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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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吉祥身上也套了件疙里疙瘩的棉袄,坐在烘笼子前,安安静静地烤火。出水痘时她没有忍住瘙痒,抓挠了自己的脸,现在脸上留了十几个小疤。邻家妇女仔细看过吉祥的面部,安慰刘翠芳:“没事,等娃娃大一点了,皮肤就会长好了。”刘翠芳对自己充满自信,对从她肚里爬出来的两个娃儿也自信得要命,骄傲地回应人家:“怕啥?我家吉祥就算满脸麻子,长大了也是个下凡的天仙!”人家好心安慰刘翠芳,倒听她这样一席话,忍着乐“哦哦”支应两声,走远一点,才笑出声来。都说刘翠芳这人脑袋搭错了线,她女儿像她是张麻子脸也就罢了,还偏要将她们母女看得如同天仙,美不可言。

吉祥年纪虽小,性格却不像她妈。也不晓得她是听明白了人家对她的同情和嘲讽,还是这几个月断断续续地生病,身子一直不舒服,愈加安静沉寂。她总是静悄悄的,不爱生事惹事,乖顺地待在家,内心却期盼能和哥哥一样,在外面自由地走动、奔跑和玩耍。

吉祥歪在烘笼子前,见富贵和云青跨进门槛,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对着两位哥哥,嘴角咧出笑来。

“你看,吉祥在用烘笼子,不是我不给你烤火,她在用着嘛。”富贵输给云青,心里老大不乐意,还想继续赖账,将妹妹抬出来做挡箭牌。

富贵想不到的是,吉祥撑着膝盖站起身,将烘笼子挪到了云青脚边。她这么吃里爬外也就罢了,还贱兮兮地喊云青一声“哥”。吉祥待在家里太久,感觉自己快要发霉了,说话也带了一点蔫巴巴病怯怯的声调:“你来烤嘛,我身上都烤热乎了。”

富贵气得连瞪他妹子,挤眉弄眼地使眼色。吉祥却不朝富贵瞅一眼,坐下来将下巴搁在膝头上,继续殷勤招呼她的云青哥:“你后面有凳子,各人[3]坐嘛。”

云青感激地看了吉祥一眼。这个小妹妹烤了许久的火,小脸竟然还是苍白的。她主动将烘笼子让给云青,他感受到了吉祥有着和富贵截然不同的真诚和友爱。云青将两手罩在篾竹外面,热力一阵酥麻麻地穿过皮肤,舒服得身体发抖,冻僵的血液开始往四肢欢快地奔流。他扭头对吉祥说道:“我烤一会儿就让给你。”

“你烤你的。”刘翠芳不让吉祥出门,她算是憋坏了。吉祥又不是老太婆,在家烤着火,心里就松快满足。她也羡慕哥哥富贵能在村里旮旮角角四下转悠,今天哥哥不但早早回家,还带了云青来陪她。儿童潜意识里是怕孤单的,现在有两个哥哥和自己在一起,吉祥觉得很快活,云青想要烤火,让他多烤一会儿,那他就能在家多待一阵了。

富贵从云青跨进门槛的那一刻起,心头就翻涌起后悔的浪潮来。以前在外面玩,冻得手僵脚冷地回来,他要烤火,吉祥也马上让给他。富贵觉得,这是属于他们兄妹的特权——他不在家,烘笼子归吉祥,他回来了,就归自己。今天咋会引来一个他原本就讨厌的凌云青,由着他霸占了原属自个儿的、暖热安逸的烘笼子呢?

富贵忘记了是他自己提议打赌,并且连输几把,才依约将云青给领回来的。吉祥的“倒戈”,“向着外人不理亲哥”,让富贵暗自生了闷气。就凭这臭小子,也配大咧咧地在我家堂屋烤火?

听到陈金柱从外面回来的声音,一股又酸又辣的情绪冲上富贵的心头。他快跑几步,到门口迎接陈金柱,仰头大声告状:“爹,凌云青抢妹妹的烘笼子!”

陈金柱眉头一皱。凌家的人会这样不要脸吗?真仗着自己是亲戚啊?他妈的算啥子亲戚呢,还敢到陈家撒野?

