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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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国(一)

“敢偷这儿的东西?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颈上的压力迫使他以极屈辱的姿势伏在泥水中,混合着某个醉汉的呕吐物,他喘不过气。

“这次不剁你一只爪子,你怕是搞不清楚状况啊,小——狐狸。”周围爆发出戏谑般的欢呼声,“剁了他!”“真该死!”他们张牙舞爪着,腥臭从一张张龇着尖牙的嘴里喷出——酒吧后巷特有的气味符号。

泽罗蜷缩成一团,瑟嗦着想象倒在血泊中的可怜相——到头了,这就到头了。

“算了吧,伙计。”有谁拨开包围,走上前来,跟那恶徒低语几句。

“是,是,明白。”他放下匕首。

“切——”大伙见势不对,便悻悻散去。

“今天算你小子走运,呸!”他嘬了一口,扬长而去。

泽罗舒了一口气,吃力地支起身。那个高大的黑影顿了顿,向小巷外走了。

泽罗再没涉足过那条巷子,回想起那晚的可怕经历他就止不住发软——刀刃贴在手腕上,好冰。那个黑影以及未出口的感谢,随着每日的混沌和初雪的到来一并没入白色。

雪轻轻地飘下来,一片正停在他的鼻尖。“嚏——”他不喜欢冬天,太冷了,也包括冬天的雪,铺天盖地像是为了粉饰什么。这只让他的生活更加窘迫而不是浪漫。缺暖气,缺热食,还缺——他拍拍脑袋,算了吧,这会想清楚一会又该忘了。入冬以来他的记性越发的差,寡淡的时间把苦难磨得平平无奇。就差忘了自己是狐狸了——冒出这个小心思,他咧着嘴笑起来。

他打算出去遛个弯,裹得严严实实。就兜一圈,他想。走出门,顺着落满白色的小街,深冬近了,又是一年。

“Hey!Zero!”黄鼠狼丹尼从路边垃圾堆里探出头来,带着歌剧般的夸张腔调叫住他,胡须上还挂着几点食物残渣,随着他叨叨不停的嘴一抖一抖,“街区最近的爆炸新闻——你听说了吗!”泽罗不讨厌这个朋友,甚至说他狡黠的小样子还挺招喜欢——只是他也太瘦了,和晾衣杆差不多——难怪黄鼠狼都是论“条”的。

“没呢,你说。”“哎哎——这都不知道!泽罗,你也多出来溜溜嘛,唉——可把我想的——”丹尼努力把皱巴巴的眉头拧在一起,嘟噜起嘴,摆出他以为的委屈相。泽罗被他的滑稽样逗笑了:“说呀,什么大事?”

“哝,我偷偷告诉你,”丹尼上前几步,眼珠左右拨弄一番,“来了个狠角色,跟伊戈混的,副手呢!”

“伊戈?”

“哎你别那么大声!”丹尼一把扯住泽罗的衣角,更压低了身子,“就那个‘鳄头’啦,恶棍伊戈,你不知道?哎我说,就那帮混子的头儿啦,管这片儿的。”最后他以极卑微的身姿结束,右手在垃圾中搅动一下,又微微眯起眼,补充道:“他那儿什么药都有,老兄要是感兴趣,我也不是不能……”

“行了行了,”泽罗打断他,“那个副手?”

丹尼细长的小眼更是发光:“噢对!副手!其实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手腕很硬——你小心点。他来没多久就除掉了几个不听话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丹尼,我那么……”“也是也是,你那么老实,是吧,明白明白!还是小心点吧,惹不起哪——”丹尼拉长了尾音,晃晃脑袋,低头接着翻找,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圣诞节快到嘞,大餐——大餐——”

泽罗注意到脚边有个开了一半的鲱鱼罐头,他捡起来,“接着!”“哎呦!谢谢伙计。说真的,整个街区就属你最好了。要是我以后当上老总了,一定给你当个副的,说真的,哎呦……”

