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木棉红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0章 漫长伤心的夜晚

天色渐渐暗下来,洗马滩处的枪声渐渐稀少直到消失,魏大雄却带着人在沙滩附近巡逻,看见有负伤上岸的红八军和赤卫队员立即就抓捕。姚瀚带着码头帮的弟兄划着船在附近徘徊,看见有负伤的红八军就借着沙石堆的掩护悄悄把他们救走。

这一天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把古老充满雅韵的彤州城打得伤痕累累。纪常兴和韩朝卫看着,恨不得立即就端上枪上阵杀敌去,但是一想到他们不能暴露自己的信仰和思想倾向,因为他们还有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忍耐住。天黑下来,他们看见姚瀚在救人,救上来却不知安置在何处,他们便和他们一起悄悄地把伤员安置在常兴在白沙街的一间闲置库房里,常兴利用身份的便利到草药铺去抓药,朝卫则留在库房里给伤员处理包扎伤口,姚瀚留下几个码头帮的人给伤员们煮饭照顾伤员。张劲找到陆兆林,告诉他救上来的红八军及赤卫队伤员安置在白沙街,兆林让刘叶和阿新在库房附近巡逻,暗中保护库房里的人员。

一整天了,陆兆林粒米未进,枪声停下来他才有闲吃了一碗饭和一碗汤,吃完便走出家门。他知道他必须把林婉仪去逝的消息告诉晓月,这个时候他们的母亲连一口棺材都还没置办。走上西街,微微有些热了,他脱下西装,把衣服甩在肩膀上,向前不紧不慢地走着,街灯洒下柔和的光,温柔地照在他身上,犹如林婉仪在时对他和晓月柔柔地关爱,替他们的未来做的种种打算,他一时不禁悲从衷来,一边走一边泪如雨下,无声地痛哭,街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泪滴到青石板上,发出轻轻地滴嗒脆响。只有他自己听见自己的哭声,街上寂静清冷无人,只有柔和的灯光温和地照着他倍伴他的痛苦,他索性将心中的悲伤释放,哭个痛快。驮苗街到了,在家门前他收住了眼泪,两手扒拉着把眼泪擦干,脸上的悲凄却无法擦去,他顾不上了,想着天黑晓月也不会看到的,便举手敲门。晓月打开门,见到他一下子就把他抱住,哭着问他这一整天都在哪儿了?枪声和喊杀声吓得她捂着耳朵躲在屋角,却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又检查他全身上下,察看他是否受了伤。

兆林安慰她说没事,他一根汗毛都没损伤。晓月见他面容哀伤,脸上似有泪痕,连忙问他怎么啦?兆林在桌饭前坐下,说:“我没事,只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激烈的战斗,一些熟悉的人在眼前瞬间就没了,心里难过。”

晓月把粥端出来,说:“你一整天都在外面,肯定没怎么吃东西,吃碗粥暖暖胃吧。”

兆林端起粥喝了两口,问晓月:“阿月,我们家里可有寿衣?”

晓月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他:“没有,好好的谁家里怎会置着寿衣呀,怎么啦?你要寿衣做什么?”

兆林含糊着嗯哪了声,三口两口把粥吃完,去水缸边舀水嗽口,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晓月看着他的后背,伤心的时候背影也骗不了人的,她知道他在流泪,她的知道她的丈夫,他软硬都能撑得过去,是不轻意流泪的,但今天,他心里有很伤心的事却瞒着她,她难过地说:“兆林,你心中有事,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兆林擦去眼泪,想在脸上露出笑容却怎么都挤不上笑意,他走到晓月身边搂住她,哽咽着说:“晓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但是你得挺住,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不能太过悲伤,我们的母亲林婉仪去逝了,中了敌人一刀一枪,没有抢救过来。”

晓月愣住了,空气瞬间停滞,她以为听错了,但直觉告诉她没有听错,她依赖母亲,希望得到她的教导,她才刚刚和她处得亲近,却突然得到她离世的消息,她怎么接受得了。她抓住兆林,不可置信地喊:“你胡说,不可能!”

