓叹深咽，松开了手….
“不错…..”
似作彻底觉悟，她收起造作谨慎，抬起了骄傲眸色…..
“我….”
….
“李青宴…..”
….
“确…..”
“是大夏…..嫡出…..”
“长公主…..”
女子字字珠玑满目凌然。
“是…..”
“皇后独女，亦是父皇…..的掌上明珠。”
男人似得满意答案，微微点头。
青宴又攥紧了手…..
“若…..”
“你想问我…..为何扮作侍女…..”
“为何…..”
“会随团入宋…..”
….
“事到如今….”
“我倒也不惧坦言……”
见男人抬起高傲审视，青宴隐烁了湿润长睫….
“当、当初…..”
“若非你们试图说服母后，令我和亲入宋。”
“我，我又怎会…..”
“恳求阿音，让他带我出宫…..”
….
“我来东京，不过、不过是想…..”
“亲眼一睹…..”
“亲眼一睹将托终身之人…..”
青宴微红了脸颊、渐小了声音。而这过于单纯的理由，却使审视之人渐漏诧异无奈的气笑…..
见其一言不发，青宴连忙接言。
“因为本公主、本公主可不愿…..”
“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一素未谋面、不知品行之人…..”
话下，女子的羞愧却更沉重了几分。
…..
元俨叹息…..
“迢迢千里、冒此风险…..”
…
“没想到公主殿下…..”
“竟是为了这般理由…..”
男子眯抬抬头，眼中透过了满心无奈。
…..
“我、我知道，此回是我私心鲁莽，方被奸人利用挑拨，闯下如此大祸…..”
“关于此事，关于此事….阿音….阿音已书信给父皇母后，无论他们给予何种责罚，我与他、我与他都愿意承担后果……”
“而…..”
“而若因此事…..”
…..
“造成….某些不可挽回…..”
女子下意识瞄去那人遮掩的伤口，欲言又止、沉重难言。
“我…..”
“我亦令人备下请罪之书…..”
“递呈贵国…..”
“作….”
“作以命相抵…..之觉悟…..”
少女的义正言辞令元俨的苦笑更添上几分悲悯…..
“你…..”
他抬起幽幽目光，缓而开口…..
“想以死作偿….”
“但本王…..”
眼角沉下一抹锐色，他回过了半开玩笑的模样。
“可不想因你而葬身于此……”
青宴惶恐抬头。
“本王…..”
“可还…..”
欲言又止下，那苦笑竟透出了丝丝难以言说的悲色…..
青宴面怔，一时无从开口…..
元俨隐忍痛楚，缓展衣袖，侧过了身。
“不知此行…..”
“公主殿下…..”
挑开话题，男子将目光投去了昏暗窗景…..
“此番来宋…..”
凝视着黑色中微泛亮色的楼阁，男人目中漏出了丝缕幽光…..
“对太子殿下…..”
“可….还满意？”
讽刺试探犹如针扎，句句刺痛了青宴孤立无援的心…..
女子揉捏双手，在衣裙上不自觉轻轻摩挲起来。
“太、太子殿下虽为殿下所出，仪表堂堂、才华横溢…..”
“但…..”
“但在宫中亦受帝后牵制，对其言听计从、毫无主见。”
看去那远望侧颜，青宴寻遍了心中托词。
“我….李青宴….”
“自渐懂人事起，便…..”
“便向天起誓…..”
“定要…..”
“定要嫁与这天下最好的男儿。”
….
“而这般柔弱之人，如何…..”
“如何能让本公主托付终身？”
….
鼓起勇气抬起双眼，男人转目，眼里覆上了丝缕笑意…..
….
半晌沉默，他将手抄入了袖中…..
“太子殿下…..”
…..
“宅心仁厚，心思缜密。”
“他…..”
男子惘然目光，脑海似又翻涌出种种往事…..
“在意与我父子情谊、恐人生疑…..”
“故…..”
“如履薄冰、处处谨慎…..”
…..
“凡世间事…..”
“看长久，计远虑。”
“此事…..”
….
“若为国之未来，还望公主殿下…..”
“再三斟酌….”
青宴半信半疑，眉头轻蹙…..