泽罗笑了笑,他向来对那些帮派斗争不感兴趣,但是能照顾到丹尼的絮絮叨叨,他很知足。

天气越来越冷,雪下得深了。是圣诞夜。

钟声敲过十二下,泽罗坐在瘸腿的木椅上,背着墙,他看向第一次被打开的窗。

烟火一枚枚呼啸着升空,炸开绚烂的色彩,明亮而强烈;很远的欢笑声顺着楼宇间的缝隙洋洋洒洒地铺满街道。他想象着敞亮橱窗里用红绿包装纸系好的礼物,只是他从未有机会驻足,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他想象着圣诞树上用卷边丝带绑住的温暖的祝福,随着一声声震耳的烟花声幸福地颤动;还有燃着橙黄色的火焰的壁炉,木头在浓烈的暖意中发出吡嚗声响,随之跳出流星一样的小火花,伴着圣诞颂歌一同起舞。他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子,木椅难堪地吱呀一声。

“没关系,泽罗。许个愿吧。”他于是起身,以极虔诚的姿态向着远处的光,双手合十。

雪洋洋洒洒地扑向城市,张开怀抱护住它的生灵,衬得新年的氛围更加浓烈纯粹。泽罗还站着,只是已关上了窗——冷,还是裹挟着这间寒酸的小屋。不过他没打算回床上去,虽然那有几摊说不出颜色却勉强可以御寒的毯子。他还是站着,直到有些发酸。他开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这里,或许先前的节日气氛打动了他,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他忘了的东西。

和自己僵持许久,他终于靠墙坐下来,眉头极扭曲地搅在一处。

“啊嚏——”

“我不冷!是鼻子进灰了!”几乎在同时,他想解释。

激起的浮尘在空中无目的地四处游走。

浮尘仍不安地颤动着。

他怔一怔,这里只有他自己。

“妈妈也许会骂我一句让我赶紧穿上厚衣服。”

他俯下身,地上泛起几颗深色的斑点。

狂欢的潮水仍在涌动,冲刷着这座城市的每一粒尘土。内外悬殊的气压差刺激得他耳膜胀痛,沉重的无力感坠着他,几乎要把他肢解。突然,他抓起外套,直直地冲出门,胡乱套上衣服掀起帽子,他喘着粗气走在已经覆盖上一层积雪的街道上。去哪儿,去哪儿——耳边呼啸而过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脸以及荡漾的谈笑声都已然与他无关。泽罗做出了他早已计划好的却一直未能付诸行动的事。

“Ah!Yo!瞧瞧谁来了。这不是上次那挨打的小狐狸吗?”墙边围着废弃汽油桶取暖的小赖皮们招呼他,“去哪玩吗?今夜可是圣诞夜——不会去找哪个小妞吧!”一声轻浮的口哨,他们缩着脖子大笑起来。泽罗没有理会,紧了紧衣服,低着头消失在街角。听着脚步声远去,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朝巷子深处走去。

泽罗绕出街区,逆着灯火通明的中心热潮,向黑而阴冷的郊外走去。

去看看他。

离钢铁森林越来越远,荒原上只有这一个暗红的身影。在四下死寂的大片白色中,泽罗化成一个与白相对的几近黑色的点,只留下一串破碎的脚印,即刻又被覆上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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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泽罗的弟弟。

泽西初次被带来这个街区时,还只是个家长一不留意便吮起手指的小毛孩。除了这点,他都很乖。父母起争执时,泽罗会带他躲在床下,他也不哭闹,只是吮着爪子,满眼不解。家里偶尔断水开不了锅,他就一声不吭地抱住奶粉罐坐在墙角,勺子一舀然后直直地往下吞,还会示意泽罗他乐意分享。再大些,泽罗送他去托儿所。在那之前他会把暂时穿不到的外套摊平,从这边扯起一只袖子,从那边扯起一只袖子,伸直短短的胳膊卖力地在空中抡过小半圈把它们放到一起,再折折好,捋平褶子,放进书包,拍拍。泽罗时常托着头打量这个红色的小团子,戳一戳,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除了睡觉蹬被子,泽罗都喜欢极了这个小家伙。

回想这些往事,泽罗总不经意地扬起嘴角。他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加快了脚步。

他听见远去的城市远去它们浮夸的声响,听见琴键上排列有序的肃杀的和弦,听见夜风要挟着落雪而落雪发出痛苦的呜咽,他听见。

“哥哥哥哥,他们为什么笑我?”

