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内丹学的主要流派
北宋以前虽有不少著名内丹家,如张果、钟离权、吕洞宾、刘操、陈抟等,但并未形成正式宗派。道教史上第一个内丹学宗派就是张伯端为代表的南宗,之后影响较大的宗派还有北宗、中派、东派、西派等。
一 内丹学南宗
内丹学南宗以北宋张伯端为鼻祖。
张伯端(987—1082?),浙江人,字平叔,号紫阳,后人尊称他为“紫阳真人”。其代表作为《悟真篇》。另外,道教徒认为《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简称《青华秘文》)和《金丹四百字》也为他所著(部分学者则认为这两部作品实际上是白玉蟾所著)。张伯端是北宋以后最著名的内丹家,他的著作代表了内丹学理论的最高水平。
按道教典籍记载和部分学者的考证,张伯端的传承可能有两系,一系是公认的“南五祖”系:即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另一系是刘永年、翁葆光为代表的所谓“阴阳派”(也称“双修派”)。
(一)“南五祖”
石泰(1022—1158),号杏林,江苏常州人,曾做过民间医生,是张伯端的亲传弟子,为南宗第二祖,著有《还源篇》。
薛道光(1078—1191),四川阆中人,曾出家为僧,号毗陵禅师,后遇石泰传丹法,遂弃佛归道,成为南宗第三祖,著有《还丹复命篇》和《丹髓歌》。
陈楠(?—1213),广东惠州人,薛道光之徒,号翠虚,又名陈泥丸,为南宗第四祖,著有《翠虚篇》。
白玉蟾(1134—1229),祖籍福建,生于海南,原名葛长庚,号海琼子,从陈楠习内丹学,为南宗第五祖,著有《上清集》《玉隆集》《武夷集》《指玄集》《金华冲碧丹经秘旨》《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注》等多部作品,另外他的弟子还编有其讲道文集《海琼问道集》《海琼传道集》《海琼白真人语录》等。
从张伯端到陈楠时的内丹学授受都几乎是一线单传,直到白玉蟾时才开始广收门徒,并建立公开的教区组织:“靖”,因此,也可以说内丹学南宗是到白玉蟾才开始形成正式宗派的。白玉蟾留传下来的内丹学著作数量不仅为南宗五祖之最,而且他所收授的弟子也为五祖之最,他的不少弟子后来都成了有一定知名度的内丹家,如彭耜(彭鹤林)、刘元长、赵汝渠等。南宗在元代以后并入全真教,原来的许多南宗弟子也就成了新的全真道士。但也有部分南宗弟子并不出家,一直隐居于民间。
(二)“阴阳派”
除“南五祖”外,据说张伯端还曾把另一种丹法秘传给刘永年,刘永年又把丹法传给翁葆光[75]。刘永年号广益子,生活于两宋之际,具体生卒年不详;翁葆光生活于南宋,其生卒年也不详。
翁葆光曾用自己的观点注释《悟真篇》,其注释最大的特异之处在于,把《悟真篇》中的“阴阳”释为具体的“男女”,并认为修炼内丹必须男女同修:
虽男子身中皆阴,若持一己而修,岂能还其元而返其本,又将何而回阳换骨哉?是以大修行人,求先天真铅,必从一初授气生身之处求之,方以得彼先天真一气,以期还其元而返其天也。[76]
部分道教学者也把刘永年、翁葆光一系归为南宗,称之为南宗中的“阴阳派”。
现代学术界普遍认为,“南五祖”一系是内丹学中的“清修”派(或“清净”派),修炼过程中不与异性同修;而刘永年、翁葆光一系则是“双修”派(或“阴阳”派),修炼过程中需要与异性同修。
不过,有部分研究者在认为刘永年一系属“双修”派的同时,还认为“南五祖”中的白玉蟾也精通并传授“双修”丹法。
这里应该说明,宋以后的道教内丹学界一直有“清修”和“双修”之争,而古代的清修派内丹家几乎都把双修丹法称为“邪门外道”“旁门左道”。实际上,从留传下来的各种丹经看,清修和双修两种丹法确实都存在,而且这两种丹法除具体操作方法有较大差异外,其修炼原理则有相通之处,都认同“阴阳交媾能发生造化”(只不过对“阴阳”的解释完全不同),因此,对于一些只论述理论且采用较多隐语的丹经,两派内丹家都有可以附会之处。
