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初的失误
献给画家路易·布朗热[10]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晨,巴黎人今年还是头一次遇上马路没有污泥、天空没有乌云的日子。中午前,一辆双轮轻车套着两匹快马跑过卡斯蒂利奥内路,驶入里沃利街,停靠在许多车辆后面。这里是斐扬平台[11]正中央新近打开的栅栏门。驾驭这辆轻便马车的人看上去忧心忡忡、满面病容,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覆盖在发黄的头顶上,显出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他把缰绳扔给骑马的随车跟班,下车去抱车上的一位少女。少女娇小美貌,引起了在平台上散步的闲人的注意。小巧的姑娘站在车沿,高高兴兴地让赶车人拦腰抱住,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赶车人把她抱到人行道上,并没有弄皱她那绿色棱纹布连衫裙的花边。即便是情人也不会如此细心周到。此人大概是这位年轻姑娘的父亲,因为她没有向他道谢便亲昵地挽起他的手臂,急忙拽他走进花园。老父亲注意到几个青年人赞美的眼色,一时脸上愁云消散。他年事已高,尽管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只能满足于自欺欺人的欢乐以保持虚荣,但他依然微微一笑。
“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哩。”他凑着少女的耳旁说道,同时挺直身子,慢腾腾地向前走,慢得叫她着急。
他好像有点故意卖弄自己的女儿,好奇的闲人投来的眼光,他看了比他女儿更加受用;他们挤眉弄眼地争看她那双套着棕色薄呢高帮鞋的小脚、裹着无袖连衫裙的优美身段和从绣花绉领中微露出鲜嫩肤色的脖子。走路的动作不时掀开少女的连衫裙,露出高帮鞋上面那截紧裹着丝光长袜的滚圆的腿。所以,不少游人追过这对男女来欣赏或再瞧瞧这个娇嫩的脸盘儿:脸盘周围垂着几圈鬈发,脸色白里透红,加上那顶漂亮风帽红缎子衬里的映照和急不可待的心情,更使得这个美人儿晶莹闪亮、光彩夺目。在弯弯的月牙眉下面,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乌黑美丽的杏仁眼,水汪汪的,还带着一股温柔的调皮劲,显得格外精神。这张淘气的脸和这优美的胸部——尽管当时风行把腰带束在乳房下——焕发着生命和青春的光彩。姑娘对别人的敬意无动于衷,心急如焚地望着杜伊勒里宫,那里大概就是她兴冲冲出门的目的地。此时十二点差一刻,尽管时间还早,已有好几个想要炫耀服装的女人从王宫那边往回走了,她们气鼓鼓地频频回首,好像是后悔来得太晚,没能占上好位置。这些漂亮的女游客失望之中说了几句气话,让这位不知名姓的美人儿听见了,使她十分不安。老人冷眼观察女伴妩媚动人的脸上焦急不安的神情,目光里好奇的成分多于嘲笑,也许观察得太仔细,不能不勾起父亲的隐忧。
这一天是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个星期日[12]。再过两天拿破仑就要为那倒霉的战役[13]出征。他将相继失去贝西耶尔和迪罗克[14];他将出色地赢得吕赞和包岑战役的胜利;他将遭到奥地利、萨克森、巴伐利亚和贝纳多特[15]的背叛,并为决定莱比锡战役的胜负进行艰苦的争夺。皇帝主持的盛大阅兵典礼久已使巴黎人和外国人赞不绝口,这一次竟成了最后一次。老卫队即将进行最后一次训练有素的操演,仪仗之壮观,动作之准确,甚至使这位打算与欧洲决一死战的巨人也不时感到惊叹。当时某种抑郁的情绪使好奇的人们纷纷来到杜伊勒里。人人似乎看到了未来,也许已经预感到:当法国的英雄时代像今天这样染上某种虚幻的色彩时,眼下的场面就只能在想象中反复再现了。
“快走啊,父亲,”姑娘淘气地拽着老人,“我都听见鼓声啦。”
“这是部队进入杜伊勒里。”他回答道。
“也许是列队操演了,大家都往回走啦!”她带着孩子气的执拗反驳道。老人付之一笑,对她说:
“阅兵十二点半才开始呢!”他赶不上性急的女儿,落在她的后面。
看她挥动右臂的动作,你简直会说她在奔跑哩。她的小手戴着合适的手套,不耐烦地揉着一块手绢,摆动起来活像劈波斩浪的小船桨。老人不时笑笑,但是忧虑的表情也不时掠过他那干枯的面孔。他疼爱美丽的姑娘,因此既欣赏她的现在,又担忧她的未来。他好像在寻思:“她今天很快乐,将来也能这样快乐吗?”老人总是以自己忧郁的心情去设想年轻人的未来。一面三色旗在柱廊顶上飘扬,平时游人便是通过柱廊来往于杜伊勒里花园和阅兵场。当父女俩来到廊下的时候,哨兵厉声喝道:“不许过去!”
少女踮起脚,隐约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妇女簇拥在旧式大理石拱廊的两侧,皇帝将要从那里出来。
“你瞧见了吧,父亲,咱们出来晚了。”
她噘着小嘴,很是伤心,表现出她对这次检阅十分重视。
“既然这样,朱丽,咱们走吧,你是不喜欢挨挤的。”
“就待在这儿吧,父亲,从这儿还可以瞥见皇上;要是他这次打仗阵亡了,我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听到这些自私的话,父亲不寒而栗。女儿的嗓音里包含着哭声;他瞧了瞧她,从她低垂的眼皮下依稀看到了几滴泪水。眼泪不是气恼引起的,而是少女忧思初萌的流露,其秘密老父亲是很容易猜测到的。突然朱丽涨红了脸,大喊一声,哨兵和父亲都莫名其妙。一个从院子里朝台阶奔去的军官听到喊声后立刻转过身来,一直走到花园的拱廊前,找了一会儿才看到少女,因为她一时让士兵的缨穗高帽挡住了。他立即为她和她父亲取消了他自己颁布的禁令,不顾簇拥在拱廊周围的美人们埋怨,轻轻拉着兴高采烈的少女走过去。
“原来是你值班,难怪她那么心急火燎。”老人带着既严肃又有几分嘲弄的神情对军官说。
“公爵先生,”年轻人答道,“要是你们想占个好地方,咱们就别说笑了。皇上是不喜欢等人的,我奉大元帅之令有事要去呈报他。”他一边说,一边亲昵地挽着朱丽的手臂,拽她快步向阅兵场走去。朱丽不胜惊讶地看到这么多的人拥挤在皇宫灰墙和铁链连着的界石之间的小空间里。这些铁链在杜伊勒里宫院子中央隔出大块大块的正方形沙地。哨兵排成一字警戒线,为皇帝和他的参谋部拉出一条通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顶住蜂拥的人群。
“一定很好看吧?”朱丽微笑着问。
“当心点。”军官喊道。他拦腰抱住朱丽,有力而迅速地把她举到一根廊柱旁边。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开,他这位好奇的亲戚就会被一匹白马的臀部碰伤。白马配着绿色和金色丝绒的马鞍,拿破仑的马穆鲁克[16]马夫牵住缰绳。那马几乎退到了拱廊下,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排列着跟随皇上的高级将领的马匹。年轻人把父女俩安置在右边第一个界石的人群前面,点头示意站在两旁的两个老兵照应他们。随后,军官转身向皇宫走去,刚才白马后退时他脸上的仓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现出幸福和愉快的表情。朱丽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许是感谢他的小殷勤,也许是想告诉他:“我终于见到你啦!”她还微微颔首来回答军官急忙离开之前向她和她父亲的致意。老人刚才好像故意让两个年轻人待在一块,退到女儿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神情严肃,偷偷地观察她,却装作聚精会神地观看场上的盛况,竭力不让她觉察到他在留神她的举动。当朱丽向她父亲投去小学生害怕老师的胆怯目光时,老人甚至和颜悦色地对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锐的目光,一直跟随军官到拱廊下,这霎时间发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多壮观啊!”朱丽紧捏着父亲的手低声说道。
此刻阅兵场上壮丽的景象使千千万万观众齐声欢呼,一张张惊叹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痴如醉。另外一侧观众和父女俩这边的人群一样拥挤,他们在阅兵场栅栏外窄狭的石子路上,与皇宫平行地一字排开。妇女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巨大的长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栅栏点缀得花团锦簇。广阔的场地上站满了等待检阅的老禁卫军团,他们面对皇宫,组成十排庄严的蓝色线条。栅栏外面的阅兵场上,平行站立着好几个步兵团和骑兵团,准备列队穿过凯旋门。凯旋门位于铁栅栏的正中,当时还能见到门顶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马[17]。军乐队在卢浮宫的廊下,乐队前面是值勤的波兰枪骑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着,像是为肃静的部队预备的大显身手的沙场。队形按军事艺术排列得整齐对称,数以万计的三棱形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儿吹拂士兵的羽饰,好似疾风掠过森林,树梢起伏,荡起万顷波涛。这些默默无声、服装鲜明、久经征战的部队,由于军服、装饰、武器和佩带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这幅巨大的画面是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巍峨庄严的宫殿环绕下,连同其全部装饰和奇特的变化,显得诗意盎然。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春天的阳光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墙[18]和百年老墙上,照亮了无数张黝黑的脸,每一张脸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张脸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这些英雄的部队前面只有各团团长走来走去。在交织着银白、蔚蓝、紫红和金黄色的部队后面,好奇的观众可以瞥见六个不知疲倦的波兰骑兵长枪上的三色旗,枪骑兵好像在田野边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队和观众之间游来晃去,阻止观众侵入划分给他们的皇宫铁栅栏旁的小空地。除了这些动静以外,人们简直以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寝宫。春风吹拂士兵帽上的长缨,越发衬托出士兵们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尔发出的轻声细语更突出了气氛的宁静。只不过有时响起“中国帽”[19]的声音,或无意中碰击出的鼓声以及从皇宫反射过来的回声。这些轻轻的声响犹如预告暴风雨的远方雷鸣。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涨。法国即将向拿破仑告别,在这激战的前夕,连最普通的公民也预感到征途艰险。这次战役关系到法兰西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个思想好像激励了百姓和军人,他们拥挤在飘扬着拿破仑雄鹰战旗、翱翔着拿破仑神武精神的宫苑里,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士兵是法国的希望,是法国最后的一滴血,观众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不安的关切。对大部分观众和军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但所有人的心里,即使最敌视皇帝的人,都在祈祷苍天,热诚祝愿祖国的胜利。对欧洲与法国之间的角逐厌倦不堪的人们在经过凯旋门的时候,个个都捐弃嫌怨,因为他们明白,大难当前,拿破仑便是整个法国。皇宫的钟楼鸣报十二点半,人群中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寂静得连孩子的语声都能听清楚。老人和他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时,从回声响亮的皇宫柱廊里传来一阵马刺和刀剑的叮当声。
一个矮胖的人儿突然出现了。他身穿绿色军服和白色马裤,脚踏马靴,头戴一顶跟他本人一样声震四海的三角帽;荣誉勋位勋章的红绶带在他胸前飘动,一把小巧的佩剑挂在腰间。广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同时集中到他身上。霎时间,鼓声震天,向他表示敬意;两个乐队同时奏鸣,所有的乐器,从最纤细的长笛到最响亮的铜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乐曲。听到这战斗的召唤,人心振奋,旗帜漫卷,阅兵场上的士兵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齐划一地依次举枪,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传递。万众齐声欢呼:“皇帝万岁!”顷刻间,万物颤抖,地动山摇,宇宙震撼。拿破仑翻身上马,这一动作振奋了寂静无声的人群,乐曲声更加嘹亮,鹰旗和旌旗迎风招展,所有的脸盘都神采飞扬。古老的宫殿走廊的高墙仿佛也在高呼:“皇帝万岁!”这不是人间的景象,简直是魔法幻影、天神显灵,或说得更正确一点,这是昙花一现的统治、转瞬即逝的奇观。那么多人为之倾慕、激动、献身、祈祷,连太阳都为之驱散天上的浮云的这个人骑在马上,三步以外跟随着身穿金光闪烁军服的卫队,左边是大元帅,右边是值勤元帅。这个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动,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无论在瓦格拉姆的硝烟炮火里,还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体旁,他呀,他总是那么泰然自若。”
这句话是站在朱丽旁边的士兵对许多人的询问所作的回答。少女对着这张面孔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沉着的表情显示出他有稳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约内小姐[20],转身向迪罗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大元帅听后微微一笑。检阅开始了。如果说少女刚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仑毫无表情的面孔和蓝色、绿色、红色的队列,那么这时她在这些老兵迅速而整齐的操练中,几乎一心一意在注视一个年轻军官,他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最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以衣冠简朴的拿破仑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这军官骑一匹黑色骏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传令官的天蓝色制服,在这色彩斑斓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阳光下,他的绣饰闪闪发亮,狭长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观众真会把他比作一团磷火,比作一个无踪无影的灵魂,奉皇上之命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随着部队的移动,武器波浪似的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只要他使一个眼色,部队立刻散开、集中,如同旋涡似的急速转移,或者像拍击海岸的汹涌波涛从他的面前奔腾而过。
