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〇〇一年十月X日·上午~深夜
昭子
昭子去便利店买了白桃罐头。回到家把罐头放入冰箱后,她又写了张字条塞入秀树房间的门缝里。
字条是这样写的:“我现在去竹村医生的诊所,傍晚才回家。白桃罐头放在冰箱里。”
昭子站在秀树房间的外面,望着到处是裂缝和油漆剥落的墙壁,同时她又看到了房门上也有两处裂缝。于是辛酸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
“叫他下来!”
在秀树患了自闭症后不久,一个初夏的晚餐时分,秀吉是这样大声吼叫的。那时,秀吉刚从公司回家,还整齐地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昭子刚要打秀树的手机,秀吉一把拦住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不要打电话,我去叫他下来!”
“哥哥已经吃过晚饭了,不去打扰他不是更好吗?”知美插嘴道。
“你给我闭嘴!”秀吉发出一声怒吼,然后就要直上二楼。
昭子急忙去拦阻他,但秀吉根本不听。
“喂,吃饭了,快给我下来!”
秀吉一边咚咚地敲击着秀树的房门,一边反复地大声嚷道。
“请不要敲门了。”昭子苦苦地央求着。
秀吉紧绷着脸,并不理睬昭子,仍然以一定的节奏敲击着秀树的房门。
不一会儿,秀树打开了房门。“这么吵干什么?别烦人。”他不满地嘟囔着。
秀树一见父亲就想立即把房门关上。但是秀吉伸手挡住房门坚决不让关门。这时秀树才看清父亲的背后站着母亲,楼梯上还站着妹妹。
“你小子难道就不能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吗?”
秀吉对着站在门后的儿子大声吼道。
秀树穿着一身阿迪达斯品牌的运动服,他只是低头瞧着地板,根本没有正眼看父亲。
秀吉继续训斥道:“你到底是去工作还是去上学,这些话我都不说了,我说的只是要你下楼吃饭。你小子就真的不能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吗?吃饭是人的根本,你连这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难道要去做人渣吗?”
秀吉说着,一把抓住秀树的手腕,准备强行把他拖下楼去。
“不要,不要!”秀树小声地嚷着挣扎。
“不要!”秀树低着头反复地说着。
昭子从儿子的语气中闻到了暴力反抗的气息。
小时候,昭子曾见到弟弟捉弄小狗的情景。那时弟弟先抓住小狗头部不让它动,然后用木条敲打失去抵抗力的小狗。小狗先是大声叫,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嘴巴里只发出低低的呜咽声。但就在弟弟毫无防备的时候,小狗突然张口咬住了弟弟的脚趾。昭子现在很清楚,秀树的情况和小狗完全相同,秀吉已把儿子逼到了暴力反抗的边缘。
“不要!”秀树短短地叫了一声。突然,他挣脱了父亲的手掌,冷不防一拳打在父亲的眼窝上。秀吉受到这意外的袭击,疼痛难忍,立刻捂住脸在走廊里蹲下身子。昭子赶紧走到秀吉身边,用手托住他的肋部,试图让他重新站起来。
“你们都去死吧!”秀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猛地往母亲的肩头推了一把。昭子正用手支撑着秀吉的肋部,没料到儿子会有这样粗暴的举动,她猝不及防地往前冲,一下子跌倒在走廊上。秀树见母亲倒在地上,非但没有收敛,反而不解气地向昭子的大腿处狠踢了几脚。
“哥哥,不要打了!”知美大声哭叫起来。
秀树依然怒气冲天地注视着父母,摆出了一副不甘罢休的蛮横姿态。昭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慢慢扶摸着楼梯下楼。她害怕儿子再次从背后袭击,使她从楼梯上滚下来,所以也顾不得体面,连走带爬下到一楼。
秀树恶声恶气地对父亲大声嚷嚷:“为什么强迫我和讨厌的人一起吃饭?这也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吗?我就是要一个人吃饭,和你不一样。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就是你想一起吃晚饭也不要强迫我,拜托了。不要命令我。想要别人做什么只能是商量,这是最普通的常识。现在不懂做人基本道理的只是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刚才说我是人渣?如果要这样说,那人渣就是你,强迫别人做不喜欢的事情的家伙难道不是人渣吗?就是人渣!”
秀树丧失理智地大声哭叫着,同时拿起一根金属棒不断敲击着二楼走廊的墙壁和房门,足足闹腾了四十多分钟。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次,今天也是突然间发生了暴力行为。
竹村医生的诊所就在国立地区。昭子从车站的南出口坐上公共汽车,穿过热闹的办公楼街区,过二十分钟后来到了公园外围宽阔的大街上。她在公园正门附近的车站下了车,然后在遍植杨树的林荫道上步行几分钟就到了诊所。
昭子到诊所来过多次,已经熟悉了这儿的环境。说实在,她十分喜欢那条杨树的林荫道和诊所附近花木扶疏的住宅区。
现在正是深秋时节,天上秋云密布,地上凉风吹袭,昭子今天穿着暗橙色的套装,外罩一件淡灰色的风衣,脖子围着一条名牌丝巾,那件风衣虽然是七八年前在吉祥寺百货公司买的,但昭子还是感到特别称心。
透过街边美容院的橱窗玻璃,昭子看到了自己以林荫道为背景的容姿。她已和延江事先约定,拜访过竹村医生后两人一起去吃午餐。昭子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延江为什么要和比自己大十三岁的年过四十的老太婆约会呢?“仅仅是调笑而已嘛。”也许他会在什么时候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那时该多伤心呐。尽管昭子这样想着,她还是自结婚以来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着映在美容院橱窗玻璃上的自己姣好的形象。
“自闭症引起的暴力行为可称之为生理退化的症状。”
竹村医生自信地说着。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精神科医生。平时似乎喜欢打网球,脸部和手腕部总是留着被阳光暴晒的痕迹。他继承了父亲开设的这家私人诊所。昭子是通过东京都的精神保健福利中心的介绍才认识他的。
“是生理退化吗?”昭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和竹村医生的谈话虽然只有三四十分钟,但昭子心里总是感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第一次和竹村医生见面时他就很明确地告诉昭子,除了病人自愿上门就诊外,家人不必强行带着来看病。于是,昭子遵照竹村医生的忠告,自己一人来诊所咨询。此外,她参加了自闭症患者亲友会。从那些富有经验的患者亲友那里得到了许多信息和知识。以前,社会对自闭症的关心程度远比现在低,而且当时还有不少医疗机构对这种病情一无所知。
有的心理治疗专家说:“无论如何不能对患者说他不必上门看病。”还有的大学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断言:“对于家庭经济不富裕而得了这种病的患者,医生无需让他多花买药钱,只要对病人及其家属好言安慰即可。”当昭子去精神保健福利中心咨询时,那儿的职员甚至不客气地当面问她:“你家有精神分裂症的家族史吗?”
昭子曾经亲自去拜访了以治疗自闭症为宗旨的民间自我启发研究会的负责人。那个负责人给她介绍了一种治疗方法:让病人在放入冰块的冷水中长时间浸泡。并说自闭症患者不是平时什么都不干,总是感到无意义,并为此而痛苦吗?让他浸在冷水里就是使他增强现实的感受。
“生理退化按字面解释就是回到幼儿时代的意思。而现在内山君对父亲的暴力行为好像多了起来。”竹村医生解释道。
“可是,秀树小时候和他父亲的关系很好,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俩总是在一起的。”昭子还是有些不解。
“哦,不愧是父亲的好儿子。”
竹村医生这样说着,看了看昭子。
昭子回味着竹村医生的话语,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父亲的好儿子?仔细想想,这句话真有点怪。秀树和秀吉的关系真的好吗?让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究竟是为了谁呢?
“你在想什么?”看到昭子长时间沉默不语,竹村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昭子期期艾艾地回答。
“是什么事呢?”
“我的先生总是说不在一起吃饭就不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每天都是一起吃饭的。”
“是晚餐吗?”
“我先生规定每逢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午饭也要全家一起吃。”
“所以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自从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后,一起吃饭作为一个实际问题就显得有些勉强了,直到现在我还在为这事担心呢。我的丈夫坚持说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饭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时常叫儿子下楼吃饭。”
“那时,你儿子肯下来一起吃饭吗?”
“不肯。不过偶尔,真的是偶尔,也有一两次一起围着桌子吃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月之前,他和全家人一起吃了晚饭。”
“那时你儿子的心情想必不错吧?”
“哪有这样的事。他好像在电视里看到了经济不景气的消息,所以对父亲的工作有些担心,特地下来向父亲问了很多事。”
“那你丈夫是怎么对儿子说的?”
“他说我待的公司没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对自己母亲使用暴力的事后来还发生过吗?”
“偶尔推搡过我的肩膀,但没有暴力行为。”
说到此,昭子不由想起了竹村医生过去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一旦发生暴力,请务必明确地对内山君说‘不许打人!’”