“滚开,敢抢老子家的烘笼子!”陈金柱一声怒吼,满脸怒容看向云青。吉祥嘴巴一瘪,吓得哭了起来。

吉祥的眼泪,越发激起陈金柱满心的不快。你们凌家就这么欺负人,欺负老子半辈子就算了,现在连老子的吉祥,病恹恹一个娃娃,你凌云青一个不到碗柜高的碎娃子,都敢上门来欺负她?看来也不是啥好东西,和你的死鬼爹、死鬼爷爷都是一路货色!

陈金柱的怒火,在身体里拱来拱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腾,几乎要将薄薄一层皮冲破。新仇旧恨,一起涌来。

屋里罩上了沉闷的低气压,空气干燥得像一堆焦灼谷草,就等着划燃一根火柴。

云青不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异样,但仍旧没有动弹,他有自己的执拗想法。富贵说他抢了吉祥的烘笼子,吉祥又被凶神恶煞的父亲吓得哇哇大哭,云青横下了一条心:我偏不走,明明是富贵打烟盒板输了,请我来你家的。既然输了,就要尊赢认输。烤火又不是我没脸没皮求着的,本来就是我应得的,凭啥滚开!

陈金柱低头吼叫的口水,射向云青长着冻疮的脸:“你个龟儿子,给老子滚!你再敢欺负吉祥,看老子今天收不收拾你!”

云青的眼睛里也升腾起怒火,寻找富贵的视线,逼他说出真相。富贵见妹妹哭哭啼啼,父亲握紧了拳头,他感到是自己“一不小心”将事情闹大了,大到已经超出他能掌控的范围。别看吉祥现在只会哇啦哇啦,等会儿平静下来,难保她不会向爹说清楚,云青为啥会在他们家烤火的来龙去脉。到时爹就会晓得,他陈富贵不但是个怂包,还是个扯谎精,要向他兴师问罪了……

富贵心里发慌,不敢接触云青的目光。堂屋只有一个搪瓷碗口大的烘笼子,烘笼子也没有在他跟前,富贵却觉得,他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一般难受,再多待一秒,自己可能都会被烤煳烧焦……富贵转头往门外跑去,逃跑是唯一的出路,将这一屋子哭的人、凶的人、犟的人,统统抛到脑后。

女儿哭泣,儿子跑掉,陈金柱的怒火彻底按抑不住了。想当年,自己为了活下来,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响头,额头磕破了油皮,那老东西才肯收留他。收留他也没安啥好心,旁人不早将老东西的心声说出来了吗?他捡这个便宜儿子,就是为了以后家里多一头卖命干活的牛。凌家真把他当儿子了吗?他们当他是畜生,哪里是亲人呢!真当他是亲儿,咋会不给他说个好的媳妇,让他着了刘翠芳的道儿!

陈金柱觉得,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大队的记分员,日子眼看越过越顺遂,连那个从小压他一头的凌永彬也死得邦邦硬的。他亲眼看到凌永彬那副薄棺材板子埋到地下,要不是村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真想上前啐上一口,恶狠狠骂声“现世报应”。这凌家就该遭报应,该让凌永彬不足四十就当了短命鬼。而且凌家一代比一代讨厌,凌永彬压着他,凌云青还要接着欺负他陈金柱的儿女,枉自富贵吃了那么多猪油,长了一身好膘,竟然连个凌云青都害怕,还怕得一溜烟跑掉了。

陈金柱的手,快要掐住云青的脖子。他的咆哮,变成了夏天的惊雷:“狗日的,老子再问你一句,滚不滚?”

“我不走,是富贵请我来你们家的。”云青心里不是不害怕,陈金柱一双愤怒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离他那么近,吼叫时嘴巴大大张开,云青甚至看到了他粉红的舌头,但越是怕,云青却越是镇定。当年他并不晓得自己有这样一种特征,后来无数次遇到险情,他都比旁人更为冷静,这让他再次回想陈金柱差点置他于死地时,他为何选择不去逃离。当时的他不想跑,更不愿随便认怂服输,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哪能任由他人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呢?

