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公子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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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网球公子被狗吠声吵醒,他全身还留着酒气。昨晚,网球公子和超市相机专柜的女店员喝了酒。女人独自住在刷了洋灰的公寓里,网球公子送她回公寓,打算顺便和她干一回,不料两人都醉得不轻,说不出话来,那女人在磨破了的地毯上大吐不止,继而又哭又叫,说她的隐形眼镜掉进了污秽不堪的呕吐物中,于是网球公子对女人彻底没了兴趣。后来,网球公子来到自家附近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瓶奥乐蜜C[1]和一本名为《口交少女卖淫》的写真集,他想手淫想得头疼欲裂,可那口交少女的乳头细长而下垂,活像细小的茄子,网球公子恶心得要吐,只好就此睡去。

狗还在叫,是父亲豢养的爱尔兰赛特犬,快要醒来时,这狗吠声便成了人的思考进入梦中:你们是人类的垃圾,原因很清楚,就因为你们继承了劣等的基因。你们的种是垃圾,所以应该消失。快快挖坑吧,挖三个,你老子、老娘和老婆一人一个,挖得不深可是要遭乌鸦扒的哟。你自己睡的坑让你儿子来挖吧。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当思考又变成了狗吠声,网球公子彻底醒了。

网球公子本名青木重久,就这地头上的人,在附近开了两家牛排店。这地方是横滨北部新建的住宅区,二十年前全是山。网球公子是地主的独生子,他父亲手里握着几十亿却不干别的,只用仅存的土地种茄子和西红柿,所以青木家虽是土地暴发户,却并没有出现因挥霍浪费带来的家庭不和,家庭成员也不至于在精神上颓废沉沦。算起来,网球公子明年就要年满三十了。

昨天的醉意尚未消失,猎狗还在叫,声音直刺网球公子的眼睛,血仿佛要从眼里流出来。“什么时候揍死它!”网球公子大叫着从床上下来,把腿伸进西裤。天花板打着旋儿,网球公子跌了两跤。

口里黏糊糊的,不仅口里,整个脸,脸皮里侧仿佛都紧紧粘满了纳豆。“刷牙去,见到谁都不打招呼。”网球公子拿定了主意。

从卧室出来,下了楼梯,网球公子和女仆阿秋在楼梯上打了个照面。阿秋正抱着要洗的衣物,脸丑得厉害,听说三年前她凭这张脸在自由之丘的小酒馆当过女招待,这是阿秋自己说的,从那以后网球公子就不去小酒馆了。每次看到阿秋的脸朝自己压过来,网球公子直想装死,然而今天是醉酒后的次日早晨,他竟不可思议地视若无睹,人们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无论多么阴郁沉闷的小说都可以读,这道理大概也存在于此吧。想想这脸如此难看,阿秋竟也吹着口哨在太阳底下晾晒衣服,一想到这个,网球公子就不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事了。“真臭呀,真臭呀,待会儿我给你沏杯涩茶去。”阿秋笑着这样说,想必她是笑着说的吧,谁知道呢?

来到用加拿大花旗松搭建的走廊上,网球公子瞧见父亲在院子里做体操,是海军体操,身体上半截光着,合着呼吸,旋动着屁股。迄今为止,网球公子的父亲捕杀过八十九头野猪。“喂,重久,快过来瞧瞧,吉彦说话了,看着狗汪汪地叫哩。是你教的吧,你教他汪汪叫了?”网球公子摇摇头穿过廊子,一面想,笨蛋,吉彦半年前就会汪汪叫了,每天说这个,每天说同样的话。

网球公子使用绿色和白色的糊状牙粉,是从关岛买来的,被称作海蓝宝石。他非常仔细地刷着,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用牙刷好好刷刷脸皮内侧,他想大概这绿色和白色的海蓝宝石是可以除去那种黏糊糊的感觉的。

“我说,你昨天把隐形眼镜怎么啦?”

网球公子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镜子里映出老婆的身影,抱着一岁半的小崽子吉彦。这女人干吗悄无声息地从后面过来啦?干吗一大早穿着匡威慢跑运动服问起隐形眼镜的事儿来啦?

“你把隐形眼镜怎么啦?”

网球公子一下子把口中的海蓝宝石吐出来,脑子里盘算着是否撒个高明的谎,然而那脑浆仿佛被保鲜膜团团缠绕,一点水汽儿也没有,网球公子只好作罢。

“啊,早上好。”

“有个女的打电话来。”

“吉彦会汪汪叫啦,声音好像挺清楚的,不是吗?”

“那女人要你赔她隐形眼镜,不论我怎么问,她都只说这个。那女人是谁?”

“说什么呀?”

“我带吉彦回我妈那儿去了,爸爸那里你去说吧。”

一岁半的儿子冲网球公子笑,挥手说拜拜,网球公子也不由得举起牙刷挥了挥手,然而他很难过,悲从中来。我究竟干什么啦,网球公子想,他看到穿匡威慢跑运动服的老婆戴着纪梵西墨镜遮掩着眼睛,似乎的确哭过。网球公子没有想太深,电视里曾说,刚醒来就想艰深的问题容易得胃癌。网球公子一面剃胡子一面唱Yuming[2]的歌,是首名为《好想回到那一天》的歌,这歌是第一次和老婆上床时在位于表参道的老婆的公寓里听到的。首先,网球公子冲着映在镜子中的自己自语道,我根本没打算和那家伙结婚,只不过想玩一回罢了。她是我干过的第三个女人,第一个是吉原的妈妈桑,第二个是比我年级高的学生,长得比阿秋还难看。我并没有打算和那家伙结婚,可为什么我一醒来她就要我难受呢?我没有和那女人上床,连接吻都没有,她却问我那女人的隐形眼镜的事,还要回娘家。想到这里,网球公子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倒霉的男人,自己很可怜,不被任何人理解,于是,这种情绪照例把他带回了过去,他又陷入了回忆中。在剃着胡子而又感到孤独的时候,网球公子总会想起那件事,那时他四岁,独自登上了屋后的一座小山,现在那山已被削掉,变成了一排排商品楼。网球公子已想不起登山的缘由,只记得登山时很心虚,想回家,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群滑稽演员,这些人经常在社区服务中心演一些乡下戏,变变戏法。为什么他们穿着戏装在山上走呢?网球公子弄不明白,反正他跟着这群滑稽演员快步往山上走。山腰上有一条细细的碎石路,停着一辆机动三轮。网球公子记得很清楚,三轮上插着两面旗子,旗子是橘红的,上面画了画,画的是大鼓、蝴蝶和蛇,这些东西全都明明白白地有着一张脸。橘红旗子的对面,太阳正在西沉,滑稽演员们全上了三轮,只留下网球公子一人。网球公子意识到自己被落了下了,于是大声哭,一直哭到他明白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为止。随后,网球公子继续朝山上走,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不原路返回呢?山路很快暗下来,能看到下面山麓处的灯火,网球公子便朝着那有灯光的地方叫起来。

“啊嗬——啊嗬——”

网球公子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刚有人告诉过他,说爬山的时候就要这样叫。

是啊,那时的心情和现在完全一样,望着正忙着将东西往行李袋里塞的老婆的背影,网球公子这样想,谁都不理解我,谁都无视我,我就像走在黑暗的山道上,明知没人听见也一个劲儿地叫,啊嗬——啊嗬——啊嗬——望着老婆后背上匡威的星星标记,网球公子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眼里已溢满泪水,他慌忙离开了。

车库的自动门升起来,这种时候,门的声音总能把网球公子从郁闷中解救出来,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仿佛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光照进车库,聚氨脂橡胶的保险杠出现了,然后是金光闪烁的文字标牌,依次显现出4、5、0、S、L、C[3]的字样。打开车门,车内弥漫着皮革的气味,网球公子闻了二十秒钟。

将身体深深地沉在座椅上,他发现今天早上还没抽过烟,于是挡风玻璃上忽地升起了香烟的烟雾。当烟雾缭绕成趣的时候,网球公子发动了引擎。路上有幼童正在玩扮青虫的游戏,网球公子轻轻踩住刹车,等待幼童母亲的出现,母亲戴着肥大的眼罩,冲450SLC的文字标牌鞠了十一个躬,然而目光深处却透着憎恶。不要嫉妒吧,穷苦的人,即使坐在奔驰车里,非常不幸的人也大有人在哩,网球公子自言自语地说。

营业开始后的牛排店厨房里弥漫着卷心菜甘甜的香气,主厨山崎脸上带着睡迷糊的神情过来道:“老板,我终于去成了。”山崎虽已年届四十却还在打光棍。“去哪儿啦?”山崎是黑道出身,但在选肉方面眼光非凡又有本事。“3P呀,3P。”山崎在前端埋了黑珍珠的。“3P是什么?”“公司旅游去汤河原[4]时在大浴场里看到的,就是三个人干那事,是三个人玩的简略说法呀。喂,我在杂志上应召了,不是说过吗?我的男根拍了特写照片的,寄给京都、神户和三宫的相思君、三毛猫君和红肉皮皮君了,不是说过吗?”网球公子见过山崎的黑珍珠,怪可怕的。山崎是夫妻交换信息杂志的老主顾,有一次他把应召的原稿给网球公子看,那上面写道:“不论前往何方,不论艰难险阻,我都可以到达。本人喜欢嬉闹闲聊,是法式料理的肉部主厨,P[5]前端可爱的珍珠君正睁大眼恭候热情的你的垂青。要求大学毕业,和蔼可亲,本人系有社会地位之人,故请严守秘密!不论是否得到先生的许可,本人都愿意与之交往,3P、4P、SM、夫妻交换,请随意选择,并有美味的洋葱奶酪烤菜汤和黑珍珠盛情款待。另外,很不好意思,本人有个任性的条件,高中文凭者、以赚钱为目的者请予以回避。”山崎常对网球公子鼓吹说这种玩法最省钱。“我和红肉皮皮君玩了一回。厉害呀老板,那红肉皮皮名不虚传,果真是红肉。啊啊,老板,我说的名不虚传是指那个地方,老板,好像她男人给她剃了毛的,刺刺的……”网球公子尝了尝褐色调味汁,虽说尝了味,其实也说不出所以然,然后是员工训话。山崎站在第一的位置,随后是厨师、侍者、服务生、调酒师、收银员,共十九人站成一排。“早上好,昨晚和马路对面‘丹尼斯先生’的老板同席来着,他们打算明年春天开张。据说根据最近的统计,美国人在外用餐的比率已接近二分之一,即两餐中就有一餐是在外面吃的,日本在这方面接近三分之一。听说日本餐饮市场的需求量有十兆到十五兆日元,预计可望达到二十兆,看来经济越发展,这个市场的巨大化就越显著。人们要追求丰富多彩的生活,而且女性在社会上……”一个店员打了个哈欠,网球公子也想打哈欠,他觉得不得不想点别的,于是脑海里浮现出他崇敬的心灵导师阿瑟·阿什[6]的教导:上网后不要耽搁一秒钟,击出快速球后假若还考虑球的去向,那是很难逃脱触网的命运的。假若你站住脚,目送你打出的球,就没有时间来到网前截击的位置了。“稍候吧,阿什先生,杂事很快全部完毕,我马上就要回到您的身边了。”网球公子在心里嘀咕着。

网球公子跳上自己的爱车,今天这个日子是我残留人生的第一天,网球公子想,一面激动得心口直跳。啊,真正的一天开始了,今天的主题是和信山教练打两局,还要掌握反手连击,感觉上要像艾略特·泰尔切尔[7]才好。啊啊,那工整的长方形正等着我哩,仅仅这样一想,网球公子眼前的景色便突然变得熠熠生辉了。网球公子的母亲是六年前患子宫癌去世的,那阵子网球公子每天买上不同的花去医院探望。母亲的确一天天衰弱下去,有一天,由于止痛药的副作用,母亲的全身起了肿疱,身体肿起来,脸歪得厉害,网球公子去病房总是强忍着恐惧。那段日子里,网球公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随着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随着母亲的脸歪得越来越厉害,身上的肿疱越来越多,随着母亲离死亡越来越近,网球公子在探视完母亲走出病房时所见的景物越来越美丽起来,周围的树、草、花和鸟都看着特别新鲜而生动。是啊,现在和那时完全一样,从死亡的世界回到现实,迎接我的景色就熠熠生辉了。旁边座椅上靠着杰克·克莱默明星系列球拍,网球公子握住球拍柄皮,感受着柄皮的粗糙,他很想向所有的路人打招呼,说声“早上好”,乃至觉得连正在河边拉屎的狗也是自己的朋友了。网球公子想,从奥斯威辛解放出来的人们保准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他知道,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在发抖,铁丝网已出现在视野中,那边就是长方形的令人心动的战场。

“哎呀,青木君,今天怎么这么早?又怠工了吧。”

讨厌的家伙,网球公子想。说话的男人是个室内装修设计师,从城中心越过多摩川搬过来的。网球公子觉得打网球有这种家伙掺和,网球运动就要被人误解成男同性恋者的运动了。那男人开一辆黑色保时捷,时常和朋友们一起来,那些朋友挤在一辆美国破车里,里面总有两三个高个子女人。虽说眼下是秋天,女人们却显露着被太阳晒过的健美的皮肤,和阿秋、网球公子的老婆以及那超市相机专柜的女店员相比,这几个女人宛如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物。

“青木君,网球学校上完了?”

“我已经不去学校了。”

“啊啊,是吗?”

“自从你不再上学后,我也就不去了。学校有不少问题,听说有的学校一上来就教抽球,有的连握拍法、击球姿势都不教。”

“不过,有些人是应该上上学的,他们做学生时压根儿就没搞过体育,这种人应该上学,是吧?”

他是在说我,网球公子想,他在拐着弯儿损我。室内装修设计师和网球公子在网球学校做了三个月同学。网球公子用半年时间通过了初级和中级,室内装修设计师几乎是个初学者,却一下子从中级开始。室内装修设计师留胡子,身体矮小,听说他学生时代曾是速滑运动员。

“青木君,待会儿单打,怎样?”