“阿月,我是来接你去韩宅,趁妈妈还没入殓,见她最后一面。”兆林紧紧搂住晓月,生怕她做出过激地举动。

晓月一口咬住兆林的肩膀,痛哭起来,兆忍着痛任她咬着,总算晓月松了口,哭声小了,情绪稍稍平复。兆林告诉她他们现在要出门了,但是出门时他们不能脸带悲伤,要笑,不能让人知道林婉仪这个时候牺牲了,那会引起警察怀疑韩家。晓月问他依依呢?兆林说依依跟着红八军出城了,晓月万分难过,却只能收拾东西,换了件衣服和兆林出门,一路上两人手挽着手,脸上甜蜜温馨,却不知他们的心在哭泣。

一进韩宅关上大门,晓月就抑制不住大哭,她捧着肚子快步上楼,来到婉仪的床前,扑在婉仪身上哭喊:“妈妈,这不是真的,你只要睡着了,你还会醒来的,是不是?你在跟我闹着玩呢。”但是婉仪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冰冷,晓月大哭。

曹家妹怕她伤心过度伤着胎气,连忙来劝慰,好不容易把她劝住了,把她扶起来。韩仁川上午见到依依回来,心中稍有安慰,但见她和月罗出门就一直在担心,现在晓月和兆林回来了,但朝卫和常兴从早上出门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而枪声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而且越来越激烈,他心里猫抓似的,却无法知道在外面的孩子现在怎样了,就时不时地到大门前侧耳听外面的动静,曹家妹扶着晓月到楼下,在大厅中和大家一起缝制寿衣,晓月一边缝衣一边抹眼泪。

韩朝卫和纪常兴从一位红八军伤员的口中得知依依和月罗在洗马滩过了河,但依依受了伤,一路上她们还要躲避追兵,不知能否安全到达上八区。他们很担心,但是却也没有办法,到半夜的时候才驾起马车往泰山街去运棺材,棺材铺的老板说今天棺材脱销了,要不是他们事先预订,现在来肯定拿不到货了,说着带他们到偏房,指着一副棺材说这是给他们订制的比平时卖厚一倍的上好棺材,老板让伙计帮他们抬上马车绑牢,朝卫付了钱,和常兴一人一边牵着马车往家里赶,两人心情沉重,“咕碌咕碌”的车轮声衬着他们无处安放的思绪,在夜色中回响。

依依和月罗跟着大部队往平而河上游行进,这以后,部队要转战在大青山,化整为零继续战斗。可依依脚部中了枪,很快她们就掉队了。天黑下来,夜色是他们很好的保护色,红军战士给她留下了一颗手榴弹和一把手枪后,就跟着大部队走了。月罗把手枪和手榴弹藏在包裹里,搀扶起依依拐进小路,她知道追兵很快就会追上来,她们必须避开大路和村庄,而且这里是河对岸,她对这边的路况和村屯并不熟悉,她要尽快给依依疗伤取出子弹,而且她要尽快渡过河对岸去,对河的路况和村屯她们比较熟悉,和那边的乡亲也比较交流得来。

在这样的时候,依依特别警觉,她听着四周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有些声响哪怕是听岔了一瞬间,都会带来致命的后果。子弹在大脚的肌肉里磕硌得疼得钻心,她强忍着尽量自己走,减少月罗的负重,加快脚步赶上部队,可是她们还是掉队了。在依稀的月光中,依依看见杂草掩着一条小径,现在她们必须走小路,赶快到河边去。她拽了拽月罗的胳膊,迅速拐上小径。

月罗扶着依依,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她们走进了一片竹丛中,依依拉着月罗停下来观察环境,她们走进了河岸的竹丛里,再往下走不远,她们就可以到河边了。

依依看着静悄悄的荒野之地,问月罗:“月罗姐,现在差不多是子夜的时候,静悄悄的,你害怕吗?”

月罗说:“怕什么呀?以后我们要走这样的夜路还很多,不怕。”

依依看了看四周,说:“这里应该是近板谭屯了,我们不能进村,但有屯河边就有竹排,我们到河边找竹排划过对河去吧。”

月罗点了点头,这也是她心里想的,俩人互相搀扶着到河边,果然有竹排,此时深夜,四处寂静只有虫鸣,河岸远离村屯,但河边有一两个小棚子,那是村民建的鸡舍,可以住人,幸好此时鸡舍里没人,不然被发现嚷起来会给她们带来危险。她们走进鸡舍里,月罗划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中见鸡舍里有一个用破开的竹子做成的小竹床,角落里有一个空鸡笼,村民已经把鸡挑回家了,用土块垒就的火灶上有一个空铝壶,灶旁还放有一此柴火。月罗扶依依在竹床上坐下,现在她必须把依依大脚上的弹头取出来,要不会发炎的,这个小鸡舍刚好可以让她们稍事疗伤、休息,然后在天亮之前赶紧过河去,上午出门时虽然紧急,但她还是带了手术刀和消炎药。她拿起铝壶到河边去打水,依依见她出去,忍着疼蹲在灶前生火。

