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时间作为运动的数
显然,在思考时间问题时,亚里士多德最强劲的对话者是芝诺。当然,在思考时间是永恒的还是被创造的这个问题时,他还驳斥了他的老师柏拉图。在柏拉图看来,时间跟万事万物一样是一种被产生出来的东西(霍金认为时间产生于宇宙大爆炸,这跟柏拉图的传统是一致的,而霍金的宇宙大爆炸论作为对宇宙产生的一种设想,跟宇宙永恒论一样也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悖论),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时间是无穷尽的。确实,当我们思考时间时,特别是当我们回到奥古斯丁对时间的思考时,我们不得不面对芝诺悖论。这几乎是所有线性的时间观所要面临的问题。这个问题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时间是不是无限可分的?时间的最小单位/长度是什么?有没有最小的时间量?而这个思想背后的前提和预设,就是时间是一个存在者,是一种独立存在的东西。
芝诺诸多悖论之一:一个人在一定时间内不能从A点走到B点,理由是,要走到B点,必须经过中点C,而要到达C点,必须经过AC段的中点D,依此类推,AB之间有无限可分的点,而一个人在有限的时间内是不可能走过无限的点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芝诺悖论首先混淆了“无限”的两种含义,也就是分起来的无限和延伸上的无限。如果说在有限的时间内不可能走过“延伸上的无限”的距离,那么这个说法无疑是正确的,即使光也不能在有限时间内通过无限长的距离。但上面的情况是属于“分起来的无限”,那么鉴于时间本身分起来也是无限的,所以亚里士多德认为“通过一个无限的事物是在无限的时间里而不是在有限的时间里进行的,和无限的事物接触是在无限数的而不是在有限数的现在上进行的……时间无限,量也无限,量无限,时间也无限”。这个反驳确实是令人信服的,但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意识到,他跟芝诺陷入了同样的麻烦,就是把时间当作一个无限可分的物。这跟他对时间的另外一个定义是相抵牾的,即时间是运动的数。
当然,芝诺悖论所引发的绝对不仅仅是对量的简单思考,而是对整个宇宙的探索,这种对于最小的点或者万物的最小构成和如何由这个点出发而构成世界万物的连续性问题,实际上是人类能思考的所有问题的最终归结之处。当然,芝诺的这种深度因为芝诺本人被扣上了诡辩者的帽子而没有发掘出来。
为了克服芝诺悖论,亚里士多德引进了两个概念——“运动的数”和“现在”——来说明时间问题。首先,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只是运动的数,不是计数的数,而是被数的数。这个定义至少告诉我们两点:第一,时间与运动相关,而运动又是某物的运动,所以时间绝不能单独地加以思考,而是要跟运动变化结合起来思考。这一姿态在后世哲学家和物理学家那里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这一点我们后面还会提到)。诸如时间是什么?过去的时间去了哪里?未来时间又在何处?这一类的发问,都是把时间剥离出来作为现成物加以考察的结果。第二,时间跟数数者、跟意识是紧密相关的。这一点也必须引起高度重视,特别是对于那些把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归类为物理学或者宇宙学时间观的思想家,比如保罗·利科,这是一个很好的反驳。单就这一点就充分地说明,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时间并非是现实地存在着的,或者说时间至少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存在着的。而他所说的在时间之中也不是指在牛顿的容器般的时间之中,而是像他自己说,是在数中。他已经深刻地注意到了时间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言:“如果意识不存在,时间是否存在呢?所以会产生这个问题是因为如果没有计数者,也就不能有任何事物的被数,因此显然不能有任何数,因为数是已经被数者或能被数者。如果除了意识的理性而外没有别的事物能实行计数的行动,那么,如果没有意识的话,也就不可能有时间,而只有作为时间存在基础的运动存在了(我们想象运动是能脱离意识而存在的)。”
显而易见,上面这句话至少表明三个重要的观点:第一,运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独立存在的;第二,时间是意识和运动的关系;第三,时间不是独立存在或现成存在的存在者。由于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运动总是某物的运动,所以运动着的存在者整体也是客观地存在着的。同时,他也道出了时间的存在方式,即时间存在于意识与运动的交互关系之中。关于这一点,他还说过:“如果我们没有辨别到任何变化,心灵显得还保持在‘未分解的一’这种状态下,我们就会发生以为时间不存在的现象;如果我们的感觉辨别到了变化,我们就会说已经有时间过去了。”不过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这种关系并没有得到详尽而深入的探讨,而是湮没在他的其他论述中了。海德格尔在批评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的时候认为,“只要我们对灵魂,对知性,亦即对此在没有足够的把握,就很难说清楚‘时间在灵魂之中’这句话的含义”,是有一定道理的。亚里士多德本人对于时间与意识的关系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深入探讨,这对我们理解他的“时间是运动的数”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我们将会看到,康德对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的推进,正是由于到康德那个时代人们对于灵魂和知性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探索,而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正是要对人的认识能力作一番先验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