网球公子点头,看着室内装修设计师搂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女人走远了。网球公子感到一阵发冷,心开始狂跳,他说跟我单打?这家伙本事多大啦?他不是连反手击球都不会吗?室内装修设计师开始胡乱地和高个女人打网球。女人球艺太差,网球公子看不出室内装修设计师的水平。高个子女人脱了热身运动裤,女人的腿进一步令网球公子的心脏感到了压力,那腿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那大腿和腿肚子的曲线,那皮肤的表面,所有地方都那样光滑,是穿了连裤袜的吧?拜托,但愿是穿了连裤袜的,网球公子想,单打的时候,那女人想必是要为室内装修设计师加油的,假若有一双不穿连裤袜也能这么光滑的腿为他加油,我可不和他单打。假若我输了,那光滑的大腿一定会高兴得蹬蹬蹦老高,那多悲惨啊。网球公子紧张得想撒尿,他觉得紧张得想撒尿的自己很悲惨,然而去小便的时候倒是可以仔细看看那光滑的腿究竟怎么回事儿。假若女人穿着连裤袜,就提醒一下她,用若无其事又调皮的口气说:“喂,球场上可不要穿连裤袜,为了你的建康,也为了我的健康。”

行,这话妙得很,网球公子反复练习了几遍便向女人靠过去。到了最近的距离,看到女人的大腿,网球公子一下子想起了戴隐形眼镜的女人,在颜色难看的地毯上,那女人吐得一塌糊涂,想起那腿的粗糙,网球公子直起鸡皮疙瘩,窝心得小便都要尿出来了。他想,假若他有权力现在就在这人工草坪上撒尿该多好啊。想想相机专柜女人的腿肚子宛如喷了沙的猕猴桃,自己身上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也被女人的呕吐物弄脏了,而自己竟然没有和她干上一回,再想想室内装修设计师,竟有这样不穿连裤袜肌肤照样光鲜的女人为他加油。假若我在单打中输了,网球公子想,那就表明《彻子的房间》[8]里那小说家所言果真正确,那小说家说,所有人都闭着眼睛无视现实,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不平等的,不,正因为我们生而不平等,这世界才能正常而健康地运行。

“哎呀,青木君,要回去?”

“去趟厕所。”

“要玩得高兴哟。”

网球公子三年前才握网球拍,而沉迷于网球则是近一年的事,这其中的缘由连网球公子自己都搞不明白。网球这东西颇像海洛因,类似的药物还有山崎偶尔爱用的兴奋剂,不过兴奋剂和海洛因不同,兴奋剂好像第一次用就能让人感觉不错。据山崎说,仙台的美丽梦想家君在那翻着的女阴上也打了兴奋剂,结果那玩艺儿竟变得如熏制的牛舌一样硬邦邦的了。海洛因据说初用时很不舒服,比如会呕吐什么的,但打着打着就悄然有了快感,而当你感受到了那种快感时,你便已身陷其中,无法摆脱了。网球和海洛因是一样的东西,当人生失去了希望,人们就选择网球或者海洛因。不错,网球公子想,我的人生就失去了希望,我不是喜欢网球,而是被网球所吸引。以前我也搞过一点体育,那只是读中学时玩的剑道,只玩了四天便放弃了。再就是上体育课和开运动会时学了一点中南美洲印第安人的祈雨舞蹈,是模仿猫的,学着猫样将爪子的内掌在黏土上擦一下,然后放在嘴上舔,前爪舔三下,后爪舔四下,是一种祈雨的符咒。啊啊,想起来了,那是我发现自己喜欢的二十八岁的小酒馆女人和山崎失踪的时候,他们一见面就好上了,还用牙粉口交。就是那一天,信山教练在网球学校夸奖了我,他说青木君,学生时代搞过体育吧,是软式网球吗?嗯,要不就是羽毛球?

就在那一瞬间,青木重久变成了网球公子,那用美丽直线勾勒的长方形一下子有了魔力。想当年网球公子曾因粉末果汁喝得过多,闹坏肠胃住进了医院。那果汁是一种名为渡边的浓缩葡萄汁。出院后,网球公子被严禁饮用那种饮料,但网球公子又渴望得不行,结果他焦躁不堪,乃至最后打了一个叫渡边的同年级同学。那时网球公子梦见将渡边浓缩葡萄汁放进了一个同丸之内大厦[9]相同大小的杯子里,倒上冰和水,网球公子很想在那杯子中哗哗地游泳,他想,假若高兴到极限,我就会溶化到这葡萄汁中的。啊啊,这巨大的杯子就是天堂,所谓天堂就是这种让人渴望溶化于其中的地方。被剪裁成长方形的空气清澈得令人颤栗,穿过铁丝网,跨进网球场,这瞬间的感觉就仿佛刚刚脱离了母腹的胎儿,全身包围着强烈的紧张感。长着绒毛的网球带着干涩的声响离开对手的球拍呼啸而至,它附着着对手的力量和灵魂像飞越大海的蝴蝶般精神抖擞地越过球网,接着又好似一个一切都已OK的女人般浑身无力地划一道美丽的弧线弹跳一下,那弹跳就宛若女人低下头,解开前裆拉链,优雅地触摸阴茎,仿佛在说,来,亲爱的,快来上我吧。此时的自己正拿着球拍,摆着架势,周围的视线集中在球上,而扣击这个球的只有自己。将球击出去,那球背叛了对手又重新越过球网离自己而去。干得不错,好孩子,不要讲客气,狠狠地冲向底线吧,没必要讨好敌人,用力弹跳后即使滚到了铁丝网跟前也没有关系。网球带着灵魂,灵魂飞越障碍直捣对手。这样愉快的长方形还能在哪里找到呢?网球场是冷酷的天堂,至于那些女人,无论年纪多大,她们都是网球场上欢腾雀跃的天使。

“青木君,发球练得怎样了?能发好吗?会反手握拍了吗?”

在厕所里,网球公子遇到了信山教练,他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告诉教练,他要和室内装修设计师打单打。

“单打么?不错,单打是要好好练习的,要练到熟练自如的程度。”

“教练怎样预测?”

“啊?”

“谁会赢?”

“青木君和室内装修设计师么?”

“对,我会赢么?”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单打准赢。”

“啊,拜托了。”

“放高球拖他。”

高个子女人登上了裁判席,室内装修设计师说些丝毫不觉有趣的笑话:“阿幸呀,对于成城[10]的麦肯罗[11],你可不准误判呀,否则粗暴的指责就要纷至沓来的,大家会说你是人类的耻辱的。”高个子女人以低沉沙哑的嗓音笑起来,光滑的大腿晃荡着。网球公子的心脏要裂开似的,他左手拿着两只球,脑海里回响起他崇敬的比利·简·金夫人[12]的名言:放心吧,在你的球越过球网之前,谁也打不着它。

室内装修设计师站在靠前的地方等着接球,好像还在笑,他对接球充满自信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在单打中,头局是整场比赛的关键,而头局的第一分又至关重要。好,他的空当在后侧,那我就给他来个削球,从外侧打他的中心,网球公子拿定了主意。

抛起球,网球公子觉得有点偏左,不打又显得失礼。不行,一开始就这样是会被人瞧不起的,网球公子迟疑起来,而这片刻的迟疑使他失去了击球的时机。啊啊,糟糕,网球公子嘟囔道,同时不温不火地挥动了球拍。噗,声音听起来像关掉开关时的收音机发出的,那球落到脚下,然后有气无力地滚向邻近的网球场。一位身着网球裙的大妈——球场上的天使——拣起球,喊了声“接球”便扔过来。网球公子臊得脚直打颤,他想即使是练习也不曾发过这种烂球呀。他看了看高个子女人,女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一定很惊讶,网球公子想,她一定在蔑视我,想着这人怎么这样发球?这水平能比赛吗?网球公子想逃了,他想,假若时间能倒流,能够取消这场比赛,我宁愿从今以后只受用老婆的阴道,即使难受也愿意忍耐。

此后的情形分不清是打网球还是接受拷问,室内装修设计师不费吹灰之力便连胜四局,而每次得分,他只需触球一次就行了。网球公子不断告诫自己看好球,看好球,这样他便只看球,而对手、球网、底线、地面以及自己的球拍全不看,于是重复发球失误,拍框打出极低劣的出界球,接球铆足力气,身体大幅摆动,几次把室内装修设计师身后的铁丝网打得摇摇晃晃。

轮到网球公子第三次发球了,这是第五局,网球公子虽然还没赢上一局,但喉咙已渴得直冒烟,呼吸很不流畅,啊啊,真想躲到什么地方去,有谁能帮我一把就好了。网球公子不由得轻声叫起“啊嗬——”来。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在黑暗山路上独自行走的时候也是今天这个样子,滑稽演员们在三轮上消失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人一筹莫展地哭,那情形和现在完全一样。那时我为什么要登那屋后的山呢?网球公子还记得山顶黑黝黝地耸立着,像巨人的影子,风撼着树,山脊线微微颤动,脚腕痒得厉害。大概是夏天吧,蚊虫在耳边嗡嗡地掠过。也许是蚊虫多的缘故,网球公子一面哭一面打自己的手腕、脚和脸蛋儿。一旦走起来,而且一旦走得快,那蚊虫便少了。可是,网球公子想,为什么我不朝有灯的方向下山呢?我反而是继续往黑暗的山顶上攀登的。黑地[13]的周围飞着萤火虫,田里的水面反射出它们苍白的光,每当有风吹过,水面上的光波便幻化出流动的波纹来。网球公子这时才知道,萤火虫的光不论多么微弱都会在水面上清晰地反映出来。

“啊嗬——”

网球公子握紧长满绒毛的球又一次轻声叫起来。高个子女人换了换交叠的大腿,依然朝这边望着,她似乎很寂寞,双臂抱在胸前朝天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粉红的舌尖向上卷起,牙齿和牙床显露出来。网球公子终于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他发现了两颗金牙,高个子女人的口中隐藏着不幸。那不是金牙吗?网球公子想。他觉得肩上的肌肉松弛下来。这么说,咱老婆的牙还是很漂亮的哟,就连阿秋也没有镶金门牙呀。原来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啊嗬啊。

网球公子抛起了球,球悬在空中,绒毛闪着光。不错,只要我朝这家伙狠狠揍去,它就会箭一般地飞向对方的中心。网球公子挥动了球拍,他想:这么说,也许我会赢。

2

网球公子一面哼着《好想回到那一天》开头的曲调,一面洗淋浴。每次打完网球淋浴的时候,网球公子总爱琢磨,这热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它们是如何到了我这儿呢?从云变成雨,变成河水,流进大坝,经过贮水池,流过净化设备和弯弯曲曲的管线,被煤气喷嘴加热,最后从喇叭形圆筒的前端小孔中只为了我而哗哗地喷出,为我冲掉已被冷却风干的汗水。简直不可思议,多么令人感动,值得赞叹啊……发明淋浴器的家伙是天才。网球公子一面把鸡鸡摇得左右乱晃,一面这样想着。摇动的鸡鸡慢慢地竖起来,抱歉,网球公子撒开手嘟囔道,抱歉,最近没怎么让你正儿八经地干活儿了,这是作为经营者的我的不是,是我的失职。把雅男仕[14]牌沐浴香波抹在肚皮上擦着,网球公子再次体验到了快感。他知道,自己的嘴角此时已自然地吊了起来。那家伙以为他胜券在握了,他大概在盘算着赢了后乘势和那有光滑大腿的大金牙女人上床了。看来我最初的慌张失态是盛宴前的小插曲啊。那家伙想必已经在想着一边揉大金牙的屁股一面对她吹牛了,比如那土地暴发户的傻小子没有运动细胞再怎么折腾也不行啦,没有运动细胞的家伙连女人的乳头都不会舔啦什么的。然而我赢了,那家伙慌得什么似的,尤其是第五局的第一个发球,就是那一球,它是扭转局势的炮弹快球。在专业比赛中也常有这种情况,嗯嗯,就在最近,在精工世锦赛上,博格[15]败下阵来,那扭转局势的一球就是蒂姆·格利克森[16]的一个发球。想起来真好笑,我记得很清楚,球拍击向那邓禄普3号黄色网球的一刹那我就想笑了。那球嘎地一声,仿佛女人被触到阴蒂一般地弯腰笑着掠过与中线和发球线直角相交的地方。那矮子室内装修设计师挥拍迎球,却因个子太矮打了个空,还摔了个屁股墩子。混蛋!啊啊,情况突然变得很糟啊。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室内装修设计师还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并不知道屁股墩子改变了整场比赛的形势。接下来,他接一个温和的回球,触网,丢了第二分;反手击球出界,丢了第三分;拍框触球后将球击向侧边,丢了第四分。至此,室内装修设计师不赢一分地输了全局,他瞥了一眼大金牙,似乎这时才有点明白自己气数已尽了。第六局,网球公子依然吉星高照,不紧不慢的回球全打在室内装修设计师的后场。手忙脚乱的室内装修设计师想用强劲的发球负隅顽抗,结果竟弄得三次双发失误。第七局,网球公子极其成功地把球发到角落里,而狂怒的室内装修设计师则忙着追赶浅球,他时而稀里糊涂地把球打在网上,时而截击失误,要不就是让球从头顶飞过吃一个小便吊高球。这一下,室内装修设计师的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行,这回好好打,他仰面朝天地这样地叫了十三次,结果还是越打越蔫,只会重复地主动失分。终于打到四比四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大金牙竟然记错了分,气得室内装修设计师大嚷着要她好好干活!大金牙当时还咋咋舌,笑了笑糊弄过去了,然而当大金牙把关键的一分判给了网球公子时,室内装修设计师又大叫起来:“怎么看球的,蠢货!”这一下,大金牙的脸叭地一下就鼓起来啦。“我不干啦。”她从裁判席上下来,“这么冷的天,交了三千元场地费,啥也没玩成,专门给你们当裁判,看你们这种烂水平比赛。自己水平烂,自己水平这、这、这、这么烂,自己打得一无是处,干吗朝我撒气啦。”网球公子浑身轻松,脸上露出了笑容。室内装修设计师一脸哭相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大金牙的背影。上床的事儿黄啦。那室内装修设计师恐怕原打算在女人面前显摆一番,请她吃顿美餐,然后上床的,然而现在事情黄了,所以才满脸哭相的吧。室内装修设计师已经丧失斗志,网球公子则占尽优势,前景光明,最后获胜而归。

将头发弄干,剃去胡子,网球公子在耳垂、腋下和睾丸里侧洒上雅男仕沐浴古龙水,最后在脸上敷上热毛巾。他发现鼻子下渗着血,血上附着一层雅男仕霜的油膜,形成火柴头般大小的血珠。将血珠用小指弄破,网球公子想起了老婆,被胜利弄得晕晕乎乎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婆的脸,老婆的头发用电吹风吹成了卷儿,脸上搽了厚厚的化妆水。那家伙真的回娘家了吗?

