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周公摄政称王释疑
《大诰》是以周天子的身份对包括周邦在内的“多邦越尔御事”发布的东征诰词。如果周公当时确曾摄政称王,那么,《大诰》之作就不能说与周公无缘了。
武王死后,周公一度摄政称王以治天下,这事直到战国时还为人所知,并见诸载籍。《荀子·儒效篇》云:“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称贪焉,杀管叔,虚殷国,而天下不称戾焉。……教诲开导成王,使谕于道而能掩迹于文武;周公归周,反籍于成王,而天下不辍事周,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天子也者不可以少当也,不可以假摄为也。”按照荀子的观点,天子不可以少顷当其位,也不可以假摄,那么“周公屏(蔽)成王而及(继)武王”,则等于是说周公实实在在做了一段时间的天子。看来,此前当有周公摄位的说法,荀子并非首肯。《诗·大雅·灵台》孔疏引《尸子》云:“昔武王崩,成王少。周公践东宫,祀明堂,假为天子。”据《汉书·艺文志》云:“《尸子》二十篇”,班固自注尸子“名佼,鲁人,秦相商君师之,鞅死,佼逃入蜀”。这说明在荀子之前,确有周公假摄王位之说。晚于荀子的《韩非子·难二》也说:“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成王壮,授之以政。”尽管儒法两家对周公践天子之位的具体形式,或以为“及”,或以为“假”,认识各有不同,但都承认周公执政称王所拥有的最高权力地位。只是到了他归政以后,成王才做了实际的王。及至西汉,此一说法日见定型,《逸周书·明堂》、《礼记·明堂位》、《尚书大传》、《韩诗外传》、《淮南子》、《史记》乃至各种纬书,都有这方面的记述,以其大同小异,不再征引。正是此一说法在西汉的普遍流行而不为欺世,才被王莽利用以售其奸,其后东汉的儒生多有强烈的反莽情绪,也不因为王莽篡汉曾利用这种传说就加以否定。如“好论说,始若诡异,终有理实”[31]的王充,也承认“周公居摄,带天子之绶,戴天子之冠,负扆南面,而朝诸侯”[32]。这是在历史事实面前以理性高于情绪的态度所获得的正确认识。
上引材料或嫌晚出,有无更早的文献材料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呢?当然是有的。《尚书·召诰》说“王乃初服”,意即成王初理政事。既言初理政事,必与当时周公致政成王“复子明辟”有关。《洛诰》所载周公“朕复子明辟”这句话,应该就是周公摄政称王的明证。自汉迄宋,人们对“朕复子明辟”的解释,都说是周公复还明君之政于成王。如《汉书·王莽传》记群臣奏言:“《书》逸《嘉禾篇》曰:‘周公奉鬯立于阼阶,延登,赞曰:假王莅政,勤和天下。’此周公摄政,赞者所称。成王加元服,周公则致政。《书》曰‘朕复子明辟’,周公常称王命,专行不报,故言我复子明君也。”伪孔传亦云:“周公尽礼致敬,言我复还明君之政于子。子,成王,年二十成人,故必归政而退老。”孔疏云:“周公将反归政,陈成王将居其位,……我今复还子明君之政。”我以为这些解释是符合诰文原意的。可是自宋代王安石作《尚书新义》之后,不赞成这种解释的人就多起来了。王安石说:“复,如‘复递’之‘复’,成王命周公往营成周。周公得卜,复命于成王。谓成王为‘子’者,亲之也。谓成王为‘明辟’者,尊之也。”又说:“先儒谓:成王幼,周公代王为辟。至是乃反政于成王,故曰‘复子明辟’。……以书考之,周公位冢宰,正百工而已,未尝代王为辟,则何君臣易位,复辟之有哉?”[33]赵宋是个非常注重君臣之分的朝代,此说一出,颇得当时学者称道,如宋叶梦得曰:“复如孟子‘有复于王’之‘复’。自孔氏以‘复子明辟’谓周公摄而归政之辞,古今儒者从之不敢易,独王氏以为不然,世或未之信焉。以予考之,周公践天子位以治天下,初无经见,独《明堂位》云尔;《明堂位》非出吾夫子也。盖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摄政,此礼之常。