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百万畅销作家卢思浩作品精选集(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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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遗忘的,记起的

每个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10

第二天早饭后不久,所有人在走去活动中心的路上都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明明是一首舒缓温柔的曲子,张雨昂却觉得自己听出了其中隐藏的痛苦。说来奇妙,他对音乐本一窍不通,或许这是因为他的处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他在康乐家,身边不时有人犯病,甚至还有人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快步走到活动中心,找到姜睿。

姜睿正和那个小男孩说话,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张雨昂走了过去,姜睿注意到张雨昂,向着他点点头,小男孩看起来却似乎完全没有发觉有人出现。

“不知道灿然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小男孩说,“今天早上我没有见到她。”

“别担心,给她一点时间。”

“我不该去打扰她对吗?”

“是的。”姜睿点点头,表情严肃。

张雨昂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周围的人。

活动中心的人们跟昨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依然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昨天只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普通日子,什么事都没发生。

不一会儿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对小男孩说一会儿要接受治疗,需要暂时离开。

姜睿看了一会儿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后山,接着才回过头,看了会儿张雨昂,问:“你还好吗?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张雨昂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康乐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有人这么突然死去。”

姜睿愣了一下,而后摇摇头,沉默少顷后开口:“大部分死亡都是因为心理疾病引发的其他疾病,像昨天那样的突发情况……很少见。”

“你对……何韵诺很熟悉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昨天大家在讨论何韵诺的事时,我注意到你面色凝重,今天也是一样。”

姜睿陷入了沉默,再开口时却没有直接回答。“你认识她?”

“不认识,只是之前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

“这样啊……我跟她也谈不上很熟悉,”姜睿说,“说过几次话,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张雨昂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调整了坐姿,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他真希望忘了何韵诺的事,那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是一个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人。他知道如果只是在网络上看到这个新闻,如果身处另一个环境,他绝不会为此困扰。他的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凉意——自己之所以会对这件事这么在意,说不定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终也会走向相同的结局。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姜睿突然说,“昨天我们说话的时候,你脸上还写着愤怒,但今天,就换成不安了。”

张雨昂有些诧异,抬起头看向姜睿,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但张雨昂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因为姜睿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五年,”姜睿似乎看穿了张雨昂的心思,解释说,“不是有句老话叫作‘久病成医’吗,一个人的状态如何,我多多少少能看出来。我想,你之所以会问我何韵诺的事,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吧?”

这下张雨昂必须得给出解释了,他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但找不到任何说辞。

“我不知道能不能表达清楚,”张雨昂挑选着合适的话,“就在几天前,我还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工作就是我的全部。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康乐家这种地方,更不可能会遇到像何韵诺这样的事。”

姜睿一动不动地等待张雨昂把话说下去。

“呃,在我们的行业里,大家都追逐物质。因为我们都相信所有的烦恼都可以靠金钱来解决,收入后面的‘0’越多,就代表着自己越有价值,这种价值与年龄、资历,甚至品行都毫无关系。只要你赚得足够多,人人都会高看你一眼,自然什么烦恼都可以解决。钱是所有的问题的来源,也是所有问题的答案。”说到这里张雨昂又犹豫起来,自己说的这些姜睿真的能理解吗?可他已经说了一半,也只能继续说下去。

“可这样的想法真的正确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很有价值’的何韵诺要离开这个世界呢?可如果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把它奉为真理呢?”

姜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张雨昂开始后悔自己说了那么多。幸而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姜睿开口了:“或许答案比你想象的更简单。对有些人来说,金钱代表了全部,可以排忧解难;对于另外一些人,就不行。”

张雨昂皱起了眉。

“我还是觉得不对劲,”他说,“之前我说在电视里见过何韵诺,那是一个音乐综艺节目,她在节目里表现得很开朗,完全不像一个病人,这前后的反差太大了。”

“门前快乐的,关上门未必也快乐;人前微笑的,人后或许在痛哭。”姜睿不动声色地说。而后他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之前说根本不知道有康乐家这种地方,那你又是怎么来到康乐家的呢?”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张雨昂愣住了。

“换个问题好了,你之前的工作还顺利吗?”

张雨昂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问,如堕五里雾中,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我认为自己做得还不错。”

“那就对了,如果你在工作上表现得不错,而金钱又能解决你所有的烦恼,那你为什么会来到康乐家呢?”姜睿说道。随后他爽朗地笑了,说:“总不能是因为突然之间破产了吧?”

张雨昂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姜睿实情,这期间姜睿没有催促,而是又看向窗外的后山,看着其中的一棵树出神。

“马镜清说我得了躁狂症,我思来想去,如果真是患上了躁狂症,也是因为失眠。可我的失眠却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根本搞不明白。”张雨昂终于决定开口,把那个梦境简略地告诉了姜睿,他不想透露太多,说话时他握紧了双手。

“做那个噩梦之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姜睿思索片刻后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张雨昂摇摇头,“照常上班,跟同事聊天,处理工作,陪客户吃饭,回家。”

“我没法告诉你答案,”姜睿稍停了一会儿,认真组织语言,“这些年我见过很多来到康乐家的病人,其中的大多数都是因为某一个非常具体的刺激,比如生活突遭剧变,无法接受命运的反差。你的情况让我想起了前不久在书里看到的一个观点: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瞬间的,但让他崩溃的原因却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或者说,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

“你是说,让我做噩梦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刺激,而是一天天累积起来的东西?”

“嗯,如果是这样,就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答案,或许连医生都很难。”

张雨昂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说:“自从做完那个梦之后我就一直试图搞清楚梦的意义,可始终找不到答案。我想知道困扰何韵诺的到底是什么,说不定对我有帮助。”

姜睿拍了拍张雨昂的肩膀,说:“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同的,你还是不要把宝押在别人身上比较好。不过如果你真想知道,或许叶灿然能给你答案,但她现在状态不好,之后我带你去。”

叶灿然……张雨昂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你也不用太着急,我相信你能靠自己得到答案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现在你已经不在‘此山’中了,一条道路能通往哪里要到了远方才能看清楚,对于自身的理解也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点很清楚,你之前的生活方式里,一定有什么是不正确的。”姜睿的语气俨然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你为什么会在康乐家呢?”张雨昂忍不住问道,“听起来你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

姜睿笑了笑,没有答话。

这时陈美芸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带着张雨昂离开了活动中心。

一路上陈美芸有意无意地说起昨天他打刘老板的事,那件事绝不会不了了之,马院长现在说不定就是要找他算账。

张雨昂完全没有心思听,他满脑子都想着姜睿刚才所说的话,想着何韵诺的事,想着叶灿然到底是谁,想着那个梦。

而留在活动中心的姜睿一直看着张雨昂走远了,才合上书走到了活动中心外边。

尽管已经是四月了,可山中没有太多春意,吹来的风依然有些寒冷。他也想着何韵诺的死,想着张雨昂脸上的困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看着云朵随着风缓缓移动。

他没有说谎,自己跟何韵诺的确算不上太熟悉。

但何韵诺的死依然给他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不仅仅是因为她同是康乐家的病友,还因为这件事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件让他来到康乐家的事。

想到这里他离开后山,走向了音乐室。

11

康乐家的另一边,张雨昂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门边的安保人员,径直走到马镜清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张雨昂说。

马镜清放下笔,用极其细微的动作缓解了一下背部的疼痛,抬起头说:“昨天的事你的确应该受到惩罚,但今天找你来是另有原因。你来到康乐家已经一周了,现在我们决定让你接受集体治疗。简单来说就是建立小组,共同做一些事情,与周围的人建立感情,在互助中进行行为矫正,找到自我。”

“我不需要。”张雨昂语气强硬。

“据我所知,你在北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都没有。”马镜清突然话锋一转。

“怎么可能没有……”说到一半张雨昂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生硬,“这跟我的病有关系吗?”