“人间快乐多。”网球公子一面喝着罐装喜立滋[17]啤酒一面这样说。

这咖啡小吃店名为“群青”,是网球公子的同年级同学,一个叫郡城的人经营的。从小学到高中,郡城和网球公子一直是同学,后来网球公子上了中央大学法律系二部,而郡城却违逆父母的意愿上了摄影学校,在那里,郡城待了一年后便退学游历了印度和阿富汗。“群青”的店里摆着民族服装、民族乐器、装饰品、相片、纸币、陈设器物、日用器具、家具和老式枪等。对于游历的事,郡城几乎只字不提,只是一味谦和持重地微笑,不紧不慢地做着仪式般的冲咖啡操作:用珐琅手冲壶将水烧开,将意大利式的钥匙牌咖啡豆碾碎,暖杯子,暖卡莉塔[18]咖啡壶,放上卡莉塔滤纸,最后使用一上二下三旋四切的手法注上开水,这是郡城的咖啡仪式。“青木呀,用滴流器冲泡的咖啡是最有味道的哟。”他经常这样说。

“人间快乐多。”网球公子又冲郡城道。

“你说什么?”郡城在柜台边擦杯子,他望着网球公子问,“你说人间什么?”

“我说人间快乐多。”

“这个,什么意思?”

“老话不是说人间痛苦多吗?我这是反着说。”

郡城的嘴角进一步吊了起来。

“青木倒是容易满足,一罐啤酒就乐癫癫的了。”

“你不懂,这啤酒全渗进发着汗的细胞中了,你不懂吧。”

“打网球了吗?”

“和一个讨厌的家伙比赛来着,赢了。”

“有长进了呀。”

“哪里,只是打得卖力了些。”

郡城将擦拭好的咖啡杯整整齐齐地放在食器架上,杯子之间的距离好像必须保持两厘米,假若稍有不对,他便用食指中段轻轻蹭蹭杯子,调整一下间距。

“哦,是吗?青木,今晚上我要到你那里去。”

“去干吗?不过没问题,今晚咱老婆有事儿出门了。”

“不是的,是会长叫我去。”

“会长怎么啦?莫非你也要打猎?”

网球公子的父亲是横滨西北猎友会的会长。

“还没领到打猎证,不过今晚去拿申请文件,还要吃野猪火锅,大兽会的人好像打到了野猪,火锅是有野猪内脏的。”

“野猪火锅?在我们家?”

郡城点点头。这么说,老婆也许并没有回娘家,网球公子想。自从母亲死后,每逢猎友会聚会,总是网球公子的老婆掌厨,弄些竹鸡汤、野鸡汤、照烧土鸡、生冷鹿片、野猪竹笋火锅之类,所以老爷子夸奖顺子,说她菜弄得不错,学得快。而女仆阿秋虽说脸长得比野猪还吓人,却根本不碰肉,声言受不了那气味,只能切切菜什么的。所以网球公子认为,老婆也许在家里,往行李袋里塞东西只不过吓唬人而已。网球公子想打个电话问问,他握着十元硬币,拿起听筒,却又犹豫不决。刚才的胜利使他心情很好,而假若在电话中听到老婆的声音,或者知道了老婆不在家,这沉浸在胜利中的晕乎劲儿就要醒一半,想到这里,网球公子放下了听筒。

“青木,吉彦君可好?最近没见着,长大了吧,是不是长大啦?”

“还小哩,但比过去是长大了些。”

“很好玩吧,现在几岁啦?”

“一岁六个月吧。”

“会说点什么啦?”

“汪汪什么的。”

“喂,中学时候有个佐佐木,三级跳获得冠军的,记得吗?”

“就那瘦得什么似的佐佐木?”

“对,那家伙经营炸薯片,两三天前来过,要我的店也用他的炸薯片。他的孩子才两岁,我问他孩子刚开口时说什么,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

“佐佐木和谁结的婚?”

“嗯嗯,听说和公司内部的人。”

“到处推销炸薯片?这有意思吗?他没说没意思?”

“吉彦君最初开口说的是什么来着?”

“说的是什么?我和他待的时间不是很多,大概还是汪汪之类的吧。”

“佐佐木的女儿好像说的是蝶蝶。”

“蝶蝶是什么?”

“奇怪吧,不过挺可爱哟。”

“有点不正常,蝶蝶蝶蝶地叫。”

“下回带吉彦君来玩吧。我这里现在也做布丁、蛋糕之类。布丁什么的他能吃吗?”

郡城没有孩子,他老婆比他大七岁,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网球公子去玩都见她双手捂着耳朵嗯嗯地或者唔唔地哼哧,问郡城,他说是在做冥想。这女人拖着长至脚踝的印度裙,十冬腊月天也穿皮凉鞋。

“喂,青木君,请和会长说一声,我八点钟去。”

“还是不要摆弄猎枪什么的。”

“好像只要去吃就行了。”

“只去吃,为什么?”

“啊啊,打猎很残酷是吧?听说把打掉的家伙吃掉就是上了供,所以会长教导说必须把猎物吃掉。”

“哪有这种事。啊啊,知道啦。”

“下次真的带吉彦来哟,我这里的布丁是自己做的,好吃着哩,没用添加剂和防腐剂的。”

郡城的老婆好像不能生孩子。有一阵子网球公子损她,说她是从印度拣来的叫花子。这世界怎么偏不让人称心如意呢?网球公子想,像郡城这样喜欢孩子的家伙却不能有孩子,而我这样的人只干一回,第一回,一面听《好想回到那一天》,一面就有了吉彦。现在想起来,那时似乎连小便都喷了出来,现在却只是稀稀拉拉的,好像果然不济了……把吉彦送给郡城怎样?他开始一本正经地琢磨,当然把顺子也捎带上,顺便这猎友会会长的头衔也让他替我拿去得啦。网球公子想象自己坐在空旷的客厅里一面喝啤酒一面看《新航世界大网球》[19]的情景,觉得不坏。他发现此时忘了吉彦的脸,只有吉彦的气味还留在鼻孔里,那是草莓牛奶的气味,这种牛奶吉彦每天早晨都要喝的。

太阳刚落山,两边种有白杨树的道路笔直延伸。网球公子一面冲慢吞吞前行的自行车按喇叭,一面想:残留人生的第一天结束了,啊啊,记得谁说过,一天的终结出现于看不到球的时候,而不是上床睡觉的时候。这是谁说的?大比尔·蒂尔登[20]?等待红绿灯的时候,一辆轻型摩托停在了和网球公子并排的地方,车兜里堆着白菜和萝卜,车上主妇模样的女人似乎很冷,有两三次,她一面往双手哈气一面朝这边望过来。女人的唇裂开了,像炒过了头的维也纳香肠。女人旋着加速器,舔了好几次唇。想到这世上还有和这种女人接吻的男人,网球公子就很高兴,并按动了450SLC上的暖气开关。

晚餐时的店里闹哄哄的,山崎穿着两件套西装,打着领结,推着装有T骨牛排的餐车在餐桌间穿行。网球公子和熟识的老顾客打招呼,闲聊生蚝、训练犬和高仓健,听说税务师来访后又去了办公室。网球公子在四份文件上盖印的时候,电话来了,是父亲。“重久,顺子去哪儿啦?还没回来呀。”“有急事,回娘家啦。”网球公子回答。离开店时,山崎跑过来问:“今晚有观赏会,你来吗?”“观赏会?什么观赏会?”由于摆弄T骨牛排上的肥肉,山崎的右手拇指泛着光。“录像呀,瞧,和三号桌上的客人们一起看。”山崎指了指刚才和网球公子谈高仓健电影的三个中年女人:本地超市的总务部长夫人、花店的女老板和陶艺班的老师。“老板,和她们一起看吧,是我出演的哟。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戴了面具的,我戴的是机动战士高达。来看吧,演完后怎样还不知道哩。”

“哎呀,公子来啦公子来啦,快请坐,快来这里坐。野猪内脏还有呢。”

客厅里野猪火锅已经开始,空气中弥漫着日本清酒蒸腾的气息。往砂锅里倒上清酒,煮沸后点上火,在酒精燃起的当儿倒入用干香菇熬出的汤汁,放入野猪内脏、肉、蔬菜,待煮到恰到好处时再放入豆酱和砂糖,这就是青木家有着家传历史的野猪火锅。今晚这一切好像都是父亲准备的。“公子,怎么回事?夫人拿个大包气呼呼地走啦,是不是你做什么坏事啦?”阿秋一面用盆子运送啤酒一面朝网球公子竖小指头,“玩女人了吧?”网球公子摇摇头,和客人们挨个打招呼,心中却怒不可遏,这混蛋,真的走啦,她以为自己这么了不起么?想到缺了门牙、右脚有点瘸的父亲在厨房里一面担心儿子儿媳的关系一面切野猪内脏的情形,网球公子下决心待老婆回来揍她一顿。这世上不是还有穷困之极的人吗?她们裂着嘴唇冒着严寒买来白菜和萝卜,在小摩托上颤着身子盘算如何弄一顿像样的晚餐。可那家伙怎么啦?事情没搞清楚,只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找隐形眼镜的电话,嘴唇也没裂开便一走了之,完全不体谅人呀。父亲正和客人推杯换盏,表情和平时一样。网球公子拿起阿秋递过来的啤酒杯,满满倒上酒,一仰脖喝干。“好好好好。”客人们纷纷称赞,都拍手。喝第二杯的时候,郡城来了,一面说“来晚了”,一面在末席坐下。坐在这群猎手中,郡城的脸不一样。今晚的客人有五个:公务员、电器店老板、木匠、会计师、园艺师,他们干的活儿各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眼睛,这些人一谈起打猎,一摆好射击的姿势,那眼神儿就变了。但一般的时候,猎手们的脸是松弛的,仿佛缺了点什么,这种欠缺奇怪地让人觉得有股血腥味儿,这是由于那欠缺的东西,那隐藏着的东西让人感觉到杀气的缘故,对于他们来说,杀生的一刻是至高无上的瞬间,所以他们的身上散发着特有的血腥味儿。郡城不是那种人,他身上找不到那种东西。看着郡城的眼睛,网球公子想,这家伙怎么想起摆弄猎枪了呢?怎么看他都是一个被猎枪射杀的主儿呀。

“我说,真遇到野猪还是会害怕吧?”郡城喝着酒问。

“哎呀呀,当然会害怕,野猪和熊我都打过,不过最吓人的应该是蛇。”

“啊,是蛇么?”

“哎呀呀,蛇可吓人啦,首先,蛇让人发怵,对不对?”

“对呀对呀。”坐席里响起一片赞同声,于是大家开始谈蛇。野猪的内脏和玻璃杯中的酒使网球公子感到肚子里面发热。老婆的事儿渐渐抛在了脑后,他开始讲起在曼谷看到的眼镜蛇和獴决斗的情形来。“这獴在决斗前是不让吃东西的,那可是厉害的家伙哟。开始的时候,双方中间隔着板子,木头的,谁也看不见谁,假若让它们相互看见那会怎样?双方都会害怕吧。”

“谁的个头大?”

“个头这种说法不恰当,比长短那是眼镜蛇占上风,但若比块头,那就是獴了,这很自然,种类不同呀。”

“眼镜蛇有毒吗?”

“毒性大着哩,有被眼镜蛇咬着的家伙的照片,脸啦背啦,皮肤都皱着。喂,郡城,修学旅行时去九州看过长崎原子弹爆炸的照片吧,看过吧?就是那样的,可吓人啦,还从嘴里流出绿汁来。”

“比原子弹爆炸还厉害?”

“嗯,厉害,所以獴要是被咬上就完啦,重要的是闪动身子不让被咬着。那隔着双方的木板在时机终于成熟后就拿掉。”

“怎样才叫时机成熟呢?”

“这个嘛,看的人聚得足够多了就是时机成熟了。那时我正吞着唾沫哩,只听叭的一声,木板被拿掉。那眼镜蛇似乎已经狂怒了,正在呼呼吐气,舌信子一伸一缩的,脑袋抬起来,吓死人啦,我要是那獴早就逃之夭夭了。”

“尾巴还发响吧?嘎啦嘎啦的,以前和儿子在一部沙漠电影里看到过。”

“笨蛋,尾巴是不响的,尾巴响那是响尾蛇。这蛇呼气,噗噗的,游自由泳时要侧过脸换气吧,就是那种声音。那时真叫紧张,互相对视着,一时间没了声音,只是狠狠地相互瞪眼。”

“曼谷的女人也和菲律宾女人一样吗?”

“好好听好好听。那短暂的对视结束后决斗就开始了,真的,突然开始,快得眼睛都跟不上。这个时候,就是在这个时候,獴的动作绝对快,一下子咬住了眼镜蛇的脑袋,而且咬上后不论怎么着都不放松。”

“有打不过眼镜蛇的獴吗?”

“哎呀呀,这个问题提得好。在这里,关键是动作,明白吧,动作若慢了,即便是獴也会像挨了原子弹似的浑身起皱,一命呜呼的。所以,开始我不是说过吗?三天不让吃饭,不论是什么,道理都一样,吃饱了便不想动,若饿着它便焦躁,动作也就敏捷了,是吧?打猎、打网球、獴都是这个理。”

“眼镜蛇不抵抗?”

“当然抵抗,将獴团团地缠着,所以獴也很痛苦。就这样,倒在地上咬着眼镜蛇,但它饿着呀,所以决不放松。啊啊,后来我喝了眼镜蛇的血。”

“眼镜蛇的血?怎么听着像故事片的名字似的。”

“用小刀把斗败的眼镜蛇嚓地一下从肚子上剖开,取出心,是的,有拇指大小,然后用针戳着喝里面的血。”

“很养人吧?”

“那家伙厉害,一喝下便精神抖擞了。”

“我也看过蛇同其他动物打架的。”

“是中华眼镜蛇和獴吧?”

“不对,是蝮蛇。”

“蝮蛇和什么动物呢?”

“螺蛳。”

“螺蛳?”

“那是在后面,就那,网球场的后面,那里有墓地,还有一些尚未毁掉的水田吧,就那地方。好像是六月,我牵着狗在那里溜达。我的狗是个神经质的家伙,刚才会长先生的公子不是说过吗?就是那样的,我早上不给它饭吃,就是为了让它敏捷地找到野鸡什么的。那天,我带着狗溜达,走到田里看到好大一条蝮蛇,它在田中间正和一个螺蛳互相瞪眼。”

“胡说,螺蛳怎么瞪眼?”