操演完毕,传令官风驰电掣地飞马来到皇帝跟前听候命令。此时此刻他离朱丽二十步远,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他的姿态颇像热拉尔在油画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所描绘的拉普将军[21]。这时姑娘可以充分欣赏全副武装的情人。年仅三十岁的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轻盈;他高大强壮的身材在他用力驾驭一匹马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漂亮而柔软的马背好像被他的身躯压折了。他那褐色的刚毅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浓眉之下的长睫毛中,好似两颗白玉夹在两条黑线之间。他的鹰钩鼻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不可缺少的黑胡髭[22]弯弯的线条使绯红的嘴唇更为显眼。宽大红润的双颊透着棕黄色,显示出异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脸形具有无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这种脸形。足可以给企图再现帝政时代英雄的当今艺术家提供模式。骏马浑身是汗,晃动的马头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一双前蹄叉开,不前不后停在一条线上,长长的毛茸茸的马尾来回摆动。马的忠诚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它的主人对皇帝的忠诚。朱丽看到情人如此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拿破仑,不禁忌妒起来,心想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看过她哩。忽然,君主吐出一句话,维克托双腿夹紧马腹,马奔驰起来。但是,一块界石在沙地上的阴影惊吓了牲口,它惊慌地后退几步,站立起来。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骑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丽尖叫一声,脸色发白,大家好奇地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任何人,眼睛只盯着烈马。军官朝过分暴躁的马猛抽两鞭,纵马疾驰,去传达拿破仑的命令。这一惊险场面扣住了朱丽的心弦,她不知不觉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多少有些紧张的手指,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当维克托差一点落马的时候,她更使劲抓住父亲,好像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险。老人的脸色阴沉、痛苦,他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女儿喜形于色的面孔,怜惜、忌妒,甚至遗憾,这种种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满脸的皱纹里。当女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时,当她失声喊叫时,当她的手指痉挛时,老人终于窥见了隐秘的爱情。他显然对未来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阴森可怕。此时朱丽的灵魂好似已融入军官的灵魂之中。德·哀格勒蒙从他们跟前经过,会心地与朱丽交换了一下眼色,朱丽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一个比所有的担忧更加可怕的念头使老人痛苦的脸痉挛起来。他突然拉着女儿朝杜伊勒里花园走去。
“可是,父亲,”她说,“阅兵场上还有军队要操演呢。”
“不,我的孩子,所有的队伍都走完了。”
“我想您搞错了,父亲,德·哀格勒蒙一定会传令继续操练……”
“但是,我的女儿,我不舒服,不想待了。”
朱丽看见父亲的脸色,不难相信父亲的话,其实是做父亲的忧虑使他神情沮丧。
“您非常不舒服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她心里惦着别的事情。
“对我来说,过一天难道不就是多活一天吗?”老人回答。
“您又来讲您的死让我伤心。我今天这么高兴!请您赶走那些讨厌的悲观念头吧!”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高声说道,“真把你宠坏了!心肠再好的人有时也会冷酷无情。我们为你们奉献了一生,一心只想着你们,为你们造福,为你们的爱好牺牲我们自己的兴趣,宠爱你们,甚至为你们洒热血,难道这一切毫无价值吗?唉!是的,你们满不在乎地接受这一切。要想不断得到你们的微笑和你们倨傲的爱,除非有上帝般的力量。临了,跑来另外一个人,一个情人,一个丈夫,把你们的心从我们这里抢走了。”
朱丽不胜惊愕地瞧着父亲。他走得很慢,向她投去黯然的目光。
“你们把心事瞒着我们,”他接着说,“或许也瞒着你们自己……”
“您说些什么呀,父亲?”
“我想,朱丽,你有秘密瞒着我。”
“你恋爱了!”老人激动地接着说,因为他发现女儿脸红了,“哦!我原希望你忠于你的父亲,一直到他死,我原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像过去一样快乐、美丽,让我高兴。如果我不知道你的命运,我会相信你将来平安无事。但是我现在却不能对你生活的幸福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你爱上校已经超过对一个表哥[23]的感情了。对这一点我已深信不疑。”
“您为什么不让我爱他呢?”她非常好奇地嚷道。
“啊!朱丽,你不会理解我的。”父亲微笑着回答。
“您尽管说嘛。”她接着说,一边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
“好吧!孩子,听我说。年轻姑娘往往给自己创造崇高美好的形象、非常理想的形象;对男人、对感情、对世界,给自己编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然后她们天真地把幻想出来的完美品性赋予某个人,并且坚信不疑。她们在自己选择的男人身上爱的是这种虚构的造物。但是后来,当她们所美化的假象,即她们的第一个偶像变成面目可憎的骷髅时,她们想摆脱不幸已经来不及了。朱丽,我情愿看见你爱上一个老头,也不愿看见你热恋上校。啊!假使你设想一下十年以后的生活,你也许会认为我的话有道理。我了解维克托,他的快活是一种没有头脑的快活,一种兵营式的快活。他既无才能又乱花钱。上帝创造这种人,专门让他们一天吃四顿饭,消化四顿饭,睡觉,见女人就喜欢,还有就是打仗。他不懂什么是生活。他的好心——他确实心地善良——也许会叫他向一个不幸的人、向他的伙伴慷慨解囊,但是他目光短浅,但是他不具备为女人的幸福甘当奴隶的体贴入微的感情,但是他无知、自私……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但是。”
“可是,父亲,他能当上校,总得要有些头脑和才能啊……”
“我亲爱的,维克托也就是一辈子当个上校罢了。我还没有见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呢。”老父亲说,略带几分兴奋的情绪。他稍停了一会儿,端详着他的女儿,补充说,“我可怜的朱丽,你还太年轻,太软弱,太娇嫩,经受不起婚姻的烦恼和忧虑。德·哀格勒蒙让他父母娇养惯了,就像你母亲和我娇养你一样。怎么能指望你们和睦相处呢?两个任性的人碰到一起,一个比一个专横。你将来要么是牺牲品,要么是暴君,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女人的一生都会带来同样多的不幸。而你既温柔又谦让,你会先屈服的。总而言之,”他的声音都变了,“你的心意会被误解,到那时……”他喉咙哽咽,说不下去,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维克托会伤害你天真烂漫的心灵。我了解军人,朱丽,我在军队里生活过。他们生活中的苦难或他们的冒险生涯所养成的习惯,是很难被感情战胜的。”
“这么说,父亲,”朱丽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反驳道,“您要我勉为其难,为您出嫁,而不是为我自己出嫁喽!”
“为我出嫁!”父亲出乎意料,高声道,“为我!我的女儿,我是好言相劝啊,你很快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孩子总是认为父母为他们作的牺牲是出于自私的感情,我已司空见惯了!你嫁给维克托好啦,朱丽,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发现他庸庸碌碌,毫无条理,他自私,粗俗,感情迟钝,他还会给你带来其他种种痛苦。到那时候,你回忆一下吧,在这几棵树下,你父亲的预言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老人不作声了,因为他发觉他女儿在固执地摇头。他们朝栅栏走了几步,那儿停着他们的马车。他们默不作声向前走的时候,姑娘偷偷察看了父亲的面孔,赌气的神色渐渐从她脸上消失了。父亲耷拉着脑袋,前额深深打上了痛苦的阴影,她为之十分震惊。
“父亲,”她用温和而异样的声调说道,“我答应在您消除对维克托的成见之前不再跟您谈起他。”
老人惊讶地望着女儿。两滴泪水在他眼里转动,沿着布满皱纹的两颊落下来。他不能当着大庭广众亲吻朱丽,便深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登上马车的时候,堆积在他前额的愁云统统消散了。女儿脸上淡淡的愁容倒没有像阅兵时让她泄露秘密的天真无邪的快乐那样使他惶恐不安。
一八一四年三月初,即皇帝的阅兵典礼之后将近一年的光景,一辆四轮马车行驶在从昂布瓦斯[24]到图尔[25]去的大路上。离开胡桃树枝叶盘结的穹顶笼罩下的拉弗利耶驿站之后,马车飞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到达了横跨西兹河的桥头,这里是西兹河汇入卢瓦尔河的入口。马车停下来。刚才年轻的马夫按主人的吩咐扬鞭催赶四匹膘肥体壮的驿马,马用力过猛,拉断了绳套。车内的两个乘客被惊醒,这个偶然事故让他们有机会欣赏迷人的卢瓦尔河岸一处秀丽的景致。旅客举目眺望,右边曲曲弯弯的西兹河尽收眼底:它好似一条银蛇蜿蜒曲折,流经草地,初春的嫩草给两岸的原野涂上碧玉般的色彩。左边,卢瓦尔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雄姿,清晨的凉风掠过,广阔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朝阳的光辉,映得河水金光闪烁。水面上,碧绿的岛屿错落有致,如同项链上的一串宝石。大河对岸,是都兰省一望无际的美丽富饶的田野。极目远望,天边矗立着谢尔省的山峦,起伏的峰顶在蔚蓝透明的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曲线。透过岛屿上的细枝嫩芽朝眼前这幅画的深处望去,图尔城跟威尼斯城一样,宛如从水波中破浪而起。古老的大教堂的钟楼耸立云端,消失在几朵形状怪诞的白色云彩中。旅客从马车停靠的桥面抬头望去,卢瓦尔河两岸怪石岩鳞次栉比,一直伸展到图尔,好像大自然一时兴起,降下这些岩石来锁住这条河流,同时河水也在不停地侵蚀岩石,这种景象往往令旅客惊叹不已。在西兹河桥头,巨大的岩岸拐了一个弯,一个叫伏弗赖的村子像筑巢一般建在岩岸的堑谷和塌陷处。从伏弗赖到图尔,山峦峥嵘迤逦,山上居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不止一处可以看到在劈开的岩壁上建起高低三层房子,各层之间由就地凿成的险峻石级相连。一个穿红裙的姑娘从屋顶上朝她的花园跑去。一缕炊烟从葡萄的枝蔓和嫩叶中袅袅上升。葡萄种植者在陡峭的地里耕种。一位老妇安详地坐在一片坍倒的岩石上,在一棵银花满枝的杏树下转动着她的纺车。她看着过路人从她脚下走过,对他们心惊胆战的样子暗自发笑。她既不担心土地崩裂,也不害怕那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倒坍下来,其实墙基全靠一片常春藤盘根错节的根部固定着。箍桶匠的锤声在山腰的拱形洞穴里回响。总之,凡是大自然不让人类发展工业的地方,处处是庄稼,处处是沃土。所以在旅行者看来,卢瓦尔河流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和都兰展现的这片膏腴之地媲美。眼前这幅景象的三重画面,我们只不过用了寥寥数笔,就足以深深印入人们的脑海,永远铭刻在记忆之中了。一个诗人赏玩过这种景象之后,会经常在梦幻中重新领略这神话般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意境。驿车到达西兹河桥头的时候,好几条船扬着白帆进入卢瓦尔河,在小岛之间飘荡,给浑然天成的景色又增添了几分和谐的气氛。沿岸柳树的气味给湿润的微风注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鸟儿此起彼伏的鸣啭声中,夹杂着一个牧羊人曲调幽怨的单调歌声。而远处船夫的喊叫则说明那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轻柔的晨雾在一丛丛树木周围萦绕流连,给这广阔的美景添上充满神韵的最后一笔。这时正是都兰地区最繁荣的时期,又正值春光明媚的季节。法国只有这个地区没有遭受外国军队的蹂躏,是当时唯一安宁和平的地方,似乎这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驿车刚停住,便探出一个戴军便帽的脑袋;不一会儿,一个焦急的军人自己打开车门,跳到大路上,好像要去跟车夫吵架。但是那个都兰人修理断套的灵巧劲儿使德·哀格勒蒙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里的少妇的手臂上。
“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
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经不像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的脸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脸更显得黯淡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胜了她的父亲。
“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
“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
“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充道,“我想睡觉。”
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丽苍白的脸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像听牧师主日讲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
“是个英国人。”上校说。
“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26],”车夫答道,“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
亚眠和约[27]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陌生人当时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正在蒙彼利埃[28]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草地。
“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像地球是他们的,”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29]
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脸上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像是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岩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30]的隐庐。
“这个英国小白脸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个年轻的英国人。
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脸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皙,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脸红了,好像是由于害臊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她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看不出人和马像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31]看到父亲的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省抵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32]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
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脸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爱的书《故宫的走廊》[33],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
“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像个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了自己的话头。
“小鬼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待在那里,不像是好奇,而像是局促不安。
“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34]已经按照外省的习惯吩咐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像在心里说:“唉!唉!这些相爱的年轻人。”
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
“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
“噢!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我不愿意离开你……”
“不必了吧!”