“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你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任何人呢?”

“所以呢?”

马镜清顿了顿,坐直了身,问:“不会寂寞吗?”

这个问题让张雨昂怔了一下,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也从没想过类似的问题。马镜清一边等待张雨昂的回答,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内心看透一般。这种眼神让张雨昂很不舒服,是一种让人觉得自己无所遁形的眼神。

“没什么可寂寞的,光是手机里的东西就足够填满所有时间了,可以购物,可以看视频,谁有时间去寂寞?对了,你刚才说我没有朋友?看来你们的调查根本就不够,只要我想找能说话的人,就随时可以通过手机找到。”张雨昂刚开始说话时声音有些发紧,而后才连贯起来,不满逐渐代替不安。

“这样啊。”马镜清轻轻点了点头,又靠回椅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张雨昂的声音大了起来,“说到这里,把手机还我,那是我的私人财产。”

“手机不利于你的治疗。”马镜清平静地说道。

张雨昂的头开始痛了,他说:“我不明白手机为什么会耽误治疗。”

马镜清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在柜子中找到一个文件夹。又坐回座位上,前后翻阅了几页。张雨昂觉得很不耐烦,看着身边的安保,才没有发作。

终于,马镜清放下文件夹,直视张雨昂,说:“这是关于你的病历,还有一些调查文件。”

张雨昂撇撇嘴,没搭话。

“除开工作,你为数不多的空余时间几乎都花在了购物软件上,失眠期间更是如此,这点没错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

马镜清打开文件夹,直起身,把里面的文件一一摊在桌子上,指着其中的几张图片说:“虽然你的东西大多被砸坏了,但依然很容易做出一些判断——你的黑胶唱机没怎么用过,配套的几张黑胶唱片甚至都没拆封。书柜里的书也是如此,看起来没有翻阅的痕迹,不过你倒是有五个台灯。厨房里的厨具是崭新的,但应该不是最近才买的,冰箱里也只有饮料和酒。你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茶具,偏偏没有茶叶。据我所知,你还贷款买了辆车,但后来就没怎么开过,车玻璃都落满了灰,内饰一片混乱,你也没有想过清理。还需要我说更多吗?”

张雨昂觉得身上像是有只蚂蚁爬来爬去,他挠了挠背,可身上其他地方又开始痒了。

马镜清顿了顿,接着严肃地说道:“购物软件利用越发精确的大数据,诱惑你买高档的生活用品,把你们平时讨论的,把你们只是好奇的,甚至只是随口一提的,都直观又光鲜地呈现在你们面前。只要你身边的一个人拼命工作买那些东西,你就会跟着做。”

“追求精致生活是没有错的,重点是要追求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追求一种你所喜欢的生活,但买来的那些东西你压根儿就没用过。陷阱恰恰就在这里,软件里展现的并不是你真正需要的,而是恰好比你能够承担的价格只高一点点的商品。是那些你只要踮起脚,透支未来也好,透支身体也罢,就可以触摸到的,好看的、新奇的东西。”

说到这里,马镜清停顿了一下,看向张雨昂,探究的眼神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张雨昂觉得嘴唇干涩,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回避了马镜清的眼神,说:“能意味什么?意味着要多赚钱?”

马镜清笑了,说:“这意味着你永远过不上他们给你展示的生活,永远会差一点,因此会产生诸如此类的情绪:失望、空虚、落寞,以及针对你的情况而言,过大的压力和愤怒。”

“说的好像我只要离开手机,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一样。外面那么多人都在用手机,怎么就没有人进康乐家?”说话时张雨昂握紧了拳。

马镜清不为所动,他说:“你的问题当然不仅仅是手机,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我提出这些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了解自己的处境。当然,离开手机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但你必须做出改变才有可能得到治愈,我想你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离开过手机了吧。不过我倒是可以回答你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手机最初创造出来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人们方便联系,联系的目的是让人们见面。你说得没错,现在手机有了更多的功能,人们也的确离不开手机,但你用手机娱乐以及购物来填满你的生活,而不是与人交往或者做一些别的真正有价值的事,比如学习。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的。”

“我身边的人都这样!”

“你身边的人就代表了所有人吗?还是说,只要身边的人都这样做了,这件事就对了?”

张雨昂再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赤裸着坐在马镜清面前。

“还有,你之前说只要想,就能在手机里找到说话的人对吗?你手机里最常出现的联系人叫作龚烨,他是你的朋友吗?”

一股无名火蹿到张雨昂的脑门,他吼道:“那样的人当然不是我的朋友!”

马镜清反倒笑了,说:“朋友的定义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工作场合能说几句话?一起喝酒?一起出去找乐子?不,这不是朋友。朋友是可以互相倾诉自己内心的人,换言之,朋友是你能够坦然展现自己脆弱的人。你展示过吗?”

张雨昂像是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他并没有接受马镜清的说辞,但无力反驳,最后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么多,是为了让我接受集体治疗对吧。我明白了,我接受,可以了吗?这样我就可以治愈自己了,对吧?”

“这只是一个开始。”马镜清答道。他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记住,我们的集体治疗是让你理解自我,找到你最真实的想法,并重新与人建立联系。就你的情况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完他递给张雨昂一份文件,说:“这是你的日程安排时间表,一周有三天的下午你会被安排到画室,其他时间你还需要参与其他的活动。另外,周末是自由活动时间,可以睡到八点,这两天你可以选择绘画、读书、体育活动,参加互助小组,或者去后山种植。”

张雨昂一时间对马镜清充满了戒备,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紧张。

“你们为什么会安排我去画室?”

“背景调查是我们的工作之一。”马镜清说,“你小时候经常绘画,这种信息很容易查到,当然还有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放心,我们没去打扰你的父亲。”

张雨昂稍稍松了一口气,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马镜清结束了谈话。

“下午你就可以去画室了。”

说完他叫来了下一个病人。

12

午饭后,张雨昂被带进画室。他看到墙壁上挂着几幅画,都是清一色的自然风光。但这些画作都不用细看,就能发觉其中的粗糙,简直就像是刚接触绘画的孩子所画出的。座位上也没有画笔,没有画板,只有简单的彩色铅笔。

张雨昂原以为画室会有专业的老师,可坐在前方的护士看起来并不会画画,所谓的集体治疗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群病人在一起自娱自乐。

他不耐烦地下撇嘴角,他要寻找的是梦的意义,是失眠的原因,是困扰何韵诺的事,在画室自娱自乐无疑是浪费时间。更何况,上次绘画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年他才十二岁。

“你为什么不拿起画笔呢?”年轻护士走到他身边,说道,“听说你以前很会画画。”

“别搞得你跟我很熟一样,其实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再画过了,绘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张雨昂的声音里弥漫着他不自觉的愤怒。

护士一时语塞,她刚来康乐家没多久,还不知道怎么对付这里的病人,好半天才想出一句。

“请你先冷静一下,只是拿起画笔画一幅画,你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那我能得到什么呢?”张雨昂怒目而视。

“我不知道,”护士小心翼翼地说,“可你现在也没别的事做不是吗?如果你实在不想画,那就不画,但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否则我就要叫安保人员了。”

“好啊,那我可就不画了。”张雨昂耸耸肩,对身边的病人说,“看吧,这位护士根本拿我没办法,如果有人不想画,欢迎加入。”

几个病人抬起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让年轻护士的脸涨得通红。张雨昂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快乐,他扬扬得意地看着护士。护士手里拿着一本书,身体微微颤抖,低下头不再管张雨昂,这让他差点忍不住想要庆祝自己的胜利。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另一个护士的声音。

“今天的绘画小组怎么多了一个人?”她问道。

张雨昂回过头去,发现她身后跟着之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看起来他也是绘画小组的一员。

年轻护士走过去跟她耳语几句,另一位护士点了点头,看了眼张雨昂,张雨昂一眼就看到了她眼里的愤怒和厌恶,这让他内心生出一股寒意,因为那与陈美芸看待自己的眼神一样。欺负一个年轻的护士,以此为乐,跟刘老板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刚才还萦绕在张雨昂心头的那丝快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

年轻护士走到小男孩的身边,问他:“小勇今天准备继续之前的画,还是画一幅新的?”