摄者,摄其事,非摄其位,世见周公在丧之摄,不知其非以成王幼而摄,故至卜洛邑犹有‘归政’之言,则王氏之言为有证。”[34]其后蔡沈作《书集传》暗用王安石说,遂至此说影响益有扩大,连王国维作《洛诰解》也不能破此樊篱。若按王安石所解,单就“朕复子明辟”这句话来说,是可以讲得通的,但联系《召诰》所言“王乃初服”,《洛诰》所言“予小子其退,即辟于周”,“乱为四方新辟”来看,若周公未尝摄政称王,又何有“新辟”、“初服”之谓?所以周公复辟之事应该是可信的。再结合《康诰》篇来看,问题就更清楚了。《康诰》开篇说:“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此“王”《书序》以为是成王,可成王怎么能称他的叔父康叔为“朕其弟”呢?宋儒在批评这一谬说的同时,又提出此“王”应为武王的新说。但此说也有问题,这就是康叔封于卫,事在武庚、管、蔡作乱平定之后,这时武王早已死去,怎么可能再册封康叔为卫侯呢?于是又有人说《康诰》不是康叔封于卫而是初封于康之诰。但康叔初封之康,地在远离殷墟的豫南,与文献所言“命以《康诰》而封于殷墟”又相抵触。可见《康诰》篇中能称康叔为“朕其弟”的王必是周公无疑(说详下章)。这可以说是周公摄政称王的铁证。正因为周公先已践祚称王,才有后来“复子明辟”之事的发生。
除了文献上可以找到周公摄政称王的证据外,还有先儒所未见到的金文材料也提供了这方面的线索,此即《康侯簋》、《小臣单觯》之铭。
《康侯簋》铭云:“王刺伐商邑,诞令康侯鄙于卫,沬司土疑及鄙,乍厥考尊彝。”陈梦家以为“此次刺伐商邑之王必须是成王,因封康叔于卫在成王伐武庚以后”[35]。其实此铭之王应是周公。《左传·定公四年》、《逸周书·作雒》、《史记·卫世家》都说周公相王室,以武庚等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命以《康诰》而封于殷墟。这些材料陈氏是征引过的,但他偏偏要把平定武庚之叛,赐封康叔于殷的主脑人物说成成王而不是周公。果如是,《康诰》也就成了成王之诰,但成王作诰说正如前述是根本站不住脚的,陈氏却对此没有任何解释。杨树达于此簋铭作《跋》云:“此记周公伐武庚时事也。‘啚’字经传皆作‘鄙’。《广雅·释诂》云:‘鄙,国也。’‘诞令康叔鄙于卫’,即封康叔于卫也。……王即谓周公也。”[36]这种解释与文献记载相合,确比陈说更胜一筹。所以此铭恰好证明周公摄政称王实有其事,反而不能作为成王亲征武庚并由此否定周公摄政称王的证据。
接下来我们分析一下前引《小臣单觯》及相关的《禽簋》铭文。二铭所记论者多以为系周公克商践奄之事,成王因与周公偕行,故周公不曾摄政称王。这种看法也值得商榷。拿《禽簋》来说,铭中的“”字似不宜隶定为“盖”并引申为奄,还是以释“楚”为当。与《禽簋》同铭的《禽鼎》(见《贞松堂集古遗文》卷三)此字刻作“”,正是“楚”字的异构,即可为证。此记伐楚事应与《令簋》铭同,皆属成王亲政后的东征之役。是知《禽簋》应作于周公致政以后,铭中王与周公并见不足以成为否定周公摄政称王的理由。而《小臣单觯》铭说“王后伐商”,虽有可能是指第二次伐商战役即平定武庚之叛,但铭中的“王”不见得一定就是成王。如果我们把《小臣单觯》和《禽簋》二铭比较一下,便不难发现这样一个问题,即二铭中的“王”对王权的运用是大相异趣的。前者记王与周公偕行,行使诛赏大权的却是周公;后者记王与周公偕行,行使诛赏大权的却是王。这个差别绝不能忽略。如果说《小臣单觯》中的“王”和《禽簋》一样指的是成王,为什么成王要把本由自己行使的权力交与周公?要说周公可以漠视君权而越俎代庖,成王岂不成了无足轻重的摆设?这个矛盾现象该如何解释呢?恐怕只有用周公摄政前后政治地位的变化才能加以说明。《淮南子·汜论训》说:“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四海,可谓能武矣。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史记·鲁世家》也说:“周公之代成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据此我们可以认为,由于《小臣单觯》作于周公摄政期间平定武庚叛乱之时,所以铭中的“王”就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的周公,而《禽簋》作于周公致政以后,故由成王来行使诛赏大权。