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彤州的中秋节
下半夜的时候下了场雨,清晨特别凉爽,树木被雨水洗得一片清新,树叶还往下滴着水滴,蜗牛从草根爬到路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色印痕。路旁的一丛甜竹飘上来沁人的清香,凤凰树的长荚压弯了枝头,袁子墨走出中山公园门口,一个妇人挑着一对竹筐过来,筐里装着红薯叶和南瓜,一个老婆婆跟她买了一把红薯叶,一个小媳妇与她买了个南瓜。子墨知道她这一担菜还没挑到铁桥头就能卖完,看她筐里鲜嫩的红薯叶,子墨暗祈但愿忠爷还能赶得及她买一把红薯叶。
彤州汽车站还没有开门,已有几个市民候在站口,现在水大坐游轮比较贵,坐汽车虽颠簸比游轮便宜。街边的卷筒粉吸引了子墨的注意,他想吃几条卷粉,一辆吉普车停在了他身旁,姚斌从副驾座上下来打开后面的车门,他便上车了。
经过大里城的时候,黄色的平而河在路下蜿蜒曲折,青山黄水别是一番景致。他出行得早,可以赶上鸭水滩的早集,从彤州往和平口岸的游轮在此停泊,船上的客人可以在这儿逛一会街。子墨让张勇把车停在路边,街上有卖饭豆、南瓜苗、青豆、豆芽、豆腐等,子墨很喜欢吃南瓜苗,但剥瓜苗很费功夫,看农妇竹箕里嫩绿的南瓜苗想走开,又想到香梓南时与张队长一边聊天一边剥瓜苗总比喝茶强,而且午餐还有一道瓜苗菜,岂不是两全其美,便买了十把,又买了十块豆腐,看见旁边有卖河鱼,又买了两条鱼,这才上车往扣步驶去。
张明哲见子墨来,高兴得连连跟他握手,口里不住地说“欢迎欢迎!”,看见姚斌把一大把南瓜苗从车上拿下来时,指着子墨笑说:“你还是好这一口。”
子墨说:“季节性的蔬菜就该就着时令偿鲜嘛,此时南瓜苗正在旺时,又肥又嫩,怎忍得不吃呀?”
明哲拿来一个竹扁,让姚斌把南瓜苗放上,对他们说:“来来,掰瓜苗,今天有好菜。”
子墨拿起一根瓜苗来掰,问明哲:“这段时间可有从北方和南方来的客人路经此道进入越南?”
“多了,逃难的、经商的、走亲戚的,逃难最多,携家带口的,从这儿进凭祥过浦塞进越南,往泰国、缅甸、新家坡、加拿大……喜欢哪儿去哪儿,有钱就可以。”张明哲南瓜苗剥得快,话也快,“他们都是从彤州上来的,你怎会不懂?”
“懂,南方北方都往咱们这边走了,咱们也往那边去吗?”子墨往凭祥方向指了指。
明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说:“嘿,当逃兵可以往那边去,出了国再不济也还留得一条命在。”
子墨说:“我知道身上这身军装的重量,誓死报国,怎会出国啊?”
张明哲叹口气说:“这年头在哪儿都不安稳啊,可能城里还好一些,我这里游击队闹得最凶,上八区红区呀,我也指不定哪天就被人给嘣了。”
“城里也正烦着呢,昨晚刚烧了教堂,我还在头疼。”子墨揉着太阳穴。
张明哲哈哈笑起来:“咱们彼此彼此啦。”
南瓜苗剥好了,张勇和姚斌拿到厨房去洗,他们便坐下来沏茶,头道茶沏成,子墨双手棒杯敬张明哲。明哲被他郑重其事愣了,没敢冒然接他的茶,屋仅他们两人,子墨说:“明哲兄,小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日后我与我的弟兄们有急难时,若经过你道口,万望你高抬贵手,行予方便。”
张明哲站起来,接过他的茶一口饮下,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在香梓南一日,是你经过的都为你开绿灯。”他又倒了一杯敬子墨,“你我既为兄弟,今日便把话说开了,你认为共产党好,还是党国好?”
子墨接过他的茶,一饮而尽:“我与你说真心话,我们且不论哪边好,但能够看见未来的光明的,唯有共产党。”
“这么说,你决定了?”