在此笔者结合自己了解的信息谈谈看法:内丹学中的清修派是主流,是正宗,历史上绝大部分内丹家所修习的丹法都属清修丹法;《悟真篇》所阐述的是清修派内丹学,其中的所谓“阴阳”“姹女”“生身处”“夫妻”等隐语,都完全可以根据清修派丹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双修丹法当然也确实存在,这种丹法的产生可能与古代房中术有关,如葛洪《抱朴子内篇·至理》中曾把房中术与长生行气术相联系,并给予正面肯定:
服药虽为长生之本,若能兼行气者,其益甚速,若不能得药,但行气而尽其理者,亦得数百岁。然又宜知房中之术。所以尔者,不知阴阳之术,屡为劳损,则行气难得力也。[77]
然而,至于所谓双修派内丹学理论,在《悟真篇》面世之前似不存在,其为人所知实肇始于南宋翁葆光对《悟真篇》的注释,而这种注释貌似有一定根据,实际上可能是对《悟真篇》的曲解,并不可信。笔者的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张伯端在其《悟真篇》中强调,古往今来,能让人修炼成仙的方法就只有一种,即金丹之道:“殊不知成道者,皆因炼金丹而得。圣人恐泄天机,遂托数事为名。”[78]“万卷仙经语总同,金丹只此是根宗。依他坤位生成体,种向乾家交感宫。”[79]这就意味着,张伯端不可能同时认可清修和双修两套完全不同的丹法,其中的“坤位”“乾家”“交感宫”等隐语都只能有一种正确的解释。
第二,“南五祖”著作内容均可用清修派内丹学理论来诠释,“南五祖”所传承的丹法都是清修派内丹术。我们看到,他们的著作中不但多次强调炼丹必需的材料“精气神”全在自己一身之中:“盖精依气生。精实肾宫,而气融之,故随气而升阳为铅者,此也。”[80]强调金丹修炼全在自己一身之中:“金丹亦无第二诀,身中一亩为家园。”[81]而且对房中术及“阴丹”进行了较激烈的批驳,如陈楠《翠虚篇》:
若非金液还丹诀,不必空自劳精神。有如迷者学采战,心心只向房中恋。谓之阴丹御女方,手按尾闾吸气咽。夺人精血补吾身,执着三峰信邪见,产门唤作生身处,九浅一深行几遍。[82]
再如白玉蟾《海琼君万法归一歌》:
薄福痴人不断淫,尾闾闭了采他阴。元精摇撼无墙壁,错认黄泥唤作金。容成三峰学御女,采精吸与叶服乳。大道本火无阴阳,劳形著相徒自苦。[83]
如今,虽有部分学者指出“南五祖”中的一位或两三位有可能同时传承双修丹法,但尚未有学者认为“南五祖”五人全部都是传承双修丹法的。而因南五祖的传承法脉已获公认,所以我们其实只要确定其中一位(如石泰或陈楠)所习丹法完全是清修而非双修,其著作内容属清修派内丹学,那么基本上就可排除其余四祖著作是阐述双修派内丹学的可能性,否则就与张伯端“万卷仙经语总同”的论断相悖。
第三,刘永年、翁葆光一系丹法其实来路不明,张伯端不可能传法给刘永年。因为据翁葆光《悟真篇注疏》陈达灵序转引刘永年《周易参同契分章通真义》自序称,刘永年是在“绍兴戊午”(1138年)遇“至人亲授口诀”的,而那时张伯端早已仙去五十多年了(张伯端卒于1082年),这位“至人”显然不可能是张伯端[84]。
当然,因双修丹法确实存在,且确实有可能对养生有一定效果,笔者也相信部分学者的考证属实,“南五祖”中有人(如白玉蟾)确有可能了解甚至尝试修习过这种丹法。但是笔者同时想强调的是:南五祖所传承的宣称能使人“得道成仙”的“金丹之道”则不是这种双修丹法,他们的著作所阐述的内容其实都是清修派内丹学。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发端于南宋的所谓双修派内丹学理论,其实是刘永年、翁葆光等双修派内丹家对《悟真篇》的曲解。而由于清修和双修两种丹法所秉原理确有共通之处(均认同“阴阳交媾能发生造化”),《悟真篇》又常采用诸如“夫妻”“生儿”等隐语,且部分关于“夫妻”的表述很容易被断章取义或望文生义[85],加之双修丹法世所罕知、难以验证,所以,双修派内丹家们对《悟真篇》的曲解具有相当的迷惑性,后来至明代竟形成了气候,以至双修派内丹学理论能够自成一家(如明代陆西星为代表的“东派”),可以与清修派内丹学理论相提并论。