“他们没有笑你,他们是觉得你与众不同,觉得你特别可爱。”

“Oh——是这样啊!我今天给Miki吃我的便当,他不吃,他把它推掉了。”

“那是因为Miki觉得他不饿,而且他更喜欢看你吃不是嘛?以后不要再给他了哦。”

“为什么,哥哥?可是妈妈说要分享。分享是给朋友的意思吗?”

“是的,但是朋友不要就不给他咯。而且,推掉的不是朋友哦,泽西。”

“不是——噢!泽西知道了,哥哥。”

泽罗怀着复杂的心情一下下顺着泽西的绒毛:“小泽西今天在学校高兴吗?”

“嗯!”他应得很快,未受污染的琥铂色眼底亮得能映出落日的霞光。

泽罗不止一次告诉母亲,泽西在学校被孤立的事实,他当然知道她也无能为力,也没有谁不是无能为力。全家都很珍惜这个让泽西接受教育的机会,这已是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此的家庭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泽罗一遍遍地教泽西,如果被问起,泽西应该说:“我家在乡下,那条路尽头有很多树的地方。我的爸爸妈妈都在城里上班,爸爸是银行职员,妈妈是裁缝,她会做全新泽西最好看的衣服,我还有一个哥哥,正在纽约做义工……”

“如果问起你为什么是狐狸呢?”

“我知道!”泽西抢答道,“因为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是狐狸,我和他们一样。”

“不对,泽西。你要说‘我刚出生的时候贪嘴吃了太多红果子,就慢慢长成了红色的狐狸样子。’不能说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狐狸,知道了吗?”

“可是,可是泽西没有贪嘴……”

“当然当然,我们的小泽西最乖了。但是一定要这么说,记住了吗?”

“唔。”

“记住了吗,泽西?”

“记住了,哥哥。”

“你为什么是狐狸呀?”

“泽西不是狐狸,泽西刚出生的时候贪嘴吃了太多……”

雪越下越大,四野茫茫。

泽西总是一副温顺的样子,直到泽罗在他兜里翻出一袋白粉。

“这是什么!”泽罗竭力克制着问,一个个音节被嚼碎再挣扎着挤出牙缝。

“我不知道。”泽西已经快比泽罗高了,他出乎意料地镇定,“别人给我的。”他甚至耸了耸肩。

“说!是谁!”泽罗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翻,提着领子吼,“告诉我!”

“哥,我也是为了咱们好。”

“然后你就去碰这个!”

“我没碰!我只是帮他们送。”

“他们是谁?”

泽西耸了耸肩,没再说话。想了许久,他才开口,带着讥讽的语气:“那也比你整天偷东西好。”

“你说什么!”泽罗一拳抡在他脸上。泽西一个趔趄,却还是扶着墙站稳了说:“这会有很多钱,我只是帮着送东西,不是吗?我们家不是需要钱吗,这正好。”

“不需要这样来的钱!”

“那你呢!我们家就需要你偷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同?你是什么好狐狸?”

“你!”泽罗气得目眦尽裂,瞳孔猛得缩成一条线,他扯住泽西的衣领,用力地晃动,却始终没再下手。“别惊动妈妈,你也这么想,对吧哥哥?”泽西怎么这幅讥诮的模样!泽罗像被惊雷击中,大脑顿时空白。再后来,泽西挣脱开,从家里跑了出去。

这或许太突兀了,泽西的变化还要再早一些。

自从泽西开始自己坐电车去学校——他很有信心地告诉妈妈,自己可以独立上下学了,这样也不用麻烦哥哥总是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变化慢慢滋生。那时泽罗当然放心,泽西那么聪明,没有什么问题是他解决不了的,那么他也可以腾出时间多去酒吧后门搬点货。可是渐渐泽西的聪明似乎用错了地方——仗着家长不会也不能去学校,他翘课、逃学、寻衅滋事。为什么这么做?泽西能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同学的刻薄与异样的眼光,没有后盾,他要自卫。