昭子记得很清楚,秀树的暴力行为都是由很小的事情引起的。比如说,有时候因为晚餐的咖喱饭不热,有时候他从房间里用手机打来电话没有及时应答,有时候买来的T恤样式和他指定的有些不同,等等。此外,他还喜欢旧事重提,往往一边回忆旧事,一边数落父母。比如他指责父母在他念小学的时候,明明发高烧还坚持说可以去上学;在老师家访的时候,只要老师对他上课的态度稍有批评的意思,父母就一起责骂他;有时候没有做错什么事却受到父亲严厉的呵斥,母亲也不为他辩护,等等。
秀树对过去发生的事情真的记得很清楚,他想到这些旧事就会怒火中烧,大声地责骂。这时候,如果有所回应,他就会立刻虎着脸吼道:“你在啰嗦什么?”接着就开始动手打人。有时候,即使自己始终忍耐着保持沉默,他也会勃然大怒,骂道:“你这混蛋为什么不发一言!”于是也会开始动粗。
竹村医生有一次这样回答昭子的苦恼:“在你的儿子就要发生暴力行为的时候,请务必采取坚决的态度对他说‘不许打人!’声音大一点也没关系。这时最重要的是在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歇斯底里没有大肆发作之前必须冷静地、明确地告诉他‘不许打人’。如果这样也不能有效地制止他的暴力行为,那么请立刻从家里跑出来,你的儿子绝对不会在后面追你的,而且你在短时间内不能马上回家。”
此后不久,家里又发生了一次突发事件。那时的秀树以家里的染发剂用完了为由开始无端地发怒。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起高中时候想学弹吉他,父母就是不肯买的事来,他像念咒语似的反复念叨着,精神愈发亢奋起来。那时秀吉还没有下班回家,知美则躲在餐桌后面簌簌发抖。那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不过仔细一看秀树,发现他突然哭了起来。根据竹村医生的说法,那时的秀树似乎是进入了和突然爆发式地哭泣的婴儿一样的精神状态。昭子以前作为母亲也许并不知道该从哪个方面来观察儿子的这种精神状态。但是有一点她还是记得很清楚,一旦秀树发泄了心中的怨恨之后,他一定会向母亲赔罪。有时甚至抱着母亲一边哭一边道歉。有的时候他还会头撞墙壁或者用拳头敲打门柱,直到满手是血才会停歇。这时,昭子心中往往浮现出婴儿时期的秀树。他饿了就会突然大声啼哭,当给他喂饱奶之后就会立刻露出满足的笑脸。昭子作为他的母亲,也许无意识地把已经成为大人的儿子和婴儿时期的儿子形象重叠在一起,不同的只是吮吸乳头后的奇妙感觉和被殴打后的伤痛。当母亲被殴打时,她也许就会察觉到“现在这孩子又哭了”。
“不许打人!”这样面对面地跟秀树说话有着双重的意味。但要做到这点,刚开始是很困难的。因为一则昭子害怕这样说反而激起儿子更大的愤怒。二则还需要有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别人那种据理力争的思想准备。但是昭子最后还是觉得自己必须鼓起勇气,必须战胜那种“儿子不会远离自己吗?”的心灵空虚感。
在一次突发事件中,昭子鼓起勇气,看着秀树的眼睛,坚决地说:“不许打人!”她没有说“拜托了”这种话。昭子明白在这种场合只能简单说“不许打人!”如果再加上“拜托了”这样的话,就会流露出母亲的温情,无法保持住坚决的态度。
昭子接着说:“我被你打了心里很难受,希望你不要再打了。”她自己觉得好像在说剧本上写好的台词。
为了加重语气,昭子又坚决地说道:“我现在拼命地保护你,你还打我,我心里真不好受。如果你再打的话,我马上就离开这个家!”
秀树听到母亲这样说,脸上顿时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他着急地反问:“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家,要放弃做母亲的责任吗?”这时,他的脸气得变了形。
“你这样打我,和我履行母亲的责任有什么关系?难道做母亲的责任就是默默地忍受儿子的毒打吗?”昭子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秀树哭丧着脸,高高地扬起了他的右手。这时,昭子大叫:“我真的走了!”秀树终于没敢对母亲动手。而且自那以后,秀树对母亲的暴力变得很轻微,至少没有踢打的动作。只是昭子隐隐感到母子之间从此产生了微妙的距离。处于一种不冷不热的状态。
“你的儿子对他父亲的暴力程度好像过于激烈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也许还是让他父亲暂时离家为好。”咨询结束时,竹村医生这样说道。
秀吉会离开这个家吗?昭子实在没有这个把握。虽然以前也对丈夫说过这样的话:“在家庭内部暴力行为变得激烈的时候,当父母的最好暂时离开这个家。”但是秀吉根本不理睬这样的建议,反而冷冷地问道:“我们能学那样的父母逃离自己的家吗?”
想到此,昭子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想我先生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为什么?”
“因为他对家庭有着很强的责任感。”
“责任感不是问题呀。”
“我向医生您当面请教了,现在也懂得了这个道理,但要我的先生弄明白,估计会很困难。”
“那么我找你的丈夫面谈一次怎样?他能来吗?”
“我曾经请他一起来您这儿,可是最近他公司的状况好像很不景气,所以我也不能强求他来。”
“你丈夫的公司是生产机械部件的厂商吗?”
“是的。他的公司是汽车配件厂家的承包商,目前状况很不好,好像正在进行资产重组。”
“哦,那确实有难度了。”竹村医生有些无奈地喟叹道。
听说附近有一所自由学校。学生可以不到学校学习,甚至还接受患了自闭症的学生,而且没有年龄限制。昭子得到这个消息真是高兴极了,她立刻前去拜访那所十分难得的学校。
自由学校坐落于小金井静谧的住宅区,拥有好大的一栋教学楼,显得十分气派。不过学生每年的学杂费要超过两百万日元。昭子了解学校的情况后觉得学杂费实在是太高了,于是直率地对学校的负责人谈了自己的想法。
学校的负责人笑道:“这不能算高,夫人,您想想看。现在一个家庭,买私家车就要花三百万日元,买套公寓住宅至少三千万日元,如果自己盖楼房那就要花一亿日元以上。相比之下,一年只为自己的孩子花去两百万日元的学杂费怎么算高呢?”
昭子一时难以回答,但她心想:自己的孩子和私家车、公寓相比,任何一样都是很重要的。除了那些高收入者,对于我们这些收入极其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任何一样都是重要的因素。现在支撑着秀吉的就是工作。他二十多年来为公司拼命工作,在时间上和精神上都没有属于自己的闲暇。如果要他前来拜访医生或医学顾问,必然会影响他的工作。现在他的公司正在进行资产重组,大量裁员。留任的员工的工作量已达到了满负荷。如果秀吉本身也被裁员,那么不仅付不起家庭的按揭贷款,就连知美升大学的学费也付不起了。
为了拯救患自闭症的儿子,父亲失去自己的工作,这二者的利弊该怎样掂量呢?即便首先考虑医治自闭症的儿子,也不能对秀吉说让他用带薪假期吧?再说,就算用了短短的十天带薪假期和医生面谈,其效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昭子通过不断交叉咨询竹村医生和医学顾问,懂得了很多道理。但她明白,实际上,对于治疗秀树的病情而言,光靠自己头脑来理解道理是没有用的。比如说,医生一般都会说父母总是对患自闭症的孩子采用批评的语言,试图以此激励他的方法是极其有害的。这个道理就算你诚心诚意地想通过头脑来理解它,实际上和孩子对话的时候,你也还是不知道怎样具体运用,结果说出来的仍然是“你必须努力”等硬邦邦的话。所以说光是记住医生说的道理,甚至把它记下来背得滚瓜烂熟,把它当作教条认真地去理解的做法在实际生活中是行不通的。对于患自闭症的孩子,光通过批评来激励他是没有意义的。这个道理不能只靠头脑来理解,必须把理念渗入到整个身心中去,转化为发自内心的自觉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父母接受医生的咨询不是用头脑简单地理解这个道理,而是要融会贯通,心领神会,要达到这样的要求只通过一两次咨询是很难做到的。
从立川乘轻轨电车只需一站路就到了延江工作的现场。一般来说,木匠在一年里的成效十分显著,据说少的时候可造三间房,多的时候能造五间房。一栋楼房平均要花上半年的时间。而木匠在其间需工作三至五个月。昭子和延江认识以来已有四个月的时间了。
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立川的南出口继续向前延伸,道路边上有一家牛排馆。他俩平时经常在那儿见面。这一带是新开发的住宅区,饮食店非常少,没有传统的拉面馆和寿司店,只有少数的几家郊外型的超市、影像出租店和便利店。因此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们只得把这家牛排馆作为约会和共进午餐的场所。
“我还是老规矩,来份墨西哥汉堡牛肉饼,小昭要点什么?”