云青瞪大一双清澈的眼,目光直直地贴着那张暴怒的成年男人的脸,他没有做错,就不会退让。

陈金柱再也忍不住滔天怒火了,飞起一脚,踢到云青肚子上,云青的身子往后翻滚摔倒,被踢中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爹,不要打,爹,不要打!”吉祥哭着哀求,她徒劳地举起双手,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用手拉拽暴怒的父亲。陈金柱一甩袖子,吉祥跌坐地上,哭得更大声了。

云青挨了一脚,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泪,仍从地上支起胳膊大声说:“是你儿子请我来这里烤火的!”

“狗日的还敢犟嘴,老子让你烤,让你彻彻底底地烤!”陈金柱抬起右腿,他的第二脚,不是踢向凌云青,而是踢向烘笼子。倾斜的烘笼子砸向云青,炭火滚出,滚到了云青的两腿中间。

云青穿着一条薄薄的蓝布裤,炭火如同张开的一张血红大嘴,瞬间就撕开了他的裤裆,覆住云青大腿根部的皮肉,贪婪地噬咬吮吸。云青“啊”地大叫一声,惊恐地想往后退,肚子挨了重重一脚,他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只能用胳膊肘借力,向后退缩,躲避恐怖的炭火。

“你还敢上我陈家来耍威风,敢抢老子的东西,你个龟儿子活得不耐烦了!”陈金柱第三脚,踢到一块燃得最旺的炭火,炭火飞到了云青身上。

硬柴滚动,贴着衣裤和皮肉燃烧。火苗像乱窜的魔鬼,包裹住云青的腿部腹部,舌头一卷,他的衣裤很快就被烧得一干二净,空气中散发出皮肉烧灼的味道,焦臭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火光明艳裹缠,云青躲不开,他用手拍打,掌心反而燎起了透明的水泡。

云青惨厉地大喊了一声“妈”,在酷烈的痛楚中,一头晕死过去。

吉祥用了最大力气,双手扑打着陈金柱的大腿,泪眼婆娑地大喊:“爹坏,爹坏!”吉祥苦闷极了,心里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懂如何表达,云青哥现在是死了吗?像她的二叔凌永彬一样,要被人吹吹打打地抬到山上去埋掉,像她妈妈说的那样“只配被虫虫蚂蚁咬完身上的肉”吗?吉祥发出了干呕一般的剧烈哭声,浑身颤抖。

陈金柱的邻居林老五听见吵闹声,出门一看,发现云青已经成了一个火团。他立即跑到粪池前,舀了满满一勺粪水,朝着云青的下身“哧啦”淋去,熄灭了火焰。云青没有动静,他小小的魂灵仿佛抽离肉身,没有力气多喊一声妈,不能呼喊生命中的依靠和救赎。

徐秀英蹲在菜园间苗,忽然听到乡邻大喊大叫:“秀英,你快回去,你儿云青在陈金柱家出事了!”这句话犹如一根尖尖细细的针,刺穿了徐秀英的耳膜,让她心惊胆寒,两眼发黑地弹起身来。

徐秀英拔腿就跑,跌了一跤。散了半边发髻,膝盖擦破皮,她浑然不觉,爬起来继续奔跑。

林老五手里还捏着那只滴答流水的粪瓢,急煎煎地冲着徐秀英喊:“快些,快些,云青妈!”

徐秀英看到儿子,像被强烈的阳光猛然照射,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天哪,这是她的老四云青吗?他像一只肮脏而恶臭的老鼠,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儿子的皮肉烧灼翻卷,鲜血浸染地上的黑灰,裹了粪水,变成一种黑黄混杂的红,几乎让徐秀英晕厥在地的红。

但她晓得自己不能倒,她是云青唯一的依靠。这个儿子,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她不能不顾儿子安危。秀英跪下欲抱云青,林老五忙在一旁解释:“粪水,消毒的。”秀英忍住奔涌的泪水点点头。云青怎么会躺在陈金柱家的地上,又怎会被烘笼子里的炭火烧得两腿之间血肉模糊呢?她以一个母亲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晕厥,转脸茫然地问林老五:“云青怎么会躺在这里的,这是咋回事吗?”