“呵,与众不同。”泽西才清楚地认识到这个词并不完全是好的,甚至说,用在他身上,就是彻头彻尾的贬义词。

“嘁——臭狐狸,怎么不回你的老家去?沙漠有水喝吗?你们家是不是住帐篷?”易拉罐、皱纸团的招呼都是常态。泽西一开始是委屈不解的,后来他渐渐发觉这根本没有什么好不解的,因为这本身就没有解答。

“就是无缘无故的。”一天放学后,一只叼着牙签的蜥蜴上前揽住他的肩膀,“老兄,他们就是这么无缘无故的欺负你,不是吗?”泽西推开他的手,没有理会他。

“嘿,听我说。我们不一样吗?你有这身毛,我有这层皮,他们不就因为这看不起我们呗。你没想过反抗?”

“不理他们就好了。”

“不不,你想的太简单了,小狐狸。”

“别那么叫我。”

“好的好的,泽西同学。你不理他们,他们反而会更加过分。不是吗?一开始也没人扔你的书吧?你想得出他们以后还能干出什么来?”

“那,我也不会和你们一样。”

蜥蜴笑了起来:“哇哦哇哦,看看他,正直的小狐狸诶。等着瞧吧。”蜥蜴摆摆手,领着他的小跟班踱走了。

后来的事,泽罗不了解。从泽西的巨变可以看出,他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泽罗发现饭桌上的交谈里,泽西不再那么爱开口,不再讲学校发生的事;他时常天黑透了才到家,对原因也只是搪塞了事;他开始因为极小的事情而对母亲大喊大叫了,他不再温顺。

雪下得狠了。泽罗已经有些困倦,疾走逼出的汗在低温下迅速凝结,生出一股侵骨的寒意。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看见泽西和那些混混走在一起。

“你放学走哪里回来的?”

“后巷,怎么了?”

“和谁一起?”

“我自己啊,怎么?”

“你再撒谎!”泽罗拔高了声音,“那些混蛋给了你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想好多啊,哥哥。我只是凑巧路过。”

泽罗最气看到他那副无所谓的委屈表情。他想,下次一定抓他个正着,这个狡猾的家伙。

母亲每每听见兄弟俩日益攀升的争吵,只能无言地倚在桌前,把泪水埋进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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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分辨出建筑阴森的轮廓,不禁小跑起来。脚印的延伸伴着“扑哧”“扑哧”的松软声响,伴着雪下枯枝折断的动静,伴着泽罗愈发粗重浑浊的呼吸。正如那天他也这么大喘着粗气扑开门,瘫倒在门后。

“又被他们追了吗?”那天是周末,是泽西还肯留在家中的周末。

“呼——是。”泽罗缓口气,从外套下翻出几条面包。

“下次试试跑‘Z’形,可能好甩开一点。”

“你怎么懂这个的?”

“尤金教我的。”泽西脱口而出。

“尤金?”

“没什么,就一个同学。”泽西懊恼自己的轻率,不着痕迹地压了压舌头。

“是那些杂碎?”泽罗警惕起来,眼中带着几乎确信的怀疑。

“……和你说话真没劲。”

最后一次正面冲突。母亲绝望的喊:“你难道要像你爸一样!”泽西没说话,用力撞过泽罗的肩,冲了出去。“算了,妈妈。随他去。”泽罗扶过老妇枯槁干瘪的身体,他甚至感受不到其中的质量。母亲正向她单薄的影子退缩,越来越黯淡,越来越瘦小。

“他最好死在外面。”泽罗不止一次如此极端地想。他们这般力不从心的家庭,为这个不可理喻的毛头小子倾尽所有,而换来了他不曾犹豫的反叛与背弃。泽罗已记不清妈妈为这小子流过多少苦涩酸楚的泪,也记不清他究竟出走过几回,但他始终记得泽西微微上扬嘴角挂着的冷嘲以及露出的闪着寒光的却与他一模一样的犬牙。他们太像了,他们太不像了。泽西温顺乖巧的模样缩成一个点,隐入墨黑的底色中,他甚至猜疑那是否真切存在过。

如果今天,如果在此时此刻,他没能再灰头土脸地回来,他死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他罪有应得。泽罗从未后悔,直到看见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