延江是中午十二点零五分进入牛排馆的。他一坐下就亮开了粗大的嗓门。据他说,木匠的工作似乎远比那些办公室的职员规范。每天早上八点整开始工作,十点稍事休息,十二点到下午一点是午饭的时间。到下午三点再休息一会儿,五点准时下班。由于天色昏暗后就无法工作,所以一般不加班。延江称昭子为“小昭”,并要昭子叫他“小把式”。他说同伴们都是这样叫他的。此外,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清”。两人第一次喝茶时延江就提出这样的称谓要求。
“我们今天吃牛腰肉排吧。”延江又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家牛排馆的内部装修充分体现了早期的美国社会风格,店内播放着低沉粗犷的西部牛仔音乐。作为餐馆象征的原木餐桌上铺着彩色格子花纹的台布。墙上张贴着过去美国西部电影的海报,房间的天花板上垂吊着诸如马蹄铁、古代农机具之类的饰物,牛排的烹制方法也体现出美国风味,并配上了玉米粒和脆薯饼。
“吃牛腰肉排的话,得搭配着喝一点葡萄酒的。”
延江一口干了杯子里的水,但他要换一只空玻璃杯喝葡萄酒,所以用手盖住空了的水杯,一边催促侍者去拿新的杯子,一边颇有经验地说道。
昭子看着延江,发现他今天来此相见虽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作业时的工作服和胶底鞋子,但是他穿的衣裤和鞋子上还是沾着不少细细的木屑,即使他坐在餐桌的对面,还是能闻到一股他身上发出的浓烈汗味。其实,昭子心中也明白,不论木匠还是泥瓦匠,无论消防员还是油漆匠,光看外表似乎没有细微的区别,但是一看延江的模样就立刻能知道他是个专职的木匠。
他们俩虽然在这家牛排馆已用过六次午餐。但是昭子还是乐此不疲,尽管延江这身土得掉渣的装束、无忌的谈吐和这家典雅、古朴且具有美国早期西部风情氛围的牛排馆是多么不相配,可在昭子的眼中都是绝妙的赏心乐事。
昭子听了延江对葡萄酒的推荐之后,急忙婉辞道:“葡萄酒我就不喝了,待会儿我还得去医学顾问那儿,带着满嘴的酒气就不能直接面谈了。”
“那好吧。”延江理解地说道,接着又问,“我能抽烟吗?”
“当然可以。”昭子一边回答一边又把餐桌上的烟缸推到延江面前。他们自相识以来,已经有八次约会了,尽管延江心想,要是昭子知道他的嗜好并且能随便抽烟就好了,但真的到了那种场合,他却似乎不喜欢如此放肆。
于是,他对昭子微笑道:“在我们这帮打工的木匠和其他的手艺人中,好人多着呢。他们个个纯朴、善良。当然也有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我看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现代的木匠不仅要有精明的工作能力,还需要有绅士的风度。”
最先上来的是汉堡牛肉饼。椭圆形的木框内镶嵌着一块炽热的铁板。铁板上的汉堡牛肉饼正发出滋滋的响声。
一个看起来像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亲自把菜送上餐桌,殷勤地笑道:“让你们久等了,真对不起。现在铁板非常烫。吃的时候要小心。承蒙多次光临,不胜感谢。”
老板娘的感谢触动了昭子的神经:我们已经多次来这儿了,她们当然会像熟客一样对待我们。但是店里的人对我们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男女是怎样看的呢?
上次见面的时候,昭子曾把自己心中的顾虑告诉了延江。延江有些满不在乎地答道:“别人见了怎么想,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昭子想想也是。虽然她想回避,但是不让别人注意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延江似乎也看出了昭子此时的心事,他温和地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在现在生活的世界里,要是有关心旁人说三道四的空闲,还不如多干点木匠活赚钱更实惠。今天我也和泥瓦匠们谈起过,像最近发明使用的自动加煤机之类的自动化机械,其实和我们手艺人是没有缘分的。不仅木匠没有,泥瓦匠也好像没有,所以我们只凭自己的手艺干活,没有这样的空闲去想别人的事。”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了牛腰肉排,昭子颇有兴趣地看着延江大口啖食的憨态,自己也开始动起刀叉。看到延江吃得那么香,她心里也很快活。摆在面前的正是延江最喜欢吃的牛肉。延江的健壮体格正是从这些食物中得到了不竭的能量。无意中,昭子终于又想起了秀树在小学期间参加徒步旅行或者海水浴时大口吃着饭团的可爱模样。
“你在看什么?”延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没看什么,只是看到你吃得这么香真有点羡慕。”昭子有些窘迫地掩饰道。
“这算不了什么,我们以后还会吃到更好的东西呢。”
延江这样说着,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有所察觉的表情,于是转过脸对着站在柜台里面的老板娘赞道:“这汉堡牛肉饼真不错。”
老板娘笑道:“这道菜不是用来填饱肚子的,只是让您品尝它的滋味。”
延江知道秀树的事情。当他和昭子在竹村医生的诊所相识,两人第一次喝茶聊天的时候,昭子就对他谈起了秀树的病情。当时的延江只是认真地听着,除了说上一两句“是的”这样简单的话语,其余时间都保持沉默。他没有当着昭子的面说出“这可不得了”“这病能治好吗”这样的话来。
昭子有几次想对延江提出自己心中的疑问:你和我这样的大妈一起吃饭感到快乐吗?是不是只是一起吃饭就可以了?对我的身体有兴趣吗?
虽然几次都想“这次我一定得问问他”,但真的一见面却没有提出这些问题。当时能说出口的只是没有情爱成分的话。
“哎,小把式!”昭子有些亲昵地叫道。
“什么事?”延江略为惊异地抬起头来。
“你每天干着造房子的重活,快乐吗?”
“这和快乐是两码事。”
“那么是痛苦咯?”
“也没有痛苦,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快乐和痛苦两种情况。当然我确实有过痛苦的时候,过去在当学徒的时候经常被人毒打。”
“被人毒打?”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木匠的历史你知道吗?据说木匠这个职业是从日本的大和时代开始有的。大和时代是什么时候我也搞不清楚。不过现在的博物馆里还保存着平安时代木匠用的刨子和墨斗。”
“刨子,就是刨木头的家伙?”
“现在我们木匠干活都是使用机器的。可是我当学徒的时候还在使用传统的刨子,这样干活人的手就会直接碰到木头。刨木板时不仅要用手,还包括腰部的力量,主要是弯腰的力量。现在使用了刨木板的机器后,我终于感受到了过去手工刨木板的辛苦。不过过去的木匠生活也留给自己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学到了不少有关木材的知识。”
延江吃完了汉堡牛肉饼后又要了一杯咖啡,喝之前他往咖啡里倒了点牛奶。昭子也把牛排全部吃掉了。她觉得和延江一起吃饭,好像增添了不少的能量。延江看了看手表,说了声“还早着呢”。接着,他又向侍者要了两份冰淇淋。
昭子换了个话题,说:“听说现在木匠这个工作在小学生中很有影响力,是人气最旺的备选职业。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这样的报道。”
延江点了支烟,听了昭子的话后好像并没有产生什么自豪感,相反,他有些兴趣索然地淡淡回答:“是吗?”
接着,他又回忆起往事:“当时来当学徒的人确实很多,但结果又怎么样呢?来的十个人中有八个人半途而废了。”
“他们为什么要辞去木匠的工作呢?”
“就是感到太枯燥无味了呗。当学徒的时候只让打下手干一些没有技术性的活,周围的人都可以是他的老子,说话也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还经常遭到这些人的毒打。所以那时当学徒真苦,完全没有什么称心的好事,而且工资也少得可怜。”
“那你这小把式为什么没有辞去木匠活呢?”
“因为我喜欢木匠这份工作嘛。再说我一直有个理想,就是总有一天我要亲手造一栋大房子。如果半途而废了,自己就不可能造房子了嘛。木匠的好处就在于像我现在这样二十九岁的青年师傅,一个人也能胜任造一栋房子的工作。从制图到雕刻图饰以及建造方法,我什么都会。哦,我在工地上也是这样干的。像现在我们现场造的商品房大都是由一个大师傅负责完成的。我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优秀的木匠大师傅,那家伙干起活来确实很聪明,他不是每天不停地傻干,而是自己决定工时程序,工作效率很高。”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十个人中有八个人要辞去木匠的工作呢?”
“那是别人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十个人都做木匠的话,我想木匠就太多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在战争和大地震时期,日本的房屋损坏得很严重,当时确实需要大量的木匠。但这只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需求,一般情况下木匠的人数是有规定的。”
“在当学徒期间就会被淘汰吗?”
“从结果来看是这样的。我们学徒期一般有六七年,那些看不到前景的人都在中途辞去了工作,所以留下来满师的学徒正巧适合工作的需要。”
“难道你这小把式一次也没想过辞职吗?”