“螺蛳你知道吗?它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只眼珠,不是吗?被整个身体像一只眼珠的家伙盯着多吓人呀。那蝮蛇很着急,螺蛳虽然小,可它躲在壳里,怎么也咬不着呀。就在这时,那螺蛳从田里蹦起来一下子跳到蝮蛇的脸上。蝮蛇狂怒不已,可螺蛳紧紧地吸着就是不离开,这当儿不断吸蝮蛇的血,最终,那蝮蛇就长长地躺在田里了,螺蛳则慢悠悠地离开蝮蛇的脸回到水中。那螺蛳了不起,在水田里保准是个头领。”

网球公子想起了过去,那时母亲还在,父亲的牙也没缺,每月都有一次这样的猎手聚会。当时的酒宴很快乐,客人们给年幼的网球公子带来各种小礼物,其中以绘本居多。有个叫鸟饲的,和父亲同辈,网球公子清楚地记得他。鸟饲买来的绘本讲的是一个中国的古代故事,读起来怪吓人的。

那故事名叫《大象与小人》,网球公子至今还没忘。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庆成的好心和善的小人儿,有一天,庆成接到了一个神谕,神对他说:“三年之内你将被突然出现的大象踩死。”庆成没见过象,就向熟人和朋友到处打听,这象是怎样的呢?根据大家的描述,庆成想象的象有长过大蛇的鼻子,胜似大扇子的耳朵,牙比魔鬼可怕,脚似支撑华都大寺院的立柱,象的全身足以堵塞大河,四只连在一起足以驮起地球……于是庆成感到了狂风骤雨般的恐惧,乃至最终发疯而死。天神俯瞰了这一切后便小声叹道:“可怜的小人啊。”每个人都承受着遭遇大象的命运,没有人能够最终逃脱,然而由于大家都在努力劳作,忙着养家糊口,因而忘了大象的存在,也因此得以获得快乐。庆成多么愚蠢啊,正因为他是小人儿,对巨大的东西就有了不必要的恐惧,所以他的遭遇是上天的惩罚,是当然的报应。在绘本上,神的背后有用鲜艳的红色画的巨大的象,比地球还大,非常可怕。鸟饲把这故事读给网球公子听的时候吓唬他说:“你要是调皮捣蛋,也会被象踩死的哟。”鸟饲这人有个坏习惯,醉了后爱往墓碑上撒尿,他喝醉酒后若要小便并不去厕所而是往墓地里跑,并大笑着把散发着酒气的尿撒在碑石上。鸟饲是犯脑溢血死的,当时大家都传言说他的死是往碑石上撒尿的报应。

“那个,我先走一步了,店是托别人看管的。”郡城过来,凑到网球公子耳边轻声说,“请代我问会长好,告诉会长春天我一定拿到打猎证。”

“老头子不在?”

“刚才离开了,去洗手间了吧。”

“我说,怎么你又想起摆弄猎枪了呢?喜欢?枪这玩艺儿没弄过吧?”

“和青木爱网球一样呀。”

“和我爱网球?一样?”

“啊啊,想必是这样的,相似。”

“不要口出狂言。来,这里坐一下,怎样?南非拥有矿山的大富翁用三样东西克服他们死一般的无聊,那三样东西你知道吗?”

“我,要回店了,不然麻烦。”

“首先是宗教,然后是毒品,第三就是网球。网球是非常深奥的运动,即使每天打十个小时也无法穷尽其中的奥妙。赢得过二十次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冠军的比利·简·金说过,要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网球手恐怕需要三辈子。就这么深奥。只有有钱的家伙才玩网球。不谈出身,不论教育,只要现在有钱就行,所以网球是不能和枪什么的放在一起的,郡城。我每天打网球,有时也厌倦,盼着下雨,即使在那种时候,当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因一个截击而赢取了胜利,我也要流泪。网球同毒品、宗教是一样的东西。毒品和宗教你不懂吧?既然不懂,就不要把网球和猎枪搅在一起。”

“对,我的确不懂。”

“不懂就不要乱说。”

“只是,有趣不是吗?瞧瞧今天来的人,一谈起打猎就高兴得跟孩子似的,所以我想打猎一定很有意思,当然,打猎和打网球不一样。”

阿秋悄悄过来喊网球公子。“大掌柜的有点不舒服。”她说。……洗手间里父亲在呕吐,阿秋摩挲着他的背。是野猪肉吃多了,网球公子想。野猪肉的口味和气息很刺激,内脏尤其如此。有一次网球公子也吃多了,弄得发起烧来。野猪肉很结实,热量很高,只要吃到牛肉、猪肉的一半,鸡肉的三分之一就饱了。

“要紧吗?是不是吃多了?”

镜子里映着父亲和阿秋的身影,看着父亲被阿秋这种丑得可怕的女人抚着背,张着缺牙的嘴呕吐,网球公子很难过。父亲的脸歪着,嘎嘎地咳嗽,从眼睛和鼻孔里滴出一些黏液。“睡去吧,客人那里我去说。”网球公子说着要回客厅。“别多事,”父亲回过头瓮声瓮气道,“别多事,我马上回客厅。你给我向顺子道歉,打电话道歉。”

客人都走了,阿秋去睡了,父亲也去睡了。网球公子一面吃着酒宴上剩下的菜肴,一面欣赏1981年全美网球公开赛男子单打决赛的录像。第三盘第六局,麦肯罗以一个上旋吊高球赢得了这场比赛的胜利。刚才在电话中,老婆带着哭腔说她明天回来。吉彦在外婆家弄碎了玻璃杯,碎片进入口中吞进肚里,老婆在电话中哭着说:“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网球公子很不快。“混蛋,有什么担心的,我的一个朋友还吃玻璃哩。”他一面这样安慰老婆一面想,说不定现在山崎的黑珍珠也正埋在哪个女人的阴道中哩。

野猪肉使下腹热烘烘的,网球公子想去自动售货机前买一本新写真集,然而脑海里浮现出了吉彦的脸,血糊糊的。网球公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害怕起来,那红色的象是否也会在什么时候踩着我呢?他决定以后不管喝得多么醉都不去墓地小便了。网球公子一下子迷糊起来,脑海里出现郡城的笑声、大金牙的女人,山崎黑乎乎的阴茎从太阳穴边压迫过来,眼前晃动着阿秋和父亲相拥的身影,睡梦里正想吐,只听得哇的一阵欢叫和掌声,网球公子睁开眼,录像画面上约翰·麦肯罗正在高举双手做着表示胜利的姿势。

拭去口水,网球公子想,明天去练习打上旋吊高球吧。

3

行道树开始落叶了,天空清澄如洗,像特意为打网球作了准备似的。现在,网球公子要去岳母家。打开自动门,上午柔和的阳光照进车库里,车身上金色的文字标牌更显清晰:4、5、0、S、L、C。当这一带的土地尚未显示价值的时候,这地方是被称为“横滨的西藏”的,网球公子曾踩着这里泥泞的红土路去上学,那时他常想,那些坐外国车的家伙是怎样的人呢?网球公子对那些人一无所知,只能想象他们大概是政治家、演员或者黑帮老大什么的。对于网球公子来说,那些家伙同哥斯拉一样,是超乎想象的动物。

网球公子打开这奔驰车的门,座椅上皮革的气息令他喜欢。旋动车钥匙,车身轻轻颤动,引擎响起来,声音像嗓门嘶哑的女人发出的叹息。这东西到手后没有什么反应呀,网球公子想。网球公子买奔驰是老早就决定了的。当初由于实力雄厚的电气铁路公司开发项目,父亲卖掉了尚有野鸡筑窝的杂树林,得到的钱可以买二百辆450SLC。有一天,网球公子听一个女人说:“说到奔驰车我只认450SLC。”那是大学一年级的暑假,网球公子去沟口喝酒,那沟口的拉面馆在距沟口繁华街市稍远一些的府中路旁边,深夜里,网球公子参加完一个吃喝聚会,回来时来到这拉面馆吃拉面,一面吃一面看漫画周刊一面便硬了起来。店里还有四个穿胶皮底袜子的客人,一伙的,另外还有一个带眼罩的老奶奶,大家都流着汗,吃着拉面。就在这时,那女人进来了,派头像个开国外品牌西服专卖店的,旁边有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环顾了一下店后用播音员般的嗓音问女人:“这里可以吗?”“挺亮敞呀。”女人回答,一面从鸵鸟皮的手袋中拿出纸巾,擦去眼前的拉面汁后坐在柜台边。网球公子的鸡鸡硬着,手拿着方便筷,方便筷上垂着拉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女人着黑色连衣裙,布料光闪闪的,右肩上有块牛痘疤。“喂,有皮蛋吗?”女人隔着柜台问拉面馆的老板,老板正在看黑白电视,他看也不看女人道:“菜谱上没写的都没有。”女人的胳膊很白,覆着汗毛,网球公子的视线顺着女人戴金色手镯的手腕滑向显露着血管的手指,再延伸到夹着香烟的纤细的红指甲,他想:轻轻地握住坐在她旁边那年轻男人的鸡鸡的就是有着这种指甲的手么?这样一想,网球公子便被失败感所包围,觉得自己变成拉得很长的拉面了。从大腿滑过腿肚子,女人的脚描绘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曲线被吸进高跟鞋中,那高跟鞋挂在脚尖儿上晃悠着。女人圆圆的眸子忽闪忽闪,时隐时现,晃悠着的高跟鞋后跟打着地板发出砰砰的声音。网球公子一面听着这声音一面想象和这女人做爱的情景,鸡鸡也似乎随着砰砰声埋进了女人潮湿的身体中。网球公子留下还有一半的拉面急忙向店外走,走过女人身边时闻到了一股酸酸的气息,是从女人腋下发出的,与此同时,他听到女人说:“说到奔驰车我只认450SLC。”不知怎么回事,这句话被网球公子记下了,而且相信女人的话绝对正确。回到家,网球公子在浴室里一面手淫一面不住地念叨:450SLC450SLC450SLC。在脸盆中射精的时候,网球公子决心把450SLC弄到手。假若不弄到450SLC,我就永远是失败者,我永远是拉长了的拉面,网球公子想。

然而,到手后没反应呀,女人也这样么?上床后没反应的女人还没弄过呢?网球公子一面开车一面这样想着。高速公路入口处的跟前有一长溜儿竹林,是这附近一家大地主的。在这一带,只剩下这片竹林是尚未规划的土地。那大地主是一对年迈的兄妹,都没结婚,为了避免分割财产的纷扰,他们疏远了所有的亲戚,两人得到的钱已不下两百亿。他们在竹林附近的路边放上长木椅,整天坐在长木椅上,一边望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一边卖毛甲蟹。为什么要卖毛甲蟹呢?谁也不明白,传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防止竹林中的笋子被人偷走,假若那竹林也被开发,他们俩还能获得上百亿,而且也不会有人偷笋子了。

“瞧瞧来晚了不是,是不是又迷路啦?”

岳母把网球公子迎进了门。岳母的家在东大久保的住宅区,那里的道路纵横交错,狭窄拥挤,到处立着禁止入内的标志牌,骑自行车的送菜伙计从巷道里突然窜出,提购物篮屁股下垂的女人们对汽车喇叭无动于衷,走在路上旁若无人,搞得450SLC和网球公子都很烦,到达岳母家的时候神经已经疲惫不堪了。

“工作怎样,还顺心吧?”

岳母的脸上总是不断笑,似乎真的很幸福。网球公子想,来日老婆老了是否也这副模样呢?岳母虽已上了年纪,却穿漂亮的衣服。

“还没吃午饭吧?顺子去买猪排三明治了。”

每次来岳母家,岳母都用猪排三明治和啤酒招待网球公子。结婚前,有一次网球公子来访,岳母用被称作东大久保特产的猪排三明治招待了他,网球公子很夸张地把这东西称赞了一番,从那以后,每次网球公子来,便总少不了猪排三明治和啤酒了。网球公子的老婆是三姐妹中的老二,妹妹嫁到宇都宫,姐姐招的上门女婿,这女婿是银行职员,只喜欢滑雪,性情腼腆得可怕。姐姐在医科大学事务局上班,他们夫妇都上班,并不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原因,而是没有孩子。在三姐妹中,这位姐姐最漂亮,办事又麻利,网球公子第一次见她时很懊悔,心想若是她就好了,然而这位姐姐那时已经结了婚。岳父从战前就是商社职员,死前在调布购置了土地,现在岳母家把土地租给别人开家庭餐馆。岳母喜欢玩股票和虎头金鱼。

“我回来啦。”门口传来老婆的声音,岳母站起来,从廊上探出脸道:“吉彦呀,爸爸来啦。”外面响起细小而又不安的脚步声,吉彦从岳母身边挤进来,出现在网球公子的面前,他张开双手,口齿不清地喊了声“爸爸”便跑过来。哎?网球公子抱起儿子,蹭蹭他的脸,心想这孩子的脸怎么变得陌生了?

“还是和爸爸亲热呀。”岳母把两瓶啤酒放进盆子里这样说。

好久没仔细端详吉彦的脸了,吉彦笑着用小手打网球公子的脸。老婆进来低头道歉道:“我太任性了,对不起,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可不是么,近来总有奇怪的电话,男的女的都有,仅凭一个电话就胡乱猜测,还跑回娘家,这要是在过去可是不得了的哟。”

吉彦的右手食指受伤了,网球公子冲老婆点点头后便点着吉彦的嘴唇道:“听说你吃玻璃啦。”

“是呀是呀,现在不能离人啦,顺子狠狠责怪了我。重久呀,你可别再怪我啦。”

“啊啊,没关系的,我有个朋友还吃玻璃哩,灯泡啦,玻璃杯什么的,电视里播过两三回哩,没关系的。”网球公子这样说着,端起大啤酒杯喝起啤酒来。岳母双手抱着啤酒瓶等待啤酒杯里的啤酒减少,一旦啤酒减少便刻不容缓地斟满。吉彦从网球公子的膝上滑下来,不时抓起猪排三明治往嘴里放。吉彦的牙已大致出齐,只是缺乏咀嚼力,但幼儿大概有一种智慧,首先是彻底地舔,直舔得那面包和猪排三明治黏黏糊糊地变得柔软起来。啤酒杯里的啤酒总是满的,岳母抱着啤酒瓶如同侦察兵手握轻机枪,只要啤酒杯里的啤酒稍有减少,岳母便迅速地探出身子将杯子斟满。老婆打开了电视,是幼儿节目,身着橙色T恤的年轻女人正在唱歌:“哎呀哎呀,小猪滑倒啦;哎呀哎呀,小象跌倒啦;哎呀哎呀,小羊吓坏啦……”那年轻女人没戴乳罩,乳头从T恤中跳出来。岳母不停地斟酒,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啤酒已没了气泡,小便颜色的液体始终将大啤酒杯装得满满的。吉彦在啃着已舔得湿漉漉的猪排三明治,仅看那牙齿、嘴唇和猪排三明治碎片便感觉这小子像个成人。电视中映出年轻女人的下半身,宽松长裤上显现着内裤的轮廓。“哎呀哎呀,小象也跌倒啦;哎呀哎呀,小羊吓坏啦。”吉彦吞下已变成黏糊糊褐色团块的猪排三明治,岳母还抱着啤酒瓶,老婆脱下了一只袜子,脚趾上的指甲油脱落了一半。网球公子想象山崎那有着黑珍珠的大家伙黏糊糊地插进电视中那年轻女人身体中的情形。大啤酒杯中的啤酒永远没个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哎呀哎呀,小猪滑倒啦。”网球公子跟着电视也唱了一句。“哎呀呀。”岳母抱着啤酒瓶笑起来。

“好像要下雨啊。”木岛说。

早上天气原本那样晴好,可待网球公子将老婆和吉彦送回家再急急忙忙赶到网球场时,天空就布满厚厚的乌云了。

“我怎么老觉得青木君一来就要下雨呢,是不是?”