林老五快六十了,他听到陈金柱大吼大叫,头皮有点发紧。他猜测云青会挨两巴掌,不管咋说,云青还管陈金柱叫大伯,人家是亲戚,他一个糟老头子,哪里好干涉别人的家务事?林老五没有想到,陈金柱会对一个五岁的孩子,生发这样的盛怒,施加这样的惩罚。现在,他该做怎样的证人?和陈金柱隔壁邻居地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能伤了邻里间的和气……林老五活了半辈子人,是个放蔫屁怕砸脚跟的主,从没和人大声吵过架,“和为贵”嘛。种种念头在他心里飞速一转,林老五伸出舌尖舔舔嘴唇,息事宁人地说道:“算了,云青妈,都是小孩子淘气,不懂事。”

秀英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圆瞪眼珠的陈金柱,她泪眼汪汪,从地上抱起云青,怀中儿子流血的嘴角,飘出一声呻吟。母亲的怀抱,给了云青极大的安慰,刚刚脱离本位的魂灵,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当下的安慰,也是一种折磨,秀英轻轻一碰,云青破损的肌肤撕裂得更厉害,鲜血混着粪水,滴滴答答。

从陈家到凌家,仅有十几米远。秀英觉得这几十年,自己还未走过这么漫长的一段路,怀中的云青是那么轻又那么重,轻得像一阵随时会离她而去的微风,重得像一块被摔碎的玉石。她不知云青是怎样的“淘气”,才将自己伤得这么严重,当务之急,不是去扯清因由,而是让云青活下来。只要上天还能保留儿子一条命,要她付出何种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秀英给云青处理伤口。她指靠不了旁人,采萍帮忙按一下弟弟剧烈弹跳的手脚,双手竟然抖得比云青还厉害,一味地嘤嘤哭泣。采芹吓得不敢进入房门,只肯站在屋外,不知所措地抹眼泪。

云鸿叫嚷杀了陈富贵给云青报仇。秀英担心,云青还生死未卜,云鸿再去报仇,不管是他伤害了别人,还是别人伤了他,又让她如何是好?秀英抓起扫帚疙瘩,朝着云鸿屁股就是几下,泪汪汪地吼道:“不准再乱说,听到没有?”云鸿被母亲抽打,嘴巴不肯立马认输:“肯定是陈富贵装怪,陈金柱才会火烧云青!”秀英咬着牙,骂声却压得极低:“你莫再惹事了,再怎么说,他是你大伯……”狗屁的大伯,他拿云青当过侄子吗?若有一分一毫的怜悯,会下这种狠手?云鸿眼里几乎迸出火来,只恨自己现在还小,如果他再年长十岁,直接就提着菜刀,把那个狗日的陈金柱给砍成两半,一半喂狗,一半丢进粪坑。

儿女们帮不了秀英照顾云青,秀英只能一人面对。云青两腿之间,已无一块完好肌肤,蘸了清水的毛巾轻轻一擦,便如同千万根钢针来扎他刺他。他身体里如同安着弹簧,在床上使劲翻滚挣扎,床单上滴落了斑斑驳驳的新鲜血迹。

采萍眼前的弟弟,哪里是她熟悉的云青?这么大的农家女孩,也懵懵懂懂知道,云青的小雀儿和小蛋蛋受了伤,被火燎去一块块皮,血肉模糊地袒露着,是件可怕的事。她不敢帮着母亲按住四肢乱弹的云青,从家跑了出来,一路不歇地跑到竹林里,蹲下捂嘴哭泣。两个路过的村民,绘声绘色地谈论着受伤的云青。

“晓得啵,陈金柱把他二弟家的娃儿云青烧了。”“咋不晓得,这陈金柱做事不地道,就算和凌永彬不是一个爹妈生的,人家凌永彬的爹妈,好歹养了他一场,救过他一条命。凌永彬咽气才过好久嘛,就去整人家的娃儿。”

“云青这娃儿怕是要报废了。”

“莫乱说,说不定治得好,照样好使的。”

“他家穷成那个样子,哪有钱给他买药?云青能不能保住一条命都成问题。”

采萍从兜里掏出一条边角破损的手绢,塞成团儿捂住自己的嘴。她听得似懂非懂,但弟弟有性命之忧,无须人家咸嘴淡舌。她自己也有这样的可怖猜测:云青会不会嚎着哭着,两条伤痕累累的腿蹬着弹着,就这么活活痛死呢?