子墨郑重地点点头,张明哲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彼此心照不宣,一切尽在不言中。屋外阳光炙热,像他们此刻火热的心情。
时局艰难,信仰再次摆在了张明哲面前,他不敢贸然加入游击队,也不能鲜明表明他的态度,身处红区面对游击队的频繁活动他采取了装糊涂的态度,却一直在寻找和等待与他志同道合的同仁,今天终于等来了。香梓南处在彤州和凭祥的交通要道上,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他也像在夹缝中,明里暗里有很多江湖人士来找他,让他行与方便,他一边与他们打哈哈一边等,今天终于等来了袁子墨。
袁子墨征战沙场,血里火里趟过,枪林弹雨穿过,一向无所畏惧,但这次来联络张明哲他很谨慎,如果张明哲的信仰和他相背,那他只有做好有朝一日拿下香梓南的准备,这次他来既是勘察地形,也是试探张明哲。他看过了太多流血牺牲,看过了太多的背叛,他不能拿与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冒险,即使握手称同志他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也明白明哲的担心和小心,他们都有同样的心情。
午饭在热情和欢快的气氛中过去,子墨到凭祥逛了一圈,又到镇南关呆了十多分钟就回来了。路上他一直在想,从镇南关过去就是越南了,到了越南可以想办法去别的其他国家,只要有钱出了镇南关可以去想去的国家,但这一出去要回来不知要等多少年,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他下了决心,他可以带着部队往大西南方向走,但决不出镇南关。
何予编好了几个竹篮和箩筐,一大起来就拿进城去卖,卖完了来看师傅祈华,祈华有些时间没见她了,如今见她来,让何予留下来过八月十五,何予婉拒了,说乡下安静安心安全,她在乡下的这些日子是她一直想过的日子,进城来探亲访友,坐坐就回去了,这样很好。祈华感叹她年纪轻轻竟然这么素净淡然,真是很好啊,她房子的租期也准备到了,她不再续租了,再过两个月她也要回乡下去了,乡下的日子好,清净。
何予对她这样的决定有些不舍,必竟她不在城里,那她以后见她就难了,这么久她还不知道师傅住在哪个屯呢。
祈华看出她的不舍,说:“瞧,我收你这个徒弟这么久,竟没告诉你我住在哪个村,真是老了健忘啊,我就在沙叶村,和高祥很近,以后我们来往更方便了,你以后就像你现在,编了竹器拿到县城来卖,回去清清净净地住着。”
“我会常常去看师傅的,谢谢您教给了我谋生的手艺。”何予知道她也回乡下,与她近屯住着,这真是太好了。
何予一个人住着,祈华终是不放心,拉着她的手说:“阿予啊,你若有了喜欢的人,要早点结婚,这样你也有个依傍。”
何予笑笑说:“放心,师傅,我懂,我已在高祥初小谋了个教员的职位,过了年开春我就去教书了,慢慢的再处对象。”
“这样很好,很好。”祈华替她高兴,“这样师傅就放心了。”
何予说:“教书收入微薄,我可以编竹器卖贴补家用,这样日子会比较宽裕。”
师徒俩又聊了一会,祈华把她手工加工的月饼用牛皮纸包了五个给何予,让她带回去吃,何予谢过师傅便告辞出来了。从新龙街出来,她想去看看依依又不知她在哪边住,南岸还是北岸,便不去了,买了几斤花生和一些糖果就回了家。
依依拿了一小碟花生糖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今天是中秋节了,虹妈一早起来就做了花生糖,虹妈做的花生糖又香又酥甜淡适中,依依最喜欢吃她做的花生糖了,今晚带些去拜月。
看了两页书,晓月就拿着一盆橙子上来,说是刚从果农那儿摘的,趁着新鲜让她多吃几个。依依连吃了三个,便问晓月今晚去哪儿赏月?晓月说当然是在铁桥上啦。依依知道当然也离不开陆兆林,看来今晚她是没地儿赏月了,自己拿几个水果和花生糖到青龙桥码头和市民们赏月吧。晓月笑她贫嘴,是与她相好的人太多了,不知该约谁赏月吧?不是她没去处是她不想约人。
依依这才想起了何予,她一个人在城外住着,中秋节团圆节,她该去陪她。
何予没有雇马车,而是自己走着回去,路上人来人往都准备过节的,她一个人就不杀鸡杀鸭的了,买了半边鸡肉。正走着一个人从岔路口出来拦住了她去路,把何予吓一跳,只听他对何予说:“何予,你好哇,买了什么好东西过年啊。”
何予一看是洪学初脸就拉了下来,没好气地说:“没买什么,一些糖果而已。”说着侧身就要从他身边越过去。
洪学初伸手拦住她:“何予,你一个人过节多寂寞呀,让我陪你过吧。”
何予一听一股无名火冲上胸口,他这分明是侮辱她嘛,她恨恨地向他说:“谁要你陪,让开!”