“你是宋人，更是他生父…..”
“自然、自然会为其添些好处说辞…..”
女子撇了撇嘴。
“何况…..”
“我何况我曾向天立誓。”
“就算、就算此生终身孤独…..”
“就算、就算对方是一国君主…..”
“我….”
“我李青宴也决不为人侧妾。”
少女目光迷茫却透漏无惧，元俨凝望不语…..思绪却随着某些似曾相似的场景而渐行渐远…..
…..
青宴心起悲念、愈发痛楚….
（“此人…..”
“时而温柔，可以不顾性命，救我于危难。”
“时而…..却遥离千里、冷酷无情…..”
“我那日…..”
“将已心中痛楚一一斥诉…..”
“他…..”
“他却依旧….”）
青宴想罢，隐忍攥手…..
…..
“将军大人、将军大人还在门外候着…..”
“今夜、今夜殿下若已无事，青宴…..”
“青宴这便先回去了。”
趁元俨撇低的目光思索着什么，她抓住机会转过了身…..
…..
在侍女的搀扶下，她走至门前，又停下了推门之手。
“昨夜…..”
“殿下…..”
女子回眸。
“若未知我身份…..”
某些突发奇想下，她隐润了试探瞳色。
“您可还会…..”
元俨目光不解而抬…..
“坚持…..”
…..
“救我？”
….
女子莫名期待中，男子肃穆面庞上，抬眸之光一恍而匿…..
青宴心一紧，握紧了手…..
回正湿润视野，女子低下头、推门而出…..
…..
野利音立于门外，见青宴推门而出，不由关切上前…..青宴反常神情虽令其生疑，但想至此刻尚有紧急政务，他稍加犹豫，还是径自向房中走了进去…..
…..
“公主殿下，和亲之事都已迫在眉睫了，将军大人、将军大人却还是…..”
“阿卜勒，我没事…..”
“公主殿下，您这数月郁郁寡欢，日渐憔悴…哪像没事？”
“将军大人虽极力反对和亲一事，主张向皇后娘娘推举他人选。”
“但…..”
“却从未与娘娘坦明对您的情意…..”
“您与将军大人两情相悦，但如今、如今却…..”
“阿卜勒，别说了！”
“公主殿下！奴婢要说，奴婢….实在看不下去……”
….
“我之事，他心里皆知。”
青宴握紧了手….
…..
“但是他却没有勇气向娘娘提亲娶之事。”
….
“可他有他的考量，他的….苦衷…..”
…..
“说是苦衷，不过、不过是将军大人在意他曾是奴身，他身上流着中原人的血…..”
“他怕….”
“他怕此话既出、陛下、陛下与皇后娘娘拒绝，更…..”
“更怕帝后猜忌，往后…..往后难以立身于朝堂！”
…..
“阿卜勒…..”
青宴摇头，眼已满含泪光。
“此事…..”
“历经昨夜之劫…..”
“我….”
“我已想明白。”
….
“公主殿下…..”
“难不成…..难不成您真、真打算…..？！”
青宴眼泛泪光，向身边侍女勉强含笑。
“我….自有我的考量…..”
见侍女担忧难解，她又温和了面色…..
“你放心…..”
“我决不会违背自己誓言，向他人委曲求全…..”
见那女子泪中满覆不屈，阿卜勒虽满心疑惑，却还是选择了尊重，缓缓点了点头…..
…..
另一边屋内，前来探望的男子重新点上了烛火……野利音走回元俨床榻边，就此次遇袭之事询问了其应对查调等诸事宜，向其递交了帝后慰问信函，亦表示会将调查之结果呈告贵国，对背后筹谋者严惩不贷…..
见元俨点头同意，并未追究再多，野利音所悬之心方渐渐放下。从与其相处数月有余，历经种种后，他亦有察觉…..
（“此人待我…..”
“远超彼此身份应有的距离……”
…..
“我之身世过去…..”
“可是已被他察觉？”
“可是…..”
“可是即便如此…..他亦没有理由对我另眼相看……”）
“将军大人？”
男子低沉的声音将野利音从万千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不知上回，你与本王力荐的往厉氏女子，如今…..”