“想不起来了。”小男孩的语气异常呆板。

想不起来?这回答得也够奇怪的,不过张雨昂可没有心思去搭腔。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似乎想起了自己要画什么,等张雨昂再次看向小男孩,他已经认真画了起来。张雨昂顿时觉得百无聊赖,视线再一次回到画纸,此刻他的抵触情绪也少了一些。是啊,不过是画一幅画而已,能损失什么呢?他看向双手,这双手已经多年没有碰过画笔,之前它们一直都在电脑键盘上活动,他一时间觉得这样的双手很是陌生,如今的自己怎么可能还记得怎么绘画呢?

张雨昂扭过头,怔怔地看向窗外的风景。

这是他来到康乐家之后,第一次注意到这里的天空。

天蓝得像是从海水里捞起来的似的,雪白的云朵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像是风筝一般静止不动。由于空气清澈,那些云朵低得就像是一伸手就能摸到,视线尽头的山峰上蒙着一层淡淡的蓝色水雾。这样的风景让张雨昂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那片田野,不知不觉,他想起了那时的自己,想起了那时对绘画倾注的热情。

他是独生子,父母很早就都去城市里打工,一整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天老师让学生们画下自己的父母,这是张雨昂第一次接触到绘画,立刻就感受到了在绘画中表达自我的乐趣。父母最初也都很支持,镇里每有绘画比赛时,张雨昂次次都参加,希望可以获得最好的名次。一旦拿到名次,他都会第一时间用公用电话跟父母分享喜悦,父母也会在电话里称赞他。

那时的张雨昂是快乐的。

可没过多久,母亲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都是父亲来接。当他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时,母亲却似乎总不在父亲身边。这时的父亲对自己绘画比赛拿奖这件事也不再热衷了,最初还会转移话题,后来张雨昂一提起,父亲就会生硬地打断他,说不上两句话就挂断电话。他当时只是觉得父母太忙了,丝毫没有发现背后的危机。

张雨昂记得很清楚,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糟糕的。

从小到大,他最期待的就是春节,因为只有在那时才能见到父母。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似乎能吹进人的骨头,然而十一岁的张雨昂还是早早地赶到了车站边,等着父母回来。等待的时间是那么漫长,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浑身忍不住打冷战,只能靠跺脚来驱赶寒冷。可他又是那么开心,即便如此也依然坚定地等待着,心里的温度没有因为寒冷而有丝毫冷却。

终于,父母出现在车站的门口,他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他们,向着他们跑了过去。母亲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小小的张雨昂还看不懂这笑容背后掩藏的无力。

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幅画,画里是母亲,他还以为母亲会笑着称赞他,就像记忆里的那样,可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什么话也没说。他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的视线里压根儿就没有自己,只是看着前方,脸上也完全没有笑容。

“妈妈,你是不喜欢这幅画吗?我可以画得更好的。”张雨昂小心翼翼地开口。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她没有低下头,也没有回答,僵硬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他看向父亲,父亲一贯是沉默寡言的,但脸上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整个人看起来很是憔悴,一时间有些陌生。

那一整个春节,张雨昂都没有再看到母亲的笑容。

那个春节之后,张雨昂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

如果不是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张雨昂都没能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回忆里。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他吐出一口气,使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眼下唯一能转移注意力的事,似乎只有绘画。于是他再次看向窗外的风景,双手不自觉地动了起来。最后,他沉浸在了绘画的世界里,那里没有回忆,也没有围墙,有的只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蓝色天空和山峰。

一小时过去,张雨昂的眼前出现了一幅还算完整的画作。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画,享受着片刻的愉悦,这是他来到康乐家后,过得最快的一个小时,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让时间显得不再那么漫长的方式。

他低下头,想继续修改这幅画,一双手却突然把画纸给抽了过去。是那个小男孩。

“你在做什么?”张雨昂问。

小男孩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端详起那幅画,他认真的模样让张雨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知不知道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张雨昂强压着怒火问。

“我只是确认一下,给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得教我画画。”

“你说什么?”张雨昂吃了一惊,看向说话的男孩。

这个男孩有十一二岁,长得倒是端端正正,只是鼻子上有一条显眼的疤痕,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刚才的要求可不是随口一提。

“我没有这个闲工夫,你去找别人吧。”张雨昂说,挥了挥手。

小男孩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说:“你画得比这里的其他人都强一些。”

“所以呢?我该谢谢你?”张雨昂嘀咕了一句。

小男孩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所以你得教我画画。”

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听不懂人话?张雨昂一阵头疼。他决定不再搭理,可小男孩依然站在张雨昂的身旁,像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真要命,张雨昂抬头看向护士:“护士,你不做点什么吗?”

年轻护士却咧嘴一笑,说:“这孩子很固执的,再说我们进行集体活动的目的,不就是让你们多交流吗?难得这孩子主动跟你对话。”

说完又介绍两人认识:“正好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这孩子叫程一勇,这位哥哥叫张雨昂。”

张雨昂哑口无言,又想起马镜清的话,心想护士怎么可能站在自己这边呢。

“你想要画什么?”他放弃了。

“画一个重要的朋友,我一直都画不好。”

“那就是肖像画了,肖像画不是那么简单几句就能解释清楚的,等下次再教你,我得准备一下。你也回去准备一下,想一想你朋友的特征,还有想要画下的场景,就这样,别再打扰我。”

“行,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就可以说话不算数。”程一勇说,那语气就好像张雨昂欠了他一份很大的人情,说完就立刻回到座位上画起了自己的画。

张雨昂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暗自祈祷明天这个小男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代表着活动结束的音乐声响起,晚饭时间到了,画画时间告一段落。人们纷纷走向食堂,吃饭时张雨昂看到了奇怪的一幕:程一勇趁安保人员不注意,偷偷用一团餐纸包住了几口米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不过很快他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康乐家,不能用正常的思维逻辑去看待这里发生的事,他也没有闲工夫去关心别人。

吃完饭后张雨昂听到刘老板一行人边走边提起早上传来的音乐声。

“音乐室里的人到底是谁啊?从一大早就开始放音乐,到现在没停过,就算是来了什么音乐治疗师,也不能这么过分吧,马镜清就不管管吗?”其中一个人问。

“我刚在音乐室附近看到叶灿然了,”另一个人搭腔,“就是那个死去的大明星的朋友,我记得她们之前就老聚在音乐室里。”

“……叶灿然?”张雨昂心里一惊,原来在音乐室里的人就是叶灿然,这么说起来,之前犯病的女孩也是她。

“什么大明星,我看她就是想红想疯了,才来这里的。你看看她后来人不人鬼不鬼的,哪儿还有当明星的样子,我看她还不如街头卖艺的。”

“明星跟街头卖艺的本来就没区别,”刘老板说,“只要有资本的助力,明星这玩意儿谁都可以当,谁当也都一样。得了,咱们也不要再提她了,晦气。哪天我跟马镜清说说,让他赶紧让叶灿然出院得了,看着也心烦。”

张雨昂不发一言,加快脚步,径直走了过去。

13

第二天张雨昂在进活动中心之前看到姜睿走向音乐室的方向,很想过去打个招呼,然后去见见叶灿然,然而安保人员似乎依然对他格外警惕,他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下午,当他走进画室的时候,程一勇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张雨昂这时才想起来昨天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朋友的特征,这是昨天画的,你自己看。”他递给张雨昂一张画纸。

张雨昂接过画纸,打开一看却愣住了——画纸里画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这是一幅简笔画的草图,线条十分杂乱,有许多修改的痕迹。画中应该是一个男人(如果可以称之为人的话),但人体比例极其不协调,手脚一样长不说,跟这个男人的身体轮廓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只长了一截骨头一样。肚子也大得夸张。脸部则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五官丝毫不成比例,脸上是一个大大的微笑,占据了二分之一的画面。

张雨昂看了一会儿,得出自己的结论:“这是一个卡通人物吗?”