“没想过。即使被那些师傅打了也绝对没有想辞职的念头。”
“过去你选择干木匠活是不是因为自己意志特别坚强的缘故?”
“这怎么说呢。其实我的意志并不坚强。再说因为怕疼也不喜欢和人打架。看看我小时候拍的照片,都是些哭泣的模样。最初我跟着叔叔来到板前是想当个厨师。如果真的当上了厨师,我可能会中途辞职的。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就如我以前告诉你的那样,我的父亲在一家印刷厂当工人,每天重复干同样的工作,人也干傻了,在家里总是说一些傻话。所以我不喜欢当一名每天干着重复无味工作的上班族。”
延江兴致勃勃地结束了他的谈话,说道:“我得走了,否则就要迟到了。”于是他急忙起身离开餐馆,返回工地去了。临走前他又对昭子说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昭子微微地点了点头。突然,延江把手放在昭子的肩上,并且慌慌张张地在昭子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在这猝不及防的瞬间,昭子闻到了一种男人新鲜的汗味,同时感到从腰部到脚尖流动着一种异样的紧张和快感。
昭子深深感到在身体和精神双重疲乏的时候,外人一般的鼓励和安慰是没有用的。但只要有简单的一句“我爱你”或者相应的亲昵抚慰,就会激发起体内深处的一种奇异的力量来有效地支撑自己。
秀树
下午两点左右,秀树睁开了睡眼。他平时总在傍晚周边天色已经昏暗的时候才起床,但这次似乎感到房间里有什么异物,于是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从窗口的圆孔中射入喇叭筒形状的光柱,在光柱的旁边有一架带有长焦距镜头的相机。秀树这才想起自己已在黑色窗纸上开了圆孔。
清晨,秀树通过相机的取景器向外窥望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对面房子里的一个男子抓住一个女人头发的情景,至今回想起来还会有一种心跳不已、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他想到了对相机里的胶卷该怎样处理的问题。当时自己确实是在无意中按下了快门。要是真的拍下了这样的镜头该怎么办,还是干脆把它扔掉算了吧?
秀树的房间呈细长方形,面积有七张榻榻米那么大。虽然如此,他房内的书桌和地板上到处都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种东西和垃圾。粗粗看来就有电脑的游戏软件,介绍漫画、电脑游戏和电脑的杂志,还有可乐和乌龙茶的空罐子、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以及炸薯片的空袋子。此外,还有不少空罐和纸屑。书桌上还放着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iBook。
秀树从自己熟悉的房间里终于发现了异物的存在,那就是地板上显现的圆光点和装在三脚架上的相机。现在看来,最好还是尽快从三脚架上拆下相机,并把它重新装入相机盒里,然后再用纸片堵住开出来的圆孔,这样就能使房间回到原来的状态。自己也不会再有心跳、窒息的感觉了。
秀树这样想着,躺在床上凝视着相机和射进屋子里的那些光点。尽管他有抑制自我的想法,但头脑中出现的那一男一女的形象就是挥之不去。那女人张开着的好像在唱歌的樱口、丰满的胸部和两个乳房之间深深的乳沟……在他的脑海中越发明晰起来。
他们两人究竟在做什么?是在性交吗?也许是在调情吧?那儿应该是二楼,那一定是卧室吧?还能再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胸部吗?如果把相机装入机盒,再撤掉三脚架,堵住窗纸上的圆孔,就不能再见到那个女人了。
“我现在去竹村医生的诊所,傍晚才回来,桃子罐头放在冰箱里。”
母亲写有这行小字的字条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被塞了进来。于是待母亲离家后,他顺着楼梯来到底楼,从冰箱里拿出那听桃子罐头。就在开罐头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把那卷拍好的胶卷送到专业冲印店去的念头。他记得在车站的后面有一个营业到深夜的专业冲印店。于是他暗自决定今晚等全家人睡着以后就去那家店冲洗胶卷。虽然要有走过车站前大街的勇气,但是这值得一试,因为在拍好的胶卷里也许就有那女人丰满的胸部的镜头。
秀吉
秀吉现在终于明白公司已经完全不想再这样维持下去了。其实,自己早该明白这一点。
自从和公司的主要负责人齐藤会面之后,秀吉就不由悲哀地这样想着。现在自己的职务津贴中只有吃饭招待可以按公司过去的规定报销,但也只限于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招待则需要自掏腰包。
“反正公司现在生意清淡,业务招待能省就省一点吧。”
齐藤就是这样说的。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现在的一部分业务通过网络就能签订订货合同。此外,自从外资进入公司后,外资方也不喜欢这种传统的请客招待的习惯。可是以前销售部对那些主要的客户都采取定期宴请招待的方式。虽然在宴会上不能得到重大的订货合同,但是在觥筹交错之中能够融洽双方的情感和关系,这也是公司营销中的一种秘密武器。
秀吉至今还记得齐藤最后对他说的一句最要命的话:“从明年开始,公司的财务部会计和审计都将采取外聘的方式,就是所谓的外包。也就是说,从这一期的接待费开始,再也不能使用以前的老办法了,内山君,你明白吗?”
“这样的事还用说,连中学生都明白。”秀吉这样想着,恭敬地向齐藤低头说道:“我明白。”
在和齐藤会面之前,秀吉曾和自己的部下商议过公司经营方面的事情,就是苦于不知什么时候能对齐藤当面提出自己的想法。
公司有很强的技术力量。特别是能对汽车散热器和油冷却器核心部的散热片表面称为散热孔的部位进行精密的加工,这是一项其他同类企业都无法得到的高新技术。所以如果能在汽车市场进一步扩大诸如赛车那样的营销渠道,承接其他机械厂家的加工业务,那么公司的生意一定能恢复景气,无需再作进一步的生产调整。
秀吉好容易才争取到和齐藤面谈的机会。当他开始谈起公司具有潜在的生产技术力量时,齐藤立即打断了他。
“这事我明白,不要再说了。”齐藤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齐藤坐在这家拥有不到五百名职工的中小企业的专务办公室里。该办公室的面积只有八张榻榻米那么大,里面放着一张钢制的办公桌和一个像街区医生接待室里常使用的那种由防水布做的沙发。办公室的窗外就是相邻建筑物的墙壁。这里没有秘书,没有高尔夫击球练习器,也没有任何观赏植物。就在这样简陋的办公室里,齐藤坐在沙发上发出了无奈的叹息:“我明白。”
“内山君,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你对公司的热情我也知道。但是,公司现在还不具备采取新举措的条件,不是还需要耐心等待嘛!”
在秀吉的思想里,公司应该再做调整。他之所以没有响应公司过去提出的提前退职的号召,是因为他还想再次为公司恢复往日的景气局面而取得新的订货合同。
齐藤又道:“公司马上要实施新的改革措施。外包的不仅仅是会计部门,当然也不能说是公司的所有部门。但公司实施的外包政策并不是说说而已的。”
秀吉听了只感到鼻尖发酸,他暗忖:“难道公司除了技术开发部门和工厂之外,真的要把其他部门都卖了吗?”
齐藤见秀吉沉默不语,又换了口气安慰道:“话虽这么说,不过内山君要相信我们公司不会这样轻易垮掉。当然今后会是怎样我也没法预测。所以我刚才说了,经营上新的举措都需要耐心等待时机。这些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想七十年代的情况比现在还要苦得多。那时公司的情况你也许不知道。想想石油危机时的情况,现在这样的困难算不了什么。”
秀吉听了齐藤的这席话非但没有得到安慰,反而产生一股不平的怒气:什么石油危机,这老家伙就会谈过去的事情来搪塞我。
与此同时,一种令人灰心丧气的无力感袭上了心头。对于公司的现状,秀吉不具有独力支撑的能力。这时,他不由得想起一个已离开公司的后辈对他说过的一段话来。
“现在哪个银行都不会同意公司追加融资的要求了。从时间上来说,只是早晚的不同,这些银行都会着手处理不良的债权。请想一想我们公司带利息的负债额吧,这样算下来,公司还会有多少利润呢?你也可以把公司想象成一家濒临破产的宾馆,为了还债,宾馆不顾血本,每间单人间的售价仅为十万日元。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人来住这家宾馆吗?内山君,现在我们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不是一清二楚了吗?今后你不管为公司怎么努力,都必须明白危机已在孕育之中,必须尽早地扼杀它。”
秀吉由此想到公司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也许是那些债权银行出手的缘故吧?就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公司一旦破产后,银行先把债权卖给政府机构,然后再分解公司。那些技术部门不愁卖不出去,而事务部门也许就被无情地分割抛弃了。在这样不可阻挡的潮流中,秀吉感到自己的渺小,所以他听了齐藤的话之后,顿时感到自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萎顿下来。
齐藤又道:“你和公司的技术部门有着长期的业务关系,所以我准备向上面推荐你,不过这也许会对你做一次职务调动,所以你必须振奋精神好好干。”
“这家伙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秀吉满腹狐疑地想道,“当企业重组后,原来的事务部门一定会被分割抛弃,新公司的人事权未必会在原来公司负责人的手里。不过,齐藤也许掌握了有关收购技术部门的情报吧?难道他会对收购方说技术部门需要这样熟悉营销的人才吗?从他说的话语中可能有拉我一把的意思,说不定他会为了我真的和收购方进行某种交涉吧?”