但是,笔者在此仍要强调自己的观点:双修派内丹学理论是在清修派内丹学理论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变异”的理论,双修派内丹家其实并非张伯端的传人,为避免混淆,我们其实不应再称刘永年、翁葆光等双修派内丹家为“南宗”。
正宗的南宗“五祖”中,前四祖均非出家道士;第五祖白玉蟾虽是出家道士,但是其弟子及其传人们也并非都是出家道士,所以,内丹学南宗信徒们的身份确实颇为复杂。笔者一方面坚持认定南宗传人们所传承的能使人“得道”的丹法都是清修派内丹术,另一方面也同意现代学者提出的部分观点,不排除其中部分传人曾经尝试过房中术或双修丹法(但这并非其所传承的能使人“得道”的丹法),部分传人还兼修雷法,兼服食外丹。
二 内丹学北宗
内丹学北宗即金元时期王重阳开创的全真教。
王重阳(1112—1170),原名中孚,号重阳真人,留传有《重阳全真集》《重阳教化集》《重阳立教十五论》《分梨十化集》《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授丹阳二十四诀》等作品。按王重阳及其弟子们的著述,王重阳是在48岁时在陕西户县甘河镇遇到“异人”传授其内丹术,后来云游天下共收过七个徒弟,即著名的“北七真”: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邱)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
“北七真”中,马钰(1123—1183),号丹阳子,著有《洞玄金玉集》《丹阳神光璨》等作品,为王重阳首徒。
谭处端(1123—1185),号长真子,著有《水云集》。
刘处玄(1147—1203),号长真子,著有《仙乐集》《至真语录》《道德经注》《阴符经注》《黄庭经注》等作品。
丘(邱)处机(1148—1227),号长春子,著有《鸣道集》《摄生消息论》《磻溪集》《大丹真指》等作品[86]。
王处一(1142—1217),号玉阳子,著有《云光集》《西岳华山志》《清真集》等作品。
郝大通(1140—1212),号广宁子,著有《太古集》《太易图》等作品。
孙不二(1119—1182),女,原为马钰之妻,入道后号清静散人,后世认为她是女子内丹学之祖[87],著有《孙不二元君传述丹道秘书》《孙不二元君法语》等作品。
“北七真”后来都开宗立派收授门徒,他们分别开创了全真教遇仙派、南无派、随山派、龙门派、嵛山派、华山派和清静派。其中尤其以丘处机开创的龙门派门徒最多,影响最大,流传最远,明清时的许多著名内丹家均是龙门派传人,如伍守阳、柳华阳、闵一得、刘一明等就是其中的影响较大者。
伍守阳(1564—1644),号冲虚子,江西吉安人,明代著名内丹家,龙门派第八代传人,著有《天仙正理直论》《天仙正理浅说》《伍真人丹道九篇》《仙佛合宗语录》等作品,较为清楚详细地阐述了内丹学丹法,还专门运用其内丹学理论诠释佛经。后来清代内丹家柳华阳(1736—?)仿此作《华阳金仙证论》《慧命经》,继承和补充了伍守阳的理论,后世把伍守阳和柳华阳的著作合称为《伍柳仙宗》[88]。民国时,又出现了一些承袭《伍柳仙宗》的内丹学著作,影响较大的有据称是柳华阳炼丹笔记的《大成捷要》、赵避尘的《性命法诀明指》等。
闵一得(1758—1836),原名小艮,清代著名内丹家,著有《金盖心灯》八卷,阐述龙门派源流,另外还著有《古书隐楼藏书》,收道书28种,绝大部分为内丹学著作,许多内容均是对内丹术细节和体验的直接描述。
刘一明(1734—1821),号悟元子,精通内丹学、易学和医学,著有《道书十二种》,影响也很大。其中,他从内丹学角度对《西游记》进行诠释的著作《西游原旨》曾经广泛流传,为研究内丹学和《西游记》的重要参考资料。
道教北宗(全真教)是公认的内丹学清修派,它虽开创于南宗之后,但因其门徒众多且得到统治者的支持,所以影响远远超过南宗,是道教史上影响最大的内丹学宗派。