“才不是,他是我的朋友!”张雨昂最先惊讶的不是这个答案本身,而是程一勇语气里夹杂着一股愤怒。他茫然地看着程一勇,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愤怒从何而来。

“什么朋友?”他问。

“朋友难道是什么生僻词吗?”程一勇说,愤怒还没有彻底从他的语气里消失。

“哦,我明白了。”思索片刻,张雨昂恍然大悟。

毕竟这还是一个孩子,他应该是第一次接触画画,得先教这个孩子什么是人体比例,什么是形体结构才行,可这些东西要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张雨昂心想这下可麻烦了,但现在说不想教他也来不及了,这孩子绝不是会乖乖放弃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更果断地拒绝。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平复心神,开口说道:“你得明白一个人不可能有这么短的四肢,你先画一个头,然后身体的长度是七个头部的长度,宽度是三个头部的宽度,明白了吗?”

“傻子都知道什么是站七、坐五!”程一勇突然喊道,“我的朋友就长画里这样!”

“哎,怎么说不明白呢,”张雨昂坐了下来,拿起橡皮,边把画纸上人物的手脚擦掉边说,“我给你画一下,你就明白了。”

“还给我!”程一勇边喊边把画纸给抢了回去。

张雨昂愣在原地,疑惑地看向程一勇,说:“我不就是动了一下你的草图吗?再说你画的也不对。”

程一勇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辩解些什么,张开了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脸憋得通红。接着他发疯一般把所有东西都砸在了地上,像是着了魔一样开始大声说话,可听来又不像是在跟任何人对话,那模样也不像是自言自语,倒更像是跟空气里的某个实体对话。说话的同时他的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比画,情绪激动,眼睛里冒着火,看起来倒比张雨昂更像一个躁狂症病人。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画室鸦雀无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位年轻护士,她对着对讲机说了一句什么,不久,一位护工出现在门口。

程一勇还在说话,这时张雨昂能够稍稍听清他在说什么了,他嘴里说的是:“别人都觉得你不存在”。

“……”

“可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觉得呢?”

“……”

“我知道,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张雨昂倒吸一口凉气,他费解地看着程一勇眼睛盯着的地方,毫无疑问,那里只有一团看不见的空气。

护工蹲到他身边轻声说道:“程一勇,这样下去你就又得接受治疗了,先跟我去看医生好不好?”

她的手刚刚搭在程一勇身上,程一勇就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颤,喊道:“我没有犯病,我知道什么是现实!我相信的,就是现实!”

护工微微一怔,随即决定强行把程一勇带走,然而程一勇扭动着身体,很快挣脱开来。很显然她没想到一个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竟不知所措。程一勇看起来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敌意,他挥舞着双拳,呼吸急促,大声喊着:“滚开!”

眼见形势不妙,护工只好低声对年轻护士说:“我一个人抓不住他,按警铃,再叫陈美芸来。”

张雨昂听到“陈美芸”三个字,心想她到这儿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为了避免麻烦,他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把拉住程一勇的手,蹲下来对他说:“你这家伙刚才都说胡话了,乖乖跟护士去治疗。”

还没等这句话说完,张雨昂一眼就看到了程一勇眼里的恐惧,那股恐惧是如此沉重,顺着视线也一同笼罩了张雨昂。他感觉自己像被吞进了鲸鱼的肚子里,刹那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脑海一片空白。

“真是的,连个孩子都搞不定吗!”陈美芸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手里拿着针管,身后跟着一个安保人员,刚走进画室就看到了张雨昂,“哈,这又是你干的好事?”

张雨昂忙撒开程一勇的手,说:“我什么都没干,这里的人都可以为我做证。”

“一并带走!”

“这次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张雨昂看向那位年轻的护士,她正盯着程一勇,看起来被吓得不轻,“喂,你说句话啊,总不能让她把我也带走吧?”

年轻护士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陈美芸身边说:“这位先生的确什么都没做,我……我也不知道小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小勇,他叫程一勇。”陈美芸说,接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雨昂,说:“算了,我也嫌麻烦。”说完吩咐安保人员去抓住程一勇。

程一勇听罢踢翻了身旁的所有桌椅,安保人员虽然身材壮硕,但行动到底不如小孩灵巧,一时间竟僵持不下。画室的其他病人都不安地站到了门口,眼看局面即将彻底失去控制,安保人员跳过桌椅,一路围追堵截,试图把程一勇逼向角落,在这个过程中,程一勇手里的画纸被桌角拉破了一个口子。刹那间,他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画纸,下一秒,就被安保人员给拽了起来。

程一勇这才反应过来,一股更加强烈的愤怒攫住了他,身体不住地颤抖。他一口咬住了安保人员的手,死活不肯松口。安保人员拼尽全力才把程一勇甩开,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站起身来,又扑向安保人员。只是没等程一勇靠近,安保人员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程一勇一下无法动弹,整个人就像是被拔掉了电源的人偶,轻而易举地被安保人员架了起来。他再没有力气挣脱,只能够无力地扭动身躯,做最后的挣扎,可无济于事。

“放开他!”一个女人喊了一声。

程一勇一下就听出了女人的声音,他抬起头,眼神里已不见怒火。“灿然姐姐,你怎么来了?”

灿然姐姐?叶灿然?

张雨昂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却刚好站在了安保人员和叶灿然的中间。叶灿然看到张雨昂向前的举动,以为他想要帮忙,不由分说地把张雨昂拉到身前。张雨昂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安保人员面前了。

“让开,”陈美芸威胁道,“还是你们想被我一起带走?”

“你们不能带走他!难道你们不知道他刚接受过一次治疗吗?”

张雨昂再一次听到“治疗”两个字,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治疗能让程一勇恐惧到这个地步,但现在显然不是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时候。他被迫卷入了三人的对峙中,最好的做法是立刻乖乖让开,他刚想挪动脚步,程一勇却再次开口,声音听起来静静的。

“灿然姐姐,那个地方我去就可以了,你不能去。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

他在说什么?张雨昂一时间忘了离开,满脸疑惑地看着程一勇。

那孩子脸上的表情已经镇定许多,可细微处分明还写着恐惧。再一看叶灿然,她的脸上也有同样的东西。

年轻护士回过神来,走到陈美芸的身边,柔声说:“其实程一勇也没做什么,只是不小心把东西砸在了地上,是我太紧张按了警报,你也知道我刚来这里没几天。”

“你是护士,不用替病人说话。”陈美芸说,说到“病人”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很重,似乎这才是她最不满的地方。张雨昂内心本能地生出一股敌意,他当然不是有多想帮忙,只是更厌恶陈美芸的态度。

“马镜清不会喜欢你自作主张的。”张雨昂说,他想起马镜清曾经说过他会站在病人这一边,上次他打了刘老板至今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陈美芸恶狠狠地盯着张雨昂。

年轻护士趁此机会对陈美芸说:“我看还是让马院长来处理吧,我去联系他。”

“不用,”陈美芸瞪着年轻护士手里的对讲机,说,“我可以处理,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陈美芸跟马镜清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交谈结果似乎让她很是惊讶,挂了电话后她走了回来,面露不快,但依然吩咐安保人员把程一勇带走。

“不行!”叶灿然喊道,“你不能带他去治疗!”

“谁说要去治疗了,是去院长办公室。”陈美芸轻蔑地撇了撇嘴,说,“院长的意思,你们也要违背吗?”