谁知洪学初不但不让,还笑嘻嘻地说:“阿予,你分家另过不受继母的气,难得你这么会打算,买得多好的地多宽的屋呀,没个男人一起过日子怎么行。”
何予都要气炸了,冲他喝道:“再不让我喊人了。”
洪学初笑意更深,这半路上两边尽是杂草野树,她还要喊人,女人傻起来真是傻得可爱,他刚要说话却被人从背后猛踹一脚,当即往前扑倒,摔了个嘴啃泥,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就被一堆杂草和着泥倒在头上,他只觉眼前一黑一时竟起不了身。何予惊叫一声,看到来人时刚要叫喊却被捂住口,拉着她往前就跑。待洪学初爬起来时,早已没有了何予和踹他的人的身影,他气得大叫,知道有人帮何予,不敢再往前追去,但让他恼怒的是他连谁踹他都不知道,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他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转身往回走。
何予跑得向后看已看不见洪学初了才放慢了脚步,放开了拉着她的手,笑说:“依依,你什么时候追着我来?”
依依拍拍手上的泥,舒了口气说:“我二姐说我朋友太多,不想约人一起赏月还跟她耍贫嘴,我就想起你来,便要到你家去找你,刚好碰上洪学初跟你耍无赖,若我不及时赶来你可要吃亏了。”
“谢谢你,依依!”何予还后怕似的地说,“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如何脱身。”
何予家门已在望,她们紧走几步进了院门,在里面后拴上,才安心坐下来,何予便让依依今晚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和她过节。
依依说:“我们早点做饭,吃完了去我在利民街的家,我和玉亭约好了,今晚我们泛舟赏月,七点半的时候她在利民街码头等我们。”
“真的,那太浪漫了!”何予惊喜地说。
依依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嘻嘻笑起来:“如果带上你心仪的人,泛舟赏月,两岸灯火阑珊,河中一轮圆月,那是多美啊!”
何予说贫嘴的丫头,看我怎么罚你,就追着她要挠她氧氧,依依绕着院子跑,边跑边向她讨饶说不敢了。两人笑着闹了一会,才进屋做饭。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街小巷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人们拿出月饼、糖果、各类小吃到院子、屋前摆着赏月,各家妯娌们互相招呼着坐在一起聊家长里短,大爷们则坐在一起喝酒猜拳。斑夫人庙的法会刚刚结束,人们还是不舍得离开,在青龙桥码头放河灯,祈求一年平安和顺、家庭和美。
依依和何予拿着装满月饼和小吃的袋子出了门,往利民街渡口走去,一路上也有很多人拿着马蹄灯照明,等渡船过对河去。玉亭的船已停在渡口等着她们了,她们上了船往上游划去,两岸灯火闪烁,泊在岸边的水排灯火通明,唱曲声嘻乐声响成一片。
玉亭撑船头依依撑船尾,她们把船划到洗马滩下,在平而河支流离岸三米远的河中泊船,用长钎在水中将船定住,把水果、点心、月饼、糕点、小吃在甲板上摆开,三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一轮圆月高挂空中,月映河中,平而河和水口河在洗马滩下交汇,拥着水中的圆月,有如双龙戏珠,又如双龙抢月,水淅淅波粼粼,此情此景犹如天上胜境,竟不似在人间。
依依一眼不眨地看着这样的胜景,喃喃着说:“好美啊!好想游泳哦。”
玉亭马上说:“可别,姑奶奶,你这一跳下去扰碎了月色,这满河的人都怼你。”