“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
马车消失了。
“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目光来观察年轻人。
“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嫁给他的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35]和黎塞留元帅[36]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强烈的。[37]
“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道。
伯爵夫人不由得一惊,因为这位老风流的语气和眼色似乎表现出比她更加了解维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宁,只好支吾其词,天真而痛苦的心灵一开始只能找到这样的避难所。朱丽的回答已经叫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心满意足了,她暗自喜欢,心想今后她孤独的生活可以从某种秘密的爱情中得到几分乐趣了,因为她感到她侄媳好像有一段有趣的私情。德·哀格勒蒙夫人走进挂着几幅带金边的壁毯的大客厅,坐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国屏风抵挡窗缝风,她的忧伤无法排遣,面对着陈旧不堪的护墙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具,产生愉快的情绪是困难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静孤独之中,沉浸在外省肃穆的沉寂之中,年轻的巴黎女人倒觉得是一种享受。她在新婚时给这位姑母写过一封信,如今见面说了几句话,便沉默不语地待着,好似在聆听歌剧的乐曲。两个小时就这样在拉特哈普修道院[38]式的寂静中过去了,她这才发现对姑母太不礼貌,想起来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问话。老妇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备从旧王朝过来的人所特有的宽容禀性。老寡妇织着毛衣,她出出进进好几次,让人收拾一个平时家人放行李的绿色房间,腾出来作为伯爵夫人的卧室。料理完毕,她回来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观察年轻的妇人。朱丽对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请求姑母原谅。
“亲爱的小宝贝,我们深知寡妇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
要年过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话所包含的讥讽之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绪明显好转,她聊天了。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新婚妇人又孤僻又呆板,现在她感到有希望驯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讲本地的娱乐、舞会以及她们可以去的人家。这一天她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设圈套,她按照旧时宫廷的习惯做法,忍不住要借此来捉摸侄媳的性格。几天来她再三邀请朱丽出去消遣,朱丽都拒绝了。所以尽管老太太很想带美貌的侄媳到交际场上炫耀一番,到头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伯爵夫人为她的离群索居和郁郁寡欢找到了一个借口,她推说父亲的死使她十分悲伤,至今还戴着孝。一星期之后,老寡妇已经十分喜欢朱丽天使般的温柔,喜欢她朴实无华的风度和宽厚克己的品质,从此对折磨这颗年轻心灵的神秘的哀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伯爵夫人是那种天生讨人喜欢的女子,好像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幸福。她与人相处温柔可亲,令人格外愉快,结果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迷上了她的侄媳,不愿再离开她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们之间就建立起了永恒的友谊。老太太不无惊讶地注意到德·哀格勒蒙夫人面貌的改变。红润的肤色消退了,脸色变得黯淡苍白。在脸上失去原有光彩的同时,朱丽却变得不那么忧郁了。有时老寡妇居然逗得年轻的亲戚乐呵呵的,甚至忘乎所以地发出欢笑,但很快又被不愉快的念头压下去。她猜到给侄媳生活蒙上一层阴影的忧伤既非对父亲的思念,亦非与维克托别后的离愁。然后,她往坏处胡乱猜疑,当然难以找到侄媳痛苦的真正原因。也许我们只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始恍然大悟。终于有一天,姑母惊奇地发现朱丽已完全忘却了结婚这件事,她在朱丽身上看到冒失姑娘的冲动,脑子单纯,带着妙龄少女的孩子气,思想细腻微妙,有时又深藏不露,这是法国青年女子的特点。于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决心探测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唯其极端质朴,也就更加深奥难测。夜降临了,两位贵妇人坐在临街的十字窗前,朱丽又陷入沉思,这时一个男人骑马经过窗下。
“喏,这是你们的一个牺牲品。”老太太说。
德·哀格勒蒙夫人惶惑不安地瞧着她的姑母。
“这是一个英国青年,一个绅士,令人尊敬的亚瑟·奥尔蒙,葛兰维尔勋爵的长子。他的经历是很有趣的。一八〇二年他遵照医嘱来到蒙彼利埃,希望此地的气候能治疗那要命的肺病。开战后他跟他所有的同胞一样被波拿巴扣留了。这魔鬼不打仗就活不下去。这位英国青年开始研究自己的疾病,以此作为消遣。一般人认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他不知不觉对解剖学、医学产生了兴趣。醉心于这类学术,这在一个上等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当年摄政王不也是津津乐道于化学吗!总之,亚瑟先生在学业上颇有成就,连蒙彼利埃的教授也感到惊奇。学术研究使他的俘虏生活得到了慰藉,与此同时他的病也痊愈了[39]。有人说他两年没有说话,减少肺部的活动,睡在马厩里,喝一头瑞士母牛的奶,专吃水芹菜[40]。自从他来图尔以后,他不见任何人,骄傲得像只孔雀。但是你肯定已经把他征服了,因为自从你来到这里,他一天从我们的窗下经过两次,这总不是冲着我来的吧……显而易见,他爱上了你。”
最后这几句话像有什么魔法似的惊醒了伯爵夫人,她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使得侯爵夫人不胜惊讶。哪怕是最严厉的女人,当她得知有人为她单相思时,也会本能地感到得意,然而朱丽的目光却黯淡而冷漠。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类似憎恶的反感。这种态度不是因为热恋一个男子而对世界冷眼相看,因为那样的女子是有说有笑的。朱丽不在此例,她现在属于那种对痛苦记忆犹新的人。姑母深信她的侄媳不爱她的侄子,现在发现她不爱任何人,不禁惊呆了。她惶恐不安地看出朱丽已经心灰意冷。一个年轻女子只要一天,也许一夜的经验[41]就能识破维克托的无能。她心想:
“她如果已经了解维克托的无能,那么事情已经定局,我侄子不久将忍受婚姻带来的麻烦。”
于是她打算教她信奉路易十五时代的君主主义[42]。但几个小时之后,她得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猜到了使伯爵夫人悲伤的境遇在人世间是颇为常见的。朱丽突然沉思不语,比平时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仆帮她卸了妆,准备让她上床,但她却留在炉火前,埋在黄丝绒安乐椅中。不论是欢乐还是悲哀,人们都喜欢在这件古老的家具上消磨时日。她流泪,她叹息,她沉思,然后她搬来一张小桌,找到一些纸,开始写起来。时间很快地流逝,朱丽吐露心迹时似乎颇为吃力,每写一句话都要引起久久的沉思。突然少夫人泪如雨下,再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钟鸣两点。她像弥留之际的病人,脑袋沉甸甸地耷拉着。等她抬起头来,她看见姑母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像是从墙壁的挂毯上走下来的。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姑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为什么年纪轻轻一个人掉眼泪呀?”
她毫不拘礼地在侄媳身边坐下,眼睛盯着那封未写完的信。
“你给丈夫写信吗?”
“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啊?”伯爵夫人回答说。
姑母拿起纸念起来;她已经带上眼镜,这是事先想好的。这个纯洁的人儿让人拿起她的信,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这既非缺乏尊严,也非暗暗感到有罪而不敢对抗,不,姑母正好遇上侄媳感情冲动的时刻,此时六神无主,心烦意乱,不管是善是恶,无论是沉默不语还是推心置腹,一切都听之任之。她如同一个道德高尚的姑娘,白天高傲骄横,折磨自己的情人,到晚上形单影只,幽怨潜生,于是思绪郁结,想找一个好心人倾诉衷肠。朱丽一句话也不说,听任姑母违背对敞开的信和封口的信一视同仁的规矩,若有所思地等着侯爵夫人念完信。
亲爱的路易莎[43]:
你何苦几次三番地要我兑现我们这两个无知少女互相许下的极不慎重的诺言呢?你信中说,你很奇怪我为什么六个月没有回答你的讯问。如果你不明白我的缄默,今天读到我向你透露的秘密,你也许就猜得出其中的原因了。若不是你通知我你不久即将结婚,我很可能把这些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里。你快结婚了,路易莎,一想到结婚,我就不寒而栗。可怜的小家伙,你结婚好啦,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后悔莫及的,你将痛苦地怀念从前我们在埃库昂[44]一起度过的岁月。你记得吧,一天傍晚,我们俩爬到山上最高的橡树下眺望我们脚下美丽的山谷,我们在那里观赏夕阳,周围是一片斜晖残照。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醉在一种欢欣的继而又产生淡淡忧愁的感情之中。你首先发现天边的太阳预示着我们的未来。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好奇,多么疯狂!你记得我们一起干的荒唐事吗?
我们拥抱接吻,好似两个情人,我们还这么说哩。我们发誓谁先结婚必须如实地叙述同房的秘密,我们幼稚的心灵把这种秘密看作是最甜美的快乐。但是路易莎,洞房花烛一定会使你失望的。婚前,即使不算幸福,至少你年轻、美貌、无忧无虑;但是一个丈夫在很短的日子里就会使你变得像我一样丑陋、痛苦和衰老。告诉你我嫁给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时,我是多么骄傲、自负和快乐,简直是愚不可及!怎么跟你讲呢?连我都记不清了,转眼之间我的少年时代已化为梦境。那个隆重的日子套在我身上的绳索有多长,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那天我的举止仍少不了受到责难,我父亲不止一次竭力抑制我的兴奋,因为我喜形于色,被人认为有失体面。我说话时并没有嘲弄人的意思,却被认为是在嘲弄人。我像孩子似的不停地玩弄新婚面纱、新婚礼服和鲜花。晚上我被大吹大擂地送入洞房。留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开个玩笑来捉弄维克托。等他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像以前每逢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隆重的日子一样。我悄悄溜进堆放礼品的房间。我丈夫进了新房,到处找我,而我躲在细纱布里咯咯直笑,但是我们在孩提时代玩耍时发出的由衷的欢笑也就到此结束了……
如此开头的一封信必定包含许多伤心事,老寡妇念罢,摘下眼镜慢慢地放到桌上,把信放回原处,两眼落在侄媳的身上。尽管年事已高,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说:
“孩子,一个已婚的女子给一个姑娘写这样一封信可不合适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丽打断姑母的话,“您念信的时候,我心里很惭愧……”
“如果餐桌上一道菜不中我们的意,可不应该倒别人的胃口,我的孩子,”老人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要知道,自从夏娃到如今,结婚一向被认为是天大的好事……你母亲不在世了吗?”
伯爵夫人心头一震,慢慢地抬起头说:“一年来,我不止一次怀念我的母亲。但我万不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喜欢维克托,不愿他当女婿。”
她望着姑母,看到老人脸上慈祥的神色,一阵喜悦的颤抖使她止住了欲滴的泪水。她觉得侯爵夫人好像要拉她的手,便把一双细嫩的手伸过去。当她们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心心相印了。
“可怜的孤儿!”侯爵夫人又说。
这句话对朱丽来说简直是最后一道光芒,她仿佛又听到父亲先知的声音。
“你的手好烫啊!一直这样吗?”老太太问道。
“七八天前我才退烧。”她回答。
“你发烧,却瞒着我!”
“我发烧已经一年了![45]”朱丽怪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说,我的小天使,”姑母接着说,“一直到现在,结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长期的痛苦喽?”
少妇不敢回答,但她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说明她所受到的苦楚。
“那么你感到很不幸吗?”
“噢,不!姑母。维克托可宝贝我啦,我也非常喜欢他,他心地好极了!”
“是的,你爱他,但你躲着他,是吗?”
“是的……有时候……他老来找我。”
“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是不是老担心他突如其来地打扰你?”
“唉!是的,姑母,但是我很爱他,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不是暗暗责怪自己不善于或不能够分享他的快乐?有时你甚至会想合法的爱情比非法的情欲更难以忍受?”
“哦,正是这样,”她说着哭了起来,“您什么都猜透了,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脑子空空的,总之,我的生活困难重重。我的心灵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压抑着,害得我感情迟钝,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是张不开嘴:我有痛苦,可是没有语言来表达。但是我痛苦,看到我所讨厌的事维克托却以为是快乐,我又痛苦,又羞愧。”
“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别糊涂了!”姑母嚷道,她枯干的脸上突然眉开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时代的欢乐。
“您,您也笑话我啊!”年轻女子失望地说。
“我是过来人嘛,”侯爵夫人赶紧接着说,“现在维克托把你一个人留下,你不是又变成姑娘啦?安安静静的,没有快乐,但也没有痛苦,不是吗?”
朱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总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爱维克托,不是吗?但是你更愿意成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总括一句话,你的婚姻不顺当。”
“是的,正是这样,姑母,但有什么可乐的呢?”