当他准备离开齐藤的专务办公室时,齐藤突然问他:“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好吗?”
“谢谢您,他们都好。”秀吉例行公事地回答道。与此同时,他的脑际倏地掠过一丝不安的思绪:难道他知道了秀树的病情?秀吉从没有对公司的同事们谈起过秀树的事,这并不是他刻意隐瞒,只是没有提起此事的机会。在公司的年会和慰劳会上,这些事不会成为话题,再说若对同事们平声静气地谈起秀树的事,也不符合自己做父亲的身份,反而会给人留下“他是不是秀树的父亲”这种奇怪的形象。
“是专务找你谈话吗?有关公司主体发展的事,他说了些什么?”
秀吉一回到销售部,一个名叫立花的直属部下就凑近身来关切地问道。其他部下也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俩。
“没有,这些事情他问都没问。”秀吉故意用全体部下都听得到的大嗓门回答,“他只是提起招待费的事,好像是说第二次、第三次招待都得自掏腰包。”
“啊?!”刹那间,全办公室里的人都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秀吉皱起眉头,继续说下去:“我过去多次对你们说过,以后不要去那些有好姐姐、好妹妹的餐馆了,我鼓励业务员去那些在宾馆的酒吧招待客人。今后都要这样,要对客人说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宾馆酒吧,然后就带他们去那儿洽谈业务。所以你们有空的话,先找家宾馆酒吧喝杯啤酒混混,要事先成为酒吧的常客和他们搞好关系。不过要注意好的宾馆酒吧价格也不便宜。你只要一坐下,就是不开口,那些服务生也会按照人数给你送上啤酒,即使是在柏悦酒店的主吧台,那儿的生啤也要一千日元一杯。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去二流宾馆的酒吧,这样他们赚钱的阴谋就不会得逞。”
秀吉这样说着,部下们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立花又悄悄地问道:“专务真的没有和你谈有关企业的事吗?”
秀吉点了点头。他心里很清楚,一年以后或是半年以后,乃至一个月后,那些家伙就会知道公司被分割的事实了。尽管如此,秀吉现在还不得不采取守口如瓶的态度。专务的话说得很暧昧,自己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对外敷衍。虽然公司像大学那样将不存在了,但自己似乎还是学到了大学所教的学生考试及格的秘诀。
秀吉进一步忖度着:也许专务也并不知道内中的详情吧?他对我说的只是通过自己的臆测和乐观的观察而得出的结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由于银行要从今年秋天开始进行不良债权的处理,已经不可能同意公司追加融资的请求。于是公司就会处于前途未卜的困境。如果能免除债务,也许精减二三十人就能应付过去,但也许不能排除公司倒闭的可能。不久的将来公司究竟会成什么样?对于这个问题可能谁都无法解答。刚才齐藤对我说:“你和公司的技术部门有着长期的业务关系,我准备向上司推荐你。”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即使将来公司被分割,也一定还会留下来工作。这样就能放心了。实际上,现在也不得不这样想着聊以自慰了。
秀吉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环视着办公室内四周的情况,他发现情况还算正常,那些销售员们有的在打电话,有的在交谈,有的在用电脑。不经意间他又突然想起了秀树的事。于是一种别样的烦恼油然而生,似乎连眼前的场景也顿时失去了现实感。
看来现在无法同时思考秀树和公司这两件事。秀吉觉得这样分心绝不是个好办法,现在必须先考虑当前自己工作的事情。如果仅仅是免除债务,公司也许还能维持现状。即使公司被分割,也还是绝对需要熟悉公司技术情况的销售工作,就算组建了新的公司,我还是必不可少的吧。
知美
午休时分,知美通过教室的玻璃窗聚精会神地眺望着操场上那些男同学们正在进行的足球比赛。
这时,同学夏美悄悄地走过来,从旁边小声地问道:“你和近藤还继续保持来往吗?”
知美可能并不知道近藤和夏美之间已经到了直呼其名不加敬称的程度。夏美从知美的表情上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又煞有介事地说道:“近藤真是个好人。”
“唔。”知美的两眼注视着操场的比赛,不置可否地回答。
她们两人虽然还没有达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知美还是把自己哥哥的病情告诉了夏美,夏美也对她说起自己的一个亲戚患自闭症的事。那个亲戚好像是强调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体质过敏的痕迹,所以决定不再外出。夏美颇为感叹地说道:“不论是兄妹关系,还是亲戚关系,如果平均每个人都摊上一个自闭症患者的话,全日本该有多少这样的病人啊!”接着,她又进一步发挥道:“要是说起这种事,我认为那些活着的自闭症患者都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知美和夏美的关系是很微妙的。虽然高中二三年级都在同一个班级,但并不是总在一起。她们没有硬性规定必须三天说一次悄悄话,只是想说什么话时才聚在一起说说,这样的情况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却自然地消亡了。还在二年级的时候,同学间便有了一个总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小圈子,而夏美没参加这样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的成员在学校的时候大多聚在一起,并且一起外出买东西,一起去逛公园,大家都是兴之所至,随意安排。至于相互间说了什么,谁都不记得了。
“高中毕业后你打算怎么办?”知美问夏美道。
“什么都没决定,大概是去外国留学吧。”夏美不无得意地回答。
“外国是指哪里吗?”
“是指美国。知美,你是怎样打算的?”
“我准备去上大学,但除了津田塾和上智外,其他都不考虑。”
“那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读文科的社会福利专业,那样在大学的学习生活一定会很快乐的。”
“那要看是哪一种快乐了。”
“哪一种?”知美有些迷惑地望着夏美。
夏美努了努嘴,暗指的就是现在学校里的那个常在教室或校园里一起欢聚聊天的朋友圈。
知美恍然大悟:“噢,小圈子的人聚在一起聊天也很快乐,不是吗?我想那种快乐大学里一定也会有的。”
“是这样吧。”夏美叹口气道。
和夏美这样一交谈,知美终于明白现在也有人和自己想着同样的问题。于是她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还在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她所在的朋友圈成员集体去了一家小酒馆聚会,由于是第一次,人人都十分珍惜这种难得的欢聚场面。只花了三十分钟填饱肚子后,大家便肆意地嬉闹起来。小酒馆里人和人的间隔本身就很狭窄,这样的集体相聚更显得人声嘈杂。大家一起无忌地大笑,相互间高声说话,在馆子里一起喝着酒,真是达到了物我两忘,人人都是同类的快乐境界。
夏美又道:“除了现在的集体快乐之外,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快乐。虽然现在还不清楚,但这种快乐肯定是有的。”
知美十分清楚夏美说话的意思。其实在小学期间学校里就有这种类似的朋友圈,进了中学也有这种圈子的存在。好像每一个学期都会有一个新的圈子出现。但是,当时在一个圈子的朋友们现在都不再联系或者来往了。小学时的圈子进了中学后就立刻自动解散了,初中时的圈子进了高中后也即时散了伙。因为这些朋友都是天真烂漫的孩子,随着时过境迁,相互间的关系也就逐渐淡忘,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的话非得要继续说下去。
尽管如此,这样的圈子对知美来说还是十分重要的。譬如说当自己为哥哥的病情而烦心的时候,只要和大家随意聊天就能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因此,知美很喜欢在这样的圈子里和大家亲密相处,生怕自己处置不当而被圈子驱逐或受到圈子成员的欺侮。所以即使心中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一个人,也许从小学生到白发老人都要一直生活在这种不断产生且自然形成的圈子里。老年人往往喜欢到公园里聚集起来说说话,打打门球,以此形成自己的圈子。那些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们也喜欢在公园里形成圈子。从电视剧里也能看到现在的办公室白领女性好像也有了这样的圈子。因此,知美感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将来就算进了大学,或者参加了工作,或者结了婚,或者步入老年,自己也许注定要在这样的圈子里生活。圈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己必须要合群。于是,她决定自己无论如何要上大学。究竟为了什么要上大学呢?唯一的理由就是要得到像当年集体一起去小酒馆吃喝聊天那样的快乐。为了寻找这样一个新的同类的圈子,自己必须上大学吧。
上课铃声响了,夏美和知美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夏美突然对知美说道:“我和近藤什么事都没有。”
知美立刻快捷地回答:“这我知道,我和他也没有什么事。”
夏美听了,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知美和近藤在茶馆见面后便一起去了印度咖喱店。这家店铺就在井之头公园旁边,从店铺巨大的玻璃窗向外望去,满眼都是公园里浓郁的绿色,甚至还能看到公园池塘的一部分。
今天是知美第一次和近藤在外面用餐。知美要了一份鸡肉咖喱饭和一杯冰茶,而近藤则要了份海鲜咖喱饭和拉西酪乳。
知美关切地问道:“昨天又干了一个通宵吗?”
