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木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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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重 逢

月罗来到彤州大医院,在医务人员的指引下去了院长室,将介绍信递给他,院长看过介绍信,对她点了点头,叫来人事部的医生,安排月罗去中医科门诊。

上进的深山老林中古树参天,树下星罗局布地散落着茅房瓦屋,有些屋顶冒着袅袅的炊烟,林中的空地上红八军战士在操练。袁子墨从一间泥瓦屋中走出来,在檐下的一块木头上坐下,擦拭他的步枪。擦着擦着他停下动作,望着林中深处,他知道有一些情感一些挂念是不该属于他们军人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默念:“依依,你可还好?你现在在哪儿?”

他心里既希望依依加入了红八军,又希望她把书读完后,在城里谋个差使,过她平淡安稳的生活。可是无论哪一种,他都没有她任何的消息,这让他很难受,消息联络员第三天就从外面带来外面的消息以及彤州城里的消息,保卫铁桥的四百多壮士牺牲了,受伤被捕的一批同志牺牲了,依依的母亲是地下党员,也牺牲了。然后就没有了关于依依的任何消息,他沉默着,他不敢打听,他怕再听到“牺牲”两个字,可是他心里却还强烈地希望有一天他会遇到依依,看见她出现在他面前。

姚斌端着一碗粥到他面前,笑着说:“旅长,这是新舂的糙米粥,熬了一个半钟头,又香又稠,喝吧。”

子墨接过喝了一大口,连说:“嗯,甜,好粥!”

沈仲书提着药箱到子墨跟前放下,拿了个小板凳坐下,说:“旅长,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姚斌从子墨手上拿过粥碗,子墨解开衣扣,露出扎着绷带的胸脯,仲书一圈圈地解开绷带,前左肩胛中间一块赤色的伤疤象蚯蚓一样伏着。仲书让他深呼吸,问他疼不疼?子墨摇摇头。

沈仲书说:“举手,慢慢上举过头顶,伸直,疼不疼?”

子墨小小皱了一下眉:“有点疼。”

沈仲书说:“伤已经痊愈了,但里面的软组织还没愈全,还得再养一养,不可做剧烈运动,小姚,看好你旅长,你瞧他,又擦枪了,擦枪用手劲会拉疼伤口。”

姚斌把粥碗硬塞到子墨手里,从他手里夺过枪,说:“旅长,让你歇着你总不歇,有伤就要好好养,你总不。”

子墨说:“军人上战场或刀或伤是常事,一天到晚歇着,那还不成娘们啦,那怎么行?”

“我知道你闲不住,你不爱惜自己也该想想跟随你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你有个好歹你让他们投靠谁去?”沈仲书说,“我知道你心里挂念着那毛丫头,没有她的消息你的心猫抓似的,不找点事儿做这一天天的,你都不知道怎么过,我今早在上进街得到一个消息,那小辣椒上岗龙坳炮台了,听说过河的时候脚上中了一枪,在半路上养了小半月,在到达炮台的山脚下时被巡逻兵追,潘月罗把她推进土坑,自己把巡逻兵引开,最后她们两个都被游击队给救了。”

子墨兴奋地一下子站起来,用力过猛左肩疼了一下又坐下,他抱着左肩说:“这是真的!”

“那当然,陈凡从岗龙坳炮台回来说的,月罗回了城,依依在炮台上住下了,还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女先生,要进行扫盲活动呢。”仲书说。

子墨“嘿嘿”笑了两声,连忙用喝粥来掩饰,但心里却高兴得想要唱歌。仲书和姚斌对视一眼,含笑离开了,这回他终于愿意乖乖养伤了。

朝卫终于把新花样画完,丢下笔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把新布花样的图纸叠好,放进手提包里,他知道他必须去看医生了。他喝了口水,咳嗽缓和了,走出办公室对刘伯说他要去趟医院。刘伯点点头,又忙他的去了。

