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陶渊明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谥号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后人又称之为陶彭泽、陶征士等。陶渊明的出身不明,据说是东晋大将军陶侃之后。从其诗歌自述看,他的父亲应该是一个没落的下层官僚。陶渊明的一生,有过三次出仕的经历,都是为贫而仕的。他先后担任过江州祭酒、镇军将军和彭泽县令等职,在桓玄、刘裕等风云人物麾下,他更多地是感到对官场的厌倦。41岁时,他选择彻底辞官归隐,从此躬耕陇亩,直到63岁去世。这段归隐时光中,陶渊明既经历了诸多生活的艰辛,比如家宅毁于火灾、饱受饥寒等,也享受到隐逸的自由。而他的隐逸并非与世隔绝,与之来往的有大诗人颜延之,也有与陶渊明并称为“浔阳三隐”的周续之、刘遗民等东晋江州中下层文人群体。
陶渊明是晋宋之交最为独特的诗人。当别人忙于为功名拼命时,他却不肯“束带”见督邮,解印绶去职,不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当别人忙于争权夺利时,他却扛着种豆的小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别人的诗中布满苍白空洞的哲学,华丽琳琅的修饰,他却坚持用一种最直白的家常语来表达干净的思想。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被他自己的时代所接受。但后人逐渐发现他的与众不同,经过千百年来的重新学习,人们几乎把他视作人生境界的最高代表,诗歌艺术中最超脱、最自然的代表。然而,在陶渊明身上,有着重重的矛盾,他并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隐逸诗人。
陶渊明的时代,玄学盛行,“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形影神三首》序)。对此,陶渊明持批评态度。他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规律。他更看重今生而不是来世。所以他写诗,完全抛开了为身后立名的想法。“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三首》其三)在陶渊明的诗中,读不到酸腐、暗仄的气息,也读不到炫耀与做作的文字。那是因为他的诗歌是建立在至善、至真的生命态度上的,它们直接促成了陶诗独特的平淡与醇美。
但是他又不可能不受到玄学时代的影响。陶渊明也关注生命、热爱生命。他爱菊花,世所周知。菊花确实有傲霜不凋的高洁品性,也有的学者认为他采菊是为了服食。服食菊花被那个时代的人们认为是增寿的一种办法。一方面批评惜生,超脱生死;另一方面关注生死,有“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的虚无之感。这是陶渊明思想上的矛盾。
隐逸于田园的陶渊明,最希望建立的是一个“傲然自足,抱朴含真”(《劝农》)的桃花源式的社会。但是他并非完全不问世事,在他的诗中依然有政治理想的痕迹,有着对建立和平、稳固社会秩序的期盼。他有平和美好的田园诗《饮酒》,也有讥讽南朝宋代刘裕篡晋的《述酒》,对那些“重云蔽白日”的乱臣贼子很愤慨。安详地在乡村看鸡犬炊烟的陶渊明,内心也充满对社会动荡的不安。这是他作为隐士时内心的巨大矛盾。龚自珍对他的评价很确切:“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己亥杂诗》)意思是说陶渊明的诗并非全然平淡,他对世界的看法,也有像《梁甫吟》和《离骚》一样的深沉感叹。
陶渊明的隐逸生活非常清贫,他笔下的五柳先生正是他自己的写照:“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家中发生大火之后,更是“夏日抱长饥,寒冬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以至于到了要乞食的地步。但是他“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萧统《陶渊明集序》)。清贫寡欲的人更懂得生活的美好和大自然给予的财富:“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他满腹诗书,却躬耕南亩,乐与农夫们在一起:“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他的性情如此率真,这比那些以躬耕稼穑为耻的人要高尚多了。
陶渊明的诗歌以歌颂田园生活为主,他的诗崇尚自然,诗中的事物都以其本来面目出现,不带雕镌。而且他在这些景物中又会深刻地融入理性的见解,甚至高尚的寄托。如他千古传诵的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似有顿悟,有欣喜,有某种对高洁人格之寄托,品之不尽。
陶渊明的诗在当时看重词藻与修饰的诗坛上并不著名,直到唐代,山水田园诗人们才纷纷发现其诗高超的艺术魅力。宋人更欣赏陶渊明高尚人格,把那种旷远、达观的生命意识和感伤、欢悦交织的生命情绪,带进诗中。苏东坡在贬谪期间,写作百首和陶诗,对人生进行深透的洞察和深情的勉励。
南朝时,陶集已经流传甚广。《晋书》卷六十六《陶侃传附陶渊明传》云:“所有文集,并行于世。”《晋书》的记述,应是本于当时所存之晋宋史志传述。手抄口传的陶集,在萧统时得到了较为系统的整理,是其形成定本之始。