“不,我昨天没有熬夜,你怎么会问起这个?”近藤有些好奇地反问道。
“因为昨天收到你的短信已经很晚了。”
“哦,我发了短信后马上就睡觉了。”
“不过,近藤君你以前说过偶尔也有熬夜的事。”
“那只是在工作上碰到急件时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这时,店里挤满了客人。
近藤穿着一条棉布工作裤,上身是蓝色的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灯芯绒的茄克衫。知美在车站的卫生间里脱去校服,换上了便装。由于近藤平时总是穿着工作裤,为了和他的服装相配,知美下面穿着一条藏青色的针织长裤,上面穿着一件宽大的淡绿色衬衫。知美望着近藤略带羞涩的表情,不由得笑道:“我从不熬夜,就算学习紧张的时候也不熬夜。”
“哦,是这样的。”
“所以我总是很佩服那些熬夜的人。”
“没那回事啊。”
“真没那回事吗?”
“是的,我也觉得最好不要熬夜,因为到了第二天,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
“你是一个人干活吗?”
“基本上是我一个人干的。”
两人刚见面时,近藤在一张纸上画了三个圆,借此说明自闭症的情况。
在这不同大小的三个圆中,最外圈的大圆代表社会,中间的一个圆代表家庭,核心的最小的圆则代表个人。自闭症的状态是三个圆互不连接完全分离。即社会和家庭没有连接点,家庭和个人也没有连接点,当然社会和个人之间更谈不上有连接点。如果让一个不相信他人的个人突然和代表社会的大圆接触是非常困难的。所以说首先重要的是要使家庭和个人、社会和家庭之间有连接点。近藤通过这样的比喻来进行深入浅出的解说。至于那个连接点似乎是指传达和沟通。
在社会上广为张贴的那些防止青少年非法行为的宣传画中常写着“你和自己的孩子交谈吗?”这样的字句。有时也写着“家人经常在一起吃晚餐吗?”的字句。
知美由此想到也许家人在一起吃饭就是一种传达和沟通吧。
近藤对此侃侃而谈:“关于这事该怎么说好呢?我认为所谓的传达主要只是指一种信息的传递,但以此为前提也许会有突然间无法传达的情况。认识到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我曾经在书上看到有关的描述。为什么会突然间无法传达呢?如果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就会促使自己开始思考怎样做才能有效地进行传达的事来。也许我不该谈自己工作上的事,但我还是要作这样的比喻。我想珠宝设计其实也是一种传达。通过自己的设计也是要向那些参观者和顾客们表达自己的某种理念和信息吧?如果一味追求奇特的设计造型,即使引人注目也无多大的意思。我的设计并不是为了被人说这个指环形状有点奇特,而希望得到的别人的评语是‘这个指环很漂亮或是这个指环很有魅力’之类的。所以我坚持认为自己设计的理念如果无法传达就没有意义,推而广之,自己的想法没有传达给别人就没有意义,这应该是个普遍适用的原则。”
“那么你怎么看和家人一起吃饭的事呢?它究竟有没有好处?”知美听了他的一番宏论后,有点迷惑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那当然是好事咯。是大大的好事。想想看,通过一起吃饭,我们要想传达什么呢?吃饭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吧?如果不吃饭,人就会死亡,肚子饿的时候就是吃杯泡面也会感到十分鲜美。所以自己必然想和家人一起吃这样重要的饭。但是,如果这种意愿没有传达给家人,也会失去它的意义。我想,不管怎么说,谁都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享受美餐吧?知美,你觉得这儿的咖喱好吃吗?”
“特别好吃,因为我平时就喜欢吃辣的。”
经知美这么一说,近藤不由得开心地笑了。他平时总皱着眉,表情也有些可怕,但化作灿烂的笑容以后,却使人看到他那善良可爱的另一面。
近藤继续说道:“如果想通过一起吃饭向你传达什么意思的话,就会考虑带你到什么餐厅去吃饭。而像今天这样你说这儿的饭菜好吃,是向我表达什么意思呢?哦,不!你说饭菜好吃,也许是故意恭维我吧?”
“我才不会恭维你呢。”
“嗯,明白了。重要的是,我认识到我们吃一顿饭也是一种传达沟通。”
“那样说岂不是对有钱人更有利吗?”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只有有钱人才经常吃到美味佳肴。”
“对有钱人来说,他不仅能吃到美味佳肴,而且还总是处在有利的地位。什么有钱饮水饱,那是胡说八道。所以我想最好是既有钱又有爱情。”
知美依然缠着原来的话题不放:“可我想,像我家里那样规定全家人必须一起吃饭真是不太好。”
“你说不太好吗?也许是重要的事无法传达。但你要明白,一起吃饭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
不是目的是手段。真是那样的吗?于是,知美又提出朋友圈的事,再次向近藤提问。近藤思索了片刻,徐徐地回答:“那个所谓的朋友圈确实是有的,大家经常待在一起,可是相互间说过的话事后几乎都记不得了,那算什么呢?”近藤说着,眼光朝下,猛地拿起放在海鲜咖喱中的汤匙,把它放在撕碎的馕饼上,轻轻地说了声“这就是朋友圈”。
接着他解释道:“我和你说话的时候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要向你传达某种意思。现在假定在你的旁边出现了另一个女孩,我的话一定也会传到那个女孩的耳朵里。假定说我的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那样的话不是成了四人约会了吗?”
“是这样的。在这种状况下,谁要说话时,必然会选择四人都能同样理解的话题吧?如果圈子是五十人,那么说话就会变成演说了。说实话我是非常讨厌那种演说家的。”
“你是说听话的对象越多,说话的意味就越淡薄吗?”
“在人多的时候,是不太可能说出大实话的。”
这时,天色渐暗,附近的街灯亮起来,照在公园的树林里,辉映在公园池塘的水面上。近藤把馕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馕片,蘸着海鲜咖喱大口吃着。
知美痴痴地看着近藤吃饭的样子,心想近藤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在此之前从没有哪个大人告诉过我这样重要的话。
晚餐后,他俩一起回到近藤那间兼作工作室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和通常的珠宝设计师的工作室有很大不同。这是一幢由灰泥砌造的普通公寓里的一间房间,面积和知美住的房间差不多大小,在房间的一边放着一张狭小的睡床,人在上面翻个身就有可能掉在地板上,其他的空间则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里面放着两张进深很浅的工作台,以及各种各样的专业机械和工具。
近藤一回到家就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指着房间里的各种器具对知美热心地逐一介绍道:“这儿的工作台只是用于研磨作业的,这个叫宝石加工机,这个叫电解研磨机,这个叫碎石机,这个称之为提升马达的,就像牙医使用的电动马达,转速的情况非常好,极其适合石材的研磨,这个是研磨材料……”
知美循着近藤的手指方向看去,见到一只箱子里放着七块像巧克力那样的块状物,每块的颜色各不相同。这些研磨材料有的用于金银器的抛光,有的用于不锈钢的加工,有的用于青铜和黄铜的处理,有的用于铬或钴材料的精细打磨,还有用于各种加工的贵金属,等等。此外,还有一百多种不同用途的小锉刀、测量宝石大小的各式各样的测量仪器以及测试重量的电子天平、电子比重仪、电炉和离心铸造机等。工作台下面放着液化气的储气瓶,还有两个表面上写着很大的“氧气”两个字的细长的双联式氧气瓶。
两张工作台之间有延展贵金属的滚筒,上面装着两边带有齿轮的手柄。椅子后面立着一根在户外体育活动中常见的圆木,圆木的中心部位嵌入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铁砧。圆木的周围绕着铁丝,上面挂着难以计数的锻工钳、夹钳和剪钳。
知美很喜欢那只漂亮的镀银的小勺子,它好像被称为钻石勺。曾听近藤说起过这只勺子专门是用来舀宝石的。看到这些精美的器具,知美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童话世界中医生的房间。
“非常抱歉,这个地方脏乱不堪。”
站在只能容身一人的厨房里烧水的近藤略带歉意地说道。
“我没有这样的感觉。”知美微笑着回答。
知美进卫生间方便时发现里面还放着瓦楞纸、药品和其他的器具。
近藤冲了两杯速溶可可,两人便一起坐在一张床上,开始慢慢地啜饮。知美觉得这张床非常小,如果在床上有什么亲昵的动作,人一定会掉在地板上的。
“近藤君真不愧是读过宝石设计学校的。”知美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是专科学校。”近藤特别补充道。
“东京也有这样的学校吗?”
“当然有。我读的学校就在东京的新宿。”
“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能成为珠宝设计师了吗?”