采萍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回家。一个脸蛋黝黑的少年,急匆匆地经过这里,杨师傅让他回去找师母拿把新锯子。师傅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木匠,人称“小鲁班”,来观龙村干活第一天,出师不利,折了旧锯子。匠人的工具出了问题,杨师傅将徒弟大骂一顿。小木匠心情沮丧地赶往师傅家,却在竹林发现一个比他还伤心难过的少女。

采萍离开了,小木匠站在她刚刚踩过的地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委屈。地上一团白色的东西,牵住了小木匠的视线,他捡起一看,是条皱巴巴的手绢,潮湿而有余温。

采萍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周爷。周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得很快,他的脑袋上没有一根黑发,犹如一团白雪覆盖了头顶。采萍有着自家的伤心事,没和周爷打招呼,周爷也没工夫搭理采萍。妻子上官云萼在村口拦住他时,仿佛她是堵墙,周爷不说一句话,绕开她继续行走。

上官云萼是个瘦女人,身体里却有一股蛮力,一使劲儿扯住了周爷袖子,冲他低吼:“周凤藻,你站住!”

周爷站住了。他好像被人倏然丢进深湖,浑身浸了冰水,恍然明白老婆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名字。

上官云萼不喜欢流泪,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她一辈子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她从双眼射出两道寒光来:“周凤藻,你不是答应过我,一辈子不回城里,不回当初的伤心地,也不去见那些伪君子吗?”

周爷脸上的肌肉抽动。他是答应过上官,上官恨透了那座城,那座城有什么好?将一个原本是大学教授的周凤藻变成为人不齿的臭狗屎,还将佑典……上官不敢想佑典,她思绪稍稍朝这个方向一转,心里都会掀起千般的痛楚。周凤藻和她是佑典的亲爹亲妈,这世上没人比她上官云萼和周凤藻更明白这种凌迟一般的痛楚感觉了。他既然许过誓,再也不回城,如今为啥出尔反尔?

周爷恢复了平静神色,向上官轻声解释:“乡下找不到一支烫伤膏,云青还在发烧,他需要吃抗生素消炎,用烫伤膏,用云南白药,这些药,城里才有。”上官云萼也去凌家看过云青,云青两腿间被烧得血肉模糊,特别是左大腿根部,已不见一块好皮肉,她晓得云青的伤有多凶险。但周凤藻和她,多年前是从地狱火坑里逃出来的人,他们好不容易在观龙村落脚重生,有了一份平静的生活,难道自己又要去打破曾经发过的誓言吗?

上官云萼的表情,纠结着恐慌与畏惧。周爷拍了拍妻子发抖的肩,轻声安慰:“不要害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城里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以前变成鬼的,也有机会再变回人吧……”周爷趋前,愈发压低了声气:“你没听广播说吗,国家从今年开始恢复高考了,一队的几个知青都报了名,这是好兆头,说不定……”

周爷还有半截话没说出来。说不定什么呢?上官云萼伤心地看着他,难道这些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吗?那时一哄而上踢他打他的,将家里抄个底儿朝天的,难道不是他周教授的学生?他还做什么痴心大梦,以为上头还需要他一把老骨头?就算有人需要周凤藻,上官云萼的心已伤透了,彻底冻成了冰坨,她是断断不肯回到从前的城,那儿的一块砖、一片瓦,都让她想到佑典。

云青的伤病要紧,周爷不再多说,朝妻子点点头,颠着他的残腿,义无反顾地向城里的方向奔去。上官云萼呆呆站在村口,风中传来云青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浑身上下猛然一凛,一股为母之人的柔情,湿润了她的眼睛。她没再去截住周爷,拦阻他救人的决心。

全村的人都听见了云青的哭嚎喊嚷。听到的人,心都跟着颤两下,抖两抖,为他的伤势摇头叹息。云青的哭喊被风撕得粉碎,上官痛苦地闭上眼睛,挤出眼角一滴浊泪。既然已经放老伴回城,现在她一心一意期盼周凤藻早点带回药,再听到云青的凄惨哭声,她怕自己比徐秀英还要忍不住,想去投塘或跳井。