“我得跟着他,我不相信你。”

“随你喜欢。”陈美芸不置可否。她接着对画室里的人说道:“还不给我回去坐好?是想被罚几天不能好好吃饭,还是想被关进禁闭室?”

看着所有人都立刻坐回座位后,陈美芸轻蔑地笑了一声,也带着二人离开了。年轻护士这才长呼一口气,一切终于都得到了控制。

张雨昂也回到了座位。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扬眉吐气。前不久他刚刚挫了刘老板的锐气,现在又搅黄了陈美芸的打算,这算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个切实的小小胜利。

然而除了这股喜悦感之外,张雨昂的心头慢慢地浮现出一丝小之又小的阴影,怎么也挥之不去——是那个孩子的眼神。为什么那种发自内心的、深沉的恐惧会出现在一个孩子眼中?

他告诉自己根本没有做错什么,精神病人总会有犯病的时候,现在困扰他的不过是那泛滥的毫无意义的同情心而已,不消说,他跟这个孩子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毕竟他直面了孩子的眼神,那眼神具备如此强大的感染力,在张雨昂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最终这颗种子一声不响地破土而出,他再也没法静下心继续画画。

他放下铅笔,问年轻护士:“那孩子到底怎么了?治疗又是怎么回事?”

年轻护士显然没有预料到张雨昂会突然问起那孩子的事,她微微一怔,继而回答:“我刚来这里没多久,平日里只在画室接触过那孩子,他一直都好好的……治疗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张雨昂点了点头,没再问什么。他痛恨自己泛滥的同情心,这种情绪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他告诉自己:“我才刚来几天,自己的事就足够困扰了,哪儿来的余力去关心别人的事?”他逼迫自己回到画画的世界,他也需要画画的世界,好让时间流逝得快一些,好让待在这里的每一天不至于度日如年。

这过程还算顺利,可没多久,有个人走到了画室门口。

门是打开的,但他还是敲了敲门。

14

“不打扰你们吧?”

张雨昂听出是姜睿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年轻护士问。

“找你的病人说会儿话,放心,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院方评估我已经恢复正常,这也是我可以自由活动的原因。”姜睿说,“我们就在门口,再说你不怕刚才的突发事件对他的康复有不利的影响吗?”

年轻护士这才明白姜睿话中所指的是张雨昂。

“那好,但你们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张雨昂放下彩色铅笔,站起身,不小心踢到了凳子,声音居然大得出奇。他走到门口,看到姜睿的表情很严肃,眼睛有些干涩。张雨昂并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姜睿刚跟叶灿然提起自己,而后又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来到了画室,在一旁目睹了整件事。

他们走到画室门口的小凳子上坐下,一旁的安保人员正在巡逻,警觉地盯着他们。阳光照耀着面前的草坪,但吹来的风依然很冷。

“怎么了?”张雨昂问。

“我看到刚才发生的事了。”

张雨昂一下明白过来姜睿要说的是关于那孩子的事,他解释道:“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突然间就失控了。”

“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姜睿的声音从风里晃晃悠悠地传来,“吃早饭时那孩子告诉我,想让你教他绘画,那么你应该看到那幅画了吧?”

“是的。”张雨昂点头。

“你觉得那幅画是什么?”

“应该是卡通形象,”张雨昂想了想回答,“但我没见过那样的卡通形象。”

“早知道,上午我就该及时告诉你那孩子的情况。”姜睿嗟叹一声,注视着眼前的高墙。之后他又回过头看向张雨昂,接着说道:“自打那孩子住进康乐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你知道阿斯伯格综合征吗?”

张雨昂摇了摇头,这病他完全没有听说过。

“最初程一勇患的是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我这么说好了,他在认知、身体发育、生活自理能力上跟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擅长跟别人相处。他不懂得人际交往中的基本准则,也听不懂别人的潜台词。但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有着惊人的天分,你跟他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虽然他说话的方式让人觉得不礼貌,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但这也是因为他跟我们思考和表达的方式不一样,他本质上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原来如此。”张雨昂忍不住插话,“可这跟那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我说完,”姜睿说,“现在那孩子已经比最初来的时候好多了,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行为矫正后,至少他可以稍微正常地与人交流了。可在来到这里之前,在学校里,那孩子因为跟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仅仅是被身边的同学孤立,还被欺负。他鼻子上的伤疤就是因为在一次课间被同学推下台阶,撞到了花坛。”

张雨昂因为惊讶而张大了嘴。“被推下台阶?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他才八岁。”姜睿明白他惊讶的原因,叹了口气,看了一会儿后山的方向,然后开口说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个孩子应该没有做什么恶劣的事,他只是有时太沉默,有时又太直接了。你知道约翰·纳什吗?有一部电影叫作《美丽心灵》,讲述的就是他的故事。他是一位天才数学家。”

张雨昂不明白为什么姜睿突然提到电影,也不知道那位天才数学家到底是谁。

“我因为喜欢那部电影,后来去读了约翰·纳什的传记,学生时代的他因为不懂得怎么合适地表达自己,显得过于特立独行,常常受到老师批评,被同学孤立。有那么一次,他用自己的方法快速解答了数学问题,却被老师认为是一个没有办法正常接受教育的学生。你认为约翰·纳什做错了什么吗?”

“你说的,我大概明白了。”张雨昂说,“但我还是想象不到他会被另一个孩子推下台阶,这太恶劣了。”

“孩子们的恶意……通常连缘由都没有,这比成年人的恶更可怕。他们会仅仅因为好玩,或者作为小小的报复,就去伤害无辜的人。本来这孩子就不懂得怎么融入集体,没人爱搭理他,自从台阶事件以后,他就完全封闭了自我,不再跟学校里的同学说任何话了。他开始对身边的东西说话,对操场的石头说话,对铅笔说话,后来那个朋友就出现了。”

“对我们而言,那个人是不存在于世上的,可对那孩子来说,那个人的声音、神态乃至拥抱时的温度都是真实的。那个人是在别的孩子都在踢球不管程一勇时,跟他说话的人,是真正每时每刻都陪伴着他的人。那孩子其实很敏感,比一般的孩子更能感受到孤独,更加渴望友情,然而没办法表达。他渴望友情,却偏偏注定得不到友情,这让他觉得自卑和痛苦。他让你帮忙绘画,其实是因为随着治疗,那个朋友的存在有时会变得模糊起来,他害怕从今往后没有人再跟他说话。”

姜睿说到这里止住话头,看了眼面前的高墙。

“这让他觉得自卑和痛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雨昂想起了一件往事,像程一勇这么大的时候,他曾经也倍感自卑和痛苦,这让他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心里羞愧万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羞愧。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一紧,没法顺利说出任何话。

“这孩子的命运简直跟约翰·纳什一模一样,入院后他还被诊断患有妄想症,甚至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可让他产生幻想的,却是他身边的人。”姜睿接着说,“那孩子受到的伤害,或许比我们都大得多。除了刚才说到的以外,还有家庭的原因,但这我就不太了解了。”

张雨昂像石头一样僵住了,他这时已完全理解了姜睿所说的话,人们歌颂特立独行,却又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接着他想到了自己的武断,猛地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姜睿问。

“我去找马镜清,把事情都说清楚。”

姜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既然他们到了院长办公室,就不会有事的,放心。你现在去反倒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再说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去那里吗?”