朝卫走出仪锦织布厂,把提包挎在手肘上,没有叫车而是步行往医院走去。林婉仪生前教过他,想到画出的新布花式只能自己知道,织新花式时必须自己亲自织再教给工人,不可假手他人,商场如战场,稍有疏忽自己的东西就成了别人的,不可不防。他牢牢记着母亲的教导,事事亲力亲为,这半个多月来他终于知道母亲的辛苦,他身为男儿真是有愧。他用手帕捂着嘴咳嗽着,走进医院看见提示牌上有中医科,心想咳嗽还是看中医的好,便跟着箭头的指示找到中医科,排队的人还挺多,终于排到他了。他捂着口咳着在医生面前坐下,抬眼看到医生的面容时怔住了,四目相对,月罗也愣住了,紧紧握着笔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朝卫又一声咳嗽惊醒了月罗,她连忙把桌上的杯子旋开盖子,递给朝卫:“快喝口菊花茶,润肺止咳。”

朝卫把手帕放进口袋,接过杯连喝了几口,舒服了好多也不咳了。月罗问他:“咳了多少天?喉咙有痰吗?痒吗?”

朝卫把杯子放在桌上,说:“三天了,干咳没有痰,喉咙痒得难受。”

月罗挂上听诊器在他前胸听了听,又看了他喉咙把了脉,边给他开药方边说:“你是风寒感冒引起的咳嗽,外寒内热不注意保暖引起的,感冒虽不是大病但可不能耽搁久了,耽搁下去会引起许多并发症如发烧肺炎等,会很难治,以后可不能疏忽了。”

朝卫连忙说:“记住了。”

月罗开好药方却不忙递给他,而是把刚才暖杯里的菊花茶倒了,用热水冲了一下杯子,重新泡了一杯浓浓的菊花甘草茶,盖上盖递给朝卫,说:“你到走廊上坐着慢慢喝杯茶,好好润一润,等会我抓好了药给你,现在准备下班了,你等我一会。”

朝卫也想问她依依怎样了?但此时人多眼杂不好问,便接过杯子对她一再致谢,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双手握着杯子,杯子的暧意通过双手传到身上让他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菊花和甘草的清香飘进鼻孔,非常舒服。他喉咙一痒又想咳了,他旋开盖子轻轻地吸了一口茶,又吸了一口,一阵甘甜润过喉咙,咳嗽的欲望消失了。他看向中医诊室,还有三个人排着,看完这三个人,她就该下班了。

朝卫慢慢喝着杯子里的茶,茶杯见底了,他还意犹未尽。月罗提着一提子草药包站在他面前,他笑着站起来,月罗拿过他手中的杯子把药包递给他,他接过草药包,月罗拿着杯子进办公室,一会儿出来,笑着对他说:“走吧。”

两人走出医院,他们心中千言万语,太需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谈了。他们来到春花茶楼要了一间雅座,月罗点了几样清淡的菜,又特意点了一碗百花菜皮蛋汤,这个时候是春天,百花菜在野地里又绿又嫩,遍地都是,朝卫感冒咳嗽喝这个汤是最好的。

菜上齐,朝卫按捺已久的疑问再也忍不住,问月罗:“月罗,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去做了医生?依依呢?依依在哪儿?”

月罗说:“我知道你会问依依的,她很好,在上进。”

朝卫终于放心了,舒了口气说:“她活着,依依活着,那就好,那就好。”

月罗说:“可是她现在是红八军战士了,她的立场和观点和你不一样了,也许她,不回城里来了。”

“她活着就好,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切我都替她好好保管着,属于她的她回来我都原封不动地交给她。”朝卫说。

月罗盛了一碗汤给他,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哥哥,这一场大变家里的担子都压在了你肩上,你得对自己好点,注意休息别太忙了。”

朝卫喝着汤给月罗夹菜,说:“瞧你,都瘦了,多吃点。”

月罗端起碗吃了一口饭,看了朝卫一眼又垂下目光,朝卫把碗放下,深情地看着她说:“月罗,不要走了,留在彤州留在我身边,好吗?”

月罗咽下饭,双手握着碗,说:“朝卫,我,你并不了解我的根底,你,会嫌弃我吗?”