网球场上空荡荡的,除了一群每天必来的球技糟糕的主妇外,只有木岛。木岛前年从银行退休,六十三岁,是个攻击型的网球选手,他几乎每天骑自行车到球场来,而且太太也一定跟着。太太不打网球,夏天她带着佳得乐,冬天则带上装了红茶的茶壶、盒饭、曲奇、饼干和橘子,每次来,她只坐在长椅上怔怔地看木岛打球。

“青木君,后场练好了吗?”

“啊啊,削球可以对付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想对付的是抽球。”

“说什么呀,好像很了不起似的。”

“削球不宜进攻不是吗?”

“你这家伙,满嘴削球啦,抽球啦,像个高手啦。”

网球公子喜欢木岛,木岛经常说他要拼命打好网球,木岛的球龄已有二十四年,网球公子尊敬木岛,他要尊敬所有网球比他打得好的人。

“那么我们练练?我专打你后场,如何?”

网球公子和木岛开始在一号球场练对打。啤酒在腹中咕咚咕咚地闹腾,网球公子觉得身体很沉。

“你怎么回事?像你这样根本打不下去呀。”

木岛的太太朝这边看着。听说他俩是再婚,有一次大家喝酒,有人问:“像木岛君这样的,还和太太亲嘴吗?”“蠢东西,和老婆在一起不亲嘴有啥意思,我们每天都亲的,还要做那个,不是每天做,一星期两次。”网球公子不信,笑着说:“你这是撒谎。”于是木岛道:“我现在就把老婆喊来,在你面前亲给你看。”木岛说完就给老婆打了电话。在郡城的店“群青”里,木岛太太低着头走进来,网球公子和大伙都拍手,木岛太太两手交握着垂在胸前,脸羞得通红。“来,到这里来。”木岛站起身,拉着太太的手让她坐在身边。木岛太太向大家打招呼:“我是木岛的内人,感谢各位平日对丈夫的关照。”木岛太太每天坐在那球场边的长椅上,网球公子没少见她,但她非常不爱说话,所以网球公子从未和她交谈过。“得啦,这些话不说也罢。”木岛对太太说,“你今天喝点酒,喝红酒吧,红酒怎样?”木岛说着向郡城要红酒,太太脸朝下拼命摇头:“不行的呀,今晚你又要喝得醉醺醺的,我要用自行车推你的吧?不行的呀。”虽然太太不愿意,但木岛还是让郡城拿来了红酒。“放松点,好吗?现在我们亲个嘴。”木岛说。话音一落,太太表情很认真地仰起脸道:“我说,你说些什么呀?”网球公子和大伙哇地叫起来,又冲他们鼓掌。“是我和青木他们说好了的,说好了的,是吧?青木君说,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不怎么和太太亲嘴了,我说我们不同哟,我们每天都亲的哟。”“还吸舌头吗?”在座的一个人问。“当然啦,”木岛敲着桌子回答,“不吸舌头那叫亲嘴吗?”突然,太太哭起来,低着头,抖着肩,双手捂着脸,口里不住地嘀咕:“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怎么啦?怎么哭啦?不哭好吗?”木岛为难了,伸手抱太太的肩,却被太太推开。“我知道啦,你老和大伙讲这个,老讲这种话,多羞人呀。”太太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指缝里露出噘起的唇,因为要会丈夫打网球的朋友,所以太太大概是仔细化了妆的,那眼泪混着睫毛膏变成了黑色。“明白啦,对不起,是我不好,原谅我吧,是我喝多了。”木岛说着站起来,“啊啊,咱回家吧,回家吧,是我不好,你坐自行车,我来推你,原谅我吧。”太太从手袋中拿出带饰边的粉红色手绢,擦去黑眼泪对大伙道:“今天晚上对不起了。”说完深鞠一躬,便提着裙摆快步走出店,木岛随后追上,走了一半回过头,一脸哭相地对网球公子他们叫:“你们干的好事!”两人走远后,大伙一面笑一面说,这样看来他们真是每天亲嘴的。

“我们赛一局怎样?”

“不行,我肚子咕咚咕咚的不舒服,还是叫信山教练来和你打吧。”

“今天他不来呀。算啦,和你单打也没意思,打后场接不好也没法比赛。”

木岛太太削好了苹果,正坐在长椅上做编织。“这织的是什么?”网球公子问。“球拍罩呀。”太太红着脸,低头小声回答。太太说话时习惯噘嘴,网球公子觉得这女人像鱼,他时常产生和这种嘴唇接吻的想法。木岛吃完一片苹果便一个人去对着墙练球。网球公子吃了四片苹果。

“夫人不打网球吗?”

“嗯。”

木岛太太戴着眼镜,手始终没有停,椭圆形的球罩大致编好了一半,罩面上似乎要编出一个F的字母来。

“是木岛君的名字吗?”

“哎?”

“啊,我说那字母,F。”

“啊,这个么?是斐乐[21]的标志呀。”

“就是斐乐的首字母么?为什么要编进斐乐的标志呢?这是自己做的呀。”

“木岛只穿斐乐。”

“是木岛君要这样编的吗?”

“是啊。”

“真奇怪。”

太太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突然调皮起来。

“告诉你个秘密怎样?”

“什么秘密?”

“我和丈夫的秘密呀,秘、密。”

“莫非是亲嘴的事?”

“哎呀,讨厌,哎呀,你这个人真讨厌。我说的不是那个,我是说打网球的秘密。”

“打网球有秘密么?”

“是呀。”

“真了不得。”

“其实呀,最开始打网球的是我,不是他。”

“哦。”

“很吃惊吧,这是我和他的秘密哟。”

“为什么这是秘密呢?”

“最开始呀,是我教他打网球的。吃惊了吧?”

“嗯嗯,有点吃惊了,这么说,夫人的网球打得很好吧?”

“现在可能打不过丈夫了,不过当初我打网球的时候还在读女子学校。吃惊吧?”

“那为什么你们不一起打呢?可以一起打的。”

“是啊,但很难,真的很难。”

“倒是挺难的。”

“明白了?”

“类似网球这种高难度的运动在其他……”

“错啦,你没弄明白,错啦,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错啦。”

“啊啊,错了么?”

“开始我和他一起打网球的时候,他已经,怎么说你才明白呢?他已经痴迷得只有网球了,这个你明白吗?”

“是啊是啊,木岛君总是说他要拼命练好网球。”

“我说,你厌倦吗?”

“厌倦网球?”

“是啊,每天打,你厌倦不?”

“这个啊。”

“你没有期待明天下雨?”

“累了的时候……”

“是么?木岛总是嘀咕,在家的时候,一面喝啤酒一面搓着脚,明天下不下雨呢?明天下雨就不用打球啦。就这样,老嘀咕,还嚷着忧郁呀忧郁呀。”

“忧郁?”

“是呀。”

“假若这样,休息一下不就得啦。”

“因为要拼命努力呀,怎能休息呢?对于我丈夫来说,网球可不是乐事,我是说并不是那种能和老婆一起轻松自在地享乐的事儿,明白吗?”

“啊啊,有点明白啦。”

“网球这东西挺寂寞的。”

网球公子向太太谢了苹果便离开了球场。木岛还在对着墙练球,太太还在编那F的标志,木岛大概要打到天黑看不见球为止,太太也会就这么编着织物一直等着,然后,两人在暮色中骑自行车回家。木岛大概还会想,明天又是晴天吧,又要打网球,又要对着墙壁练球,今晚上又要和太太亲嘴,弄不好还得干那个。网球公子仿佛听到了木岛的嘀咕,忧郁呀忧郁呀忧郁呀忧郁呀忧郁呀忧郁呀……

店铺里灯火辉煌,人影攒动,许多人正来来回回地忙活。今天是网球公子经营的牛排店BON[22]拍摄电视广告的日子。早在半年前,神奈川频道的插入式商业广告就开始播出了。刚才山崎似乎同代理店的人谈得不快,见到网球公子,脸色一变跑过来道:“店长你怎么回事?又打网球啦,出大事了呀。”山崎穿着新做的晚礼服,准备出演广告,他曾说在电视上露露脸对搞夫妻交换非常有用,这意思大概是说对于面孔熟悉的人,对方容易放松吧。“啊,青木君,你好。”代理店负责人走过来,一面擦汗一面打招呼。“什么你好你好的。店长,来了个难看的家伙,这广告咱甭拍吧,明摆着涮人呀。”山崎气鼓鼓的,好像对什么不满。

“模特不是以前说好的那个了,店长。”

“换啦?不是五十铃集装箱的玛丽吗?”

拍摄广告的模特是山崎推荐的,是五十铃集装箱AZ8000的封面女郎,一个叫玛丽的混血儿,网球公子、山崎和代理店的负责人曾一起见过她。那混血儿十九岁,夏威夷人,黑发,手臂修长,胸脯和脸上有些雀斑,指甲长得可怕,染得鲜红。据山崎说,这女孩的阴道硬邦邦的,妙不可言。“实在抱歉,玛丽因姑姑突然重病,回毛伊岛了。”代理店负责人一面擦汗一面解释。店里有人正在反复调试灯光,所以热得很。这负责人是个小个子,上穿褐色鹿皮猎装,下穿运动短裤,脖子上扎一紫色围巾,眼神泛黄,很混浊。这男人盛气凌人,脚蹬网球鞋,还是耐克的戴维斯代言款的。

“店长,如果玛丽不来我们就不拍吧?合同上明明写着玛丽·萨特的,不拍吧?”

“你说不拍了,可人不是都来了吗?”

灯光集中在零号餐桌上,在被砖墙交错分隔着的牛排店BON里,这零号餐桌是最好的席位。沙发上坐着一个摆姿势的摄像助手,肤色难看的脸上贴着曝光表,那里原本应该是玛丽坐着的。餐桌边围着垂叶榕盆栽和仙人掌。“有补偿的,尽管玛丽没有来,我有补偿性的安排。”小个子负责人这样说着,把一个留胡子、双手抱在胸前正在闭目养神的摄影师模样的男人喊过来。“这位是摄影师取垣君,业内的红人,一流中的一流,那法国床的广告你们知道吧,就那大象在床上做倒立的片子,那就是取垣君的作品。U局[23]的电视广告——我这样说也许失礼——取垣君一般是不拍的,我们费好大劲儿才把他请来,希望你们能明白我们的诚意。”留胡子的光头摄影师傲慢地打了个招呼,也就是抬了抬下巴道:“今天,嗯,我很为难,导演先生说模特一面笑一面吃牛排,然后据此拍四个镜头,但这样子弄没啥意思吧?嗯,我觉得没创意,的确没创意,嗯,感觉就是吃呀喝呀的嘛,不是吗?嗯,所以我就想,采用什么风格呢?斐济风格?墨西哥风格?采用哪种风格好呢?社长先生是哪位?啊,就是他么?那么,你说哪种好?”留胡子的光头摄影师望着网球公子问。这人黑衬衣上套一背心,下身是马裤,脚蹬一双钓鱼靴。

“墨西哥风格?什么墨西哥风格?”山崎火急火燎地问。

“是这样的,墨西哥风格以红色为主,给人以辣椒酱的印象,这种颜色最前卫。阿维顿[24]就是这种风格。斐济风格偏重黄色,像泥巴,给人的感觉就是黏糊黏糊黏糊黏糊黏糊黏糊黏糊,是很久以前流行的玩艺儿,有印度咖喱和萨蒂亚吉特·雷伊[25]的《大地之歌》的味道。你说哪一种好?”

“哪一种都无所谓,我们这里没有咖喱和辣酱,我们是卖肉的,卖肉的!”山崎大叫。

然而那光头摄影师的表情纹丝不变。“哦,搞错啦,印象,是印象,这肉不是黏黏糊糊的吗?应该从这种印象中跳出来,肉这种东西,喂,牛排给人的感觉就是黏黏糊糊的吧?”

“玛丽不行,那谁来?”网球公子环顾店堂问。

山崎一面点烟一面朝办公室方向抬抬下巴道:“那女人老得什么似的,假若把玛丽比作松阪雪花牛肉,那个女人就是澳洲冻肉筋。喂,那模特过三十了吧,三十三、三十四,对吧?”山崎转向代理店负责人,把薄荷香的烟雾喷了他一脸。

“没有的事,二十五,二十五,我有她的履历表,就是二十五,她拍过旧唱片店的广告,电视上没看到?”

“甭搞笑啦。什么地方拣的?小酒馆是不是?自由之丘的小酒馆是不是?化那么浓的妆。店长,用那种女人,我们店的肉要卖不出去的。要不你去看看?因为本身难看,所以还染了发,真是!”

女人在喝牛奶,嘴里衔支吸管,一面把钢制旋椅弄得嘎吱乱响,一面读《女性7》[26],见网球公子进来,女人抬起脸,显出惊讶的表情。女人的脸的确化了浓妆,赤脚上趿拉着低跟的轻便舞鞋,连衣裙的肩头绣了饰边,裙外罩着艾力士[27]的对襟毛衣,瓜子脸上眉目小巧而整齐,只是下巴尖尖的,头发染成生硬的褐色。穿艾力士么?网球公子想,这么说她也打网球?女人一直怔怔地望着网球公子。

“初次见面,我是店长青木。”

女人摇摇头。“还是不对呀。”女人嘀咕道。

“你叫青木?”

“是呀。”

“冒昧问一下,长野你待过吗?”

“偶尔是去的。”

“不对,我是说小学的时候,大町第三御影小学。”

“唔,我一直住这里,从小学到高中。”

“是这样啊,还是认错了,挺相像的。”

“像谁?”

“和你没关系,算啦。我说,拍广告的事,是不是把我取消啦?”

多漂亮的女人啊,网球公子想。女人投来撩人的眼神,抬起下巴,眼珠子上翻,嘴唇的一端歪了歪,很拘谨似的向网球公子笑了笑。

“玛丽好像是不行了。”

“他们说今天用我呀。”

女人喝干牛奶,白皙的喉部咕咚咕咚地响。

“我是不是被取消啦?这个由你决定吧。”女人用舌舔去沾在嘴唇下的牛奶这样问。在网球公子看来,女人的神情好像是在说,我由你决定吧?我喜欢你呀,我是你的呀。

“你怎么称呼?”