二铭所显示的这种差别,应该就是周公确曾摄政称王的反映。可见一铭之中王与周公并见,到底涵指一人还是两人,得依器物制作的时代而定。周公摄政称王是个非常特殊的事件,他本非嗣位为王,却又要践阼代王执政,这种以冢宰代王的双重身份在彝铭中反映出来,就难免出现“王”与“周公”互见的现象。有如《礼记·明堂位》说:“昔者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这里同样是“天子”(王)与“周公”互见,郑玄作注却说:“天子,周公也。”连竭力反对周公摄政称王说的孔颖达作疏也不得不承认:“以周公朝诸侯居天子位,故云‘天子,周公也’。”因此,用金文中王与周公并见的语例,还无法否认周公摄政称王的事实。
现在我们再来考察一下周公有无称王的资格,或有助于问题的进一步说明。《逸周书·度邑》云:“王曰:‘旦!汝维朕达弟,予有使汝,汝播食不遑暇食,矧其有乃室。今维天使予,维二神授朕灵期,予未致于休,予近怀于朕室。……乃今我兄弟相后,我筮、龟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叔旦恐,泣涕共手。”这里记载的是周武王病危时对周公的遗言,表示愿意“兄弟相后”,把王位传给明达有智的叔旦。周公却泣涕沾裳,拱手不肯接受。这说明在武王眼中周公是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周公不愿兄终弟及,大概考虑到实行这种传位制度不利于王室内部的稳定。于是武王“命诏周公旦立后嗣,属小子诵”[37]。“后而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38]如果不是管蔡流言、武庚共叛,或许周公以冢宰听政就可以保证周初王位更迭的平稳过渡。可当时的局势过于严重,“彼管叔者,……固以为周之天下或者周公可以取之,己为之兄而不得与也,……遂挟武庚以叛。彼武庚者,瞰周室之内难,亦固以为商之天下或者己可以复取之,三叔之愚可因使也,……遂挟三监、淮、奄以叛。夫三叔、武庚之叛,同于叛而不同于情:武庚之叛意在于复商,三叔之叛意在于得周也。至于奄之叛亦不过助商,而淮夷之畔则外乘应商之声,内撼周公之子,其意又在于得鲁。……当是时,乱周之祸亦烈矣,武庚挟殷畿之顽民,而三监又各挟其国之众,东至于奄,南及于淮夷、徐戎,自秦汉之势言之,所谓‘山东大抵皆反’者也。”[39]金履祥氏对当时情势所作的这一推测,除有些细节欠妥外,大体上是符合事实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成王年幼不能临朝,就是他早已成年而没有相当的政治经验也是难以措手的。想想武王当年伐纣,年过半百还信心不足,犹载文王木主以壮行色,成王又怎能应付这个远比克商还要严峻的局面?正如顾颉刚所说:“为了这个新造的大邦还没有稳固,内忧外患接叠而来,非由一个才干和威望兼全的人担负起领导的责任不可”[40],这个人自非周公莫属,而且“不称王无以令诸侯,故权代之也”[41]。在周公那个时代,王位传子制尚未凝固,“天泽之分未严,诸侯在其国自有称王之俗”[42],周公在执政时称王也不过是一件极平常的事。
成王先已嗣位,周公旋又称王,周初政治舞台上出现了二王并存的局面。从人类早期的历史来看,这种二头政长的现象并不是个别的。如易洛魁联盟成立时就有两名军事酋帅;斯巴达有过两个国王;罗马共和国也有两名执政官,遇有紧急事变则以其中一人为独裁者,拥有特殊的权力。周初的情况当然与此不尽相同,但周公与成王可以同时称王则并无二致。成王一直未离王位,周公摄位数年就退居臣列,致使史籍言周公摄政事多与成王并举,或曰“周公相成王”,《史墙盘》历数西周诸王而不及周公,其原因正在于此。如果据此否定周公摄政称王这一事实,亦难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