张雨昂停下脚步,无能为力地坐了回来,沉默良久,才说:“我会找个机会跟程一勇道歉的。”

“这样就足够了。”姜睿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根据常识做出了判断。只是常识并不一定能适用在每个人身上。”

一阵沉默,高墙的影子出现在脚边,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张雨昂深吸了一口气,问:“那个,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你不是答应了要教那个孩子绘画吗?”姜睿说道。然后他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张雨昂:“还有,我认为你的内心尚存有一些同理心,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否则你不会在前段时间问我那么多,也不会答应我等到叶灿然恢复好了再去找她。我可不能看着这丝同理心消失无踪,它弥足珍贵。”

说完他便离开了,张雨昂愣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到画室,而是又坐了会儿,消化姜睿刚刚说的故事。他最后的那句话引起了张雨昂的注意,可张雨昂捉摸不透姜睿所说的“同理心”到底是什么。

当他走回画室时,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画什么了。只是他刚拿起彩色铅笔,就到了该吃晚饭的时间。张雨昂迟迟没有起身,压根儿就不想吃什么晚饭。

“张先生,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年轻护士说,“明天是周六,我们下周一见。”

周六?张雨昂想起马镜清说过周末是自由活动时间,他有些激动,站起身问:“明天是自由活动时间,这里会锁门吗?”

护士抬起头看着张雨昂,有些惊讶。“当然不会锁门,明天你可以随时来这里,不过前提是遵守秩序。你是想要继续绘画吗?”

“是的。”张雨昂说。

15

药水的效果越来越差了,张雨昂想。

一整晚他几乎都没怎么睡着,天刚微亮,他就睁开了眼睛。

这样也好,可以早点开始绘画,早点摆脱那种负罪感。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负罪感了,或许因为对方是一个孩子,或许因为那孩子的经历打动了自己。

他打开房门,意外发现除了在走廊里来回查勤的值班护士以外,没有其他人影。

终于不用起床就面对陈美芸了,张雨昂长呼了一口气。

走到食堂,饭菜才刚刚准备好,食堂中坐着几个同样早到的病人,有一个老人正在来回扫着地。张雨昂刚开始以为他是保洁人员,却没想到他走过来,主动问起:“小伙子,你是不是前两天想要逃出去的那个病人啊?”

张雨昂没心思搭话。

老人索性放下扫帚,坐了下来。“我刚来康乐家的时候,也想逃出去哩。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瞧我这记性,记不清喽,都快二十年了吧。”

张雨昂一脸疑惑地转过头去,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扫地的老人居然也是病人,而且他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年。

“看不出来吧?”老人颇有得色,猜到了张雨昂接下来要问什么,抢先答道,“我扫地是因为康乐家的工作人员最近可真是越来越懒了,老头子我可看不得周围这么脏。”

张雨昂没搭话,觉得这个话题没有必要再继续。

老人倒是颇有兴致的模样,自顾自继续说道:“小伙子,老头我就是想告诉你,别那么着急出去。你看看我,早就不犯病了,院方也想让我出院。可每次我出院后啊,还是发觉这里最好,所以索性就不走啦。”

这句话引起了张雨昂的疑惑,他问:“你都已经不犯病了,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

“鬼地方?”老人笑了,说,“你把这里当成鬼地方?”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然呢?这里什么都没有。”

“这不正是最好的地方吗?”老人依然面带微笑,眼神里闪烁着和善的光。

接着老人询问起张雨昂在外面的生活如何,来到康乐家后感受如何,以及有没有发觉这里的空气与外面不同。张雨昂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起这些,居然一一耐心作答。老人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温和,会静静等待张雨昂组织好语言。谈话进展得十分顺利,或许是因为老人的语气吸引了他,也或许是因为他来到康乐家后,第一次有人主动关心起自己。张雨昂猜想着这位老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在他身上仿佛有一种禅意,这种禅意深深地感染了张雨昂。空气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就连食堂的景象也变得不同以往,人们井然有序地吃着早餐,看起来竟然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两样,反倒多了一分安宁。

“哎呀,我都忘了,地还没扫完呢。”老人拍了下额头,站起身就此离开了。

张雨昂一边吃饭一边觉得疑惑,为什么仅仅过去几天,他对食堂的感受会如此不同呢?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站起身走向画室,去做那件他昨天决定好要做的事。可就在他经过教室时,却不由得被里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一群人坐在教室里,那位前不久刚刚与他交谈过的老人正坐在人群的正中央说着什么。他们各个都看起来十分平和,面色恬静,像是老同学聚会一般,光是远远看着,都能感觉到气氛里的和睦。这时老人似乎是注意到了门外的身影,抬起头看向张雨昂,伸出手跟他打了招呼,那手势看起来是想要让他加入他们的谈话。

“不了,”张雨昂摆手拒绝,“我还有事。”

“他不是那个前些日子想要逃出去的人吗?”有人说。

“就是他,”老人说,又看向张雨昂,“快来坐下吧,你会对我们的话题感兴趣的,而且也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人群中的另一个人跟着说:“放心,我们又不是疯子。”

剩下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那位老人,张雨昂一下子不知所措。

“这是我们之间的玩笑话。”老人说,“好了,快坐下吧。”

张雨昂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句玩笑话是什么意思。

坐下后老人让张雨昂介绍自己,接着每个人都进行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张雨昂了解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康乐家至少待了三年,而其中一部分人跟自己的年龄相仿,相差不了太多。

“还记得我们早上的谈话吧。”老人说,“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出去吗?听听吧,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然而,老人和周边的其他人却开始问张雨昂一些关于他之前生活的问题。比如张雨昂之前是哪里人,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他一个南方人是否能适应北京的天气,甚至问起了他上班需要坐多久的地铁,诸如此类的问题。

在张雨昂回答完每一个问题后,其他人再分享自己的一部分故事。

说着说着,大家都突然停下了话头,张雨昂不明所以,目光回到了那位老人身上。

老人正看着张雨昂,眼神里闪过一丝具有讽刺意味又略带狡黠的光,但这光转瞬即逝,再一看眼神里写着的已是饱经世故后的睿智与蔼然。

“小伙子,你之前说这里什么都没有,那我倒想问问你,外面的世界,有人愿意跟你坐在一起,进行一番心灵上的沟通吗?”老人问道。

张雨昂一时语塞。

老人“咯咯”笑了起来,说:“外面的人都太着急了,着急赶地铁,着急上班,着急吃饭,着急去爱,着急去恨。人与人见面永远在谈‘正事’,谈好了就赶紧去谈下一个,就怕自己堵在路上。就算偶尔空闲下来了,也只捧着手机,生怕自己错过网络上的新鲜事。但这里不同,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着急去见什么人,不用害怕错过什么新鲜事,也不必在乎外面的纷扰和变化。我们啊,对外面的世界,对那些连锁咖啡馆、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根本不值得一逛的商店,都不感兴趣。”

“既然你们对外界不感兴趣,为什么又问我那么多外面的事?”张雨昂问。

“你看看我们,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年轻人。在你回答完那些问题后,我们也一一做了回答。”他说,“你没有发现我们的答案里有什么奇妙的地方吗?”

张雨昂摇头,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

“只要你身处外面的世界,就必须为了生活而忙碌,为了生活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在乎你的才能,没有人在乎你的个性,只在乎你能否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人们用各种话术包装他们的欲望,压榨你的剩余价值。在他们眼里,你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工具,一颗螺丝钉,一颗生锈了就随时被替换的螺丝钉。人不再是目的,而是手段,为人所利用。最可怕的是,变成螺丝钉的人并不自知,他们依然活在无望的梦境里,以为只要努力就会取得成就,以为只要迎合就能迎来拥抱。听明白了吧?在康乐家不一样,我们没有身份地位的区别,这里没有冷血的资本家,没有贪得无厌的朋友,没有盼你早死的家人。这里无利可图,正因如此,我们才能平等地坐在一起,才能不必担心被人利用。小伙子,外面的人都觉得我们病得不轻,事实果真如此吗?”

