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涂林

十二月

冬雪

大慈恩寺建成。

这座于西京外城朱雀街东第三街进昌坊，直至寺南临黄渠的佛寺，在冬雪皑皑之际，屹立于此，显得庄重肃严。

当日，法师玄奘携领五十高僧移居入寺任上座职，太子及后妃搀扶着唐皇于安福门楼处，亲执香炉临送，其观礼者数，高达万人。

继而人人不免称颂着，太子为人子，其孝感天;唐皇为连理之夫，其哀思恸地。

却无人再去观量此刻手执香炉的太子李治，其仁厚眉目间闪烁的锋芒，与之天空降下的玉尘相耀。

和那位屹立于中的年老唐皇，身形日渐消瘦，如风摧朽松般摇摇欲坠的身形。

唯有孟姜，依旧立于人后，一身外裹兽制裘衣，静静地在仍为才人的武氏携扶之下，蓦然驻立着前方........

“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想来日子也是够久了。”

众人回程的路上，武氏携扶着脚步已有些踉跄的孟姜，缓缓走着，二人眼见着那来时还算做清晰有序的踏雪之痕，如今走来已是污泞多滑，不禁相顾叹道。

随后，便是不语。

只待那位领请圣允后，急匆折返而来的男子，接手将孟姜身躯护在怀中后，武氏这才慢慢移步他行。

只在经过太子妃王氏身边时，才稍稍慢下步子。

男子披风护在佳人身肩，夫妻二人便不再走动。

半晌，看着众人远去后，周道务才望妻道：

“你身子抱恙，不可在冬日久待，圣上特允你我二人先行回府。”

“知道了.....”

“建寺一事，已有太史令李淳风李大人出面，将其修葺之日，誓为与文德皇后八字相合的绝佳之日，如今圣上.....亦无可追究了。”

贞观二十三年

正月

西南徒莫祗等蛮族归附大唐。

可谓是叫佳节之上更添新事，只可惜当今圣上身体抱恙缠身，以至卧床不起，便差使太子与吴王等人处理朝政。

二月初

瑶池都督府设成，归安西都护。

太子李治的治国之相渐渐显露风气，得朝臣百姓赞赏。

三月

翠微宫内，一棵石榴枝叶下隐秘的花苞渐结。

只是那承载着叶花的枝干已见必衰之相。

而唐皇的病，越发重了。

谁也不成想，那一次御驾亲征后染上的头疼恶疾，会在各位御医的几番药理调养之下，反加注了病情的走向。

以至后来，唐皇不再启用太医院内等人的方子，只一门心思的笃信着，那位天竺方士手中的丹药。

只可惜，药石灵验，效用却仅在夜幕之后才见起效，不几日下来，唐皇的精神就更加萎靡。

直至五月的某天

近侍的女官进来才发现，苏醒后的唐皇已是瘫在御榻之上，除了眼、口还可自主外，再动不得半分。

召来的太医挨个诊断，也无济于事，各个纷纷跪拜请死。

无法，最后商讨之下，只得用些参汤续着。

而身为贵妃的韦氏，又再度寸步不离地守在唐皇身侧，亲自负责煎药熬煮，以表恪守尽心。

太子等子嗣在得知消息后，有的是日日晨起便来拜见探视，有的则一道帮衬照料着，可即便这样，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遂于商州归来的孟姜，再见到他时，唐皇已经认不得人了。

看着老迈的阿耶瞠目瞪着翠微宫的上梁，口中反复嗫嚅已故之人的小字、名讳，这让孟姜原本定下的心，突然有所触动，继而难掩悲嘲。

这个曾为了夺取君权帝位之人，先是弑兄杀弟，斩草除根，断了义字;而后强取豪夺，致使亲子生离，殁了仁念;

再后，借以妻子之手断了生父，失了孝道。

却是在弥留之际，还妄图得到他亲手泯灭之人的原谅。

多少有些可笑。

他的仁义孝，早已破败在了他一步步行至顶峰的台阶之上了。

而他那未能丢弃的忠，恐怕是只给了他足下庇护的泱泱大唐。

他是仁君，是贤主。

但现在，是时候该下来了。

不想再看着那垂死之人临行前的凄哀之态，孟姜以帕掩面，拭去眼角微渗的浊泪，在婆子的搀扶之下，避开其他姊妹，独自走至殿外的回廊透着气，抬眼时，不期然便望见了不远处的那棵石榴树。

红艳的花苞，一如当年皇祖父在世时，骄艳似火。只是相比之下，这树干之上的纹路，反倒是越发枯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