不过,在笔者看来,北宗各内丹家的理论水平都未超过南宗张伯端,北宗的内丹学理论仍在张伯端理论的框架之内,并没有实质性的创新之处,南北两宗理论完全相通,只不过由于两宗内丹家在其丹经中所采用的术语(隐语)概念不尽一致,所以容易让人误解。如道教学界一直有个传统的说法,即认为南宗丹法次序是“先命后性”,而北宗则是“先性后命”,笔者认为这有可能是混淆了两宗丹经中的术语概念而造成的重大误解。
其实综合两宗代表性丹经来看,南北二宗的基本丹法次序完全一致,都要求先“炼心”,然后进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内丹术修炼,最后均以“炼神还虚”为旨归。其中,北宗所谓“先性后命”的“性”是指内丹术前的“炼心”阶段,而南宗所谓的“先命后性”的“性”则是指内丹术最后的“炼神还虚”阶段。对此,本章第四节还将详细辨析[89]。
三 内丹学中派
宋末元初,出现了一位试图融合南北二宗理论的内丹学大家:李道纯。李道纯(1219—1296),号清庵,别号莹蟾子,原为南宗白玉蟾弟子王金蟾的门人,后自称全真道士,作了一系列的内丹学著作,其门人把其著作和言论编为《中和集》(包括《清庵莹蟾子语录》)。
李道纯的内丹学理论试图融合南北宗理论,而客观上也形成了他自己的理论特色:融儒入道。他对儒家经典《周易》《大学》《中庸》都极为推崇,并特别强调《中庸》中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一语,认为所谓的“中”“和”其实就是指内丹学中的某种重要境界。
李道纯的内丹学理论对后世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如明代托名尹真人高弟著的《性命圭旨》、清代龙门派传人闵一得的《古书隐楼藏书》、清代内丹家黄元吉著的《乐育堂语录》《老子道德精义》《道门要语》等内丹学著作均承袭并发挥了他的主要观点。后人因此把这些内丹家及其著作又专门归为同一套体系,称为内丹学“中派”。
笔者认为,李道纯的内丹学理论确实独具“融儒入道”之特色,但究其理论实质,与张伯端相比其实也无创新之处:他所谓“守中”的实质仍不外乎“守一”,他把佛教“真如”、儒家“太极”和道教“金丹”同释为“中”的观点仍不过是张伯端从内丹学角度宣扬“三教归一”的内丹心性学思想的延伸。
当然,李道纯为代表的“中派”内丹学试图融合南北宗理论,使人更清晰地看到了南北宗理论的共通处。而且,李道纯的内丹学著作内容覆盖面广,说理较为通俗,是继张伯端《悟真篇》之后的又一总结概论性的内丹学专著,颇具大家风范,因此他的著作也是研究内丹学理论不可或缺的经典之一。
四 内丹学东派
内丹学东派的鼻祖为明代陆西星。陆西星(1520—1606),字长庚,号潜虚,江苏兴化人,他自称其丹法是1547年得遇吕洞宾亲自传授。他的代表作为《方壶外史》,共收集了15种内丹学作品,分别是:《无上玉皇心印经疏》《黄帝阴符经测疏》《崔公入药镜测疏》《吕公百字碑测疏》《老子道德经玄览》《周易参同契测疏》《参同契口义》《金丹四百字测疏》《龙眉子金印证诗测疏》《邱长春真人青天歌测疏》《悟真篇小序》《玄肤论》《金丹就正篇》《金丹大旨图》《七破论》等。另外他还编著有《南华真经副墨》《吕祖自传》和《楞严述旨》等作品。
东派是公认的内丹学双修派。从陆西星的著述中可以看出,陆西星对清修持否定态度,如他在《金丹就正篇·序》中言:
予观丹经万卷,其言长生大药,必得先天真乙之气而成。问气所从来,必曰彼处。求之乎吾人一身独无是气,而顾于彼处求之哉。信之者未一二,而疑之者已千百矣。星自早岁即雅志斯道,顾以根钝志愚,未能洞其旨趣。间取《参同》《悟真》,开卷读之。荆榛载涂,缩涩莫前。始为注师俞琰,指以清净无为之道。凡言身外之修,一切斥为旁门;金鼎火符,悉皆认为炉火。固守先入,坚不可破。噫!果清净,不知下士何以大笑,而谤毁何以易生也?予读书至此,不能无疑。[90]
除批驳清修之说外,陆西星还专门论述了男女必须双修的原因和原理:
邵子云:阴阳之精互藏其宅,神仙识此互藏之精,逆而用之,故偏者可以使之全,间者可以使之会。何谓木龙金虎间千年?木龙金虎乃阴阳互藏二八之玄炁,分属两偏,故云间隔,得法修之,混合归一,则虎吸龙精,木受金伐,相吞相啖而成大丹。愚者执言身内阴阳,往往但以清静独修为道。而不知破体之后,先天不存,欲炼还丹,须求同类。参同契云:欲作服食仙,须求同类者。岂知配合则柔颠倒交泰乃上圣登真之梯筏,所谓顺则成人,逆则成丹,无足异者,但百姓日用而不知。故达者则信而众人则疑耳。[91]
彼我之气,同一太极之所分,其中阴阳之精互藏其宅,有不可以独修者。易曰:一阴一阳之为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契曰:冠婚气相纽,元年芽滋。造化之理,顺则成人,逆则成丹。炼药于内,而创鼎于外,岂直补吾身之缺而已哉![92]
在陆西星看来,以往所有得道的内丹家所修的丹法均为男女双修,包括老子、庄子、吕洞宾、张伯端、丘处机等。笔者认为,陆西星的这种观点是片面的,因为清修派内丹术虽然不用异性参与,但授受同样非常谨慎,而且其中一些操作细节同样涉及“性”这一敏感问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同样容易受到嘲笑或毁谤,即使在今天也不便完全公开,所以不能因一些丹经称某种方法易生谤毁就断言这种方法肯定是男女双修。
如前所言,笔者认为,陆西星对吕洞宾、张伯端和丘处机等清修派内丹家著作的诠释貌似可以自圆其说,其根本原因在于,清修派内丹术与双修派内丹术的具体操作方法虽然不同,但二者的修炼体验确有重要的相似点:清修派内丹修炼过程中,当人体自身阴阳(元神元气)相交媾时,人会产生类似于世俗男女交媾时所产生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也正是双修派内丹术所追求和强调的。并且,清修派内丹家们在描述体内自身阴阳交媾时,常会把体内阴阳比作“男女”“夫妻”等,这显然很容易被双修派内丹家们附会或利用。
在南宋翁葆光注释《悟真篇》之后,至明代陆西星《方壶外史》成书之前,双修派内丹学其实并未形成自己独立系统的理论,其基本观点主要体现在翁葆光等人对清修派内丹学经典的注释之中,这些注释尚为零散。从明代陆西星《方壶外史》成书开始,双修派内丹学开始形成其独立系统的理论,当然这种理论仍然是建立在清修派内丹学理论基础之上的,是一种“变异”的内丹学理论。在清修派内丹术的具体操作方法尚未公开之前,翁葆光、陆西星等双修派内丹家们对清修派内丹学著作的诠释尚具有迷惑性,难辨真伪,但随着明清时期《伍柳仙宗》等著作对清修派内丹术的具体操作细节的逐渐披露,清修派内丹学理论被更多的内丹学研习者理解和接受,双修派内丹家们对清修派内丹学著作诠释的牵强附会之处也逐渐凸显;而由于双修派内丹术的操作细节从未公开过,所以在世人眼中,《方壶外史》为代表的双修派内丹学理论就是根本就无法证验的空中楼阁。
由于双修丹法需要异性参与,比清修丹法更不合于社会伦理,所以这种丹法授受十分隐秘,以致陆西星的师父、弟子都不可考。陆西星在世时,并未有意开宗立派,其“东派”名称其实是源于清代李西月著作[93]。
后来曾有研究者认为明代孙教鸾、孙汝忠这一系内丹家就是陆西星的传人,应属“东派”。不过,这在历史文献中是找不到确凿证据的。当然,从孙汝忠的内丹学著作中,我们倒确实可以判断这一派是双修派。如孙汝忠《金丹真传·修真入门》:
夫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纯阳而为仙,纯阴而为鬼,半阴半阳则为之人。阳气盛则百病不生,阳气衰则诸患侵体。盖阳衰者,皆因精气神不足。不足者,必须补之。契云:“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形不足者补之以气。精从内守,气向外生。补阴必用阳,补阳必用阴。”皆言补气之法。然补气之法,理出两端。有清净而补者,有阴阳而补者。夫清净而补者,必须定心端坐,调息归根,候一阳之初生,采先天之正气,聚于丹田,久则丹田气满,充于五脏。五脏气足,散于百骸。百骸气全,自然撞透三关,由前降入黃庭。以身中之坎,填身中之离,结胎脱体,功用固神。但既漏之身,难以速补。已放之心,不能遽收。不若阴阳相补,有所凭藉,不大劳神,入门为易也。必用鼎器,先开关展窍,然后补气补血。鼎器者何?《悟真》云“灵父圣母”也。其用之时,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男不宽衣,女不解带,敬如神明,爱如父母,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者,此也。夫己者,外阳而内阴,其卦属离,在内者,精神而已;彼者,外阴而内阳,其卦属坎,在内者,气血而已。将彼气血,以法追来,收入黄庭宫内,配我精神,炼作一家,名为四象和合。故云:“气不散乱精不洩,神不外游血入穴。攒来四象进中宫,何愁金丹不自结。”此为筑基之功,复成乾健之体。功夫到此,图子者必生聪明端正之男,长命富贵之子。保守无漏,可作人仙。再行炼己、还丹、调婴、面壁,现出阳神者为天仙。此道至简不繁,至近而匪遥,其效如立竿见影之速。[94]
我们看到,孙汝忠在其《金丹真传》中,不但分补气之法为“清净而补”和“阴阳而补”两类,而且透露了“阴阳而补”的几个要点:“必用鼎器”“神交体不交,气交形不交,男不宽衣,女不解带,敬如神明,爱如父母”……这确实只能解释为男女双修丹法。其中“神交体不交”等语既被视作双修丹法与房中术的区别,也被视作双修丹法与清修丹法的区别。
孙汝忠是孙教鸾的儿子兼弟子,从其《金丹真传》中我们可以确定这一派内丹家属双修派。但是,因目前我们暂时还找不到这一派内丹家与陆西星内丹学的确凿联系,所以笔者认为,我们暂时还是只能称之为“双修派”而不宜称之为“东派”。
五 内丹学西派
内丹学流派中影响较大的还有清代李西月开创的西派。李西月(1806—1856),原名元植,入道后改名西月,字涵虚,四川乐山人。李西月弟子李道山曾作过一篇《李涵虚真人小传》,从中我们可对李西月生平有大致了解:
真人四川嘉定府乐山县李家河长乙山人氏。生于嘉庆丙寅年八月初四日寅时。生时,母梦一道人怀抱金书一函入门,寤时则真人生焉。
伯仲三人,师居其二。幼而颖悟,弱冠入邑庠生。善琴,嗜诗酒。年二十四,遇吕祖,不识。后病伤血之症,奉母命,至峨眉县养病,遇郑朴山先生。先生康熙时人,孙真人讳教鸾之高弟也。同寓与之治病,并云:“金石草木,只可治标。治本则宜用自身妙药,方能坚固。”闻之,恍若梦觉,即稽首皈依。先生遂传口诀,嘱云:“大劫将至,子宜速修救世,更有祖师上真为师。”
后至峨眉山,遇吕祖、丰祖于禅院。师初名元植,字平泉。吕祖改为西月,字涵虚,一字团阳,密付本音。潜修数载,金丹成矣。三师复至,叮咛速著书救世。奉三真之命,著有《太上十三经注解》、《大洞老仙经发明》、二注《无根树》,名曰《道言十五种》。又曰《守身切要》。将吕祖年谱、圣迹、丹经、救世等书删订,名曰《海山奇遇》。撰集丰祖全书,名曰《三丰全集》。自著另有《九层炼心》《文终经》《后天串述》俱刊行于世。更有《圆峤内篇》《三车秘旨》《道窍谈》三书,俱未刊行。
山于咸丰丙辰正月至长乙山房,得瞻慈容,如三十许人。拜别后,师于本年五月初八寅时升举,异香满空者七日。本日卯时,现仙容于自流井。飞升后,显迹甚多,不能尽述。
师生二子,长业儒,次务农。大兄举三子,长十一岁,聪明仁孝,师每称羡。门人甚众,而大丹成者,江西周道昌一人,得玉液还丹者数人。山德薄缘浅,侍师未久,略述其目击大概云尔。
福建建宁县巧洋弟子李道山敬述[95]
另外,根据现代大家公认的西派传人陈毓照先生的整理,李西月的弟子及传人中,其姓名可考者约有二十余位,其法脉传承情况如下:
第一代传人:李涵虚——周道山、吴天秩、李道山、李道育、银道源等;
第二代传人:吴天秩——柯葆真、汪东亭、柯载书、李云岚、周俊夫等;
银道源——张义尚(1910—2000);
第三代传人:柯葆真——柯兆平(子)、孙吉甫;