“你说什么呢?我是被在校学习时的老师收为弟子的。很早就开始在他的手下干活了。我学习的那个学校共有两个班级,学生有七十人左右,但据老师讲,毕业后真正成为设计师的只我一人。”
“那竞争可真是激烈呢。”
“这和竞争激烈还是有点不同的。主要是放弃还是不放弃的区别。”
“那近藤君就没有放弃嘛。”
“唔,我的情况和没放弃还是不一样的。知美,你知道那个著名篮球运动员丹尼斯·罗德曼吗?”
“啊,我对那些体育明星从来就没有兴趣。”
“就是那个把头发染成绿色或者桃红色,身上有着文身,耳朵上穿戴着耳环的家伙你也不知道吗?他可是美国著名影星麦当娜的男朋友呀。”
知美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近藤站起身来,离开床沿走到一张工作台边,对知美说道:“有一件工作我忘了做,现在做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知美毫不犹豫地应允道。
两人虽然分开了,但是近藤待的工作台和知美坐着的睡床其实相距还不到一米。
近藤又径直说下去:“现在美国已把说是罗德曼的自传、实际上是他的前半生经历拍成了电影,我曾经特地租了这部电影的录像带仔细地看了一遍。罗德曼上过美国的俄克拉何马大学。当时美国农村的种族歧视特别厉害,罗德曼在大学饱受那些白人学生的侮辱,所以他只能和一个喜爱篮球运动的白人少年成为朋友。由于那个少年平时特别孤僻,所以当他父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了朋友后自然非常高兴。少年的父亲拥有一个很大的农场,于是罗德曼就寄宿在他们家里,就像他们家的一名成员一样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如此,罗德曼在打篮球时还是经常和那些信奉种族歧视的白人发生争吵,每当发生这种事情后,罗德曼总是对那个农场主叔叔赌气似的说‘我以后再也不打篮球了’。其实,罗德曼是在不知其父是谁的情况下长大的。”
近藤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检查着工作台上的各种器具。那些器具林林总总地放了一桌子。有像喷洒杀虫剂的喷雾器那样前端装着喷嘴的燃烧器,有像理科实验中使用的坩锅,还有少许有点变色的钳子。
近藤继续说下去:“有一次,那个农场主勃然大怒地对罗德曼申斥道:‘我再也不想听到你说不打篮球的鬼话了。’他命令罗德曼大声说‘我决不放弃打篮球!’罗德曼遵命说了几次,但是农场主依然不满意,总是要求他‘再大声一点!再大声一点!’结果罗德曼被迫大声说了好几遍。在日语的字幕中虽然写的是‘我决不放弃!’但是我听到的电影人物的英语对白中却是说‘They can't make me quit’。”
近藤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长约十几厘米看起来像银棒的白金块,把它放在坩锅上,然后用廉价的一百日元打火机在气体燃烧器上点了火。接着他戴上了圆框的墨镜。近藤特意多准备了一副墨镜,并把它递给知美,嘱咐她也戴上。这种墨镜在视域里比普通的太阳墨镜更暗一些。知美听近藤说过,当白金熔化的时候会发出像太阳日冕那样的强光。
近藤又道:“意思是他们不能让我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如果我自从开始工作以来吃尽了苦头,并对这项工作产生了厌烦的情绪,也许也会想到要辞去这项工作吧?不过这两者之间是不同的。当我看了罗德曼的电影时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会有谁或者什么事会让我辞去这份工作,但提出这个要求的不会是我自己,也许是学校里那两个班级的七十名学生。也许就是经常说珠宝设计师不是男人的工作的我的父亲。”
燃烧器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前端喷出的火焰颜色也发生了变化,知美轻轻地推了推墨镜,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火焰颜色的变化。此时火焰先由红色变成橙色,再由橙色变成蓝色,到最后变成了不见任何颜色的透明状态。
“白金的熔点温度是一千七百度到两千度。”近藤这样说着。
知美逐渐靠近近藤,由于燃烧器发出的声音很大,所以很难听清他的话音。
近藤没有理会知美的感觉,又说下去:“我跟师父学艺的时候并不感到特别有趣,那时做白金材料的加工要使用圆头刮刀,我每天只是用刮刀研磨材料的表面,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已经到了厌恶程度的单调乏味的工作,如果再继续干下去,我想谁都会撒手不干的。要是没有这种感觉,那简直不是正常的人了。不过,我并没有放弃。只要一想到有人要我放弃这份工作,心里的想法就会不一样了吧?”
近藤把燃烧器的前端靠近放在坩锅上的白金材料,通过墨镜可以看见火焰已变成橙色,在那一瞬间白金材料的颜色也开始变化。从墨镜中看到的白金材料变成了纯白色。此时近藤只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是一种在看到比金银更贵重的贵金属发光时产生的震颤,实际上也是一种畏惧的感觉。知美轻轻地推了推墨镜,亲眼见到了刹那间白金材料燃烧的情景。其后视野里一片白色,人只感到头晕目眩,什么都看不见了。知美不得不闭上眼睛。此时她听到的是近藤和燃烧器发出的双重的声音。尽管闭上了眼睛,但是眼睑内还是留存着白金材料燃烧时的景象。知美此时的思绪有点混乱,模模糊糊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时,她终于听清了近藤的说话声:“自己想放弃和别人要我放弃是完全不同的吧。所谓的自己要放弃,就是对自己曾经选择的工作一时感到有点迷惑,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最初就想干的事。这也只是每天尽干着单调的工作,产生厌烦情绪时的一时想法,其实自己还是想干这份工作的。不过如果想到谁想让我放弃这份工作,那想法就完全变了。”
秀树
走出家门,该穿什么衣服好呢?秀树感到左右为难。待在房间里的时候他总是穿着单薄的运动衫。现在一旦要外出,他便担心外面会如何寒冷呢?他第一次外出是去便利店购买电池和胶卷。确切地说那是十天前发生的事。秀树心里也是这样想:“大概是十天前吧?至少是过了一个星期了,应该没有超过两个星期。”由于他长期闭居在房间里,已失去了对具体时间的感觉。甚至连那天晚上他是穿什么衣服去便利店的记忆也都没有了,记不清楚那晚是否是穿着一身的运动服去的。
便利店和车站前面大街的情况完全不同。一般来说,便利店里顾客比较少。秀树患病之前,曾经随母亲一起去买电脑游戏软件时顺便逛了逛住宅小区旁边的市场。在一个开放的露天空间里到处摆设着各式各样的摊子,有肉摊、蔬菜摊和鱼摊,还有干货摊。许多没有包装的商品依次整齐地排放着。那时,市场的扩音器里不停地播放着哪处正在出售哪些便宜商品的消息。当时母亲对秀树说她还想走到稍远的地方去买一些既便宜又新鲜的东西。
由于秀树跟母亲一起去买电脑游戏软件时,已经感到相当疲劳,所以产生了一种厌烦的预感。后来跟着母亲进入了这个嘈杂的市场时,不知何故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焦躁起来。那“牛排便宜,快来购买”的叫卖声,那几十尾排放整齐的头尾俱全的肥胖鲜鱼,还有那些用铁钩吊着的大块的猪肉,以及在混凝土做成的摊位上杂乱地遗留下来的蔬菜的切屑,塞在木桶里的那些梅子干和其他酱菜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摊贩们和顾客之间大声讨价还价的声音,这些都使秀树产生了不堪生存的绝望感。当他进入市场的简易厕所方便时又看到那些排泄物把便器弄得污脏不堪。于是,他对母亲借口说人不舒服要提前回家。回家的路上他又似乎觉得路途太长,总是走不到家。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怀疑他是否病了。和市场相比,便利店是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市场里,鱼、蔬菜、肉等都是非常新鲜的,就是那儿的大块猪肉和整条的鱼也和那些放在苯乙烯泡沫塑料容器里并用保鲜膜密封的鱼肉切块是完全不同的。因此秀树一联想起市场里的那些新鲜的生物,就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
这次出门要在车站前面的大街上步行,最好还是先洗个澡吧?秀树刚患上自闭症时,一天足足要洗十几次澡。因为那时总觉得洗完澡不久自己的身上又会马上产生那种难闻的汗味。不过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也对过多地洗澡感到厌倦了,所以自那以后就不常洗澡。他记得在自闭症患者网站的论坛上也写着“要定期洗澡”的字句,他之所以后来不常洗澡不是嫌其麻烦,实在是厌倦了过去老怀疑自己有汗味而立刻洗澡的做法。
秀树来到浴室,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他发现胡须已经长得很长了,于是赶紧剃去了胡须,心想就好好地洗个脸吧。