朝卫笑了,说:“怎么会?我的心里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怎会嫌弃,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家世和其他。”

月罗说:“我是邕宁人,父母在战火中去逝了,我在孤儿院里长大,梅院长教会我医术,我们在出诊行医中遇到一位曾是戏班名角的老妇,她感激我救治她,就把唱戏的一身本领教给我,出孤儿院后我隐藏了会医术的技能,进了戏班去唱戏,一唱而红,之后结识了革命青年,被他们为救国救亡不需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感动,跟着他们走上了革命道路,我一个孤女,一个生命不知何时就没了的革命者,你还会接纳我吗?”

朝卫握住她的手说:“会啊,当然会。”

月罗留下了热泪,连忙又笑了,对他说:“吃饭,别让菜凉了。”

朝卫拿起碗筷,这顿饭吃得比什么时候都香。

依依在岗龙坳炮台上每天早出晚归跟着大家干活,但大家知道她脚受新伤,里面未愈全,所以都不让她干重活,但在太阳底下晒着也把她晒黑了,待她伤好全活蹦乱跳在山里的时候,身上城里富家小姐的样儿全没了,就是一个被晒黑了的红八军战士。

这天红八军的政委陈凡到岗龙坳炮台来,对依依说:“小韩同志,你愿不愿跟我下山去。”

依依有些不大情愿地说:“下山?去哪里?”

陈凡笑说:“怎么,这么留恋岗龙坳炮台,不舍得下去啦?”

依依不好意思地说:“下山了,还是红八军吗?”

大家都笑了,陈凡说:“难道只有在岗龙坳炮台才是红八军?上进的村屯里才是我们的根据地,你有学问,我们红区需要一个宣传委员,怎么样,愿意跟我下山吗?”

依依开心得立正敬了个军礼,响亮地说:“谢谢政委!我愿意下山。”

马坪对陈凡说:“你来我这儿挖人也不支应我一声,来了就要把人带走,我是这儿的队长呢,你是不是也该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陈凡说:“小韩在这儿明明就是屈才嘛,行行,马队长,我要你的队员韩依依同志到上进红八区根据地去当宣传委员,宣传党的精神、思想、政策、文件,同时当村里小学的老师,教孩子们文化知识,希望你同意。”

马坪说:“这还差不多,好,我同意韩依依同志跟你走。”

明霞跑过来说:“队长真偏心,你也推荐推荐我呀。”

马坪苦笑说:“我是想推荐你,可你得胜任才行啊。”

明霞大咧咧地一笑,过去拉依依的手说:“依依,走吧,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依依和她走进炮台营房,其实依依的衣服用品都是炮台上的红八军发的,她就只有穿来的那一套,不到两分钟她们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大家一起把依依送到了半山腰,山腰上稻田里的稻子已经一片青绿了,山风把稻子吹得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小波浪,很是养眼。依依有些舍不得,不知山下的稻田是否也和这里一样美?

他们下山后,看看四处无人,便快速地穿过大路进入路下的树林,越过小溪从小路走上去上进街的村路,陈政委走得飞快,依依也一步不落地跟上他,他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见她骄步如飞,心中说:“这小丫头行,脚力不错。”

他放慢了脚步回头对依依说:“到了上进街还要走一段路才到那兰屯,你累不累?”

依依开心地说:“不累,这山里的风景真好。”

陈凡说:“你从城里来的,可吃得山里的苦?”

“政委,你可别小瞧我,我肩能扛背能挑,地里的活也能干,山里是苦点,可作为红八军战士是不怕苦的。”依依说。

“嗯,不错,有思想觉悟,进步学生就是思想底子好,到了这里可真真正正是一片红色了,你呀,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一定努力!”

话说着,上进街已经在望,说是街其实也就是有几间商铺而已,不是圩日有些冷清,偶而有一两个红八军战士走过街道,看到陈凡和依依都点头向他们问好。很快他们走过了上进街,一大片青碧色的稻田映入眼睑,沟渠里清澈的溪水潺潺流着,灌入稻田里,有几个戴着斗笠的农人在田埂上走着,在巡视田里的水。一群鹅黄色的小鸭在田里游来游去,时而把头伸进水里;时而互相追逐着啄对方;时而轻轻地啄一下小禾叶。依依边走边看,被这些小鸭子们逗乐了。