“噢,你说得对,我可怜的孩子,这一切确实没有什么可乐的。要是我不保护你,要是我的老经验不能识别引起你忧伤的纯洁无邪的原因,那么你将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不幸。我侄儿不配得到幸福,这个傻蛋!在敬爱的路易十五的朝代,像你这样处境的年轻女子早就惩罚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风了。自私的家伙!那个暴君手下的军人统统都是愚昧的坏蛋,他们把粗暴当作殷勤,他们不懂得爱情,更不了解女人。他们以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头天晚上对我们不敬重、不体贴。从前的人既懂得爱也懂得死,处处恰如其分。我的侄媳,我来教你。你们之间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导致你们互相憎恨,导致你们提出离婚,如果你不会在绝望之前就归天的话,我一定结束你们之间这种状态。”
听了姑母的这番话,朱丽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她对其中的道理并没有理解,却从中获得了一种预感。她惶惑地从饱经世事的亲戚嘴里听到了父亲对维克托所作的判断,只不过说得婉转一些罢了。她也许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强烈的直觉,感觉到她将遭到沉重的不幸,于是痛哭起来,扑到老太太怀里,说道:“您就当我的母亲吧!”姑母没有哭,因为大革命已使旧王朝的妇女眼泪流干了。往昔的爱情、后来的恐怖统治已使她们习惯于最令人心碎的剧变,因此她们在生命危急的关头能保持冷静而庄重的举止,真挚而不外露的热情,并一直恪守宫廷礼仪和贵族风范,现代的新风尚对此一概否定是大错特错的。老寡妇把少妇抱在怀里,温柔、疼爱地吻她的前额,这个动作往往出自这类妇女的风度和习惯,而不是出于内心。她甜言蜜语哄着侄媳,答应确保她将来幸福,发誓永远爱她,对她爱抚备至,一边帮她上床睡下,好像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好像心爱的女儿的希望和忧愁就是她自己的希望和忧愁。她从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想到自己当时多么漂亮而又无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兴得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母亲,从此她有人诉说衷肠了。第二天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亲吻时,两人真挚热情,心心相印,证明她俩感情上进了一步,更加协调一致了。这时她们听见马蹄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按照他的习惯慢慢经过窗下。看上去他对这两个孤单的妇人的生活作过一番研究,每当她们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刻,他必定经过这儿,他的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动放慢脚步。在经过餐厅的两扇窗户时,亚瑟向里面投以忧郁的目光。伯爵夫人多半不理会,因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养成那种无聊的好奇心理,喜欢捉摸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跃外省的生活,这种好奇心理,高贵的人们也在所难免,因此她对英国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认真的爱情很感兴趣。她已经习惯于每天在这个时候看到英国人投来的目光,每当亚瑟经过时,她总想出点新词儿来和侄媳打趣。两位妇人坐下吃饭时不约而同瞧见这个不列颠群岛的臣民,朱丽和亚瑟的眼光这一次正好相遇,这种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妇脸红了,英国人立即催马疾驰而去。
“夫人,该怎么办呢?”朱丽对她姑母说,“人家若看见这个英国人老走过这里,一定以为我……”
“是的。”姑母打断她的话。
“那么,我能不能告诉他别这样散步呢?”
“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构成一种危险?再说你能阻止一个人随意走动吗?明天我们不在这间屋里吃饭好了,年轻的绅士看不见我们就不会再在窗户外面向你求爱。亲爱的孩子,一个懂得上流社会规矩的女子就是这样行事的。”
朱丽的不幸接踵而至。两位妇人刚吃完饭,维克托的随身仆从突然来到。他从布尔日纵马飞驰,绕道而来,给伯爵夫人送来她丈夫的一封信。维克托离开了皇帝,他通知妻子帝政已崩溃、巴黎已失陷、法国各地纷纷倒向波旁王室。但是他不知如何混进图尔,所以请她火速到奥尔良会他,他希望在奥尔良为她搞到通行证。仆人是个旧军人,由他护送朱丽从图尔到奥尔良,这条路维克托认为还是畅通的。[46]
“夫人,请您抓紧时间,”仆人说道,“普鲁士人、奥地利人和英国人将在布卢瓦或奥尔良会师……”
少妇在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停当,坐上姑母借给她的一辆旅行马车出发了。
“为什么您不跟我们一块去巴黎?”她一面说,一面吻别姑母,“现在波旁王室返驾了,您可以在那里找到……”
“即使没有这次出乎意料的返驾,我也会去巴黎的,可怜的孩子,因为我的劝导无论对维克托还是对你都太不可缺少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设法去巴黎找你们。”
朱丽在女仆和老兵的陪伴下动身了,老兵骑马跟在车旁,保护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丽不安地听见后面有一辆车从昂布瓦斯一直跟着她,到达布卢瓦的前一个驿站时,她凑到车门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谁。借着月光,她认出是亚瑟,他站在离开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车子。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伯爵夫人赶紧缩回车内,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多数清白无辜又没有经验的少妇一样,她认为不自觉地引起一个男人的爱情是一种过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这也许是在如此胆大妄为的行动面前感到软弱无力的结果。男人有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占有一个女人的可怕力量,而女人的想象生来就是多变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对她是一种威胁或者是一种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劝导,决定在旅途中待在驿车里不出来。但是每到一站,她总听到英国人在两辆车的周围走动。而且一路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无休止地传进朱丽的耳朵。少妇转念一想,一旦和丈夫会面,维克托就会保护她不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
“但要是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因为爱我呢?”
这是她最后一种想法。到达奥尔良时,她的驿车被普鲁士人扣住了,被拖进一家客栈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着。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外国人向三位旅客打着命令的手势,意思是说他们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走出驿车。伯爵夫人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间,他们抽烟、嬉笑,有时好奇地瞅她,样子十分放肆。后来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兵们终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桌子。一会儿,一个奥地利将军率领一群外国高级军官来到她的驿车周围。
“夫人,”将军对她说,“请接受我们的歉意,误会了,不必害怕,您可以继续旅行,这是一张通行证,从此您可免受任何凌辱了……”
伯爵夫人颤抖着接过通行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她看见亚瑟穿着英国军官制服站在将军身旁,无疑是多亏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复自由的。年轻的英国人显得又高兴又忧郁,只敢偷眼瞧着朱丽。有了这张通行证,德·哀格勒蒙夫人平安抵达巴黎,与丈夫团聚。维克托放弃效忠皇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图瓦伯爵[47]十分亲切的接待。阿图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为王室少将。维克托在禁卫军内获得了一个高位,相当于将军。然而就在欢庆波旁王室回朝的日子里,可怜的朱丽遭到了很大的不幸,这件事将影响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老夫人因为见到德·昂古莱姆公爵重返图尔,心里一激动,兴奋而死。因此,唯一有权开导维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过巧言相劝使夫妻更为和睦的人死了。朱丽深深感到这一损失的重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但她年轻懦怯,宁肯受苦,从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许她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对她的痛苦寻根求源,因为消除痛苦是极为棘手的事情:朱丽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
现在简单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复辟王朝时期的命运。
世间有些人,他们的平庸无能对多数认识他们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高位、名门、要职、装潢门面的礼节、极其谨慎的行为,以及财产的声望,凡此种种都是他们的护身符,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免受批评。这些人有点像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习惯,人们从来不知底细,也从来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评论,因为君主不是离人们太远,就是离人们太近。这些徒具虚名的人只问不说,他们有一种技巧,就是把别人推到前台,免得面对面交锋,然后极其巧妙地牵动每一个人的情感或利益,用这种办法来愚弄实际比他们高明的人,把别人当作傀儡,把别人降低到他们的水平,然后认为别人渺小。于是乎他们平庸而又固执的思想,自然就胜过了别人伟大而不断变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断这些空虚的头脑,衡量它们反面的价值,观察家不仅需要智力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仅要有眼光,更需要长期观察,不仅要思想高尚、伟大,更要细致、敏锐。然而无论这些沽名钓誉的人如何巧妙地遮盖他们的弱点,他们却很难瞒过自己的妻子、母亲、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誉的事情上几乎总是为他们严守秘密,甚至常常协助他们哄骗社会。如果说,因为至亲好友的共谋,许多傻瓜被当作了伟人,那么同样也有相当数量的伟人被当成了傻瓜。因此社会政权总有那么一批虚有其表的栋梁之材。现在请想一想,一个有头脑而且感情丰富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丈夫该如何安身立命吧!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忠诚而充满痛苦的人生?那种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灵,人世间可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予补偿。如果遇上一个强有力的女子,她会以一桩罪行来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是这么干的[48],而且居然被人们尊为大帝。
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极称帝,她们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难中牺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难外人虽不与闻,但却十分可怕。那些寻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女人,要么只是换一种痛苦,如果她始终不渝地履行责任的话;要么就犯过失,如果她们为享乐而触犯法律的话。上面这些见解条条适用于朱丽的秘史。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德·哀格勒蒙伯爵是许许多多上校中的一个,他是优秀的传令官,能够圆满地完成一项危险的使命,却担当不了重要的指挥任务,他不引人羡慕,一般人只把他看作皇帝宠爱的勇士,就是军人称之为勇敢的小伙子那种人。王朝复辟给他恢复了侯爵的头衔,他也不负圣恩,跟随波旁王室到了根特。这种合乎逻辑的、忠诚不渝的行为否定了他岳父对他所作的预言,岳父曾说过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上校罢了。第二次复辟时[49],德·哀格勒蒙先生被任命为少将,恢复了侯爵头衔,并野心勃勃想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他遵循《保守党人》[50]的准则和策略,装出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是个草包;他神情严肃,喜欢提问,很少说话,因而被认为有深谋远虑。他经常用繁文缛节来打掩护,客套不离口,说起套话来滔滔不绝。这些套话是巴黎的特产,每隔一段时间就生产一批,把伟大的思想或行为铸成小硬币,发给没有头脑的人。于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把德·哀格勒蒙看作风雅而有学问的人。由于他固执地坚持贵族的见解,他被誉为具有完美的个性。当他偶尔旧态复萌,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时候,他那些毫无意义、平庸无奇的谈话却被人家当作外交辞令。“噢!他只说他要说的话。”老实人这么想。他既受益于他的优点,也受益于他的缺点;因为他从来没有当过司令官,所以他单凭勇敢就获得了无可否认的军人声誉。他那刚强而高贵的脸表现出思想开阔,他的形象外貌只有他妻子才看得出是一个虚假的外壳。听到大家一致把他的虚名当作真才,德·哀格勒蒙侯爵居然也自认为是宫廷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在宫廷中他善于用自己的外表取悦于人,因此他的多方面价值毫无异议地被承认了。然而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家里倒是谦逊的,他本能地感到他妻子尽管年轻却比他高明。