“吉野爱子,当然,这不是真名。”

“你会打网球?”

“倒是常想打,怎么啦?”

“我决定了,用你。”

“哎,真的?”

“嗯,但是,有个条件。”

女人紧张起来,然而当听到网球公子说下个星期一起去打网球时,女人笑起来。“网球?”女人道,“你真是个怪人。”

4

网球公子犯难了。

广告拍摄的准备工作已大致完毕,模特吉野爱子身着茶色的绣有金银丝线的女式晚礼服,右耳后侧稍高些的地方扎个垂髻,手拿刀叉正在做吃牛排的样子。排演已进行了四回,为了显现烛光的效果,灯被照明组的人用蜡纸包好。牛排冒着热气,牛油正在溶化,只待吉野爱子吃一口牛排,然后微笑,这就完了,整个广告只有三十秒钟。

网球公子很犯难,他觉得必须尽早说出来,然而工作人员都在大声嚷嚷,四处奔忙,所以找不到机会。假若还不说,摄影机就要转起来啦。

网球公子来到厨房,拿起酒瓶,对着瓶嘴喝做菜用的红酒,他想酒精是可以壮胆的,由于喝得急,酒流进气管里,呛得网球公子咳了二十秒钟。半瓶酒下肚后,肚子终于辣辣地热起来。现在好了,网球公子想,他握住双手,做了个表示胜利的姿势,然后一面回摄影现场,一面默诵比约·博格[28]的名言:必须一举成功,当你打出上网球,你就成了球场杀手,不能有丝毫妥协,要一举成功,要像杀手一样截击,要一举成功,不能有丝毫妥协,你是杀手,你是杀手……“青木君,就要正式开拍了,但愿拍摄成功,拍摄不求同步收音,所以有声音也不要紧,但还是希望尽量安静。”

山崎把刚做好的嫩牛排放在手推车上,等待开始表演的信号。

“对不起,大家稍等一下。”网球公子喊起来,声音很大,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店堂里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看着网球公子。要一举成功,不能有丝毫妥协,网球公子再次默诵比约·博格的名言,他慢慢环顾四周,终于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是这样,作为广告主,我这样做也许很任性,我想让模特小姐穿网球服。”

大伙儿都笑起来,以为他开玩笑。滑行车上的摄影机就要开动了,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跑过来。“有什么不满意吗?”他问。“没有,所以我才提这个要求。”网球公子满嘴酒气,山崎在摄影机对面粗声大气道:“拍吧拍吧,老板像是有点喝醉了。”于是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摄影师和大伙儿都大笑起来,这笑声把网球公子弄得畏怯起来,他慌忙默诵比约·博格的名言,然而没有用。网球公子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模特吉野爱子,吉野爱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网球公子,吉野爱子没有笑,表情很认真,咬着嘴唇。网球公子一直望着她,他用眼神问:“我错了吗?”吉野爱子的目光不离开网球公子,过一会儿,她眼珠子上翻,羞涩地朝网球公子轻轻一笑,这一笑,几乎使网球公子掉下了眼泪,腹中红酒强有力的醉劲儿重又显现,比约·博格的名言再度响起:不能有丝毫妥协,要像杀手一样截击……可不是吗?刚才我触网了,也许打了个不完美的上网球,现在已没有退路,只能用强劲的截击解决问题……

“我没醉,我是认真的,我一直都想说的,请模特小姐穿上网球服吧。”

网球公子的声音洪亮而且清晰。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把鹿皮猎装弄得哗哗直响跑过来问:“青木君,你怎么啦?有意见说出来,不要刁难。”

“我没有刁难。”

“喂,青木君,你不满意模特就明说,这样胡搅蛮缠有意思吗?”

“模特么?……棒极啦!”

网球公子又看了看吉野爱子,她一直在忍受着大伙儿的嘲弄,她的礼服不合身,松松垮垮的,成什么样子啊,像自由之丘小酒馆的女招待穿的,她应该穿网球服,网球公子想,我要保护她,她是需要我保护的……吉野爱子正上翻着眼珠子看着网球公子。她在向我求救哩,网球公子感动了,所有人都成了网球公子的敌人,他因此兴奋得全身发热。

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擦着汗,一把摘下脖子上紫色的围巾道:“青木君,穿网球服不像样子呀,咱这是搞正宗牛排宴的店不是?穿网球服多别扭呀。”男人慌得语无伦次,表情很难看。漂亮,网球公子想,第一个截击击中要害,咱处在优势地位了。

“别扭?我看你才别扭哩。穿礼服有什么意思?穿礼服的女人吃牛排多的是,有什么意思?再说那礼服,也太粗劣了不是?”

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朝站在角落的服装师招呼道:“喂,礼服,拿几件来啦?”服装师敏捷地跑向一个被褥袋似的帆布包,吱地拉开拉链,“四件。”服装师噘着嘴回答。“全都拿来。”男人脱去鹿皮猎装,露出下腹,皮带上的赘肉向外鼓着。什么呀,这家伙傻瓜一个嘛,网球公子一下子有了优越感,大腹便便,肤色苍白,显然不是打网球的,不打网球却穿耐克的戴维斯系列产品,这不傻帽儿吗?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右手拎两件礼服,左手拎一件,一面把它们哗啦哗啦地抖一面道:“怎么样?这可都是阿尔法立方[29]的呀。”网球公子看着这鲜红色天鹅绒、淡蓝色袖口折边、带花纹的紧裙,摇摇头,鼻子哼了一声笑道:“我说,看过电影《黑艾曼纽》吗?”

代理店小个子男人伸着双手直摇头,他臂腕上全是礼服,活像个花花绿绿的稻草人。

“哎,没看?不用功嘛,拍广告,那样好的电影不看怎么行。告诉你,那电影中就有穿网球服的女人,三个,有她们吃鸽肉馅饼的场面,当然,背景是观光地,非洲、泰国什么的。要知道,鸽肉馅饼非常棒,是最高级最高级的食物,所以那三个女人非常性感,非常可爱,我这也是一种借鉴,穿网球服参加宴席是最好的,绝对漂亮。”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这里没有网球服呀。”

“我说你懂网球吗?网球是‘king of sport,sport of king[30]’。”

“真糟糕。”小个子男人嘀咕道。“喂喂,”山崎指着手推车问,“怎么回事啊?肉都硬啦,这么好的里脊要变成炭啦。”

网球公子慢悠悠地点燃一支香烟道:“这肉不要啦,给摄影师吃吧,看来还要等一等。山崎,再弄块里脊来。”

山崎把牛排递给摄影师,摄影师道:“不要,肚子是饱的,给助手吃吧。”于是年轻的助手们哇哇叫着扑向里脊肉。弥漫在店里的正式拍摄前的紧张气氛散去了,代理店的小个子男人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他冲服装师大叫:“快去,到那边店买去!别忘了开发票,发票要交给青木君的。”“是。”服装师回答着就要出门,这服装师有点胖,脸红扑扑的,涂着红指甲。

“小姐等等,”网球公子喊住服装师,“那边店不行,不行,车站前的伊藤洋华堂里是有体育用品店,但那里只有弗莱德·派瑞、阿迪达斯、尤尼克斯和雅马哈,不行。我觉得适合这位模特的绝对是艾力士,要有鲜红的保暖罩衫,黄色的网球裙,短袜应该是藏青和白色的,就是克莉丝·埃弗特[31]穿的那种,只能是这样,绝对!”

“那时你说过有条件的。”

“条件?什么条件?”

“就那,你不是说可以用我拍广告,但有个条件吗?”

“哦哦,是说过。”

“就那个时候。”

“你以为要你和我睡觉,是吗?”

“嗯,当时好紧张,后来你说打网球。”

“常有那种人么?”

“没有要打网球的。”

“不是,我是说睡觉。”

“有过两次。”

“是什么人?”

“嗯……伊东一个观光酒店的社长,还有个眼镜店老板。”

网球公子请吉野爱子吃寿司,又邀她来到“群青”。网球公子找了个最靠近柜台的地方坐下,这是为了向出入店的客人炫耀一下吉野爱子,吉野爱子纤细的臂腕和手指、上翻眼珠含羞带笑的眸子和唇让网球公子感到很荣耀。

“那么,后来怎样了呢?”

“你以为我会和他们上床吗?”

“不会吧。”

“当然没有。你猜猜,今天的拍摄,他们给我多少演出费?”

“五十万吧。”

“哪有那么多,十万呀,十万,实际拿到的总共十万。”

“哎,我给的可是五百万呀。”

“是呀,可这些钱还要给电视台、代理店、工作人员,方方面面的。”

“什么呀,这很荒唐吧。”

“为什么?”

“就给你十万?这很荒唐吧,一百万也应该呀,不,如果是我就给二百万。不过,要是和那代理店的蠢货亲热亲热的话……”

吉野爱子又害羞似的笑起来。吉野爱子正在喝兑了苏打的波本威士忌。有一次网球公子在菲律宾买邦邦女郎,在和邦邦女郎喝兑苏打的波本威士忌时,被邦邦女郎倒贴的情夫拿着自制的手枪敲了一笔钱。自那以后,网球公子就绝对不喝兑苏打的波本威士忌了。不过现在,看着吉野爱子将溢着泡沫的玻璃杯送到漂亮的唇边,网球公子便想,那菲律宾的邦邦女郎其实说不定是个好女孩,只是为生活所迫才干那种事,也许她的心肠是善良的。

“拿十万就被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抱,还不如去泡泡浴池,你说呢?”

“这个……可是你是不适合去泡泡浴池的呀。”

“你常去?”

“哎?泡泡浴池?不去,不喜欢。”

“去过吗?”

“以前去过,大概三次吧,不,两次。”

柜台里边的郡城笑着插话道:“据我所知,你去堀之内[32]就十二次了。”“胡说什么呀,混蛋!”网球公子发火了,是当真的,脸涨得通红。吉野爱子尖声笑道:“这有什么呀,男人嘛。”说着便去了洗手间。网球公子并未觉得去泡泡浴池在伦理上有什么羞耻,他是怕被吉野爱子认为自己不招女人喜欢,所以要去那种地方解决。在吉野爱子去洗手间的当儿,网球公子喊过郡城压低嗓门道:“不要乱说,那女人是模特,模特,我对她是认真的,你不要糟践我,要抬举我,求你了,抬举我,她可是模特。”

“现在几点?”吉野爱子问,一面用粉红的手绢拍打似的揩手。

“十二点差五分。”网球公子高举胳膊,亮出伯爵表道。

“你没问题吧?”网球公子又道,“我会送你回去的。”

“只是问问时间,没说要回去呀。”

“那么再喝一点。”

“我说,那网球……”

“嗯,一定打。”

“需要装备吧?”

“鞋什么的,今天不都给你买了吗?就剩下网球拍了。”

“给我买吗?”吉野爱子向上拢着头发问。

“啊啊,没问题。”

网球公子很快作了肯定的回答,但他开始感觉不安,这女人,会不会想骗我?网球公子想。他无法弄清这个问题,在此中断谈话很觉难堪。网球公子不想让吉野爱子怀疑他买网球拍的诚意,他开始搜索话题,刚才还有很多话要对吉野爱子说,很多事要问吉野爱子,然而现在全被一句“给我买吗”弄到爪哇国里去了。网球公子的脑海里只有“给我买吗”这句话和吉野爱子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吉野爱子默默地喝着兑苏打的波本威士忌,用细细的指尖搅动玻璃杯里的冰。她后悔了吗?网球公子不安地想,她是否在后悔不该说那句话?是否觉得我在猜测她,认为她怀疑我的诚意?是否在想,假若这样就难办啦,和这种男人还是离远点吧,假若她这样想,我们就没戏啦……

“我有个朋友,和青木君很像。”吉野爱子突然说,“我父亲是自卫队的,所以我经常转学。”

网球公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过了好半天才明白吉野爱子把网球拍的事儿给忘了。网球公子放心了,又觉得奇怪,便独自笑起来。

“搬到长野的时候,我好像正在读五年级,是冬天,非常冷,这之前我们住在宫崎,那里更冷。转学那天,我来到学校时正在上体育课,大家打雪仗,你相信吗?上体育课打雪仗。”

“啊,我们也打的,喂,郡城,我们也打吧?”

郡城右手拿菜刀,左手拿法兰克福小香肠道:“雪仗是打的,不过是不是上课时打就不记得了。”

“混蛋,当然是。反正那时大家称这里为‘横滨的西藏’,人烟稀少,学校也远。”

“有游泳池吗?”

“既然是‘横滨的西藏’,所以不大可能有游泳池,东西都很少,记得好像踢过足球,是皮球,只有三个。”

一股莫名的气味忽然窜进了网球公子的鼻孔里,是以往在阴冷、潮湿、黑暗的地方常常闻到的。过了好半天,网球公子终于明白,那是石灰。不知为什么,不论是小学还是中学,体育用品室总是处在见不着阳光的校舍北侧的一隅,相比之下,音乐室倒是经常阳光充足,就连厕所也有夕阳照射进来。然而体育用品室却不知为什么,一定是阳光照不进的房间,那里昏暗、阴冷,空气凝重而潮湿,有跳马、球、垫子、球网、水壶、旗子、栏架,更为奇怪的是,甚至还有榻榻米之类的东西。地上老撒着白粉,那是石灰,那石灰的气味不知怎么的就飘了过来,温暖的感觉一直延伸到身体的最里面。吉野爱子的头发和肩膀也散发着甜甜的气味,那是让·巴杜香水的味道,这种香水使石灰的气味更加浓郁,也使网球公子伤感起来。

“哎,刚才我说什么啦?”

“你问游泳池了吧?”

“不对,莫非我醉啦。”

“你说打雪仗来着。”郡城道,一面把装了法兰克福小香肠和烤马铃薯的印度盘放在柜台上。网球公子奇怪地想,怎么现在我没有琢磨上床的事儿了呢?和女人相会或者谈话的时候,网球公子照例要想一回那种事的,有时还想象女人阴部的样子和颜色,有时也可怜起那必须和这女人做爱的男人来。此时吉野爱子正用叉子无聊地叉盘子里的法兰克福小香肠,网球公子总觉得在这女人的阴部前还有某种东西,那不是肚脐、乳房之类的器官,也不是内衣之类的具体物品。网球公子咬碎了一块方冰,心想,这种女人,第一次见。

“对呀,就是打雪仗。那时只有我穿着裙子,班里的其他女孩都穿长裤。”

“这是多少年之前的事?”

“讨厌,告诉你这个不是知道我年龄了?”

“这么怕老么?”