月罗把水打回来的时候,火已经烧旺了,她把铝壶放在火灶上,等铝壶里的水开了,扶依依在竹床上躺下,将一块小毛巾递给她咬着,对她说:“依依,我们没有麻药,你要受些罪了。”

依依说:“我能忍得住,你动手吧。”说着把小毛巾放进嘴里咬住。

月罗卷起她的裤脚,先清理了伤口,把手术刀在火上烤了烤,将小手电咬在嘴里开始手术。依依双手紧紧抓着竹床边沿,头上冒出了冷汗,终于月罗取出了弹头,给她缝合伤口,包扎好,才松了一口气。

月罗又拿起铝壶到河边洗了,打来干净的水烧上,把手术刀和余下的消炎药等收拾好,与依依一起就着开水吃了两个曼头。依依脚上取出弹头没开始时磕硌着那么疼了,和月罗坐着烤火,失去母亲和革命队伍里出现叛徒,红八军撤出彤州城,亲眼看着那么多同志牺牲,到这一刻她才稍稍有一点时间停下来舔自己的伤口,一时悲从中来,无声地泣咽。

月罗轻轻地拍着依依,柔声说:“依依,别难过,擦干眼泪站起来,我们要继续前进,黎明的曙光不是那么容易让我们等到的,我们一定要坚定心中的信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动摇,总有一天我们会等来崭新的中国。”

依依紧挨着月罗,擦眼泪,小声说:“月罗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一起回彤州城。”

月罗笑着,点了点头。疲惫和睡意袭上来,依依眯起了眼睛,月罗知道她困了,扶着她到竹床上,她们背靠着背紧挨着睡着了。灶里的火渐渐熄了,更深露重,露水从竹叶上滴下来,“嘀嗒嘀嗒”地响。困倦让依依忘了脚伤的疼痛,但她很警觉,一段时间的休息便让她恢复了精神气和灵敏性,黑暗中她睁开眼睛,月罗还在睡着,四周静悄悄的。她静静地听了一下四面的动静,没有人,她们是安全的。她摸到手电筒,打开看表,凌晨四点十分,这个时间刚好,她们得赶紧划竹排过河。她侧过身推月罗,小声说:“月罗姐,起来了,我们要过河了。”

月罗赶紧起来,和她一起互相搀扶着出了鸡舍,她们不能打手电,因为亮光很容易让晨起的渔民发现。她们就着星光到河边,上了一张竹排,月罗撑头依依撑尾,飞快地往上游划去。划到大里城的时候,月罗看着两岸险峻的山崖,心想:鸭水滩将是一个很过去的关卡,警察肯定把鸭水的水路和陆路都把守着了,依依的脚伤要及时换药,最好能静养两三天,要不然她会落下病根的,她们得找个可靠的地方停下来,给依依养伤,况且她们不可能在天亮之前划到鸭水滩了,她们得提前上岸。

划到谷龙屯时,天已经微蒙了,依依心中着急,五更天天就亮了吗?太快了,若不是她脚受伤使不着劲,现在她们已经划到鸭水码头了。一个到河边挑水的小媳妇看到她们,微微愣了一下,便明白她们是什么人,今天一整天都有部队从屯下过,到傍晚的时候就有国民党兵来挨家挨户问有没有人家收留红八军伤员,当然屯里人都说没有,他们也没有搜到,这才安静了一个晚上,现在这么漂亮的两个小姑娘半夜划竹排到这儿,肯定是红八军了。她把水桶放下,叫她们:“小妹妹,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依依紧握手中的桨,月罗停下桨,和声对她说:“小婶子,这么早就起来挑水了,真勤快。”

小媳妇说:“你们不要继续往上划了,警察和国民党兵已经在鸭水守着了,你们过不去的,昨晚已经有一队国民党兵来屯里搜查了。”

依依和月罗知道她是好人,却没有放松警惕,月罗把竹排划近岸边,对她说:“小婶子,我们只是有急事走亲戚经过鸭水,不怕警察盘查。”

小媳妇笑说:“你们衣着时髦,细皮嫩肉,举止娴雅,分明一个是城里的小姐一个是学生,一看就懂,昨天城里发生了大事,今晨天刚放亮你们就划竹排经过鸭水,不用想都知道你们是跟随红八军的革命青年,你们这是自己给他们送上门去呢,你们还是跟我来吧,到山上躲两天,等这阵风过了再走,就安全些。”