何予把一个橙子递给她:“吃个果吧,美景看着就好,别动手动脚。”
依依吃了个橙子,只见青龙桥码头缓缓驶出一条船,到河心停住了,往她们这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听声音就是纪常兴,依依拿起一个苹果弯腰斜射着往他们那边砸去,苹果在他们船舷边开了花。就见纪常兴喊过来:“依依,大节晚上,这么美的月色,这么清的河水,卧看双龙戏珠啊,你能不能有个淑女样。”
依依向着他没好气地大声说:“我本来就不是淑女,要找淑女找何予。”
那边竟再没有声音过来,船在洗马滩绕了个弯向平而河上游划去,晓月从甲板上向她们喊过来:“依依,我们在平而河对面,在你们前面不远,你玩腻了就划上来一起会合。”
依依向他们应了一声,何予问她们可要通宵,玉亭说她可撑不住,最多到子夜,子夜过后一起到依依家去睡下半夜了。她们三人双手反撑着身子在甲板上半躺着昂首望夜空,这时候水排的嘻闹声和这样的夜色是最不谐调的,她们这儿离得远却还隐隐地听见。
依依一扳身坐回来,拿起花生糖来吃,却见一条船轻悄悄地从她们船边划过,往平面河上游划去。依依是练过武的人,在黑暗中目力极佳,船经过的时候,一个女子刚好从船舱里伸出半个身子往河两边看,那女子一身乡下女子打扮,而气质神韵分明就不是乡下人,仅仅一瞬间擦船而过,依依却分明看见是潘月萝。依依瞬时脑中闪过无数问号:中秋节她不在城里过坐船去哪儿?去凭祥去越南?不对,要去白天大可以去,却为何在大晚上去?她听得出船上有六人,船头船尾划船的是两个男的,还有一个靠着船篷边坐着看船外夜色的是个男的,船舱里的两个女的在悄悄讲话,具体说什么她听不清,但她听到了一个女的称呼对方为“同志”。依依满身的血的都沸腾起来,她确定了他们是去红区,去上降。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等,等那条船再回来。
那条船上确实是潘月萝,在看到依依的船时没有分辨出来,以为是警察巡河,当看到依依时她放了心,立即把头缩回了船舱。今天她接到上级通知说有五个同志从南宁来,要到上八区去指导革命工作,她正发愁怎么送他们去,想到今天是中秋节,彤州很多年青人喜欢泛舟赏月,她可以以泛舟赏月为名送他们去红区,所以白天她就租了一条船,天黑后带着同志们在白沙街码头上了船,以赏月为名往平而河方向划去。
船划得飞快,到度敏屯的时候有两个同志接应了他们,告诉他们今晚走水路是比较安全的,鸭水滩的警察们喝酒吃肉赏月过中秋,警戒比较松,为安全起见他们不要在鸭水码头上岸,而是一直划船到平竹屯对面的五里桥河边才上岸,从那里抄小路走到叫亮屯就安全了,他们认得路,他们会把同志们安全地带到红区的。
潘月萝和他们交待妥当了,互相告了别,大家互道“中秋节快乐!保重,一路平安!”的话,她掉转船头往下游划去,上了另一只船的同志们则继续往上游划去。
回去的船轻了,又只是月萝一个人,难得这么轻松而又泻意的晚上,还是万家团圆的中秋,虽然她不能团圆,但她所做的却是让天下人将来都一家团圆的事,所以特别开心。便一个人慢悠悠地荡着轻舟顺流而下,看两岸墨色的山峰,沐在清风伴着夜色吹来的清爽里。刚才来的时候她看见了依依的船,还看见了在依依她们对面的上游的韩朝卫的船,朝卫和常兴谈话响在河面,一听就知道了。她多想能和他们一起赏月啊,可是使命不允许她随意任性,她是为了完成党组织交给的任务来这里,她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但爱情——得理智冷静,可是一遇到朝卫她发觉她很难管住自己的心。
船穿行在两岸黑黝黝的青山中,让月萝有孤清的感觉,她怕遇上水贼,加快了划桨的速度,船箭一般地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