走进那兰屯,村民屋子的墙上写着醒目的标语:共产主义万岁、打倒军阀打倒列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等等,依依像走进了一个红色的海洋,激情澎湃。

陈凡带她来见肖怡,告诉她以后写标语、写报告不用愁了,有女秀才来了,说着便把韩依依引荐给她,并说:“以后她就是我们的宣传委员兼初小教员,你先让她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再给她交代一下工作情况,还有在南边的那间屋子你们去打扫一下,整理出来给依依住吧。”

肖怡说:“好的,依依,跟我来吧。”

袁子墨每天练扩胸,开始幅度小力度小,慢慢的力度渐大幅度也渐大,他的伤终于好全了。这天张勇对他说:“旅长,今天去那兰屯走走吧,陈政委那儿有一堆芋头,也该给我们些解馋,这时候青黄不接的,日子难过。”

子墨说:“小子,你从哪里知道陈政委那儿有芋头?”

张勇说:“那兰屯物资多,春节前收了一仓库的芋头,现在肯定还有嘛。”

“嗯,冲你们照顾我这一个月的伤,我去跟陈政委要些芋头,给你们解解馋。”

张勇和姚斌相视而笑,这回他们有芋头吃了,素了一个星期,他们肠子都青了,该有些粗粮改改冐口了。

他们轻装简从出林区往那兰屯走,一路流水淙淙,稻禾和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无限懈意。

张勇指着一棵树上的标语说:“嗨,看,这字多隽秀,共产主义万岁,以前的字可没现在这字好看,这字多美啊,一看就知练了很多年了。”

子墨看着字迹,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字体很熟悉,难道这里来了新人,还是个谙熟文字的。”

“那必是来了个先生。”张勇说,“自从从城里撤到这里,陆陆续续地也有一些文化人来,说不准还是七中学的呢。”

这也引起了姚斌的好奇心,对他们说:“不如,咱们到学校去看看。”

他们来到学校,刚好下课铃声响了,孩子们象出笼的小鸟飞出教室,在教室门口和操场上打闹戏嘻。老师也陆续走出教室,那几个老师子墨他们是认识的,他们的字他们也认识,他们确定刚刚树上的标语不是他们写的,难道是红八军里来了新的同志?正在想着一条婀娜的身影从一间教室里飘了出来,带着子墨熟悉的明媚的灿烂的阳光气息,还有一股打不倒的韧劲儿。依依,韩依依!她活着!她来了!子墨激动得僵住了,连说话都忘了。

姚斌喊了声:“依依。”

依依往他们这边看过来,见是子墨他们开心地笑逐颜开,向他们小跑过来:“嗨,你们好。”

子墨这才回过神来,笑对依依说:“原来你在这儿啊!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子墨声音都抖了。

依依说:“我来一周了,先到岗龙坳炮台上的,然后才到了这里,陈政委说学校的老师太少了,知道我是七中学毕业的,哦,不算毕业还有一个学期呢,就让我到学校里来任老师,同时做部队里的宣传委员,部队里事不多的时候我就来给孩子们上课。”

子墨说:“哦,好哇,真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来就好。”

是啊,那些血与火的日子,多少战友逝去了,他们活着得继续他们的事业,路还很长,黎明的曙光还要经历很多血与火的日子,他们得坚强、得并肩战斗。

依依对他们说:“你们是来找陈政委的吧?”

子墨说:“是啊,我们来的路上看见一些标语字迹俊秀,不是我们熟悉的同志的笔迹,猜想来了新同志了,所以先到学校来看看,原来是你的字迹,我们太高兴了。”

依依含泪点了点头,对他们说:“昨天政委说有东西要给你们呢,他在办公室吧,你们去找他吧。”

子墨的目光停留依依脸上,不舍得离开,此刻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与依依说,可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刻他们需要一个地方静静地坐下来,敞开说心里的话,他不能再把话憋在心里了,他要告诉她,他要向她表白。

依依见子墨深情款款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张勇和姚斌忍不住一阵轻笑,子墨发现自己失态,连忙收回目光,依依又转过脸,两人相视一笑。子墨便和张勇、姚斌往校门走去,那几位老师在那里捂着嘴笑起来,依依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