“倒也不是。”

“我不是说醉话,你现在的样子最漂亮,啊,这种话我可不经常说,不经常说的。”

“谢谢,不过要说漂亮,还是年轻时漂亮。”

“不对,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女人的脸蛋是账单。不信你瞧瞧艾薇塔[33],许多女人都这样。”

“我有个朋友,在青山开小酒馆,她恋人是写剧本的,也这样说,他说你和女人相好吗?假若相好,你就要认为那女人的一生中与你相好的时候最漂亮。”

“这倒有点奇怪。”

“为什么?我觉得这想法挺好的。”

“那和四五十岁的女人相好也那样想吗?不自然呀。”

“你会和四五十岁的女人相好吗?哎呀,讨厌,女人到了五十还风流吗?青木君,你怎么想?你见过五十还风流的女人么?和这种女人好过?”

“没有,别乱说。”

吉野爱子低着头笑了好半天,网球公子非常嫉妒那写剧本的,决定即使他掉进水里即将淹死也不救他,他还怀疑那家伙就是吉野爱子的恋人,这样一想他就讨厌起自己来,多么阴暗的性格啊。网球公子确实搞过五十岁的女人,那是他的第一次,是在吉原的日式旅馆里。为什么不去泡泡浴池呢?也许是因为那里的入口太明亮了吧。他看到一个扎着围裙的婆婆向他招手,然后指了指昏暗的屋里,那里有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婆婆说:“真的只要五千元,是二十六岁的阿瞳哟。”阿瞳,啊,怎么连名字都记得?在那屋里,阿瞳看上去确实像二十五岁不到三十的样子。进了旅馆,和阿瞳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网球公子发现她膝盖上有赘肉,脸颊松垮垮的。哎,这不三十好几了吗?网球公子想。进了屋,屋子面积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被褥已铺好,网球公子和阿瞳直面相对,一看,什么呀,这不过了四十吗?比妈妈的皱纹还多哩。阿瞳的脸擦了不少白粉,但皱纹很深,掩盖不掉。阿瞳没脱衬裙,也不说话。“初次见面。”网球公子对她打招呼,阿瞳依然不作声,只默默地捋网球公子的阴茎。完事后,阿瞳从手袋中拿出手纸递给网球公子便出去了,拉门那边传来小便的声音。网球公子很难过,难道阿瞳是哑巴不成?网球公子想。手袋的口还开着,网球公子看了手袋中的国民健康保险证,原来阿瞳五十三岁了。

“哎,刚才说什么来着?”

“艾薇塔吧。”

“啊啊啊,我醉啦,青木君刚才说过要送我回家的。”

付账的时候,郡城的老婆来了,这女人铁青着脸,拖双男人的木屐,颧骨高耸,面颊扁平,嘴唇很薄,眼角吊起,身子虽然消瘦,但个头很高,双肩耸起,鼻翼上还镶着钻石,干枯的头发搭在额上,目光呆滞无力。“你怎么回事?”郡城问,女人不答理,“不是跟你说了吗?来店前先打电话。”郡城看到她脚上拖着木屐,“回家吧,今天我早点关门,早点回去。”女人怔怔地望着吉野爱子问:“你不在喀布尔了?”“哎?”“对不起,唬你的,是我唬你的。”女人说着就出了店,外面响起一阵木屐声。网球公子想跟出去看个究竟,却被郡城摇头制止了,他说:“那家伙经常这样,也许是累了,不过那木屐是谁的呢?我没有木屐呀。”

东名高速和首都高速上都没有什么车辆,450SLC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涉谷出口。

吉野爱子的公寓位于原宿明治路和二四六号国道之间,那里道路交错,路面狭窄。在一幢坐落于路边的八层公寓楼前,网球公子说:“下车吧。”他喉咙渴得厉害,本还想说句请休息之类的话,但说不出,只发出一点嘶哑的喉音。吉野爱子的手已扶在450SLC的车门上,但老不下车,只低头想着什么,长筒袜中的脚在微微地颤动。假若她邀我在这里过夜怎么办?网球公子心里疼得难受,脑海里一下子出现老婆的脸,老婆刚从娘家回来,自己若在外面过夜,她会怎么说?这样一想,网球公子就很不舒服。就说车出故障了吧,网球公子想,遇到了老朋友,在“群青”喝了酒,恰巧来了个高中同学,那家伙住在原宿,于是开车送他,不想蓄电池没电了,车发动不起来,喊JAF[34]也不来,为什么JAF不来呢?不知道,大概晚上这样的事总是有的吧,于是,没办法,只好在那家伙的公寓睡。没打电话是因为那家伙的屋里没有电话。名字?名字待会儿想。那家伙是个穷鬼,推销员,推销美国锅的,反正是有趣的人,所以就住下了,想和他聊一宿……给老婆编的话在脑袋里乱转,太阳穴要破裂似的。网球公子看了看周围,发现还有个难题不好解决:车没地方停。公寓的停车位已经停满,路又这么窄,假若停在路上是一定会被机动警察拖走的。

“啊,想起来啦。”

吉野爱子突然抬起头,网球公子惊得差点儿扭了脖子。

“刚才说过打雪仗的,是吧?”

“怎么啦?”

“哎,就刚才,在那小吃店里,我不是讲了我最初打雪仗的事吗?我老想不起那个,脑袋痒痒的。”

什么呀,这么说,并不是身体痒痒啦,网球公子一下子泄了气。

“那时只有我穿裙子,其他女孩都穿的长裤,因为我是刚转来的,所以大家都用雪砸我,我的内裤全湿了,便逃进了厕所。”

现在内裤湿了吗?网球公子想。他很寂寞,一只野猫出现在车前灯下,网球公子真想杀了它。

“我在厕所里哭起来,这时一个男孩帮了我,不要再扔雪啦,他对大家说。那男孩的名字我忘了,但脸记得很清楚,像青木君。”

“像我?”

“对呀,啊,这下好啦,想说的事终于想起来啦。今天多谢啦,很高兴呀,要打网球给我打电话,号码告诉你了吧,上午和深夜我是一定在家的,尽量提前一个星期打来哟。”

吉野爱子从450SLC上下来,穿过车前的灯光向公寓的门口走去。为了目送网球公子,吉野爱子在公寓楼的阴影前站住。网球公子打开窗子,他有一句非问不可的话,于是鼓足勇气,使出全身力量道:“那个,假若打电话,会不会有男人接?”

吉野爱子没有笑,只甩过来一声“混蛋”便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消失了。

含着为蒙混治安盘问准备的清凉薄荷糖,网球公子驾车奔驰在返回的路上。接近用贺高速出入口时,他又勃起了,阴茎发痛。看看表,凌晨三点,网球公子不打算在自动售货机前买色情书了,他想象老婆的身体,那想象中的身体似乎很硬,比450SLC的车身还硬,硬得抓不起肉来。他想吻吉彦,想轻轻地吻熟睡着的吉彦,吉彦的脸颊总是那样柔软、滑嫩,很漂亮。他想听女人的声音,打177吧,他想,只要问,请告诉我十一日上午九点发布的神奈川县东中部地区的天气预报,电话中的女人就会回答。晴天,没有风,是宁静温暖的一天,女人也许会这样说,于是他就会想起那微风下轻轻摇动的球网了。网球公子决定睡前读阿瑟·阿什的《网球讲义》。只读两页吧,网球公子想,读哪一章呢?就读讲解上网球的那一章吧,有维塔斯·吉鲁拉提斯[35]的画像的……网球公子有点明白吉野爱子阴部前的东西是什么了,原来那是网球场似的东西,是晴日朗照下的网球场似的东西,网球公子觉得,在吉野爱子的阴部前是罩着那种东西的。

驶出高速公路,网球公子打开450SLC的所有窗户,潮湿的风吹进车来,弥漫在车里的吉野爱子身上的让·巴杜香水味儿散去了。

5

吉野爱子的声音一直在耳朵里纠缠萦绕,挥之不去。

那天夜里,送吉野爱子到了原宿,网球公子想射精,想得要哭,于是不由自主把车停在了自动售货机前,他原想买一本名为《为你衔着》的色情写真集的,然而一看到那封面上吐着舌头的女人,网球公子就反胃,酸酸的胃液随着不快感从身体的底部直涌上来。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凌晨四点,父亲的爱尔兰赛特犬拼命冲网球公子叫。来到二楼的洗漱间,正巧碰上给吉彦把尿的老婆,吉彦拖着鼻涕在哇哇地哭,老婆一面擦着浮肿的眼一面说:“你这样,若是出了事大家也不知道,喝酒倒也罢了,开车是绝对不行的。”网球公子没回话,愣愣地站着。“你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呀。”老婆一面用清洁棉揩吉彦的屁股一面道。这女人不坏呀,网球公子想。老婆穿着匡威牌的慢跑运动服,是当睡衣穿的。她并不那么丑,偶尔还有人说漂亮,难道他们这样说并不是完全出于客气?现在一看,这女人的屁股还紧,腿也不赖。网球公子这样想着就蹲下来,抚摸老婆的脚趾甲。“你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吗?”老婆的脚趾甲很漂亮,网球公子的脑海里浮现出老婆洗完澡必定在手脚上涂抹护肤霜的样子。啊啊,这女人也在努力地生活,只是别人未曾察觉啊。网球公子吻了吉彦小而柔软的脸,又吻了老婆残留着牙粉味的唇。上床好半天后,吉彦还在哇哇地哭,爱尔兰赛特犬仍在高声狂吠,然而吉野爱子的声音却始终没有消失,不是在耳边,而是缠绕在身体上,声音回荡着,很沉闷,像电视中日本老电影的台词,又像临终者发出的嗓音。假若我患了癌症什么的,住进医院,马上就要死去,被吉彦、老婆、医生和亲友围着,是不是也要发出这种声音呢?想到这里,网球公子很难过。对呀,就是打雪仗呀,对呀,就是打雪仗呀,对呀,就是打雪仗呀,对呀,就是打雪仗呀,雪把内裤打湿了呀……

网球公子仰望天空,一个劲儿地感谢老天爷,谢谢,谢谢,今天非常想练球,而恰巧就遇到这么好的天气,真的非常感谢。

网球公子没去店里,急匆匆直奔网球俱乐部。

穿过住宅区的单行道时,网球公子看到一辆出了事故的车,一个骑轻型摩托的主妇告诉他,这车撞着了孩子。警官们正拿着量具忙着勘测现场,一个车主模样的男人蹲在路边,蓝色尚酷[36]的前灯已经破碎,路面散布着点点黑色的污迹。网球公子又想起昨夜的情形来,说也奇怪,吉野爱子坐上450SLC怎么就没有一点感动的样子呢?网球公子想。这车以前也有几个女人坐过,当然她们和自己并不一定上了床。“好车呀。”女人们对450SLC总是要评价几句,有时口气中还不乏讥讽,“发财了吧。”但吉野爱子怎么就不吱声呢?这样缄默不语是否表明她有钱,不缺坐奔驰的机会?要不就是她穷得根本不识车,所有外国车在她眼里都一样?大概不外乎这两种情况吧。莫非那家伙做了有钱人的情妇?那公寓倒是不坏……

“你说有事和我商量,什么事?”信山教练正在给球拍穿拍弦,见到网球公子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问。

“啊啊,商量谈不上,就是想打好球。”

“这么说,青木君是想下功夫提高球技喽。”

“是啊是啊,不过有些特别,我要短期的,花的时间不长,球技却要大提高。”

“练习,练习,练习,只能靠实实在在的练习,重复的练习。”

“这个,我是懂的。”

“要参加大会什么的了吗?”

“不是,这个……我是想达到能够教别人的程度,当然,是教初学者。”

“要当教练?”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教初学者,现在就可以了吧。”

“啊啊,还是不明白么?这么说吧,不少家伙教女人,是吧?他们教完全不懂网球的女人,球技却多半很糟,不是吗?认真打球的家伙一心想提高球技,所以教女人什么的反而不行,是不是?”

“不错,网球是一种很自私的运动。”

“是么?”

“学生时代前辈们常说的,他们说,网球,只有两种情况可以和女人打,一是那女人比自己打得好,另一是对那女人有企图。”

“啊啊,说得对。”

“打网球有善心可不好。”

“没有善心,企图倒是有。”

“谁?”

“我,我呀,现在就有,企图。”

“的确,我明白了。那么,你要怎样?”

“例如,我这是打比方,例如去伊豆,啊啊,箱根很冷了,所以还是去伊豆。”

“伊豆?好,有生鱼片、温泉、网球。嗯,不错。”

“不错吧,那就去伊豆,打网球,带着企图。”

“带着企图,好。”

“于是就要教初学者了,这时,隔壁网球场上却总有认真打球的家伙,是不是?大学俱乐部会员什么的,我不喜欢这个,我不行。”

“这没什么呀。”

“教练,你不知道吗?我是尊敬网球的,所以这么努力,那种像同性恋打网球的样子,我可不愿意被人看到。”

“就因为这个要提高球技?”

“不错,这样即使遇到认真打球的家伙,假若他球技一般,我也能对付一下,就算有企图,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么,计划什么时候?”

“计划?”

“就是带着企图的旅行呀,去伊豆。”

“啊,这个么,越快越好。”

“这就难办了。”

“难办?怎么难办?”

“这么短的时间要提高球技是不容易的,我原想教你美式的抽球法,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即使单人练习也不好办。”

“还是不行么?”

“不好办。”

“是吗?好吧,那么,现在开始和你商量。”

“哎,刚才不是商量吗?”

“啊啊,刚才也是,现在接着商量,作为一个网球爱好者,上来就进入正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先设个伏笔。教练啊,你知不知道,在伊豆,哪里有好的网球场?”

“网球场?”

“对,适合带着企图打网球的地方。”

“有好几百个吧,伊豆多得是。”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要适合打带企图的网球,有些球场带家庭旅社,去的人多是大学俱乐部、同仁会中认真打球的年轻人,不好。我要去适合打带企图的网球的地方,类似法国南部,或者佛罗里达这样的地方,就是和女人上床前可以打网球的,费用高也没关系。”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明白了吧?”

“这样的话,就那里吧。”

“哪里?快说。”

“在距热川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海洋帕克斯的酒店,那里的高尔夫很有名,有两个英国人设计的高尔夫球场,时常举行锦标赛什么的,网球场有两个。”

“哎,就两个?”

“大家并不是都打网球的,有钱人和名人们常带着女人,例如银座的女招待什么的去那里打高尔夫。”

“有钱人和名人?”