家里没药,秀英只能用最笨的土办法,拿条毛巾用清水为云青洗净伤口,再用指头绷上毛巾角,蘸了盐水给创面消毒。云青吃痛,拼命蹬扑,腿间的水泡爆裂,黄白黏液和着血液淌下。秀英眼泪蒙了一层,再蒙一层,儿女们都不敢靠近云青,云青此刻不是他们认识的兄弟,是一头会发出瘆人喊叫的怪兽。他们躲得远远的,秀英无处可躲,无法逃遁,也不能卸下肩上的千钧重担,她只能忍受云青的踢打哀哭,左手尽量按住他,右手仔细擦洗伤口。

云青喉咙发出的,不是哭号,是一缕快要走完生命征程的气息。秀英硬着心肠,儿子再疼痛再挣扎,她也坚持给他清洗伤口。端着半盆污水,秀英走出门口,家里的事,地里的活,纠结成一团乱麻。在云青的哭声中,她耸着肩头蹭蹭脸上的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手底下仍旧忙个不停。

周爷进城为云青买药还没有回来。云青反反复复发着高热,他能等到周爷回来吗?秀英在院里剁猪草,儿子嘶哑的哭声,应和着菜刀剁向案板的声音,交织成一支令人肝肠寸断的悲曲,像一尾尾铁丝粗细的小蛇,直往她的耳膜里钻,穿透了薄薄一层壁,穿透了血管和神经。只要是它爬过的地方,要么结满冰碴,要么黑烟滚滚,在她体内搅动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悲鸣。

秀英快到崩溃的边缘。这些天,她守在云青身边,累了就趴在床沿打个盹,醒来就去探探云青的鼻息。她也曾乐观地劝说自己,不用这么担心,云青不是短命的孩子,他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但她费尽力气,也压制不住内心恐怖的想象,想到云青会离开自己,像永彬一般狠心地一去不回,她的胸口就一阵揪心的疼痛。

秀英机械地将菜刀举起又砍下,砍下又举起,她狠狠剁着,像要将拦阻在云青前方的孽障剁杀干净。正当她将一蓬红苕藤送往刀口,云青喉咙发出喊声,像在梦中挨了毒打,遭到钢鞭突袭。他的喊声是那么急促惊惶,秀英手一抖,菜刀的刃口划过,割开她左手食指,皮肉翻卷,露出里面的白骨。短短的一瞬,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触目惊心的红,像屋檐处聚集的雨点子,淅淅沥沥地朝地面砸落。深绿的红苕藤,染上了一层血色。

采萍从菜园回来,见到母亲流血的手,慌忙从地上撮一把灰土,覆在伤口上,热烫烫的鲜血很快打湿细土,继续奔流,采萍急得满眼是泪。

“不要紧,一会儿就不流了。”秀英安慰采萍。采萍抬起头,母女四目相对,她发现母亲的神色,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轻松。这让采萍疑惑不解,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因自己受伤流血而松快。

秀英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她和永彬之间的秘密。昨晚云青的状况很不好,身体抽搐了好几次,秀英通宵点着一盏煤油灯,守着他。那盏照明人间的灯,秀英相信也能驱赶小鬼,让它们不敢过来带走云青。可在天色将亮未亮时,秀英还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趴在床上打了个盹。她梦见了永彬,很久没见永彬了,他倒比在世时胖了一些,脸上的颧骨不那么高了,曾被病痛折磨得佝偻的腰背又挺直起来,他温和地微笑着,眼睛不眨地看向秀英。

秀英的眼泪是开了闸的水,怎么都流不尽。她问永彬,怎么才能让云青好起来?只要让他退烧,伤口不再继续发炎化脓,她愿意代他受苦。她在梦中冲永彬哭喊:“我可以流血,也宁可吃苦,让我折寿生病都没关系,只求你保佑你的儿子,不要让他有个三长两短!”

永彬还是笑,仿佛去世的人,微笑成为脸上揭也揭不开的面具。秀英恼怒了,她对永彬低吼:“不准带走云青,我晓得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但就算这样也不得行,如果你当狠心绝情的爹,我就,我就……”秀英想了想,才想到威胁他的话:“我就永远不再想你!”

雄鸡打鸣,秀英从这个荒唐的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她伸手去摸云青,他依旧发着烧,呼吸和心跳没有停。秀英想起自己对永彬的决绝,心中就酸涩得不行,她多想在梦中拉住他的手,告诉他,自从他离开后,一家人都过着怎样的日子,陈金柱又是如何狠心地伤了云青。但她却硬着心肠,一直在怀疑他甚至恐吓他,逼迫他动用一个亡者的力量,让儿子留在世间。自己这样做,算是对得起永彬吗?

