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_并序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33]明年秋，送客湓浦口，[34]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35]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36]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泊憔悴，转徙于江湖间。[37]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38]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39]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40]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41]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42]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43]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44]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45]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46]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47]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48]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49]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50]

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51]

钿头银篦击节碎，[52]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53]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54]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明月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55]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56]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57]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58]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59]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60]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61]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62]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63]

【解析】

《琵琶行》与《长恨歌》一样，也是白居易长篇歌行的代表作，在社会上广为传诵，以至于唐宣宗皇帝在白居易的悼诗中写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琵琶行》“序”明言，诗中所写是诗人的一段亲身经历（也有研究者认为出自虚构）。诗分四段：开首八句叙事，由琵琶声引出琵琶女；“寻声暗问弹者谁”以下三十句，写琵琶女的演奏；“沉吟放拨插弦中”以下二十四句，琵琶女自述身世；“我闻琵琶已叹息”至篇末诗人抒发感慨。诗中最精彩处是对音乐的描写，其艺术手法可归纳为两点：一是用一连串精妙而贴切的比喻，将乐声转化为可感的文字，如“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二是通过听者反应来显示音乐的感人力量，如“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诗中多有名句，如“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此时无声胜有声”、“相逢何必曾相识”等，都已化为成语，为丰富汉语词汇作出了独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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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汉皇：借指唐玄宗。倾国：指绝代美女。御宇：统治天下。

[2] 杨家有女：指杨玄琰的女儿玉环。

[3] 华清池：在陕西临潼骊山下，为华清宫的温泉浴池。凝脂：喻指白嫩柔滑的皮肤。

[4] 云鬓：乌云般的头发。金步摇：一种首饰。

[5] 醉和春：醉意连着春意。

[6] 骊宫：指骊山华清宫。

[7] 渔阳鼙鼓：指安禄山在渔阳起兵叛乱。霓裳羽衣曲：唐代著名舞曲名。

[8] 翠华：用翠羽装饰的旗，皇帝的仪仗。

[9] 六军：指皇帝的禁卫军。蛾眉：指杨贵妃。

[10] 萧索：风声。云栈：高入云端凿石架木筑成的栈道。剑阁：即剑门关。在大、小剑山之间。

[11] 薄：暗淡。

[12] 天旋地转：指形势好转。回龙驭：指玄宗由蜀返京。

[13] 太液、未央：代指唐宫与池苑。

[14] 梨园：唐玄宗亲自教习乐工的地方。椒房：后妃所住的宫殿。阿监：宫中女官。青娥：妙龄的少女。

[15] 思悄然：情思凄凉寂寞。

[16] 耿耿：明亮的样子。

[17] 鸳鸯瓦：一俯一仰配合在一起构成双对的瓦。

[18] 临邛：今四川邛崃市。鸿都：此指长安。

[19] 碧落：道家对天的称呼。黄泉：指地下。

[20] 绰约：美好轻盈的样子。

[21] 太真：即杨贵妃。她当女道士时号太真。参差：仿佛。

[22] 玉扃：指玉做的宫门。小玉、双成：指太真的侍女。

[23] 九华帐：华美的帷帐。

[24] 珠箔：用珠子穿成的帘子。迤逦：接连不断。

[25] 半偏：不整齐。

[26] 袂：袖。

[27] 阑干：眼泪纵横的样子。

[28] 凝睇：注视。

[29] 钿合：镶嵌珠宝的盒子。

[30] 擘：分开。

[31] 长生殿：骊山华清宫内祭神的宫殿。

[32] 比翼鸟：传说中一种雌雄并飞的鸟。连理枝：两树枝干连生在一起，用以喻爱情。

[33] 左迁：贬官。古人以左为卑。

[34] 湓浦口：湓水入江处，在今江西九江。

[35] 善才：唐代对琵琶艺人和乐师的通称。

[36] 贾人：商人。

[37] 转徙：流浪。

[38] 恬然自安：平静舒适，随遇而安。

[39] 谪：降职外调。

[40] 浔阳江：长江流经九江北面一段称浔阳江。

[41] 暗问：悄悄地探问。

[42] 轴：琵琶上收紧弦线的把手。

[43] 掩抑：形容低沉郁闷。

[44] 拢：抚弦。捻：揉弦。抹：顺手下拨。挑：反手回拨。《霓裳》、《六幺》：曲名。

[45] 切切：形容乐声细促急切。

[46] 间关：鸟鸣声。

[47] 拨：拨弦的工具。当心画：用拨在琵琶中心划过四弦。裂帛：撕裂丝织品。

[48] 沉吟：欲语迟疑的样子。

[49] 虾蟆陵：在长安东南，附近是歌女的聚居地。

[50] 秋娘：唐代歌妓的通称。

[51] 缠头：赠送歌妓的贵重丝织品。绡：生丝织的绸子。

[52] 钿头银篦：镶嵌花钿饰物的发篦。

[53] 颜色故：姿色衰老。

[54] 浮梁：今江西景德镇。当时为茶叶集散地。

[55] 唧唧：叹息声。

[56] 丝：指弦乐器。竹：指管乐器。

[57] 苦竹：竹的一种。

[58] 杜鹃：子规鸟，其声凄厉，易动人哀思。

[59] 独倾：独自酌酒。

[60] 呕哑嘲哳：形容杂乱细碎的声音。

[61] 翻作：按曲调写成歌词。

[62] 促弦：把弦拧紧。

[63] 江州司马：作者自指。青衫：唐时最低官职的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