“说得没错!”人群中有一个人开始大声喊道,很快这句话就感染了在座的所有人,大家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纷纷说起自己的感受。

张雨昂最先被吓到了,但很快就被他们言语中包含的热情所感染——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地赞同老人所说的话。他一边听着周边的呐喊,一边思考他们的话对自己所产生的触动到底是什么。他并未全然理解老人的话,那些理念性的东西他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但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之前在外面世界的自己,想起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自己,想起那些失眠的夜晚,想起工作中同事的攀比,想起刘老板口中所说的那种掩藏不住的卑微。

他从中体会到的,是一个显而易见但他之前一直忽略的事实:是的,在外面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身份地位的区别,他穷尽一生想要爬到高处,并暗自窃喜,以为自己做到了,然而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做到什么。他现在明白了,爬到高处的人,只会发现还有人站在更高处俯视着自己,永远有人比你高一头。

想到这里,他突然间黯然神伤。

与他们告别后,张雨昂又在后山的走道上静坐了片刻,他闻到了空气中飘着的一股花香。后山的树木也长出了新绿色的嫩芽,张雨昂突然想到,城市里的风光都是一样的,无论走到哪里,高楼都排成了一条直线遮挡了一切,所有建筑的排列方方正正,毫无意趣。就连那些所谓的当地特色小街,所谓的城市之间不同的地方,也不过是流水线制造的商品。你会发现同一家商店分布在全国各地,却又都称自己为“当地”的历史传承。“特色”,不过是“商业”的另一种叫法而已。

他看向自己的影子,似乎比在城市中看到的高大许多,或许只有在这里,人的影子才不会显得渺小。

他想起那群人脸上的热情,忽然觉得:说不定康乐家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坏,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美好。

如此想着,张雨昂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不少。

他察觉到自己心情的变化,也感到十分惊讶。

16

一小时后,坐在画室里的张雨昂,却无奈地抚额。

从昨天夜里,他就一直回忆着程一勇给自己看的那幅画,生怕漏掉了什么细节。可毕竟只是看了那幅画几眼,即便强迫自己不断回忆以加深印象,也无法完全还原。他已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画出了轮廓,但细节处却模糊不清。

就在他颓然无助想要放下画笔时,门却被悄然打开了。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说话的是那位年轻护士,但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护士服。

“你今天不是应该轮休吗?”张雨昂问。

“本来是想回去一趟的,不过还是觉得得过来看看,这里应该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年轻护士扑哧一笑,说:“当然了,你是想要把小勇的那幅画画下来给他吧?我本来还担心你只是一时兴起,今天又是难得的轮休,来这儿之前还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呢。”

说到这里护士突然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其他护士说,你有躁狂症,我应该跟你保持距离。”

张雨昂面无表情地看着护士,问道:“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呢?”

“虽然我刚来康乐家不久,接触病人的时间还不长,但我总觉得这里的人们并不像外面的人所说的那么坏。朋友们知道我要来康乐家的时候,都劝我改变主意,说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正常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疯子正常相处。社交媒体上也经常能看到有人说这里总是会发生一些暴力事件,家属跟院方也时常会有矛盾,把这里形容得跟地狱似的。可我作为一个医护人员,怎么可以因此退缩。我相信,每个人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即使这里的一些人病得不轻?”

“有时候的确会发生一些突发状况,但那也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不是吗?再说,不还是有像你这样的人存在吗?”

张雨昂轻蔑地笑了,不知道是在嘲笑护士的天真,还是在嘲笑自己。“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但你愿意去弥补过错,外面的正常人也不见得都这么负责任。”

“哪里是什么负责任,”张雨昂喃喃自语道,“不过是为了摆脱负罪感罢了。”

“你刚才说什么?”

张雨昂看着她率真的面容,轻轻地摇了摇头,把眼前的画纸推到了护士的眼前,问:“你来是想帮忙,对吧?那你看看这个。”

护士端详了画纸一会儿,说:“轮廓是挺像,但是眼神和嘴角的微笑不太像。”

“你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我的工作就是待在画室里照看你们,你们每个人画画的时候,我都会认真观察的。”护士严肃地说,“说到这里,张先生,你昨天画的天空我看了,画得很不错,一看就是有绘画功底。可最开始你为什么那么排斥画画呢?”

“我现在开始修改线条,你帮我看一下。”张雨昂边说边拿起了画笔。

护士没再问下去。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张雨昂又重复修改了数次,才开始用彩色铅笔正式绘画,边画边跟护士确认细节。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左右,纸上终于呈现出一幅完整的画。

“小勇看到了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知道他周末的时候会在哪儿吗?”张雨昂问,想着越快把这件事了结越好。

年轻护士歪着头想了想,说:“这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孩子好像挺喜欢读书的,可能在阅览室。如果阅览室找不到他的话,他就应该跟另一个病人在一起,就是上次出现的女孩……”

“叶灿然?”张雨昂脱口而出。

年轻护士倒有些惊讶,问:“你认识她?”

“谈不上认识。”张雨昂边回答边合上画纸,又把废弃的画纸卷了起来,刚想出发,年轻护士拦住了他。

“午饭时间到了,去食堂吧,肯定能见到他。”她说。

走出画室时,太阳浮在头顶,天气似乎转暖了,初春的阳光温和地洒在地上。

不过他们没能在食堂见到程一勇。

17

阅览室的门刚一打开,就兀自发出巨大的声响,这门也是真够破旧的。走进阅览室的瞬间,张雨昂就闻到了空气里发霉的味道,看来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来这里。他想起了姜睿,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来阅览室打发时间。

看来这世界上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人,这是张雨昂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

他环顾四周,阅览室的座位区空无一人,便想转身离开。但门内坐着的值班护士却叫住了他,抬了抬眼皮,掏出了一个表格,说是只要来了这里就得登记。

张雨昂无奈地接过表格,却一眼看到了何韵诺的名字,瞬间就被吸引住了。他脑海里浮现起何韵诺的死,他想要知道何韵诺在这里读的最后一本书是什么,他想要从中捕捉到一丝何韵诺的心路历程,这个念头让他留了下来。

然而张雨昂一无所获。

那本哲学书根本就不是人能读的,里面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他就读不懂了。不到十分钟张雨昂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到后来与其说是他在读书,不如说是看着无用的词组排列组合。这么一来他倒是想起一年前自己买了一个红木书柜,还费尽心思淘来了许多名著填满了它。他哑然失笑,那些书自己从未读过,书柜倒是花了大价钱。

他叹口气,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书架的缝隙中却掉出一个皱成了一团的信封。信封皱皱巴巴,上面似乎写着给谁,有一个名字,但字迹被什么东西给晕开了。他没多想,把信封随手卷进画纸,急匆匆地离开了阅览室,离开了这个充满灰尘的地方。

年轻护士正等着他,随后他们一同前往音乐室——那是程一勇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叶灿然也很有可能在那里。

还没有走到音乐室的门口,曲声就抢先一步跳进了他们的耳中。

“音乐应用于心理治疗,据说是从二十世纪美国开始的。”年轻护士说,“但要较真的话,其实音乐治疗起源于我们国家呢,《黄帝内经》两千年前就提出了‘五音疗疾’,舒缓优美的音乐可以让人心情放松,有一定的催眠作用。你看,人们冥想的时候,不都会放一些纯音乐吗?”