“对,那网球场很漂亮,看得见大海,周围是草坪和花圃,像外国哩,就是很贵。”

“好极了,唔,这个好极了。”网球公子说着抓住信山教练的手道,“下次到店里来,我请你吃最好的神户炭烤牛排,管够。”

网球公子跑向黄色电话,拨动拨号盘,当拨到最后一个默记下来的号码时,他发现脑子乱得很,心脏仿佛要蹿到喉头上,恶心,口渴,甚至晕眩,于是连忙放下听筒。这样可不行,网球公子想。他跑进更衣室,用冷水洗了脸,然而不管用,太阳穴和额头反而更加躁热起来。

混蛋,慌什么?难道你还是毛毛糙糙的中学生吗?对,说什么,必须想好说什么……他把双手放在胸前,想使自己镇静下来,不想背后有人拍他的肩。“怎么回事?阿青,什么时候成基督徒啦?”这人是季岛,被大伙称为“横滨赤鬼”和“绿区莽汉”。季岛在希尔顿酒店法式餐厅当厨师长,脸和身子白白胖胖的,但个子不高,长发披肩,身穿Z码的雅马哈网球服,手拿价值近十万的王子大号球拍,是个擅长打侧翼抽球的攻击手。“阿青,把手放在胸前怎么回事?忏悔么?我们快点打单打吧。我发球有变化了,没人再说我打变速球啦。瞧,以前我只靠手腕的运动打削球,别扭是吧?现在不那样了,我现在学吉鲁拉提斯的发球了,不久前在世界网球大赛上他和特尔切尔交锋过吧。我现在使用轻缓的拉拍,像这样,用肩部回旋。阿青,你怎么回事,病啦……”季岛把他那又厚又软还带着奶油香的右手掌放在网球公子的额上。

“行啦,没有病。”

“可是,好像脉搏跳得挺快呀。”

“喂,季岛,问你个问题行不?”

季岛笑嘻嘻地点头,一面把大网球拍的拍弦弹得嘣嘣直响。

“是涉及女人的,啊啊,算啦,问季岛君也没用。”

“说什么呀阿青,女人的事我也挺在行的。怎么回事?恋爱了吗?”

“就是邀请女人的技巧什么的。”

“最好直接说,不要想太多,坦诚的表达最可爱,现在欣赏这个。对她说了吗?直截了当地说了吗?请接受我的邀请这样的话。”

“是想邀请她旅行来着。”

“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还是妓女?”

“是模特,模特。”

“模特么?唔,这么说,一半是妓女。那么用香槟如何?”

“什么?香槟?”

“你请她喝香槟,她也打网球吧?于是,先打网球,打完三局完美的比赛后就对她说,咱们去喝香槟吧?她肯定会问,去哪里?于是你就撒个谎,找最好的地方说,这种时候撒谎是可以的。”

“不不,场所是热川。”

“海洋帕克斯?”

“对,就是那里。”

“那不就成啦?那地方属于希尔顿名下,前台有我认识的人。三年前我去过,不错的地方,当时我带了一个学美容的女孩,高中时打过水球的,胸围一零七,厉害吧,阿青,一零七。”

“一零七,嗯,厉害,一零七厉害呀。季岛君,我去打个电话就来,然后我们去球场单打。”

“香槟香槟,野鸭馅饼和香槟。”季岛一个劲儿地强调,网球公子朝他点头,重新转向黄色电话,深呼吸做了四次,吸了两支烟,一面念叨着香槟香槟,一面拨动拨号盘,听筒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原来网球公子忘记拨东京的市外区号了,他知道自己太紧张,独自笑出声来。蠢货,有必要紧张吗?又不是要命的事。笑完后,网球公子稍微放松了一些。

呼叫音响了四次,吉野爱子略带睡意的声音出现了。

“喂,我是吉野。”声音黏黏的,似乎整个儿地缠绕在身体上。

“啊啊,我是青木,昨天非常愉快。”

“哎呀,是青木君么?昨天谢谢啦,很高兴呀。”

“想约你打网球。”

“可是,现在几点?”

“十二点半了,天气好着哩。”

“屋里窗子贴着黑纸,我眼神儿又不好,所以时间呀天气呀都不知道。”

“挺像鱼的呀。”

“哎,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这样子不是像鱼么?”

“鱼?为什么像鱼?你这人真怪。”

吉野爱子笑起来,电话那头响起打火机的声音,网球公子听到喷吐烟雾时的呼气声,好像没有男人。网球公子心里憋闷得难受,仿佛吉野爱子身上的让·巴杜香水味儿飘了过来,昏暗的房间也似乎浮现在了眼前。屋里一定有立式钢琴吧,不知为什么,网球公子这样想,那光滑的琴面上想必映着吉野爱子纤细的脚和烟头上微弱的光,屋里一应俱全,潜藏着所有的可能,说不定在那里我会听到“最后的女人[37]”的声音哩。

“打网球,怎样?”

“好呀,什么时候?”

“你能休息三天吗?”

“休息?三天?要旅行么?”

“伊豆有个很棒的酒店,叫海洋帕克斯,非常棒。”糟了,网球公子想,怎么说起酒店来啦?蠢货,这不明摆着跟说想上床做爱一样了吗?

“好呀。”

“哎?”

网球公子的眼眶发热了,俱乐部会馆窗外的景物仿佛忽地揭去了薄薄的一层皮,一切变得新鲜而又明朗。口里的唾液不断渗出,太阳穴处的血液扩散开去,整个脑袋变得清凉起来。

“那个酒店我知道。”

“海洋帕克斯?”

“嗯。”

“是吗?你去过?”

“不是,我在一家旅馆办过事,那里看得见那家酒店的,记得和同伴们谈起过它,都说那酒店好。”

“我认识海洋帕克斯前台的家伙,他们会关照我们的。”

“请稍等一下,具体怎样要等去事务所后才知道,估计下下个星期的周三、周四、周五可以。”

“下下个星期,周三、周四、周五,行,啊啊,那里有非常棒的餐馆,好像香槟和野鸭馅饼挺不错。”

“期待着呀,喂,这之前,我们再见一次面吧。”

“行,再喝一杯,我给你打电话。”

“我等着,现在这个时候我一般在家。”

放下听筒,网球公子呆呆地朝窗外望了好半天。小时候这一带尚未开发,网球公子的家位于一座神社的后面,神社面对着旧中原街道,街道的路面当然没有铺装,从廊上看到的景色总是灰蒙蒙的,神社绿色的屋顶、院子里的铺路石、杉树、路边丛生的山茶、午睡的猫、竹林中漫步的竹鸡、不时出现在神社院内的老人,所有这些东西都被红色的尘土笼罩着,呈现出一片茶褐色,网球公子非常不喜欢那种颜色,觉得一切都包裹在混浊凝重的空气中。假若起风,景物就更加模糊。网球公子盼望夏日的骤雨,只有夏日激烈的骤雨能拂去风景上的荫翳,揭去景物的外表,就如同忽地一下了剥去桃子的表皮,露出了甘美含露的果实一般,每一块铺路石,每一片山茶叶,乃至鸟儿们身上的羽毛都变得熠熠生辉了。当吉野爱子在电话那头回答行啊的时候,网球公子觉得,窗外又变得同当年夏日骤雨之后的景色一模一样了。

“周三、周四、周五,周三、周四、周五。”网球公子一面唱歌似的嘀咕,一面向网球场走去。

几个穿网球裙的中年天使正在追打着网球,季岛孤零零地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

“啊,阿青,今天好像没有男的来,我正等着哩。”

“木岛和樱井呢?他们应该来呀。”

“大概上午来过,现在回去了,你瞧,季风越来越大了呀。”

季岛的长发飘起来。记得季岛说过他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搞起了厨师这个行当。“吃,我是喜欢的,”季岛说,“可是,我不是很懒吗?而且自由散漫,邋邋遢遢的,平时不刷牙,只有去同性恋酒吧的时候偶尔刷一回。”即使是大热天,季岛打完球也不洗淋浴,头发和网球服时常臭烘烘的。他极怕老婆,打网球是瞒着老婆的,所以汗湿的衣服老婆不给洗,网球公子曾见他在自动洗衣店前站着,很寂寞的样子。至于决不同大伙儿一起淋浴,据说是由于他的性器太小,这也是在大伙儿中流传最广的说法。

季岛四十二岁,比网球公子大一旬,他有三个孩子,是个男同性恋者。

“阿青,顺利吗?香槟。”

“托你的福,非常成功。”

“多好呀,很高兴吧。我不行,我累得慌。”

“还没到那样的年龄吧?”

“不是不是,阿青和我的趣味不同,我变态是吧?变态的确累,成倍的累。”

“现在和过去不是很不同了吗?”

“倒也是,不过有些地方我还是不喜欢,最近不是有这样的人么?说变态就不要隐瞒,要表达自我,这个我不喜欢。阿青,现在很激动吧,心口在怦怦跳吗?”

“嗯,景色很明朗,闪亮闪亮的,我真是服了。”

“现在可以了吗?喂。”

“干吗?”

“想打单打了吗?想拼着命单打了吧?”

这是仪式。一个三十岁和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打开铁丝网上的门,在网球场边行走,将毛巾和球拍放在场边的长椅上,然后开始做伸展运动。身体很累,心跳无力,肩膀和胳膊肘酸麻疼痛,腿上的肌肉因存积的疲劳松软萎缩。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打网球呢?网球公子诘问自己,然而运动使身体渐渐地发热,肌肉一舒展,自我的诘问便放松下来,场上的线条、支柱和球网重新恢复了亲切感,那分割球场的白色直线也显得漂亮起来。

隔着球网,两个男人对峙着,这个距离正好合适,网球公子想。在一对一的运动中,网球的距离感完美无缺,严酷冷峻而又奥妙无穷,比较而言,格斗竞技就低级得多了,这并不是因为它们流血,把汗擦在对手身上,而是因为过于信赖与对手之间的相关性,乃至到了直接接触对手的身体,将对手击倒在地的程度。那种竞技拼命谋求信赖对手,依赖和渴求关系,所以是寂寞者的运动。

网球场最接近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这反映在距离感上,而同样是有网运动,乒乓球却非常适合穷人,那是时兴于中国内地或者娱乐中心地下室的运动,双方的距离总是太近,脸对脸地注视着,弄得不好对手的汗水会飞过来。乒乓球的飞行距离很短,即使果断地得分,即使完全控制了场面、肌肉和球,获得的快感也十分有限。

网球则是完美的,隔着球网,双方在各自的底线上相互对峙,这样的距离恰到好处,能使你清楚地明白,所谓人与人形成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对手当然在视线之中,脸也看得见,然而表情却难以洞察,心理状态无从揣测。在网球中,对手的形象是模糊的。

于是想象应运而生,不了解对手的恐惧和不安驱使想象力发挥作用,也催生了对自我的敏锐的洞察力。

的确,在网球中,对手是冷酷的,在那样的距离下,他并不代表厌恶和痛苦,而是要求你绝望,要求你自己明白一条道理,那就是人们归根结底是无法理解他人的。

你是孤独的,站在网球场上,你能听到这种来自天上的声音。不错,拳击场也一样,然而拳击的双方相互接触,拳头飞舞,扭成一团,因此,拳击在告诉你,你是孤独的,然而你被需要。

网球则更冷酷,对手把球打在与你疏离的地方,你不被需要,你给我消失吧,当对手得分的时候,你听到的必定是这样的声音。

季岛的发球的确进步了,这是一种从以前被认为较为理想的开球法中半道改进而来的方法,这种方法出球平缓,然而由于后拉动作大,随着肩部的回旋,球的速度会不断加快,尤其厉害的是直取后场的平击发球,网球公子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勉强够着球,至于季岛的发球局,网球公子终于无一可破。

发球得分在比赛中特别美,它显露了网球的本质,接球者一旦受控于发球得分便非常寂寞,那来自天上的声音响亮到了极点,看吧,球和你毫无关系地飞过去了,你是不被需要的,你是孤独的,快快消失吧。在这种情况下,接球者一蹶不振,失望之极,他必须耗费大量精神上的能量才能恢复斗志,振作精神。

然而,当你突然抬起头,对手却不会消失,在网球运动中,在被对手算计的冷酷气氛中,这一点最为重要。

也就是说,尽管你对对手一无所知,尽管了解对手困难到了令人绝望的程度,尽管对手对自己的冷酷几尽极限,且明确地表示要你消失,然而他却没有离去,他始终就在那个地方,隔着球网,他必定站在那边,隔着通常的距离,他在那边等你。

当对手离去的时候,比赛已经结束,而且他会再一次接近你,和你握手。

“啊啊,我的状态太好了,打赢阿青,最近可是没有过的哟。”

网球公子被季岛以六比三击败了。

“算上今天,已经连着三天了。”坐在长椅上,季岛一面吸烟一面嘀咕。

“脚痛得受不了,还有腰,老睡不安稳,总是抽筋,肩膀酸麻,经常失眠。前不久和樱井说过,他感冒,老咳嗽来着,他说他身体很糟,再这样打网球就要得肺炎死去,他一面说一面和我打了五局。真为难,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啊啊,明天是我晚班,六点开始,这样五点下班后就必须来吧?接着第二天是早班,两点下班后三点钟要来。怎么好呢?身体不知受不受得了呀。”

“我说季岛君,这不奇怪啦?”

“怎么?”

“有必要这样一本正经地苦恼么?休息不就得啦。”

“上班是不能休息的,有相应的责任。”

“我没说上班,我说打网球。”

“啊,可不是么?还没想到哩,为什么打网球不能歇一下呢?哎,为什么呢?”

穿网球裙的中年天使们还在神情认真地追打网球,她们的孩子趴在铁丝网上等待着,有些在哇哇地哭,然而天使们决不中断打球。

季岛今天又没有洗淋浴,他把脏网球服夹在腋下骑着轻型摩托消失在了暮色中。想必他是去自动洗衣店了,洗完衣,将干了的网球服藏在伊藤洋华堂的购物袋里,然后回家。身子累得像块破抹布,然而明天照例还是要去网球场的吧。

很想弄明白,很想把对手——也等同于自己,还有那隔着球网的,对自己极尽冷酷而又决不离去的他人的存在——弄明白。

在太阳西沉之前,网球公子带着吉彦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吉彦欢叫着在落叶上踉跄地奔跑。傍晚时分的天空被夕照染成粉红,三架直升飞机低低地飞来,它们奇异的形状和声音让吉彦感到恐惧,他呀呀呀地叫着向网球公子求救。网球公子抱起这欲哭而柔软的生命,全身却被吉野爱子发黏的嗓音包裹着,行呀,行呀,行呀。

直升飞机飞远了,吉彦的视线一直跟随它们,直到看不见为止。

网球公子抱着吉彦,嘴里唱着周三、周四、周五,周三、周四、周五,一面向家里走去。吉彦望着唱歌的父亲,知道他很高兴,于是满足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