汪东亭——魏尧(则之)、汪臻卿(子)、徐颂尧(海印子)、蔡潜谷等;
第四代传人:魏尧——陈孟;
徐颂尧——李仲强、陈宗涛、徐竹茂、施菊英、李廷光、胡澄阳等;
蔡潜谷——陈毓照(天乐)、朱彩娟(天真)等[96]。
根据李道山的记载,李西月共有三位师父:郑朴山(孙教鸾高弟)、吕洞宾(吕祖)和张三丰(丰祖)。其中,因郑朴山系孙教鸾弟子,而孙教鸾属双修派,所以李西月内丹学似乎也应属双修派。另外,从李西月名号(西月)及其著作名称(《圆峤内篇》)明显是模仿陆西星及其著作名称(《方壶外史》)来看,李西月似乎对陆西星十分推崇。因此,如果认为李西月为代表的西派内丹学是双修派,这是有根据的——这也是目前不少学者的共识。
然而,据笔者仔细研究李西月及其传人的内丹学著作,并结合自己调研所获得的信息来看,西派内丹学其实并不是双修派而是清修派[97],主要证据如下。
第一,李西月及其姓名可考的传人的著作中,没有发现其传承丹法属双修派的铁证(如类似《金丹真传》中“男不宽衣,女不解带”的表述)。
第二,一些曾被视作双修派内丹学特有的术语,在李西月及其弟子们的著作中,均被从清修派内丹学的角度进行诠释。例如,“隔体神交”(即“神交体不交”)这一术语,似乎应属内丹学双修派,但我们从李西月的《三车秘旨·收心法下手功夫》中可以断定,李西月对“隔体神交”的诠释完全属于内丹学清修派:
凝神调息,是下手功夫。凝神者,是收已清之心而入其内也。心未清时,眼勿内闭。先要自动自勉,收他回来,清凉恬淡,始行收入气穴,乃曰凝神。坐虚无中,不偏不倚,即是凝神于虚。调息不难,心神一静,随息自然,我只守之、顺之,加以神光下照,即是调。调度阴跷之息,与吾心之息相会于气穴之中也。神在气中,默注元海,不交而自交,不接而自接,所谓隔体神交也。守其性,不散乱,存其神,不昏沉,故能杳冥恍惚。[98]
再如,“栽接”这一术语,曾见于张三丰的《无根树》:
无根树,花正微,树老重新接嫩枝。梅寄柳,桑接梨,传与修真作样儿。自古神仙栽接法,人老原来有药医。访名师,问方儿,下手速修犹太迟。[99]
“栽接”也被不少学者视作双修派内丹学特有的术语,然而我们看到,在大家公认的西派传人汪东亭(1839—1917)的著作《性命要旨》中,却特别强调“栽接”法其实完全是清修丹法,与房中术及双修派无关:
盖破体者,必有亏损,若无栽接,基岂能筑乎?……今人不明比喻,一闻栽接,即信伪师,置买女鼎,离形交气,以为是道。……余言栽接,是从自己身中后天,返出先天真阴真阳两味药物(此真实移花接木秘旨),丹书所谓九还七返金液大丹也。……要知是用本身铅汞栽接,切莫猜到女人身上。[100]
第三,在西派传人中,有不少人专门驳斥双修内丹学是旁门邪说,如汪东亭《教外别传》称:
夫不能读书,必入旁门,诸般皆可,惟独女鼎,非但无益于身,而且大伤天和,最损阴德,确乎子孙有碍,切宜慎之。余真实过来人也,入室一切,均皆做到。如果不细叙,同志必不深信。凡谈女鼎者,初遇必先以静工入门,久之再将孙汝忠《金丹真传》,及济一子所著之书,分出南北两派。必曰:“破体者务要开关,若不开关,不能复还童真。如若开关,必用女鼎;若用女鼎,先打造橐籥。”盖富贵之人,最怕者是死,得闻此言,则无不乐从愿焉。总之是一个美人局,万世不能穿破也。[101]
再如陈毓照先生转述汪东亭弟子胡澄阳先生的话:
西派丹法就是清净丹法,李祖一脉传人吴天秩、汪东亭、徐颂尧等都是清修。……西派李祖(李涵虚)、汪祖(汪东亭)从未讲过这些(按:指“阴阳丹法”的内容),徐师(徐颂尧)一生也没有对任何人,包括弟子讲什么阴阳丹法、清净丹法。……从李祖(李涵虚)一脉传承下来的吴(吴天秩)、汪(汪东亭)、徐(徐颂尧)、蔡(蔡潜谷)等师功法看,都是练“虚空一着”,可云“清净又清净”。如对照汪祖、徐师的著作看,也是“虚空”这些,从没有讲什么“阴阳功法”,这是铁证。[102]
综上,西派内丹学肯定是清修派,有诸多铁证可支持这一论断。那么,如何解释李道山《李涵虚真人小传》中郑朴山(孙教鸾高弟)传法给李西月的记载呢?又如何解释李西月名号及其著作对陆西星及其著作名称的模仿呢?