直到菜刀将手指割破,流出了殷红鲜艳的血,秀英才松下心里紧绷的弦,她默认自己和永彬的“交易”已经兑现。他应承了她,她宁可受伤流血,换来云青的伤势好转,作为报答,她当然一辈子都会记得他,想起他。

秀英怀着一种甜蜜的酸楚默念:除非我也入了土,否则,活着的我哪里会不想你,不念你呢?

采芹在床头站了很久,才敢伸出手,摸了摸云青滚烫的额头,弟弟身上这么烫,他还一个劲儿地喊冷。家里只有两张床,两床破棉被,采芹从另一张床上吃力地抱了被子来,搭在云青身上,不小心碰到伤口,云青五官顿时皱缩成一团,他眼睛撑开一道缝,看到是三姐,努力按抑住哭嚷。

“云青,你嘴巴都干得起壳壳了,我给你端点水喝吧。”采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不喝水。”云青的声音怎么变得这样苍老,身体里像是住进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他拼命积攒着力气,对三姐解释:“尿尿,痛。”

采芹愣了一下,倏忽明白过来,她捂住脸往外跑,跌跌撞撞地跑,伤伤心心地哭,恨自己分担不了云青一丝一毫的痛楚。他的疼痛,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云青早上艰难地尿过一次。原本小雀儿上的烧伤,已经结了痂,但热滚滚的尿液冲出来,脆薄的干痂四分五裂,尿液蜇着破损的肌肤,折磨最敏感的神经,犹如酷刑一般。他浑身哆嗦,既想畅快地撒完一泡尿,又被巨大的痛楚击打得天旋地转。

云青不敢再喝水,即便他现在渴得要命,一滴水也不敢喝。他怕尿尿,怕结痂的伤口再度裂开,怕自己的尿液混了脓和血,变成可怖的粉红,怕疼痛像小刀子一样割他的下身。

采芹哭着跑走了,云青依旧晕晕沉沉地躺着。他在发高烧,嘴里的口水像是烧干了,只剩下苦涩枯败的味道,疼痛一秒不停地折腾他。他恨这种情况下,鼻子竟这样灵敏,他嗅到一股臭味,越来越浓稠的臭味。家里怎么会这样臭呢?不是猪圈的臭,不是茅厕的臭。云青想了好久,才明白是自己身体发出的臭味,是一种腐烂的味道,迅速走向衰败和死亡的味道。

云青想起了这种曾经熟悉的味道。他和罗汉,以前在后山看过一只发臭的鸟,它不知死了多久,羽毛仍乱蓬蓬的,血肉躯体却已变成蛆虫和蚊蚋的狂欢之地,白花花肥嘟嘟的蛆虫,在鸟的尸体上爬来爬去,曾经光泽亮丽的翅羽,挡不住这些不速之客。

我这是在慢慢死去吗?一丁点一丁点的,一分钟一分钟的,说不定明天早上就睁不开眼了,像那只无能为力的小鸟一样,无法再飞向蓝天,只能任由自己腐坏发臭,所有的腐肉都被一点一滴吃掉。吞噬小鸟的,不只是恶心的蛆虫,还有可怕的“死”,看不到的死。

云青昏昏沉沉地陷入噩梦之中。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他都舍不得醒来,至少在梦中,他不必这么清醒地闻到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臭味。这臭味比疼痛更让他心里发狂。

天亮前,周爷终于从城里带回了烫伤膏、退烧药和抗生素。药是一个老熟人给他的,老熟人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中央一些老同志都复出了,老周,你和上官看来回城有望。”周爷没搭腔,将药放进包里,折身走向回观龙村的路。

周爷跛着脚,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脚底磨出十几个血泡,回到了村中。他带回来的特效药,退了云青的烧,有效控制了炎症,云青的病情得以缓解。

上官云萼在煤油灯下,帮周爷处理脚上的伤口,擦一擦,洗一洗。周爷控制住表情不动,却管不住肌肉的颤跳,上官忽然悲从中来,丢掉蘸有碘酒的棉球,抱着周爷抽抽搭搭地哭了。之前她怕极了,周爷走了多少个钟头,她就担惊受怕了多久,她总是往记忆的深渊滑落,不管怎么努力都管不住自己的念头。