最后,秀树决定外出时下身里面穿运动裤,外穿斜纹布裤,上身穿一件后背绣着骷髅标记的运动衫。但是当他从运动裤上闻到了一点洗涤剂的气味,又开始害怕穿着这样裤子在车站前的大街上行走。因为他切实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外出了。为了稳定情绪,他又脱下了已经穿好的运动裤并把它扔在床上。之后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就这样好了,现在不外出就没事了。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已经对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丧失了信心。清扫大楼的工作也是刚开始不久就马上辞去了,他感到就是辞去这份工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秀树坐在床上看起漫画来。他打算就这样消磨时光。只要连续看完四五册漫画,天就马上亮了。这样的话还可以重新钻进被窝里美美地睡上一觉。他虽然看着新出版的漫画,但感到自己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在他视野的一角,总是看到那只窗户上的圆孔。对面的房子里此时似乎还亮着灯。他告诫自己现在绝不可以通过相机窥伺外面。要是再用相机偷窥到那个女人,又会不由自主地按下快门。接着,马上又会产生拿胶卷去冲印的念头。他明知道不能再通过那个圆孔朝外窥望。但是一个疑问老也挥之不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把那个圆孔堵掉呢?堵塞那个圆孔应该是十分简单的,只要把剩下的黑色肯特纸剪下一小块贴在圆孔上就行了。那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秀树这样想着,胸中的骚动油然而生。那个女人丰满的胸脯和性感的乳沟就像永无尽头的录像带那样不断反复地展现在脑海里。他此时很明白,漫画中的故事是无法追求的。自己被什么迷住了心窍只有自己才明白。好像就是那天聚焦相机镜头时无意中看到的景象。想到此,秀树又好像走了神,手中的漫画也在无意中掉到了地板上。
秀树感到外面要比预想的还要清凉。空气中带着一种嗖嗖的寒意。现在刚过了午夜一点。站在外面看自己的房间,只见那窗口的一只小圆孔里泄露出一点灯光。望着这圆圆的亮孔使他不由得想起过去在学艺会时所制成的手工“满月”之类的东西。
对面柴山家的四周被一堵约一米高的围墙和许多高大的树木紧紧地围护着,中间还有一扇雕饰迂曲繁复的大铁门。门柱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铭牌,上写着“柴山定之”四个镀金大字。秀树知道柴山只有三十岁左右,原是一家大制药公司的少爷,但他现在好像在一家广告代理公司里工作。有一次,秀树曾经听到父母谈起过柴山的事。当时父亲有些不屑地说道:“这不过是他老子为他盖的房子罢了。”秀树注意到铭牌上没有那女人的名字。透过树木的间隙,他看到那栋房子的一楼和二楼还亮着灯。一看到这些灯光,秀树就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于是他急急忙忙地离开了现场。
秀树走过住宅街,又从便利店的前面穿过,来到了宽阔的公共汽车行驶的大街上。他从邮局的左边拐个弯,又进入了有着拱顶的商业街。一路上有一家漫画咖啡屋兼冲印胶卷的DPE店。此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商业街里依然灯火通明。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秀树看到一个左手提着篮子,正在购买灭虫喷雾器的中年男子,还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青年正停在自动售货机旁按动键钮准备买一罐咖啡。街边并排放着三只自动售货机,机内亮着荧光灯,给人一种耀眼刺目的感觉。
秀树来到那家漫画咖啡屋兼DPE店的门口。刚踏上自动门前的写着“欢迎光临”字样的垫子,门就自动打开了,紧接着响起了表示有客来临的铃声。秀树进入店堂后立刻看到门口就是柜台和楼梯。柜台上有个呼叫的电铃。楼梯的墙壁上横挂着有关漫画咖啡屋的大幅广告画:“小吉之家,请上二楼”。
秀树按了按柜台上的呼叫电铃,一名长发男子立刻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收下了秀树的胶卷后,热情地说道:“胶卷的冲印需要四十分钟左右,您就到楼上看看漫画等着吧。”
秀树上了二楼后,要了一杯乌龙茶,然后慢慢地看着一本名叫《北斗神拳》的连环漫画集。这时他才发现楼上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三组客人。有正在通过电脑浏览成人网站的高中生,有一边吃着炒面喝着啤酒,一边在看成人女性漫画杂志的两名从事服务业的女人,还有正在交替观看手机显示屏和漫画的青年职员。秀树刚上楼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抬头望了望他,但不一会儿人人都埋头忙自己的事,没有人再向他投去关注的一瞥。
“这卷胶卷什么都没有显像出来,只是一片漆黑。”那名长发男子对秀树抱歉地说道。
秀树一听,不由得失望地说了一声:“是吗?”然后便付了冲印的费用。
那名长发男子道:“只需付显像费就够了,因为刚才没有放印照片。请问那些冲过的底片怎样处理呢?”
“都给我吧。”
“光线太暗了,您拍的是什么呀?”
“风景。”
“您以后还是选择用灵敏感光度高的胶卷吧。这样的胶卷拍夜景最合适。”
“这儿能买到吗?”
“这儿有800和1600两种,你需要哪一种?”
“这两种有什么不同吗?”
“1600的感光度更高些。”
“那就给我1600的吧。”
秀树好久没有这样和人面对面地说话了。他的心情由此兴奋起来。那个长发店员的说话态度既和蔼又亲切,使他产生了几分好感。拍下的那个女人照片虽然没有显像出来,确实有些遗憾,但现在买了感光度高的胶卷,以后该不会再有问题了吧?这儿喝茶看漫画的氛围特别好,还放着不少老的连环画册,况且环境也很安静,店员和顾客互不干扰。将近两年前,秀树曾去过自己大学旁边的一家漫画咖啡屋,那儿的顾客几乎都是常客,所以他的感觉很不好。
秀树想在拱顶商业街出口处的自动售货机处买些饮料。由于他有点兴奋,走得也快,所以突然感到有些干渴。这时他看到一个卡车司机正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罐热咖啡,有几个零钱掉到了路面上。秀树赶紧捡起零钱交给卡车司机。
“谢谢。”那名司机道谢后便回到驾驶室发动了卡车。
秀树目送着卡车驶离,通过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低糖的可乐。然后他吹着口哨,喝着低糖可乐,快乐地行走着。这时他突然看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寻找迷途小狗”的字样。他停下来,仔细看那张告示。告示上写着一条两岁的波美拉尼亚狗在九月底突然走失了,它的名字叫萨尼。两只耳朵上好像还系着桃红色的丝带。告示上还附着一张彩印的狗照片,并称一旦有人发现这条狗的行踪,主人一定重金酬谢等等。
当秀树走过柴山家门前时,突然听到了几声像是小动物发出的鸣叫声。就像是鼷鼠或是田鼠穿过草地那样,发出沙沙的响声。
秀树爬上了柴山家的围墙。这是一道粗糙的石墙,只要抓住围墙上的铁栅栏就能很容易地爬上围墙。秀树发现围墙里面种着许多经过精心修剪的杉树。只要轻轻弯折树枝就能顺利地顺着树干进入庭园。在坡度平缓的草坪上到处种着这样的杉树,此外还能看到位于草坪尽头的建筑物,那白色的墙壁和橙色的屋顶格外醒目。在有台阶的家门口排列着两尊圣母的雕像,还像小宫殿那样在门口立着两根雕饰精细的立柱。秀树看着这一切,不由暗叹道:“这座庭院真精致,充满着少女的情趣呀。”于是他十分小心,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地跳落到这座小院里。这时他看到建筑物里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了。
秀树低着头没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就在旁边的树荫下蹲着一个裸体的女人。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慌乱之中急忙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借着月光和街灯的亮光,秀树看到那个裸体女人正抱着膝盖蹲在树荫下,她似乎目不旁骛,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地面。长长的头发散披在背后,显露出一种别样的风情。秀树一看就知道她正是自己在黎明时分在相机取景器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和惶恐涌上了秀树的心头: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女人在干什么呢?刚才跳进院子里应该有一点声响,她怎么会没注意到我呢?现在必须立刻逃离现场,要是那个女人叫出声来,我就犯下私闯民宅罪了。
秀树准备伏下身子悄悄地绕过那女人后面时,那个女人突然抬起头看见了秀树。
这时,秀树紧张得心脏就像被冻住了。他从正面清晰地看到那个女人的容貌,发现她的眼角周围有一些像黑线一样的东西,他立刻明白这些黑线样的东西就是血迹。那个女人看到秀树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睁开眼看着地面。也许是寒冷的关系,秀树感到那个女人正在发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女人这么敏感。他慢慢地靠近那个女人,脱下运动服把它盖在女人的肩上。这时,他又看到那女人抱着膝盖的左手手指似乎有所求助似的动了一下,那个颤抖的手指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秀树赶紧伸出双手抓住了那只手指,这时他才发觉女人的手指是冰冷的。与此同时,那女人突然使出绝大的力气从秀树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指。而秀树这时从运动服的下面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女人洁白的大腿和臀部的轮廓。
“雪儿,外面很冷吧,你反省好了吗?”
突然,家门打开了,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秀树急忙甩开了女人的手,迅速逃离现场。
“是谁?!”
秀树听到后面传来那个男子的大声喝问,但是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遁逃。后来才发觉自己忘了带走那件运动服,把它留在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