笔者认为,郑朴山作为孙教鸾弟子,其法脉确实应属内丹学的双修派。如果《李涵虚真人小传》记载无误的话,郑朴山确实曾在寓所为偶遇的李西月治病,并传授他养生的“口诀”。不过,从郑朴山告诫李西月的话语(“金石草木,只可治标。治本则宜用自身妙药,方能坚固”)来看,他所传授的治病养生的“口诀”却未必是双修丹法(双修派内丹学强调“妙药”来自“彼家”而非“自身”);即便他传授了双修丹法,李西月也未因此修炼“得道”。
所以,李西月后来又再拜名师。据他和徒弟们的记载,他后来所遇到的明师是吕洞宾和张三丰,如李西月所编《张三丰全集·道派》记载:
道光初,遇张三丰先生于绥山,传以交媾玄牝、金鼎火符之妙,既更遇纯阳祖师,得闻药物采取之微。[103]
李西月后来于清代道光初年所遇之明师当然未必是吕洞宾与张三丰,但看来他所获传授的内容确是能让人修炼“得道”的内丹术,所以才能够“潜修数载,金丹成矣。”这同时可以证明:原来郑朴山传授他的方法并非能让人得道的“金丹之诀”!根据李西月和弟子们的著作来看,“吕洞宾”与“张三丰”所传授的“交媾玄牝、金鼎火符之妙”“药物采取之微”应属清修派丹法。
至于李西月模仿陆西星的原因,现代西派传人曾进行过探讨。如陈毓照先生曾指出,李西月多次暗示自己是明代万历年间与陆西星生活于同一时期的“冷生”转世,如李西月《海山仙迹》卷六《示冷生》:
万历间有冷生者,不知其名字里居,业岐黄,喜游云水。每来湖南湖北,风月扁舟,吹铁笛以自娱。生尝云:古来神仙,吾仰纯阳祖,及今张三丰,隐显人间,逢缘普度。又云:纯阳有三大弟子,为群真冠:海蟾开南派,重阳开北派,陆潜虚汇(开)东派,吾愿入西方,化一隐沦,亲拜吕翁之门,身为西祖。一日上黄鹤楼,忽遇吕祖从空而下,谓之曰:汝欲临凡耶?今乃万历丙午(按:1606年),再候二百年丙寅之岁(按:1806年),手握金书,降于锦水之湄,精修至道,阐发玄风,为吾导西派可也。言讫,吕祖即乘鹤飞去,冷亦不知所之。[104]
文中的“万历丙午”即1606年,是陆西星羽化之年;丙寅之岁即1806年,是李西月出生之年,中间正好间隔200年。陈毓照先生认为,这段文字是“李涵虚暗示在明朝陆西星将化时,吕洞宾已示冷生去开‘西派’,并有寓自己为陆潜虚‘后身’之意。”[105]
笔者同意陈毓照先生的见解,同时还想澄清一个重要问题:笔者认为,李西月虽推崇陆西星,以陆西星“后身”自居,然而他并不像部分学者所说,认同陆西星是靠“双修”而“得道”,也并没有把陆西星的《方壶外史》视作双修派内丹学著作;恰恰相反,李西月显然认为陆西星的《方壶外史》也是清修派内丹学著作,所以还从清修派内丹学的角度去解读陆西星的著作。
有趣的是,如前所言,由于“清修”和“双修”丹法原理有相似相通之处,所以不但双修派内丹家诠释清修派经典颇能自圆其说,清修派内丹家解读双修派著作也常常能自圆其说!当然,毕竟“清修”丹法和“双修”丹法根本不是一回事,所以这种解读难免也会有牵强之处,如上文提及李西月的《三丰秘旨·收心法下手功夫》中,以清修内丹学理论对双修派术语“隔体神交”的诠释就明显是穿凿附会了。
六 结语
除南、北、中、东、西各宗派外,内丹学流派还有所谓的“青城派”“文始派”等,不过这些流派影响较小,这里不再探讨。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北宋以后的内丹学流派主要可分为“清修”和“双修”两大派系,其中“清修”派是绝对主流,道教南宗、北宗、中派和西派都属于清修派;双修派则是“另类”,由于这一派丹法授受极为隐秘,不便正式开宗立派,所以人数极少,其主要代表人有刘永年、翁葆光、陆墅、彭好古、仇兆鳖、陆西星、孙汝忠等。
清修派虽然丹家众多,丹经汗牛充栋,各内丹家对内丹术的一些细节说法尚不尽相同,在丹经中所采用的术语概念也不完全一样,但他们都认为各派丹经所阐述的内丹术本质上就只有一种,如张伯端所言:“万卷仙经语总同,金丹只此是根宗。”[106]伍守阳所言:“得师度之后,遍考仙圣之书,圣圣同此一道也。”[107]
笔者通过对清修派内丹术的了解后也认为,清修派内丹家们所阐述的内丹学基本理论实质是一致的,各丹经实可融会贯通。下面,本书就以《伍柳仙宗》和《大成捷要》中所记载的内丹术为主要依据,结合笔者自己调研所获得的信息,通过对南宗、北宗、中派和西派内丹学经典的发掘、整理和归纳,把清修派内丹学的基本概念、丹法概貌及其基本原理呈现出来(另,如不专门说明,下面内容中所说的内丹学主要指北宋以后的男子清修派内丹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