丈夫不得已的敬重迫使侯爵夫人承认自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尽管她竭力回避这种力量加给自己的负担。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指导着他的行动,操纵着他的财产。这种违情悖理的作用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屈辱,也是她深藏在内心的许多痛苦的缘由。首先,出于女性挑剔的本能,她觉得服从一个有才干的男人,要比支配一个傻瓜丈夫强得多。她知道一个被迫代替男人思考和行动的年轻妻子既非女子也非男人,因为她虽然免去了女子的不幸,却也抛弃了女性的风韵,同时也得不到受法律保护的男子所拥有的任何特权。她的生活里隐藏着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苦衷,她不得不维护空心偶像的荣誉,保护她的保护者,而这个可怜虫对她始终不渝的忠诚所做的报答,只是强迫她接受丈夫自私的爱情,把她只看作一个女人,不屑或不会关心她的快乐,更不知道她为何忧伤,为何憔悴!正如大凡意识到才智不如妻子的丈夫那样,侯爵为挽救他的自尊心便断定,朱丽的体质孱弱导致她的精神衰弱,他喜欢抱怨命运为什么给他配一个病病歪歪的少女作妻子。总之,他让人家相信他是受害者,其实他是刽子手。侯爵夫人承受着这种可悲生活的全部不幸,还得对愚蠢的男人笑脸相迎,还得给死气沉沉的家装点花朵,被暗暗折磨得苍白憔悴的脸上还得装作满面春风。家庭声誉的责任感,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不知不觉赋予年轻的侯爵夫人妇女的尊严和名节的意识,使她能抵御来自社会的危险。探测一下这颗心灵的深处吧,也许她心里既感觉不到激情的冲动,也体验不到那种非法然而令人疯狂的欢乐,这种欢乐使某些女子忘记了德行的戒律,名节的原则,在这些戒律和原则之上岿然耸立着整个社会。老于世故的德·利斯托迈尔-朗东夫人答应给她带来的乐趣与和睦,已经如同梦幻一般化为泡影,她逆来顺受地希望早早死去,以结束她的痛苦。从都兰回来之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病痛好像成了她生命的尺度,不过她的痛苦显得高雅,表面上看去生病几乎是享受,所以肤浅的人认为她的病无非是小妇人的无病呻吟而已。医生们宣布侯爵夫人必须静卧休息,她躺在沙发上,周围摆满了花,她在花丛中越来越孱弱,花在凋谢,她在枯萎。衰弱的身体使她不能外出,不能步行,要出门必须坐在车门紧闭的车子里。她时时享用着豪华生活和现代工业创造的各种奇珍瑰宝,所以她不大像病人,倒颇像娇慵的王后。有几个朋友,也许是同情她的不幸和衰弱,他们知道她总待在家里而且料想她将来会恢复健康,常常来给她讲新闻,告诉她使巴黎生活丰富多彩的无数锱铢细事。她的哀伤尽管惨重而深沉,但毕竟是富家人的哀伤。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好似一朵美丽的鲜花,根部却已被土壤中的虫子咬坏。她不时到上流社会走走,并非出于兴致,而是迫于她丈夫所向往的地位的需要。她的嗓音和演唱技巧在这些地方可以博得阵阵掌声,这固然能使一个青年女子觉得愉快。但是她丈夫不喜欢音乐,既然在感情上和愿望上都一无所获,这种成功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在沙龙里几乎感到局促不安,尽管她的美貌使人们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处境在沙龙里激起一种令人痛苦的同情、叫人悲哀的好奇。她得了一种炎症,通常这种炎症是致命的,妇女们只在私下谈论,我们的新词语中还没有这个病名[51]。尽管她深居简出,但她的病痛是有目共睹的。虽说她已结婚,却总像个少女,谁看她一眼都会使她害羞。所以为了避免脸红起见,她在人前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她装出快活的样子,总说自己身体很好,或者羞答答地用假话去搪塞对她健康的询问。然而一八一七年,一件事情大大改变了朱丽迄今为止的可悲状况:她生了一个女儿,且决定自己哺育。两年之中,她为照料婴儿牵肠挂肚、时喜时忧,减轻了生活的痛苦,而且她必须和丈夫分居。医生们断定她的健康将会大有起色,但侯爵夫人并不相信这种假想的预言。如同一切没有生活乐趣的人,她也许反倒认为死亡是一种幸运的结局。
一八一九年初,对朱丽来说,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严峻。正当她庆幸自己经过努力获得了消极的幸福的时候,她隐约看到了可怕的深渊:她丈夫渐渐疏远她了。他对她的感情本来就已经不太热烈,而且非常自私,此时更加冷却,很可能导致更大的不幸,她的敏锐和审慎使她预见到这一点。尽管她确信能牢牢控制维克托,并永远得到他的敬重,她仍然担心情欲对这个无能、爱虚荣和无头脑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她的朋友们经常发现她陷入沉思,缺乏见识的朋友居然用开玩笑的口吻刺探她的秘密,好像一个少妇脑子里装的无非是一些轻佻的琐事,好像一个家庭的母亲就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再说,不幸如同真正的幸福,引人沉思遐想。有时朱丽跟爱伦娜嬉戏的时候,用阴沉的眼睛望着她,不去回答她那些让母亲其乐无穷的天真烂漫的问题:她在寻思女儿现在和将来的命运。这时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睛,因为她突然回想起杜伊勒里宫前阅兵的情景。她父亲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再次在她耳边萦绕,她暗暗责备自己不听父亲的明达之言。她愚蠢地不听父亲的话导致了自己的全部不幸,其中最难忍的是什么,她往往也闹不清。不仅她心灵中丰富的感情她丈夫一无所知,而且她始终没能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甚至连生活中最平常的事也是如此。正当她能够更加主动、更加强烈地去爱的时候,合法的夫妇之爱却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剧烈痛苦中枯竭。久而久之,她对丈夫近乎蔑视的恻隐之心把一切感情都摧毁了。再者,如果说通过朋友聊天,通过几件活生生的事例,通过上流社会的某些艳史,她看出爱情并不能带来巨大的幸福,那么她的创伤则使她感到兄弟的情谊倒可能带来深切而纯洁的欢乐。往事的回忆鲜明如画,其中每天都要浮现出亚瑟忠厚的形象,越来越纯洁、越来越英俊,但转瞬即逝,因为她不敢在这个回忆上停留。英国青年沉默、羞怯的爱情,是唯一能给朱丽婚后忧郁而孤寂的心灵留下一点甜蜜痕迹的事件。希望破灭,追求落空,朱丽越来越悲观,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由于想象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统统转到这个英国人的身上,他的举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像都和她息息相通。这种想法看起来不免有些荒唐,如梦似幻。每当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朱丽长叹几声,苏醒时更觉得痛苦难熬,潜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后,对她的刺激反而越发强烈了。有时候她苦恼得几乎发疯,简直想不惜代价地寻欢作乐一番,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却陷于难以形容的迟钝麻木状态,听人讲话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以致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意志受到了挫折,从前做姑娘时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伤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的眼泪。向谁诉苦?谁又能听她诉说?再则,她是那种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发无谓的怨言,如果争执的结果将会使胜负双方同时丢脸的话,她宁愿不去争上风。朱丽千方百计想把她的才干和她的德行传给德·哀格勒蒙先生,她夸耀自己实际上从未品尝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务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视而不见,而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专横。有时候她痛苦得几乎失去知觉,万念俱灰,不能自已,而善心总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她寄希望于未来,这种可贵的信念使她重新担起痛苦的重负。她默默忍受着这些可怕的内心冲突和痛苦,谁也不知道她内心长期的苦闷,没有人关心她为何黯然神伤,没有人过问她为何独自掉泪。
情势的发展,不知不觉使侯爵夫人面临一个紧要时刻,一八二〇年一月的一个晚上,她已看出这个时刻所包含的危险的全部严重性。夫妻互相十分了解,长期习惯彼此的生活,妻子懂得丈夫每个细小动作的含义,能够识破他隐瞒的感情或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于无意的思考和关注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濒于危机或坠入深渊时突然清醒过来。所以几天来侯爵夫人一面为单独留在家里而高兴,一面已经推测到她孤寂的缘由。她丈夫对她负心、厌倦也罢,对她关心、怜悯也罢,总之已经不属于她了。眼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牺牲,她一心一意做母亲,一心想着女儿的命运、未来和幸福。她女儿是唯一给她带来喜悦的生灵,她的爱伦娜是使她留恋生活的唯一财宝。现在朱丽决心活下去,为的是不让她的孩子落到后母手中,后母的欺凌很可能扼杀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她预见到可能出现这种凄惨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满焦虑的沉思,这样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费好几年时光。从此她与她丈夫之间将横亘着一个宽阔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的压力将由她一人来承担。在这之前她一直确信维克托爱她,既然他爱她,她也就献身于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泪能使丈夫快活,她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这种满足,孑然一身,只能选择不幸。黑夜,万籁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周身绵软无力。炉火即将熄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擎着一盏灯,走到女儿跟前,用干涸的眼睛望着她。这时,德·哀格勒蒙先生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朱丽让他欣赏熟睡的爱伦娜,他却用一句平庸的话来回答妻子的热忱。他说:
“这么大的孩子,个个都可爱。”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在女儿额上亲了一下,放下摇篮的帏帐,转向朱丽,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长沙发上坐下,这儿正是她刚才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时待的地方。
“今晚你美极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声说。对他这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戏谑,侯爵夫人早已领教够了。
“今晚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德·赛里齐夫人家。”
他从壁炉上拿起一把隔热扇,隔着火全神贯注地观赏扇面丝绸,全然没有注意他妻子脸上的泪痕。朱丽打了一个寒战。她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强压在心头。
“德·赛里齐夫人下星期一举行音乐会,她非常想请你参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际场合露面,她就想在家里接待你。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欢你。你最好去参加,而且可以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我一定去。”朱丽回答道。