看着张雨昂诧异的表情,她轻轻扬起眉毛,语气听来很是自豪:“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特地去自学了这门课呢。说起来绘画也是一样的,张先生,可别小看艺术的作用哟。”转而她又困惑起来,说:“不过这首钢琴曲我还真是没听过,不知道是莫扎特还是舒伯特的,啊,可能是新来的音乐治疗师演奏的。”

张雨昂一直没有搭话,一是他对所谓艺术的作用,比如音乐治疗法,一窍不通;二是他越听越觉得这首曲子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前些日子他曾驻足仔细听过,这首曲子乍听起来的确让人觉得平静,似乎真能起到舒缓身心的作用,然而这首曲子的后半部分,虽然表面听起来节奏依然舒缓而又轻快,可并不连贯,短暂的停顿前后都是突兀的重音,那感觉压根儿就不像利用了所谓演奏的技巧,反倒像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琴键上。张雨昂平日对音乐毫无研究,但这种不和谐是如此鲜明,他反倒疑惑为什么这位年轻的护士没有听出来。

等到张雨昂回过神来,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音乐室的门前。透过窗户,他瞧见了叶灿然和趴在一旁的程一勇,并没有所谓的音乐治疗师的身影。叶灿然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程一勇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这孩子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呢?张雨昂不由得觉得疑惑,这让他犹豫起来,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

就在他犹豫的这会儿,音乐声停了下来。

叶灿然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皱起眉,面露不快,厉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找他。”张雨昂边说边指了指程一勇,“我有东西要给……”

“不用了,”叶灿然打断了张雨昂,说,“张雨昂,这个名字没错吧?昨天发生的事我后来弄清楚了,就是你导致小勇失控的。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

张雨昂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有些恼火,同时又有些羞愧,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嘴。叶灿然走到门口,刚想轰人,年轻护士站出来解了围。

她拿起张雨昂手中的画纸,把最里面那幅抽了出来,上前一步,说:“我是画室里的值班护士,叫我小莫就好,平时小勇绘画的时候就是我看着的。”

叶灿然的抵触情绪缓和了一些,说:“我知道你,谢谢你平时对小勇的照顾,也谢谢你昨天替我们说话。”

“其实他也帮忙了不是吗?”小莫说。

叶灿然斜眼看了下张雨昂,没有接话。

“你先看看这幅画再说,”小莫把手里的画纸递了过去,说,“对于昨天的事,张先生也深感抱歉,他来这里,就是来道歉的。”

叶灿然疑惑地看着画纸,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画后,她愣了会儿,抬起头时满脸惊讶,问张雨昂:“这是你画的?”

“是。”张雨昂点头,又说,“程一勇的事……我当时不知道他的情况。”

“今天早上九点我到画室的时候,张先生已经在里面画很久了。”小莫补充了一句。

叶灿然听罢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了不少,说:“这幅画你自己给他,如果你要说什么道歉的话,也自己说给他听。先进来吧。”

话音刚落,小莫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音乐室,张雨昂跟在她后头。

音乐室比他想象的更空旷,桌椅被堆成了一排,前面是一块小小的黑板,上面写着下次治疗的日程。看起来每周的周三和周五,都会有一部分病人聚在这里,进行治疗活动。黑板旁是两个破旧的明显过时的音响,倘若是放在外边的商店里,根本不会让人多看一眼。音响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电脑显示器,整个音乐室里没有任何其他乐器,除了显示器旁放着的一个小小竖笛。等等,电脑显示器?张雨昂赶忙走到显示器前,却无奈地发现这并不是他想象的电脑显示器,而是一个音乐播放设备,播放列表里有数十首曲子,但正在播放的这首曲子却是空白的。

“曲子真好听,”小莫看起来兴致勃勃,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叶灿然沉默片刻后回答。

“怎么会没有名字呢?你知道是谁创作的吗?”

叶灿然没说话。

“那个,”张雨昂开口问道,“为什么你最近总是播放同一首曲子呢?”

“没有为什么,好了,别再问我这些事了。”叶灿然说,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说完她发现张雨昂就站在竖笛旁,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拿起竖笛,放进了病服口袋。

这个举动让张雨昂倍感意外,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碰到竖笛。叶灿然也没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注意到张雨昂似乎在看着自己,又慌忙藏起右手,神情慌乱,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

张雨昂不明所以,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起何韵诺的事,想起自己的那个疑问。

然而此刻绝不是寻求答案的时机,因为叶灿然慌乱的神色不知不觉被悲伤所取代,眼神也逐渐黯淡了下去,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某种突如其来的回忆之中,盯着音响出神。气氛变得沉重,小莫和张雨昂都意识到了这点。两人移开视线,小莫说起程一勇的话题,张雨昂也转而看向趴在一旁桌子上的程一勇,心想如果这孩子现在能醒就好了。

“程一勇他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呢?”张雨昂问,“刚刚不还是午休时间吗?”

“让他再睡会儿吧。”叶灿然说,“这孩子……只有在这里睡着的时候,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

“那孩子应该很想念他母亲吧。”小莫的声音有些悲哀,“这么小就离开家,来到了这里。”

叶灿然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说:“这孩子的母亲以前总是唱歌给他听,所以他经常会来音乐室找我们……找我。我想这里是整个康乐家中,最能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的地方了。”

“只有在这里睡着的时候,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这句话刺痛了张雨昂,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连在梦里也见不到母亲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期待母亲会再次出现了呢?

母亲刚刚离开的那些日子里,虽然父亲告诉过他,母亲不会再回来,可他没有告诉父亲的是,尽管他也明白这点,可有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走到车站门口,他依然希望可以在人潮中看到母亲的身影。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可以去期待,他搞不懂明明他可以说服自己,可情感总会战胜理智,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走到车站。有那么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竟然跟母亲一模一样,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漏跳了一拍。下一个瞬间,还没等到自己意识过来,他已经跑了过去,想要拉住母亲的手,跟她说上哪怕一句话。可还没等他靠近,张雨昂就看到有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走到了她身旁,女人弯下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

那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妈妈。

“……原来我还记得,哪怕是那么小时的事。”张雨昂想。

自从来到康乐家之后,他就总能想起一些自以为已经遗忘的事。他的记忆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搅拌在了一起,许久前的事跑到了眼前,工作后的事却变得模糊一片。更确切地说,是记忆的质量有了区别,那些他以为很重要的事,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原本沉在水下的,此刻浮出了水面。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来。

就在这时程一勇醒了过来,他看了会儿空无一物的桌子,又看了会儿窗外,接着盯着前方的叶灿然,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问道:“灿然姐姐,是你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

叶灿然小心翼翼地点头,说:“是我。”

“我又梦到妈妈了。”

“我知道的。”叶灿然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安慰地说道。

他又呆呆地看了会儿窗外,回过头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张雨昂。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只是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小男孩。

“……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程一勇问,完全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

“是他画的。”叶灿然说。

“我要这东西干吗?”

“他画的是你的朋友,”小莫蹲在程一勇的身旁,小声说,“画得可好了。”

说完她向张雨昂使了使眼色,他赶紧把画纸递了过去。

“不知道画得像不像你那个朋友。”张雨昂清了清嗓,郑重其事地说,“昨天的事我很抱歉,害得你原来的画被弄坏了……对不起。”

程一勇点了点头,似乎不明白“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只是一直盯着那幅画,连头都没有抬,说:“挺像的。”

“小勇,”小莫问,“你看画回来了,张先生也来道歉了,你们以后可以和平共处吗?”

程一勇似乎没有听到小莫说的话,问张雨昂:“这是你花多久的时间画出来的?”

“一个上午。”张雨昂回答,“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可以再改。”

这句话似乎也没有传入程一勇的耳中,他的视线回到画纸上,静坐了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音乐室。剩下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在发什么愣,跟上来。”程一勇又折回门口说道。

叶灿然本想动身跟着程一勇,然而她刚站起身,就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张雨昂。“小勇叫的应该是你。”

张雨昂不明所以地看着叶灿然,又看向程一勇。程一勇在看到他眼神的一瞬间,便认为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自顾自地转头走开了。

“快走吧,跟他过去。”叶灿然催促了一声。

“去哪里?”

“这孩子的想法我也不是都懂的,跟着就是。我也会跟着一起,但这孩子叫的毕竟是你。”

他们一路走过活动中心,经过阅览室,路过教室,路过食堂,走到了病房大楼。张雨昂一行人在病房大楼门口停了下来,程一勇依然头也没回,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他走到了病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这幅画对他而言格外重要,程一勇一直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现在他知道应该找谁来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