月罗和依依对视一眼,月罗知道她们是该躲两天,依依的脚刚动了手术,不宜赶路,谷龙屯只有三四户人家,这位小婶子若能信任,那么全屯人应是能信任的。她说的话也是现实的,消息传得很快,这里的乡亲都知道了,国民党也已经在追击他们了。月罗把竹排划靠岸,跨到岸上把绳子系牢了,再回到竹排上去扶依依。依依要站起来,但坐久了一动脚伤疼得历害,她放下桨两手撑着竹排上的横木,让未受伤的那边脚先支着站起来,月罗连忙过去扶住她,小媳妇见依依有伤,放下水桶把竹排拉牢靠岸边,让月罗和依依平平稳稳地上了岸,对她们说:“小妹妹,你脚受伤了,更不能走了,我叫阿玉,我丈夫在家叫蒌哥,我们都是实诚的庄稼人,我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却知道你们是为我们穷苦人搞革命,不怕流血牺牲,你们跟我走吧,我把你们送到山上,山上还有两名受伤的红八军呢,他们的伤比你们重多了。”

依依说:“谢谢你!阿玉婶子。”

阿玉挑起水桶,吸满了两桶水,挑着走在前面,月罗扶着依依在她后面。到她屋时月罗和依依并不进她屋,只是在她屋角站着,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阿玉进屋去了一会,就挎着一个竹蓝和蒌哥出来。蒌哥对她们说:“你们先在这儿等会,到对面山上要过马路,我去看看路上有没有国军,没有再来叫你们。”

他一面往村外走一面敲其他几户人家的门,那几户的门开了,一位阿爷拿着水烟筒和一个小板凳跟着他往屯外走,接着一个妹崽和一个小伙子从家里出来,也路着阿蒌往屯外跑。阿玉和月罗、依依站在一起,天还没亮透,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不一会,那个妹崽和小伙子跑回来了,对阿玉说:“婶子,路上没人,咱们快上山吧。”

阿玉对那妹崽说:“小梅,这位小妹妹脚受伤了,你来这位小姐姐一起扶她,这样走得快点。”

小梅看了依依一眼,眼立即就亮了,小声说:“小姐姐,你好漂亮啊!”说着背起依依就走。

月罗紧跟着小梅走,阿玉边走边对那小伙子说:“程治,抱床被子上山去,还有告诉你嫂子带些昨天她做的千层糕上山,千层糕是用草木灰水泡米磨成浆做的,有清凉解毒的作用,可以缓解那位小妹妹的伤。”

程治答应着,走进屋去了,一会便抱着一床棉被和他嫂嫂出来,他嫂嫂挎着蓝子,里面装着吃的,大家一起往屯口走去。

到屯口时,见阿爷坐在路边吸水烟,见他们来了,向他们招手,压低声音说:“快走快走。”说着直起身向路两边张望。

小梅背着依依飞快地跑过公路去,蒌哥在公路边上的小径口向他们招手,月罗、阿玉、程治及他的嫂嫂一起也跑过了公路,从小径往山上走,蒌哥等他们都进入小径了,向阿爷挥挥手,叫他快回去,阿爷拿起板凳进屯去了,远远的就有汽车的响声往这边传来。蒌哥连忙跑进小径,听见汽车声他们加快了脚步,大家屏息静气往山上走,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在山上透过树枝远远看到公路上一队国军跑过,大家都说:“好险。”

小梅背依依背得累了,月罗替换她,走到山脚,两个红八军战士见又来了同志,欠起身表示欢迎。他们一个伤在腹部一个伤在右前胸,躺在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山上风寒,照顾他们的阿婆烧了一盆火炭,怕山下发现不能有烟火,只用木炭烧。

腹受伤的红八军战士自我介绍说他叫赵全,右前胸爱伤的红八军战士说他叫肖志明,因为在后面掩护战友们先撤,先后受了伤,幸亏有乡亲们搭救。蒌哥到半山腰木薯地旁的棚子中背了一块板上来,在山脚的崖口搭好,让依依坐。

月罗检查赵全和肖志明的伤口,发现他们弹片没有取出来,乡亲们不会医术又没有药,从未动过刀子,自然是不能给他们取出弹片的。月罗叫阿玉烧热水,准备给肖志明和赵全手术。

因为没有麻药,手术很疼,赵全和肖志明咬着毛巾,愣是不吭一声,术后缝了针,敷了药包扎好了,大家才安了心。阿婆把粥盛上来,让大家吃。小梅、阿玉、蒌哥和程治还有程治的嫂嫂要下山去干活了,他们在半山腰拿了农具便各自散开,绕远路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