侯爵夫人的声调、语气和眼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的感情,维克托尽管心不在焉,也不免惊讶地瞧了她一眼。不过仅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丽已猜出德·赛里齐夫人便是夺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忧心如焚,四肢麻木,却装出专心观火的样子。维克托用手指转动着扇子,显得百无聊赖,大凡男子在外寻欢作乐,带着欢后的倦意回家后都是这副模样。他打了几个呵欠,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懒洋洋地去挽妻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丽低下头,把前额对着他,接受了一个祝晚安的吻。这种机械的吻是没有爱情的,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可恶的矫饰而已。等维克托关上门,侯爵夫人便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发颤,哭得泪人儿似的。必须有类似的经历,才能懂得这类事情所隐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透由此而产生的漫长而可怕的悲剧。夫妻之间这种简单淡漠的谈话和相对无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炉火前的动作、眼神、姿态、他搂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这一切此刻都在给朱丽孤寂而痛苦的人生准备悲惨的结局。她烦躁不安,跪在沙发前,把脸深埋在沙发里,什么也不想看见。她祈祷上苍,念的虽是平时的祷文,却已赋予新的含义,加之发自肺腑的声调,如果她丈夫听到的话,兴许会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一面受着痛苦的煎熬,一面专心致志地考虑自己的前途,她要想方设法既能不以心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还能长久活下去以确保女儿的幸福。她下决心与情敌作斗争,重新在上流社会露面,在交际场中显身手。她已经不可能再去爱她的丈夫,但她要装出爱他的样子,她要诱惑他。等到她用巧计把他控制起来以后,她要像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为乐的情妇一样,百般挑逗他。这种卑劣的手段可能是医治她的创伤的唯一药方。这样她就可以驾驭自己的痛苦,随心所欲地加以调剂,叫伤心事日渐稀少,同时牢牢牵制住她的丈夫,叫他俯首帖耳、心惊胆战地屈从她的专制。她要让丈夫的日子不好过而丝毫不感到内疚。她一跃而开始了冷酷无情的盘算。为了拯救她的女儿,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骗欺诈的;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是如何虚假地卖弄风情,巧施残忍的计谋的。这些计谋往往引起男子对女人的切齿痛恨,并认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败坏。不知不觉之间,朱丽女性的虚荣心、她的利益、她的潜伏的报仇欲望和她的母爱并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条依旧充满了痛苦的道路。但是她心灵太纯洁,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长期耍手腕她是办不到的。她习惯于反躬自省,所以在罪恶的泥淖里刚迈出一步——因为这确实是作恶——她的良心就会出来抑制情欲和私心。确实,对一个心灵依然纯洁、爱情未被玷污的年轻女子来说,便是母爱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不就是女性的集中体现吗?朱丽不愿她的新生活中出现任何危险,产生任何过失。她前往德·赛里齐夫人家。她的情敌原希望见到一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没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粉、珠光宝气地打扮一番之后,显得更加美貌出众了。
德·赛里齐伯爵夫人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自以为可以左右巴黎的时装和交际场的女人,因为她的小圈子对她唯命是从,她便自以为可以指挥全世界。她爱表现,喜欢评头论足,是一位至高无上的评论家。文学、政治、男人、女人,一切都得经过她的审视。对别人的意见,德·赛里齐夫人似乎是不屑一顾的。她的家在任何方面都是风雅的典范。大小客厅里挤满了娇艳殊丽的女宾,朱丽却比赛里齐夫人更为出众。她伶俐、活泼、快乐,晚会上最显赫的男客都团团聚集在她的周围。她的衣着打扮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这使贵妇人们大失所望,她们无一不羡慕她的连衫裙的剪裁和胸衣的式样,一致认为应归功于那位无名裁缝的匠心独运,因为女人们宁肯相信穿着打扮的学问,而不太乐意承认穿衣人的风韵和优美的体型。朱丽离座走到钢琴前演唱苔丝德蒙娜浪漫曲[52],男人们从各个客厅纷纷聚拢来聆听这个沉默已久的金嗓子的歌声,全场鸦雀无声。侯爵夫人看到门口人头攒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心里很兴奋。她寻找她的丈夫,投去一个娇媚的秋波,愉快地感到此刻她的自尊心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满足。她对自己如此吸引人满心喜悦,所以她演唱的Al piu salice[53]第一部分使全场心醉神迷。即便是演唱家玛利勃朗[54]和芭斯塔[55],在感情的抒发和音调的处理上也从来没有达到如此尽善尽美的地步。但是唱到叠句部分的时候,她瞧了瞧听众,突然瞥见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猛地一哆嗦,声音变了。德·赛里齐夫人急忙离开座位向侯爵夫人走去。
“亲爱的,你怎么啦?哦!可怜的孩子,你身体一定很不舒服!看到你做力不从心的事,我一直感到胆战心惊……”
1歌声中断了。[56]朱丽败兴之余,鼓不起勇气再唱,只好忍受情敌假意的同情。女人们窃窃私语,对这件事议论纷纷,结果她们猜出侯爵夫人和德·赛里齐夫人在争风吃醋,少不了风言风语,中伤一番。常常使朱丽心神不定的奇怪的预感突然变成了现实。每当想到亚瑟,她总是心满意足地相信,一个外表如此温雅的男子必定忠于他最初的恋人。有时她很得意自己是这个美好的爱情的对象,这种爱情是一个年轻男子纯洁诚挚的激情的表现,他一心一意想着心爱的人,把每时每刻都贡献给她;他对心爱的人一片赤诚,使女人脸红的事也会使他脸红,女人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他不会给她树情敌,完全献身于她,毫无野心,将名利置之度外。朱丽为了排遣忧烦,曾在幻梦中把种种优秀品质加在亚瑟身上,现在突然之间她以为梦想实现了。她从英国青年近乎女性的脸上看到了深沉的思想、淡淡的哀愁、痛苦的牺牲,她对这种克己牺牲有着切身的感受。在他的身上,她认出了自己。不幸和忧伤是爱情最有力的表现,快得难以置信地使两个痛苦的人心心相印。他们在思想深处对事物和观念有全面正确的反映和认识。所以侯爵夫人从自己受到的震动之强烈看到了未来的种种危险,她乐得借口健康欠佳,歌没唱好,听任德·赛里齐夫人喋喋不休、花言巧语地表示关怀。朱丽的演唱未能终曲,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一件大事。有些人哀怜朱丽的不幸,觉得社交界倘若失去一位如此杰出的女子未免令人惋惜;有些人则决意要把她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总是孤独地生活弄个水落石出。
“喂,亲爱的龙克罗尔,”侯爵对德·赛里齐夫人的兄弟说,“你一见到德·哀格勒蒙夫人便羡慕我幸福,你还骂我不该对她不忠,你看见了吧?得了,你要是像我一样跟一位美人儿待上一两年,连她的手都不敢吻一下,生怕把它折断,那么你就觉得我的命运不怎么值得羡慕了。有些精巧的首饰只配放在玻璃罩里,千万别去亲吻,要知道它们易碎、珍贵,迫使我们永远敬而远之。你不常把好马牵出去吧?据说你怕它遇上暴雨和大雪。我的情况也一样。我确信我的妻子品行端正,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我的婚事是件摆设品,要是你以为我已结婚,那你就错了,因此我的不忠在某种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先生们,你们就会笑,我倒想知道,要是你们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样?很多男人都不会像我那样体贴妻子。”他低声补充道,“我肯定德·哀格勒蒙夫人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要是我抱怨,我就大错特错了,我现在很幸福……不过,对一个富有感情的男子来说,没有比看到他所依恋的苦命人儿痛苦更烦恼的了……”
“这么说你是很富有感情的喽?”德·龙克罗尔先生说,“你可是很少住在家里呀。”
在场的人听了这个友好的俏皮话都笑起来,但是亚瑟却冷静而不动声色,保持着以严肃为主要特征的绅士风度。年轻的英国人听了德·哀格勒蒙先生这一番不寻常的表白一定产生了某些希望,他耐心地等待,想单独跟德·哀格勒蒙先生谈一谈。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他对这位丈夫说:
“先生,我看到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感到非常难过。您知道,要是不经过特殊的治疗,她会悲惨地死去,我想您是不会拿她的病痛当儿戏的。我之所以对您这么说是因为我几乎确信能治好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病,使她恢复健康,重获幸福。像我这种阶层的人当医生是很罕见的,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学了医。我现在无所事事,无聊得很,”他冷冰冰地装出一副为他自己考虑的自私的样子,“所以我乐意用我的时间和旅行来为一个病人效劳,而不至于去干些荒唐的傻事。这种疾病痊愈的例子是极少的,因为需要充分的护理、时间和耐心,尤其需要好运气,需要旅行,需要一丝不苟地遵循一天一变然而并不叫人讨厌的医嘱。我们俩都是绅士,”他特别强调了来源于英文的绅士一词,“所以我们能彼此了解。我预先告诉您,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议,您随时都可以考查我的行为,在没有跟您商量和取得您的监督之前,我不会采取任何步骤。如果您按我的意见行事,我向您保证成功。是的,如果您同意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不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丈夫的话。”他凑在德·哀格勒蒙先生耳旁说道。
“爵士先生,”侯爵笑着说,“肯定只有英国人才会向我提如此奇怪的建议。请允许我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我得考虑考虑。再说,我得先把您的建议告诉我的妻子。”
这时候,朱丽重新出现在钢琴旁,她唱起了《塞米拉米德》中的Son regina, son guerriera[57]。全场鼓掌,尽管掌声不响亮,可以说是圣日耳曼区礼貌的反应,但终究证明她赢得了人们的赞扬。德·哀格勒蒙把他的妻子送回公馆,朱丽看到自己的尝试获得迅速的成功感到又喜悦又不安。她丈夫被她刚才扮演的角色撩得兴起,想和她重归一时之好,他欲火上升,紧紧搂住她,好像搂一个女演员。朱丽见自己这个操守谨严的女人在婚后受到丈夫这样的对待,感到很有趣。她设法运用自己的权力,但在第一个回合的斗争中,她善良的心地使她再一次屈服了,这确实是命运留给她的最可怕的教训。凌晨两三点,朱丽坐在双人床上,忧郁、迷惘,一盏摇曳不定的烛光照得卧室半明半暗,万籁俱寂,将近一个小时以来,侯爵夫人悔恨不已,泪水簌簌往下落,其苦楚唯有经历过同样处境的女子方能体会。只有朱丽这样的心灵才会像她那样厌恶盘算好的抚摸,才会像她那样厌恶冷冰冰的接吻。一次痛苦的卖身加深了她对丈夫的嫌恶。她蔑视自己,诅咒婚姻,情愿早死,要不是她女儿的一声啼哭,她也许就跳楼自尽了。德·哀格勒蒙先生安稳地在她身旁熟睡,没有被妻子洒在他身上的眼泪惊醒。第二天朱丽又显得很快活。她打起精神,强作欢颜,不仅成功地掩盖了她的忧伤,而且掩盖了难以抑制的恶感。从这一天起她不再把自己看作洁白无瑕的女子了。她不是对自己说谎了吗?往后她不是会掩饰自己了吗?将来她若不守妇道,行事之隐秘不也能令人吃惊吗?她的婚姻是她产生邪恶的先验的原因,尽管这种邪恶还没有导致任何实际后果。不过她已经在寻思何苦要抵制心爱的情人,同时却违心地、勉为其难地委身于一个她已不爱的丈夫。一切错误,一切罪过可能都是这样,从根本上说都是思想误入迷途或者过分自私的结果。只有个人遵从法律的要求作出牺牲,社会才能生存。承认权益不就是用行动来维持社会生存的条件吗?不过,没有面包却被迫尊重财产所有权的穷人令人同情的程度,并不亚于那些心愿不能实现、崇高的天性受到伤害的女人。这件被密藏在夫妻生活中的事情发生几天以后,德·哀格勒蒙向他妻子介绍了葛兰维尔勋爵。朱丽冷漠而有礼貌地接待了亚瑟,她的态度说明她已经有了不动声色的本领。她压抑住心声,遮掩住眼神,说话语气坚定,这样她便掌握了自己的前途。然后,运用这些无妨说是女性天生的手段,认清了她在亚瑟心中唤起的爱情的深度,她才对希望很快病愈的话报以微微一笑,不再反对她丈夫逼她接受这位年轻医生的护理。不过她还是琢磨了葛兰维尔勋爵的言谈举止,确信他有默默受苦的胸怀之后,方始信赖他。她对他有绝对的权威,而且已经在滥用了,因为她毕竟是女性。
蒙孔图尔是一座老宅子,坐落在卢瓦尔河边一座金黄色的岩山上,离一八一四年朱丽旅途中停留的地方不远。那一带有许多这类漂亮的白色小古堡,一座精雕细刻的塔楼耸立其上,整个古堡被装饰得好似马林[58]花边。这些古堡小巧玲珑,连同周围的桑树丛、葡萄园、低凹的小路、镂花的小栅栏、岩石上的洞穴、枝蔓缠绕的常春藤和险峻的陡坡,在江水中投下迷人的倒影。蒙孔图尔古堡的楼顶在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在这里万物都散发出炽热的气息。许许多多西班牙遗迹使这座宜人的住处富有诗意,清风载着金染木和钟形花的馨香。空气醉人,土地含笑,每到之处都犹如身临甜蜜的仙境,懒洋洋,软绵绵,情驰神纵,流连忘返。这块美丽可爱的地方可以安抚痛苦,唤醒激情。面对这万里无云的天空,这波光粼粼的河水,谁能够无动于衷呢?在这里奢望消失了,在这里你依偎在幸福、宁静的怀抱中,正如每天傍晚太阳在碧空紫气的襁褓里沉入梦境。
一八二一年八月一个和煦的傍晚,有两个人沿着古堡脚下岩坡上的石径朝上攀登,无疑是想要登临绝顶,让那万千气象尽收眼底。这两个人就是朱丽和葛兰维尔爵士,不过此时朱丽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判若两人。侯爵夫人气色健康,由于精力充沛而显得目光炯炯有神,水汪汪的眼睛忽闪闪的,像赋有无限魅力的孩童眼睛一样如两道清泓。她满面春风,心情舒畅,蕴含着蓬勃的生气。看她一双小脚轻捷的步伐,一望便知病痛已除,不再像从前那样虚弱得举止滞重,动作迟缓,眼光无精打采,说话有气无力。她打着一顶白绸阳伞,挡住灼热的阳光,她披着头纱,像一个新娘,又如一个受爱情吸引的处女。亚瑟情人似的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如同带领一个孩子,让她拣好路走,叫她避开石头,指给她看一片远景,或者把她带到一朵花前。他始终怀着善良的感情、高尚的目的,他对这个女人生活乐趣之所在有深切的了解,他这些感情似乎是天生的,与他个人生活所必需的感情同样丰富。女病人和她的医生迈着相同的步伐,自第一天他们一起散步时起他们就这样走着,然而他却没有觉察。他们心性相投,相同的感受使他们同时停下脚步;他们的眼神、谈吐与彼此的思想都息息相通。他们登上一块葡萄园,想到一块白色长石板上歇一歇,开山挖洞时总不断有这样的石板凿下来。朱丽坐下以前,凝望着风景。
“多美的地方啊!”她大声说道,“咱们搭个帐篷,住下吧。”她高喊:“维克托,快来啊!快来啊!”
德·哀格勒蒙先生在下面用一声猎人似的喊叫作为回答,但并没有加快步伐,他只是不时往上瞧瞧,只见他的妻子在曲折的山路上时隐时现。朱丽仰着头大口吸着空气,十分快活,同时朝亚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聪明的女子能用这样的眼神表达一切思想。
“啊!我真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儿,”她接着说,“如此美丽的河谷怎能不永远让人喜爱呢?您是否知道这条美丽的河流的名字,勋爵?”
“西兹河。”
“西兹河,”她重复道,“那边,我们正前方,是什么?”
“谢尔省的山丘。”他说。
“右边呢?噢,右边是图尔。您瞧瞧远处大教堂钟楼那片景致多美啊!”
她不再说话,让那只指着图尔城的手落在亚瑟的手上。他们俩静静地欣赏那浑然一体、苍茫清幽的自然美景。淙淙的流水,纯净的空气,清澈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和他们年轻钟情的心中浮现的翩翩思绪和谐一致。
“啊!我的上帝,我多么喜爱这个地方。”朱丽以更大的热情天真地重复道。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您在这儿住过很久吗?”