佑典可以不死的,就像父亲周凤藻,即使被自己的得意门生揪出来批斗,生生打断一根腿骨,也可以活下去,带着屈辱也带着希望,带着悲苦也带着希冀。但是周佑典太年少了,无法理解好好的人间,怎么就变成了烈焰滚滚的地狱。当身体单薄的佑典被推到台上,被逼和自己父亲划清界限,他只是低着头一直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骂他怂包,将他掀翻在地,狠狠踢踹他,佑典惨叫着,还是哭。他腔子里那口气,哭着哭着就泄掉了。这口气,平时看不到它在哪儿,它似乎无形又无色,但都是有赖于它,人才可以堂堂地活着,不会畏惧黑夜,更不会畏惧黑夜过后,睁开眼迎接黎明的到来。

佑典没有挺过这个漆黑深沉的夜。那天夜里,周凤藻腿骨断了,发出疼痛的哀号,母亲被人按着剃了个阴阳头。佑典不知是怎么穿过了疯狂的人潮,与人逆行,爬上城里最高的那栋楼,没有过多犹豫,也许连爬楼时的粗气都没喘平顺,双脚轻轻一跃,身体就轻盈地飞向了夜空,也飞向了脚下坚硬的大地。佑典也许是想逃离吧,以鸟的姿态,飞越他看不懂的疯狂人间。

佑典的离去,在母亲心中留下一道永世无法愈合的伤口。如果连周凤藻都离开她,在这个冰凉的世间,上官云萼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周爷懂得妻子的焦虑和悲伤,他艰难地俯身,搂住上官颤抖的肩头,轻轻拍着安慰她:“过去了,都过去了。”

云青用了药,伤口渐渐结了疤,也能挪出屋子,在院里坐一坐。冬天的太阳是他最大的恩赏,云青抬起手指,阳光舔过的指头,像被水洗过一般洁净,有种干爽的、谷草味的淡香。

“哼,那个该死的陈富贵,晓得自己惹了祸,当缩头乌龟去他外婆家躲起,等他回来,看我松不松他的皮!”云鸿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云青,保护云青。云青却没什么反应,伸开又并拢五指,看阳光穿过或被遮挡。“看来真是烧傻了。”云鸿替他四弟不值,他拿出长子的出息,要给家里人撑腰,没想到一个两个都不懂他的苦心。秀英端一盆腌好的酸菜,叫云鸿去趟周爷家,云鸿脖子一梗,大声回答“没空”,趁母亲还没来得及责备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秀英摇摇头,转身指使晾好衣服的采萍:“你送过去,记得好好感谢周爷和上官婶儿,他们菩萨心肠,救了云青一命。”

采萍端着菜盆,脚步轻快地走向山脚。云青能从鬼门关回转,家里人个个都松口气,脸上少却了忧色。经过一排树,采萍专门踩着树叶缝隙漏下的光斑走,走得兴起,她随口哼唱两句:“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欧郎罗……”

几个小伙在后面走路,其中一个忽然就停下步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采萍后背甩来甩去的大辫子。

“曹运强,看啥西洋镜?”同伴捅了曹姓小伙腰眼一下。采萍回过头,阳光明亮,逆着光,她只看清后面有几个高高的人,她害臊地轻吐一下舌头,不敢再唱,加快了脚步。

上官云萼将酸菜倒进自己的缸子,她曾经吃过秀英的酸菜,觉得秀英做的味道醇厚。

上官询问采萍,云青现在的情况咋样,得知他已无大碍,说了声“阿弥陀佛”:“这段时间,你妈肯定急坏了,你也长大了,多帮你妈操些心。”

采萍将乌油油的辫子抛到脑后,又抓过辫梢来,在手心里划来划去,忽然扑哧一声笑:“上官婶儿,村里人都说你啥都不信的,鬼神都不怕,原来你也信菩萨啊?”

上官云萼表情淡淡的,抬起小茶壶,抿了一口茶,咽了下喉咙:“人活着,总要信点什么,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采萍不太明白上官云萼的意思,云里雾里地“嗯”一声,端着菜盆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