“可还作数？”
野利音一怔，突而凝重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殿下…..”
“您、您这是…..”
“改变了主意？”
元俨叹息，微微点头。
“经此事，本王…..”
“倒也觉得，你…..说得不错。”
他凤目微挑，眼覆无奈。
“贵国公主…..”
“娇执顽劣，性情刚烈…..”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
“身负重任，将承大业。”
“往后…..难免会对后殿之事有力所不及之时……”
“若勉强…..”
野利音知青宴身份再无力隐瞒，满心惶恐含愧之时，亦对眼前人如此之快的转变而诧异…..
（“那夜，他们两人…..”
“阿宴….”
“阿宴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他恍惚片刻，又缓转回神…..
“公主殿下之事……”
“外臣、外臣并非刻意隐瞒殿下…..”
“只是…..”
“只是公主身份特殊，外臣私带其出宫，恐途中曝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故、故一直以主仆相称，任由之，放纵之，却未想…..
“却未想我们所有的行动，都中了奸人的算计…..”
“更将…..”
“更将您卷入了其中….”
元俨无奈一笑，叹而摇头。
“木既成舟…..”
他抄手，示意身边男子落坐。
“将军大人，当务之急……”
男人目漏锐意，野利音疑惑抬头…..
…..
“是为….”
…..
“和….和议？”
野利音喃喃自语下，元俨点头…..
“和议之事，系关民生。”
“决不能…..”
微泛血丝的目光中，透出了丝丝疲惫。
“再有任何差池…..”
野利音肃然点头…..
…..
元俨转正目光，一番悄然整理情绪后，又就此事缓缓道出了往后的各项应对之策……
….
“往利氏…..往利氏虽为旁支宗亲后女…..”
“但其旧部势单力薄…..”
“陛下有心拉拢，只要…..”
“陛下给其封号…..”
烛火下，元俨凝听着身边男子给出的众多提议，看着其垂俯着的墨碧色侧目，想起他与青宴一路上发生的种种，多少也到了其心中怀揣的某些矛盾…..
谈妥人选，似恐往日所行令眼前人心怀芥蒂，野利音小心抬起了目光…..
“当初…..”
“当初若非外臣向陛下进言求娶贵国惠国公主一事，公主如今也不会…..”
野利音心怀歉意，元俨却掠过了视线…..
“要说…..”
“与贵国公主脾性如出一辙之人…..”
“也只有…..”
“本王那亲侄女了…..”
似开不痛不痒的玩笑，男人心底却划过了莫名苦痛。
“只是…..”
“她剃发修行，对本王心中有怨，却…..”
“并非….全因此事。”
想起庄雅之死那绝壮之夜，元俨握起膝上手，欲言又止。
“世事无常、因缘错会…..”
他笑着，略带讽意。
“人一生所遭磨难，所觉苦痛…..”
“大多…..只因心中执着…..”
野利音聆听，目光幽晃起来…..
“只可惜，出身宗室…..”
“肩身护天下之责……”
….
“过于执着…..”
“有时，可并非“明智”之举…..”
他虽同情痛心于那女子，话语却依旧冰冷。
….
“惠国公主厌世弃尘…..”
“只为意中人之死…..”
似心生无力自嘲，他沉默许久，又将笑意轻转…
“而贵国公主…..的“执着”…..”
“将军大人…..”
…..
“可又知…..”
“是为什么？”
见野利音握住手心，沉默不语，那细长目光又微眯起…..
“将军大人…..”
“当初反对公主和亲一事……”
“可当真…..”
…..
“不含一点私心？”
元俨面无颜色的质疑中，野利音心有惶恐，却始终隐忍不应…..元俨扬起嘴角，回目转叹….
“将军大人对公主知而无应。”
…..
“是怕…..”
…..
“身淌之血…..成众矢之的…..？”
….
“亦或是…..”
“失去所有…..”
…..
“再无…..”
“寻回所念…..之人…..”
…..
“之可能？”
松缓目光在那双恐惧转眸中渐而打量起来…..
见那瞳眸不出所料，立即瞥回了丝丝不可思议的动容涟漪，元俨扬起嘴角，双手抄进了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