听到这句话,葛兰维尔勋爵不禁战栗了一下。
“就在那儿,”他忧郁地回答,一边指着路边的胡桃树丛,“我这个当时的阶下囚就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您。”
“是的,但是我当时非常愁闷,觉得这儿的自然景色荒凉得很,可是现在……”
她停住不说了,葛兰维尔勋爵不敢看她。
“多亏了您,我才这么快活。”长时间的沉默后,朱丽说,“只有生气勃勃的人才能感受生活的欢乐,不是吗?而我在这之前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您不仅使我恢复了健康,更重要的是您教会我感受到健康的全部价值……”
女性有一种无法仿效的能力来表达感情,而不用过激的言辞,她们的表现力主要包含在语气、手势、神态和目光里。葛兰维尔勋爵双手捧着头,因为眼泪在他眼睛里打滚。这是朱丽自离开巴黎以来第一次向他表示谢意。整整一年他忠心耿耿地照料着侯爵夫人,在德·哀格勒蒙的支持下,他把朱丽带到艾克斯温泉,后又来到拉罗歇尔海边。他随时仔细观察朱丽极坏的体质在他简单而高明的治疗下发生的变化,犹如一个爱花如命的园艺家精心培育一朵稀有的花。侯爵夫人接受亚瑟精心治疗的态度,正像听惯奉承的巴黎女子那般自私,又像高等妓女那般心安理得,因为这等女人既不知东西的贵贱,也不懂男人的价值,单凭为己所用的程度来评价男人。地理环境对心灵的影响是值得一提的。如果我们在江泽湖畔易于产生忧伤之情的话,那么我们易感的天性的另一条规律则是,一旦我们登上高山,我们的情感就会净化;外露的激情越少,内在的激情越深。也许是宽阔的卢瓦尔河盆地和两个情人脚下的美丽山岗使他们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他们静静地品味着从表面平淡的话里揣度对方感情波澜的欢悦。朱丽刚说完那句深深打动葛兰维尔勋爵的话,一阵微风吹来,树梢摇动,河水向空中散发出清香,几片白云遮住了太阳,在柔和的阴影下秀丽的山川景物显示出其全部清姿神韵。朱丽转过头去,不让年轻勋爵看见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泪水,是亚瑟激动的心情使她受到了感染。她不敢抬头望他,生怕让他看出她目光里包含着过分的喜悦。女性的本能使她觉得在这危险的时刻应该把爱情深深埋在心底。然而沉默不语同样也很可怕。朱丽看到葛兰维尔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便温和地接着说:“我的话感动了您,勋爵,用这种强烈的方式吐露感情,也许是为了让一颗像您那样高尚、善良的心灵纠正一个错误的判断。否则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忘恩负义的人,因为在这次幸而即将结束的旅行中,我要么冷淡寡言,要么尖刻无情。如果我不懂您护理的价值,那么我就不配接受您的关怀了。勋爵,我什么都记得。咳!我什么也忘不了,忘不了您像母亲照看孩子似的细心照料我,尤其忘不了我们亲如手足的、推心置腹的谈话,忘不了您正直的行为,这一切的诱惑力,我们女人是无法抵御的。勋爵,我实在无法报答您……”
说到这里,朱丽急忙走开,葛兰维尔勋爵没有阻止她。侯爵夫人登上附近的一块岩石,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动了感情,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他们一定在暗暗哭泣。夕阳西下,鸟语鸣啭,欢快的歌声充满缕缕温情。他们因为心灵震撼,不得不分开,现在这歌声更加强烈地打动了他们,大自然在替他们表达他们自己不敢明言的爱情。
“好吧,勋爵,”朱丽回到他面前接着说,神情之庄重并不因她拉过亚瑟的手而稍有减损,“您使我重新获得了生命,现在我请求您保持它的纯洁和神圣,我们就此分手吧。”她看到葛兰维尔勋爵脸色发青,又说:“我知道您为我作了很多牺牲,我理应感激,现在非但不报答您的心血,反而要求您作更大的牺牲……不过,这是不得已的……请您不要留在法国。要您这么做,难道不是使您将来有神圣的权利吗?”她把年轻人的手按在她剧烈跳动的心上。
“是的。”亚瑟边说边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出现在古堡的栏杆旁,他抱着女儿,从低凹的山路另一端登上古堡,让他的小爱伦娜在那儿跳上跳下。“朱丽,我不向您吐露我的爱情,我们早已相通了。不管我心中的喜悦埋藏得多么深、多么隐蔽,您都能分享到,这一点,我感受到了,觉察到了,看到了。现在我得到了我们始终心心相印的证据,真是令人高兴,但是我却该走了……我好几次精心策划杀死这个人。如果我留在您身边,我是很难克制自己不下手的。”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道,脸上露出又惊讶又凄凉的痛苦表情。
但是朱丽的语气和手势充分表达了她的坚贞不渝、自信不疑,也说明她已经屡次暗中战胜了爱情的力量,葛兰维尔勋爵不禁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在这天真无邪的心灵里,连一丝罪恶的阴影都消散了。控制着这个漂亮前额的宗教感情,想必在不断驱散思想中的邪念,我们这些邪念是从我们有缺点的本性中产生的,这既表明我们命运的伟大,也表明我们命运的危险。
“要不然,”她垂下眼睛说,“我本可能招致您的蔑视,不过也许蔑视反能成全我。失去您的好感,不就是等于死亡吗?”
两个英勇的情人又陷入沉默,痛苦深深地折磨着他们。他们的思想无论是好是坏,始终是一致的,不论是内心的喜悦还是最深的隐痛,他们俩都息息相通。
“我不该抱怨,我生活中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她补充说,抬头望着天空,双眼噙满泪水。
“勋爵,”将军远远打着手势喊道,“我们头一次见面就在这里,您也许不记得了吧,瞧,那边,在那些白杨树附近。”
英国人生硬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
“我本应早早含愤死去,”朱丽说,“是的,别以为我会活下去。哀愁是致命的,跟您给我治好的那种可怕的疾病一样。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不,我对您产生的感情是无法抗拒的,永恒的,然而是违背我的意志的,所以我注意保持贞节。我将同时忠于妻子的良心、母亲的责任和心灵的愿望。听我说,”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不再属于这个人,永远不会了。”朱丽以一个泄露真情的可怕手势指指她的丈夫,接着说,“人间的法律要求我使他生活幸福,我将顺从时俗,我会成为他的女仆,无条件地侍奉他,但从今天起我便守寡了。我既不愿意在我自己的眼里也不愿意在别人的眼里成为出卖自己的女人,如果说我不属于德·哀格勒蒙先生,那我也决不会属于另外一个人。您只能从我身上得到您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就是我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她自豪地瞧瞧亚瑟,“这个决定是不能改变的,勋爵。现在您得知道,如果您产生罪恶的念头,那么德·哀格勒蒙先生的寡妇将进修道院,在意大利,或在西班牙。不幸的是我们倾诉了我们的爱情。吐露爱情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但愿我们的心弦从此不再如此强烈的震荡。明天,请您假装收到英国来的一封信,我们就此分手吧,再不要见面了。”
朱丽由于过分激动而筋疲力尽,她感到双膝支持不住,浑身冰冷,出于女人的细心,她赶紧坐下,以免倒在亚瑟的怀里。
“朱丽!”葛兰维尔勋爵大声喊道。
这喊声宛如雷鸣,撕心裂胆地道出了一直默默无言的情人的全部心里话。
“喂,她怎么啦?”将军问道。
听见这声叫喊,侯爵加快步伐,顷刻便来到两个情人面前。
“没有什么,”朱丽以令人钦佩的冷静说,女人天生的机敏往往能使她们在生活中遇到严重危机的时刻保持镇静,“这棵胡桃树下太阴凉,差一点叫我失去知觉,所以我的医生害怕得要命。对他来说,我还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不是吗?他也许看到作品被毁而胆战心惊……”
她大胆地挽起葛兰维尔勋爵的手臂,朝丈夫笑笑,又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然后拉着旅伴的手离开了山顶。
“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致,”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瞧,维克托,这么深远、这么广阔、这么多彩。这个地方使我产生爱恋之情。”
她几乎笑得前仰后合,但那是为了哄骗她的丈夫。她在低凹的路上兴高采烈地跳跳蹦蹦,消失了。
“怎么,这么快?……”待远远离开德·哀格勒蒙先生时,她说道,“唉,我的朋友,待会儿我们就不再是也永远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总之,我们将虽生犹死了……”
“我们走慢点,”葛兰维尔勋爵答道,“车子还远着呢。待会儿我们还要一块儿走,我们可以用眼睛说话,这样我们的心在这段时间里还可以不死。”
他们漫步在水边的堤岸上。时近黄昏,他们安静地走着,他们的谈话如同卢瓦尔河潺潺的水声一般柔和,虽然不着边际,却震撼着他们的心灵。夕阳西下,笼罩着他们的是即将消失的红霞,这恰是他们不祥的爱情的可悲形象。将军担心车子不在原来的地方,他一会儿跟在后面,一会儿走在前面,但没有介入两个情人的谈话。在这次旅行中葛兰维尔勋爵的行为高尚而得体,打消了侯爵的狐疑,近来他已经完全相信这位勋爵医生的诚意[59],便让他的妻子自由活动。亚瑟和朱丽一路走着,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情感之中,他们的心因为痛苦而枯萎了。刚才他们在攀登蒙孔图尔陡坡的时候,两人还抱着朦胧的希望,一种不敢弄清究竟的令人不安的幸福。但沿着堤岸下坡的时候,他们已经推倒了用幻想建成的摇摇晃晃的大厦,他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就像孩子们预见到他们用纸牌搭的房子要倒塌那样。他们已经无可希望,当天晚上葛兰维尔勋爵就起程了。他向朱丽投去的最后一道眼光痛苦地证明,他们心灵的沟通使他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他确实有理由不放心自己。
第二天德·哀格勒蒙先生和他妻子乘车出发时,车厢里少了他们的旅伴;他们飞快地赶路,走的正是侯爵夫人一八一四年经过的那条道,当时她不知道有人爱她,几乎咒骂过所谓始终不渝的爱情。此刻许多被遗忘的印象纷纷再现。心上的事是难忘的。有的女人记不起最严重的事件,却对自己的感情经历终生难忘。所以朱丽对一些甚至是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忆犹新。她高兴地忆起第一次旅行中最微小的事情,甚至记得她在某段路上有过什么想法。自从朱丽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和艳丽的容颜之后,维克托重新迷恋起他的妻子。他情人般地紧紧偎依着她,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朱丽轻轻地挣脱了。她找到一个什么借口,躲开了他好意的温存。很快她就讨厌和维克托挨在一起,这样坐着,她感到维克托身上的热气朝她扑来。她想一个人坐到车厢的前座,但她丈夫特地让她坐在后座。她叹了一口气,对这种好意表示感谢,而他却误解了这声叹息,这位前禁卫军是好色之徒,竟认为妻子的忧伤是对他有情意,这不能不迫使朱丽干脆直言相告。黄昏时她对他说:
“我的朋友,您很清楚,您已经险些儿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姑娘,我可以再次奉献我的生命,但现在我是母亲,我有一个女儿要抚育,我对她和对您同样负有义务。让我们共同承受我们的不幸吧。您的日子好过,反正您有外遇;而我的责任,我们共同的声誉,更重要的是我的秉性,不允许我像您那样做。”她接着说,“喏,您不当心把德·赛里齐夫人的三封信忘在抽屉里了,给您。我并没有声张,您看得出您妻子是宽宏大量的。我不要求您作出牺牲,而法律却要我作这样的牺牲。但是我仔细考虑过了,我明白我们的作用是不相同的,命中注定不幸的只有女人。我纯洁的名声建立在确定不变的原则之上。我懂得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但请让我自己过日子吧。”
女人受到爱情的启迪,善于运用逻辑思维研究问题,侯爵听后大惊失色,他被女人在感情危机时所表现的天生的尊严慑服了。朱丽对任何挫伤她的爱情和心愿的东西表现出本能的反感,这正是女子的一大美德,这种美德也许来自天生的品质,法律也罢,社会文明也罢,都抑制不了。因此,什么人敢去指责女人呢?当她们置那种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人的专一感情于不顾时,她们不就和没有信仰的教士一样吗?有些头脑僵化的人会对朱丽在义务和爱情之间所作的妥协说长道短,而那些情绪偏激的人则会认为她犯了一桩罪行。这种普遍的谴责表明违背法律必将遭到不幸,也表明欧洲的社会制度存在着令人担忧的缺陷。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各行其是,在交际场会面的次数比在自己家里会面的机会多。这就是所谓风雅的离异,高等社会里许多婚姻都是以此告终的。一天晚上,夫妻俩不寻常地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相聚。德·哀格勒蒙夫人请一位女友吃晚饭,这位总在外面吃饭的将军刚好留在家里。
“您可以快活一阵子了,侯爵夫人,”德·哀格勒蒙先生说道,把刚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他瞧了瞧维姆凡夫人,神情半是玩笑,半是忧郁,补充道,“我要出门打一阵子猎,跟王室犬猎队队长一起去。至少一星期内您绝对守寡,这正是您所希望的,我想……”
“纪尧姆,”他对来收拾杯子的仆人说,“让人把车套上。”
维姆凡夫人就是从前德·哀格勒蒙夫人劝她独身的那位路易莎。两个妇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明朱丽的朋友已经成为她可以诉说痛苦的知己,难能可贵而且宽厚善良的知己,因为维姆凡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满。也许正因为她们的处境相反,所以幸福的一方才会对不幸的一方关怀备至。在这种情况下,不同的命运往往成为友谊的强有力的纽带。
“现在是打猎的季节吗?”朱丽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朝丈夫瞟了一眼。
三月已近结束。
“夫人,猎队长想在什么时候打猎,想在哪儿打猎都随他的便。我们去王家森林打野猪。”
“当心别出什么事。”
“祸事是难以预料的。”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的车已经备好。”纪尧姆说。
将军站起身,吻了吻维姆凡夫人的手,转向朱丽,恳求似的说道:
“夫人,但愿我能成为野猪的牺牲品!”
“这是什么意思?”维姆凡夫人问道。
“得了,来吧。”德·哀格勒蒙夫人对维克托说道,然后她朝路易莎笑笑,好像是对她说,你等着瞧吧。
朱丽把脖子伸向丈夫,他上前去吻她,不料侯爵夫人突然一低头,丈夫没有亲着妻子的脸,却碰到风帽的花边上。
“请您将来在上帝面前做证,”侯爵对维姆凡夫人说道,“要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惠非得有一道圣谕才行。我的妻子就是这样理解爱情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把我逼到了这一步。祝你们快乐!”
他走出门去。
“你可怜的丈夫真不错啊,”屋里只留下两个妇人时,路易莎高声说,“他爱你。”
“噢,可别再提这个爱字,我对名字上加上他的姓都感到恶心……”
“但是维克托对你百依百顺啊!”路易莎说。
“他温顺,”朱丽反驳道,“是因为他感到我值得敬重。我是一个循规蹈矩、品行端正的女人,我把他的家治理得非常舒适,我对他的风流勾当闭眼不问,我不占用他的任何财产,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我们的收入,我只不过留心保住家产就是了。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得到了安宁。他不明白,或不愿明白我的生活方式。我如此对待我的丈夫并非心里不害怕他脾性发作,我好像一个养熊的人,真害怕哪天套在熊嘴上的笼头破裂。一旦维克托认为有权看不起我,我实在不敢预料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粗暴,自尊心极强,特别爱虚荣。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遇到微妙的情况,一旦他的坏情绪占了上风,他会不顾一切,说不定头脑一热把我给杀了,第二天自己也痛心疾首而死。不过这种悲惨的命运倒并不可怕……”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两位女友都在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秘而不宣的原因。
“我还残忍地让人服从过,”朱丽另有所指地向路易莎使了一个眼色,“但是我没有禁止他给我写信。啊!他已经把我忘了。他做得对,否则毁了他的前途那就太悲惨了。我的前途不是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吗?亲爱的,请想想,我念英文报纸的唯一目的是希望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唉,他还没有进上议院。”
“你懂英文啦?”
“我没告诉你么!我学的。”
“可怜的人儿,”路易莎叹道,一边拉住朱丽的手,“这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啊?”
“这是一个秘密,”侯爵夫人答道,不自觉地作了一个孩童般天真的手势,“听我说,我抽鸦片,伦敦某公爵夫人的故事给了我启发,你知道,麦图林还根据她的故事写过一部小说哩。[60]我的阿片酊滴剂用量很小。我睡得很多,一天只醒七个小时,而这七个小时我全用在女儿身上……”
路易莎看着炉火,不敢正视她的朋友。她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了解到女友的不幸。
“路易莎,请给我保守秘密。”朱丽沉默片刻后说道。
突然一个仆人给侯爵夫人送来一封信。
“啊!”她失声喊道,脸色都变白了。
“我不用打听是谁的信。”维姆凡夫人对她说。
侯爵夫人专心看信,没有答话,她的女友看到德·哀格勒蒙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感情非常激动,兴奋得令人害怕。最后朱丽把信扔进火里。
“这封信简直是一团火!哦!我的心快窒息了。”
她站起身走动,两眼灼灼发光。
“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喊道。
她说话断断续续,停顿时让人心怵,维姆凡夫人不敢插嘴。每次停顿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深沉,最后几句话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常常看到我而不让我知道,每天看上我一眼就能帮助他活下去,你不理解吧,路易莎?他快死了,希望向我告别,他知道我的丈夫今晚不在,要出门好几天,所以他一会儿就要到这里来了。啊!我肯定会支持不住的,我完了。听着,留下陪我,在两个女人面前他是不敢的。噢,留下别走,我担心自己顶不住。”
“可是我丈夫知道我在你家吃晚饭,”维姆凡夫人回答,“他要来接我的呀。”
“那么,在你走以前,我就把他打发走。我将成为我们两个人的刽子手,唉!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了。这封信啊!我亲爱的,我看信里有些句子是用火一般的热情写的。”
一辆马车驶进大门。
“啊!”侯爵夫人颇为高兴地喊道,“他堂而皇之来登门。”
“葛兰维尔勋爵!”仆人喊道。
侯爵夫人呆呆地站着,看到亚瑟那么苍白、干瘪、清瘦,哪儿还能保持严厉的神色。葛兰维尔勋爵尽管因未能与朱丽单独相逢而非常不快,但仍然平和而冷静。不过在这两位熟悉他的爱情秘密的女人看来,他的举止、声调、眼神有一种类似电鳗[61]的威力。极度的痛苦发出的强烈电流使侯爵夫人和维姆凡夫人呆若木鸡。葛兰维尔勋爵的声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心突突跳动,她竟不敢回答他的话,生怕让他看出他对自己的深刻影响,葛兰维尔勋爵也不敢正视朱丽,结果维姆凡夫人一人唱独角戏,讲些毫无趣味的话。朱丽向她瞟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激,感谢她出来解围。两位情人勉强抑制住感情,总算没有越出本分和礼仪的界线。但很快就有人报告德·维姆凡先生来到,见他进屋,两位女友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彼此心里都明白面临新的困难。让德·维姆凡先生明白这幕悲剧的内情是不可能的,再说路易莎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的丈夫留在她女友家里。当德·维姆凡夫人戴上披肩的时候,朱丽站起身装作帮她系带,轻声对她说:“我会有勇气的,他既然公开来我家,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但要是没有你,一开始见他变化这么大,我很可能倒在他的脚下。”
德·哀格勒蒙夫人送走客人,回到椭圆形双人沙发前坐下。葛兰维尔勋爵不敢来坐,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么说,亚瑟,您没有听从我的话。”
“离开您不久,我再也顶不住了,听到您的歌声,待在您附近,这种快乐我不能放弃。我心驰神往,如醉似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为自己诊断过:我太孱弱了。我大概快死了,但死而见不到您,死而听不到您衣裙的窸窣声,死而不能掬起您的泪水,我死不瞑目!”
他想离朱丽远一点,但他动作仓促,一支手枪从口袋里掉了出来。侯爵夫人瞧着手枪,眼神里既无激情,也不表达任何思想。葛兰维尔勋爵拾起手枪,对这个意外事故非常恼火,因为这可能被人认为是爱情讹诈。
“亚瑟!”朱丽发问。
“夫人,”他低着头回答,“我来的时候绝望之极,我本想……”
“您本想在我家里自杀!”她高声说道。
“不光想杀我自己。”他轻声说。
“什么?也许还有我的丈夫?”
“不,不,”他哽咽地大声否认,然后接着说,“您请放心,我那个不祥的计划已经破灭。当我走进您的家,当我看见了您,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克制自己,一个人去死。”
朱丽离开座位,扑到亚瑟的怀里。尽管他的情人泣不成声,他还是听清了两句热情洋溢的话,她说:
“感受到幸福而后去死,好吧,这值得!”
朱丽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这一深沉的呼喊声中,这是不信宗教的女子无法抵御的天性和爱情的呼声。亚瑟托起她,把她抱到长沙发上,他的动作由于意外的幸福而显得极度兴奋。突然侯爵夫人从情人的怀里挣脱开,用绝望的女子那种发呆的眼光望了望他,拉住他的手,一手拿起蜡烛,带他走进卧房,来到爱伦娜熟睡的床前,她轻轻掀开床帘,揭开孩子的被子,用手掩住烛光,以免光线刺激小女儿微闭的、白皙的眼睑。爱伦娜张开双臂,带笑地睡着。朱丽用目光示意葛兰维尔勋爵看她的孩子,这个眼色说明了一切。
“一个丈夫,我们可以抛弃他,即使他还爱我们,因为男人毕竟是男人,他可以找到别的安慰,所以我们可以无视社会的法律。但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所有这些思想以及种种其他感人肺腑的想法统统包含在这道眼光里。
“我们可以把她带走,”英国人低声说道,“我会喜欢她的……”“妈妈!”爱伦娜突然醒来喊道。
听到这声喊叫,朱丽泪如雨下。葛兰维尔勋爵坐了下来,交叉着双臂,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妈妈!”这个天真、悦人的喊声唤醒了多少崇高的感情,激起了多少不可抗拒的怜悯心,爱情一时被母爱的强音压下去了。朱丽的女性让位于母性。葛兰维尔勋爵很快就退却了,朱丽的眼泪打动了他。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开门的巨响,接着,“德·哀格勒蒙夫人,你在这儿吗?”这句问话如同一声惊雷震撼两个情人的心房,侯爵回家来了。朱丽还没有来得及镇静下来,将军已经从自己的房间朝他妻子的房间走来,这两间卧室是毗连的。朱丽急中生智,示意葛兰维尔躲进盥洗室,然后侯爵夫人赶快把门关紧。
“你瞧,我的太太,”维克托对她说,“我回来了,打猎取消了。我去睡觉了。”
“晚安,”她答道,“我也要睡了,那么请让我脱衣服吧。”
“今天晚上您的脾气很不好呀,我遵命,侯爵夫人。”
将军回到自己的房间,朱丽陪他到通道的门口,关好门后,赶紧回过头来放葛兰维尔勋爵出来。她已恢复清醒的头脑,心想她过去的医生来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可以推说来照看女儿睡觉而把他留在客厅里,所以走过去想告诉他悄悄地到客厅里去,但她打开盥洗室门的时候,不禁尖叫一声:葛兰维尔勋爵的手指刚才被夹进门槽里压断了。
“你出什么事啦?”她丈夫问她。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的手指让针扎了一下。”
通道的门突然又打开了。侯爵夫人以为她丈夫关心她,她恨死了这种虚情假意的关心。葛兰维尔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抽出来,她便赶紧把盥洗室的门关上了。将军果然进房来了,不过侯爵夫人想错了,他是为自己的事而来的。
“你能借我一条围巾吗?夏尔这家伙连一条围巾都没有给我留下。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是那么精心地关心我的衣物,我都嫌烦了。啊!蜜月不长呀!我的衣物跟我一个样。现在我听凭这帮凡夫俗子的摆布,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
“喏,给您围巾。您没有进客厅吗?”
“没有。”
“如果您经过客厅,也许就能见着葛兰维尔勋爵了。”
“他在巴黎?”
“看来是的。”
“噢,我到客厅去,这个好医生。”
“不过他可能走了。”朱丽高声道。
侯爵这时站在他妻子房间的当中把围巾包在头上,得意地照着镜子说:
“我不知我们那帮人都上哪儿去了,我拉了三次铃喊夏尔,他都没有来。您的侍女也不在您身边啊?拉铃叫她一下,我想今天夜里在我床上加一条被子。”
“波利娜出去了。”侯爵夫人冷淡地说。
“半夜里出去!”将军说。
“我允许她去歌剧院。”
“那就怪了,”丈夫一边脱衣服,一边接着说,“我刚上楼的时候还见到她呢。”
“那么她大概回来了。”朱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
然后,为了不引起丈夫的任何怀疑,侯爵夫人拉了一下铃绳,但是拉得很轻。
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外人不全清楚,这类事情其实既简单,又恼人,无非跟以前发生过的那些普通的家庭纠纷差不多。第二天起,侯爵夫人病倒在床上好几天。
“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弄得大家都在议论你的妻子?”德·龙克罗尔在发生这夜倒霉的事情几天之后询问德·哀格勒蒙先生。
“请相信我的话,千万别结婚,”德·哀格勒蒙说,“爱伦娜睡的床帘着了火,我妻子一惊之下病倒了,这不,医生说她得病上一年。娶一个美貌的妻子吧,她会变得难看的;娶一个健壮的姑娘吧,她会变得娇弱的。你以为她多情,其实她冷淡;或者表面上冷淡,实际上多情得非杀死你,或非教你名誉扫地不可。有时候,最温柔的女人却是任性的,而任性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变得温柔;有时候,你到手的宝贝儿既幼稚无知又娇嫩脆弱,她却可以对你施展铁一般的意志、魔鬼般的性子。我对婚姻已经厌倦了。”
“或者说你对你妻子已厌倦了吧。”
“那倒不一定。对啦,你跟我一块去圣多马·达干教堂参加葛兰维尔勋爵的葬礼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的消遣,”龙克罗尔答道,“不过对他的死因究竟搞清楚了没有?”
“据他的仆人说,为了不使他的情妇丢脸,他站在窗台外面整整待了一夜,这几天刚好冷得要命。”
“这种牺牲精神要是换了我们这些老手倒是十分值得赞许的。但是葛兰维尔勋爵还年轻,而且是……英国人。这些英国人老想别出心裁。”
“唔!”德·哀格勒蒙说,“有没有这种英勇精神取决于影响他们的女人,当然,这个可怜的亚瑟不是为了我的女人而死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